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纪

2015-09-17 11:34谢海盟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汉化

谢海盟

我们的第一站,是万芳医院附属的星巴克咖啡厅。

医院一隅靠着车道的星巴克,向外几步就是兴隆路上的车水马龙,然而大片明净的落地窗外,恰是停车场入口的一小