人在天上飞,恐怖喔——

2015-09-17 11:34苦苓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空姐空难机场

苦苓

本来这一篇的篇名要沿袭上个月《旅行是会死人的》的命题风格,叫做《飞机是会摔下来的》,但想到可能会造成人心不安,双双打击航空业和旅游业,造成台湾经济更近一步向下沉沦……(你看,越没影响力的人,越爱夸大自己的影响力),我决定还是“佛心来着”,改成这个题目。请用司马中原爷爷说鬼的口气:“人在天上飞,恐怖哦——”

其实我平常最爱看的就是“国家地理”频道的影集《空中浩劫》,通常前半段是报道某次空难的过程,而且是以逼真的情境剧演出,一整个就是部惊悚片;后半段则是调查小组抽丝剥茧、探究空难的离奇原因,看起来又是部推理剧——如此佳片岂容错过?

只不过每次我在家看这个电视节目,老妈就会在旁边走来走去,唉声叹气,而且叹气声大到连隔壁都来敲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也没那么夸张啦,只是这样很干扰我耶!我不耐烦地问老妈:“啊你是郎叨位没送(闽南语:人哪里不舒服)?”她才语重心长地说:“啊你一天到晚要出国坐飞机,啊又老是在这里看这个空难片,存心是要吓我就对了……”在她的“不肖子”三个字还没出口前,我赶快关上电视,回房间打开另一台小电视,继续看。

对了,是不“肖”子而不是不“孝”子,注意一下,会考会考哦。

那你若问我常常搭飞机到底怕不怕,说不怕是骗人的,尤其是有一次在桃园机场候机室,一位第一次搭飞机的欧巴桑吧,看着窗外的七四七大客机,竟然用洪亮的嗓门大声说:“厚!原来飞机有这么大只,一次可以载这么多人一起去死哦 !”

当下整个候机室旅客“呸!”“呸!”个不停,但即使人再不爽、心里再毛,还是得乖乖去搭这台大飞机是不是?

记得我第一次遇到空难——不是啦! 那不是挂了? 是说遇到“空中惊魂”,也可称“疑似空难”、“准空难”,就是在第一次出海时,韩国釜山飞日本福冈的空中,原本平静的飞机忽然像云霄飞车一样,左右剧烈摇晃、上下剧烈颠簸,全机剧烈惨叫……我身旁女性的惨叫声几乎刺破了我的耳膜,基于英雄救美——其实也救不了的修养,我故作镇静地安慰她:“不要怕 ! 你想空姐是最了解飞机状况的,如果她都不紧张,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手指着前面不远处,已绑好安全带静坐着的一名空姐。“你看她都还在看书呢,怕什么?”经我这番开导,那女生总算不再叫了,但飞机仍颠得厉害,如果不是安全带绑住,我的头可能已撞到屋顶,不,车顶,不,机顶十几次了,而原本静下来的旁边女生,又发出了高分贝的尖叫声——

“跟你说不要怕,空姐都还有心情看书呢。”我有点不耐烦了。

“看书……看……她在看的是《圣经》……我看见了!”我穷极目力一看,那空姐腿上摊着的书,真的是一本黑漆漆的《圣经》,而且她嘴里还念念有词,莫非是在祷告上帝救她一命?天哪 ! 上帝你也好心顺便救救我们吧 ! 我正要发出绝不亚于隔壁女生的惨叫声,忽然飞机平稳下来了。众人惊魂甫定,空姐收起《圣经》,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第二次是去香港,一路平安没事,机长已经广播快要降落,也眼看一栋一栋的鸽子笼大楼出现在窗外,却迟迟没有感觉飞机往下降,反而一直不断地在绕圈子。以我有限的航空知识,知道飞机在空中盘旋,只有三个里由:一是天气不好无法降落,但当时风和日丽;二是班机起落繁忙,塔台要你排队待降,但我伸长脖子也没看到附近有什么飞机;三就是飞机出了问题需要迫降,为了避免迫降时机上的油料起火燃烧甚至爆炸,所以要在外海盘旋,先把机上的油料倒光……

而这时窗外已不再是高楼大厦而是碧海蓝天了! 我猜得没错,一定是飞机出了什么问题要迫降了!万一迫降失败飞机触地、滚翻、断成好几截,还引发熊熊大火,在浓烟中我紧抓身旁女生(有吗?有的话但愿她年轻貌美些)的手冲出断裂的机门……当我紧闭双眼想像这一切时,“先生,可以下飞机了。”我睁眼一看,原来飞机不仅已经平安降落,而且整机人都下光了,只剩我一个人在座位上发抖。“先生,你不舒服吗?”我婉拒好心空姐的扶持,匆忙下了飞机,脸上热烫烫的,一定红得像个发烧病患吧。

直到那晚在旅馆,看到新闻报道我搭的那架飞机,真的因机件故障而在外海放油后迫降成功,我才又再次发起抖来……

这两次“有惊无险”的遭遇,更加坚定了我搭飞机云游四海的决心。反正命在别人手里,既然自己无能为力,害怕又有什么用呢?——话虽如此,到了尼泊尔,尤其在搭该国国内线飞机时,又不得不害怕起来。

尼泊尔是个古老的国家,有多古老呢?一般机场上不是有称行李的电子计重器吗?就是柜台前会呈现“12.5kg”的那个,在尼泊尔却没有,只有一个个巨大的、圆形的、外面漆绿色的、上面有指针的铁枰,这应该是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产物吧?居然还在使用!那么可想而知,在外面等着我们的飞机也是……

果然也是非常古老的,在克拉克盖博的时代(请孤狗电影《GONE WITH THE WIND》,中译《乱世佳人》)才会出现的螺旋桨飞机,上机的时候,空姐发给每个人一个颗糖果、一坨棉花——糖果你一定理解,但棉花是干嘛的?不夸张,就是给你塞耳朵用的,因为飞机的引擎声非常非常巨大,大到这时就算你喊:“我是歹徒!我要劫机!”也不会有人理你。而这么“两光”(闽南语:很烂之意)的飞机能载着我们平安起飞、平安航行,甚至平安落地吗?不争气的我又开始发抖了。

飞了一个小时吧,总算到了目的地奇旺机场,眼看飞机已经俯冲了,却又突然拉起来,惊起众人一阵尖叫,还不待开口问原因,大多数人已经看到机场的跑道边,一架白色小飞机四脚朝天地栽在那里(抱歉,飞机好像没有四脚厚,但真的就是这种感觉嘛,你知道的),又惊起了第二阵尖叫。

回到原来的机场(抱歉已记不得是哪里了,你知道人在受重大惊吓后,往往会选择性地遗忘),下飞机走人?不行,现在想改搭车子也没车了,去奇旺唯一的路还是在这里,大家乖乖坐着,等、等、等……等了一整天,从黎明等到黄昏,奇旺机场那边通知“状况已排除”,我们这架老飞机可以重新上路了,大家忧心忡忡地列队上飞机,再领了一次糖果和棉花……

“DON’T  WORRY, IT’S  ALWAYS  HAPPEN.”空姐带着甜美的笑容说:“别担心,这是常常发生的。”我的天哪!这是哪门子的安慰兼鼓励呀?我的脚抖得都快踏不上阶梯了。

也许好心的读者看到这里会安慰我:还好啦!有惊无险嘛!而且像尼泊尔这种落后国家毕竟不多,不会常常碰到的。

…………

有一次去山东济南出电视外景,我一个人有事要先回台湾,工作人员就把我送到机场。才拿到登机证下久,忽然机场四周就起雾了,而且雾大到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当然所有的飞机都不可能起降,候机室里挤满了失望而焦躁的人群。“天要起雾娘要嫁”,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好吧!我承认原句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但我们写文章就是要融会贯通对不对?

雾不知何时会散,当天又非回台湾不可的我只好乖乖在机场苦等,等到一个无聊到快死的地步,只好到机场附设的小书店,买了本简体字版的《唐诗三百首》,一首一首地读完,雾还是没有散;只好一首一首地背,从一大清早一直背到天色将晚,从《长恨歌》一直背到《琵琶行》,忽然听见广播说往台北的飞机可以登机了,顿时大喜过望;也听见机场内其他国内线的旅客骂声连连,因为他们比我们早来CHECK IN,也早拿了登机证,却比我们晚飞;不过既然有飞总比没飞好,机场的旅客里顿时如一群僵尸复活(这样比喻不太好厚?可是你不觉得很传神吗?)一般动了起来。

我看看四周的雾仍然和奶油浓汤一样地浓,也不知飞机要如何起飞,但不管怎样飞机开始滑动了,终于离地升空的那一刻,全机旅客爆起了一阵欢呼!我也在心里赞叹大陆的飞行员神乎其技,这么大雾也能顺利起飞,直到——直到后来坐在最后排的我听到两位空姐窃窃私语(读者如果记性好,应该记得我在《哦,NO不要跟我去旅行》书中隔空窃听的功力):“这么大雾,真的能飞吗?”“照规定当然是不行,可这一班是国际班,要是不飞得赔偿旅客,管吃管住,公司哪舍得?”“所以就……硬飞了?”“那可不!像其他国内线就不管,反正晚一点,大家就乖乖回家了,明天再来。”

我看着窗外依旧浓得化不开的大雾,不是我,是椅子在抖。

接下来要跟读者诸君报告的,还是在大陆,这次是桂林,二十几年前桂林机场的飞航时刻表,信不信由你,是写在柜台的黑板上的,例如10:00;到了10:00飞机没来,柜台人员就拿板擦把10:00擦掉,用粉笔改成12:00,然后一下子人都不见了!原来大家都拿着碗公或钢杯去“打饭”了,吃完饭伸个懒腰,看看飞机还没来,又把12:00改成2:00,也不屑开开金口说一声到底为什么误点。我们几个台湾旅客终于不爽上前理论,小姐瞪我们一眼,干脆把黑板上的字全部擦掉,一片空白,没话说了吧?

大概到了4:00吧,飞机总算来了,但并不开放登机,我们从候机室看到几个人在飞机上面(外面,包含机身和翅膀)走来走去,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有时候还拿出工具搞一搞,难道这台飞机有什么问题吗?冲到柜台去问。“没事,一点小毛病,很快就会解决的。”小姐轻描淡写,我们可是提心吊胆:“那我们不搭了!退票!“都领登机牌了退什么票?有点常识好不好?”

人家说得理直气壮,我们几个哑口无言,“那我们不坐了!自愿放弃总可以!”大家壮士断腕,宁可赔钱也不可冒险。要走出候机室时,却发现唯一的出口已大门深锁,也不见任何工作人员在场,只好再回到柜台。那位小姐终于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好了,故障排除,你们可以登机了。”

万般无奈之下,几个人只好含着眼泪,带着微笑,不,笑不出来,带着一颗忐忑的心,上了这架也不知到底修好了没有的飞机,看看旁边若无其事的大陆乘客,不知他们是早就习惯认命了,还是每个人都有视死如归的精神。

飞行过程倒是一路平安,我们也松了一口气,但在快要降落时,状况果然来了!一位大妈状的空姐(应该是座舱长吧)走到走道中央(飞机不大,两边各三个座位),用超级宏亮的声音说:“各位同志,咱们飞机现在有点状况,左边的起落架放不下来。”

天啊!起落架放不下来可严重了!以我从《空中浩劫》电视专栏看来的经验,这只能勉强迫降以机腹着地,轻者偏离跑道,重者机身断裂,也曾有死伤惨重的案例!这下不是全身发抖牙齿打颤而已,冷汗已经从背上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大家不要慌,待会儿我喊一二三,左边的乘客一起跺脚,越用力越好。准备好没有?一、二、三,跺!”

大家十分听话(不然还能怎么办),照着大妈的口令一、二、跺,一、二、跺……既像在阅兵踢正步,也像一群人在踩蟑螂……不得不跟着跺脚的我正在想这也太扯了吧?没想到忽然“喀啦”一声,好像听到起落架放下来的声音。

“好了,没问题了,谢谢各位同志的合作。”大妈空姐帅气地一挥手,看起来驾轻就熟地转身走了。我们几个衣服湿透了的伙伴们面面相觑,还是很难相信刚刚上演的“奇迹”。

而“奇迹”还没演完呢!我们的飞机终于平安降落了,却迟迟没有开门让我们下机,一问之下,原来因为在桂林延误太久了,到了目的地机场已经太晚,人家已经全部都下班了!整个机场航厦里一片漆黑,当然就没有人推楼梯过来让我们下机了。

只见英勇的大妈和几个空姐站在已经打开,却离地面还有十几公尺的舱门东张西望,大家也议论纷纷想不出什么下机的方法时,一名男性机组人员现身了,肩膀上还拖着大概是结在一起的三四条毛毯,全机顿时爆起一阵喝彩声和掌声,目送他有如救火英雄般,从机舱门口“垂降”到地面去了。

又过了许久,这位“英雄”一个人吃力地推着梯子到了舱门口,大家终于可以下飞机,结束这趟既惊又险的空中惊魂之旅了!

我们几个走在乘客的最后面,余悸犹存地默默不语。倒是跟在我们后面,也下了飞机的正副驾驶有说有笑,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似的,这未免太过“淡定”了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不对呀!如果这个机场的人全部下班了,那塔台也一定没有人,机场的跑道也一定没有开灯,那……那我们的飞机又是怎么降落的呢?”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又汗如雨下,忍不住回头,吞吞吐吐地问这个问题。没想到机长不慌不忙回答道:“对啊,跑道没有灯,但是机场旁边的房子有灯啊,”他伸手一指,“我家就住那边,对着我家的灯就下来了嘛!”

在此郑重地向各位读者报告:请你不要说:“这太扯了吧!”我完全同意,这实在太扯了!也请你不要问“这是真的吗?”这千真万确是本人亲身经历,而且是拿一条小命,不,老命换来的。

但我也要郑重地声明,以上的“惨剧”都发生在二十几年前,台湾刚开放到大陆观光不久;如今的大陆航空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无论设备、服务、安全都绝不亚于我们,除了偶尔有人在机上吐痰或是抽烟之外,已经没什么好担忧、害怕或排斥的了。

而我所以要重捉这些“不堪”的往事,只是要大家了解:即使在搭飞机那么“危险”的年代,我这样一路密集频繁地搭到现在,此生搭飞机应该也不下三百次了吧!纵然曾经吓得全身发抖惊得冷汗直流,不也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吗?可见搭飞机顶多是一件有点刺激的事,但绝对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不信你自己去算一算:每天在高速公路上肇祸死亡的人数,是不是远高于飞机失事的死亡人数?你既不会因此不上高速公路,当然更不该因噎废食不敢搭飞机。更何况(先别骂我),倘若、假使、如果、万一要死的话,摔飞机赔得还比较多呢!

我不是在讲风凉话,更不是没有同情心,很多年前不是有一阵子常摔飞机(俗称鸡瘟),媒体上老是在报道罹难者一人赔好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消息吗?我的一位舅公,竟然跟我舅婆说:反正我一个老货仔(闽南语:老人家)也没什么好留给子孙的,不如来去坐飞机,若好运掉下来,大家加减也可以分一点……

不等舅婆骂他“老番癫”,他真的身体力行,开始在台湾坐飞机坐来坐去(他算过了,坐境外航班机票太贵,投资报酬率低),一下到澎湖一下飞金门,不然就高雄也好、台东也去,甚至绿岛兰屿也不放过,尽量早出晚归当天来回可以省成本,看到飞机越旧越小他就越“积极”……结果大概这样陆续飞了三个月吧!如果里程有积点大概都可以送一张香港来回机票了。可是,可是这些飞机没有一架如他所愿地掉下来。

把私房钱全部用光之后,我舅公终于觉悟了,他恨恨地说:“看!(请自行转音)原来这飞机,也不是青青菜菜(闽南语:随随便便)就会掉下来的!”

以上就是本文的结论,祝大家一路平安。

(选自台湾《皇冠》杂志2014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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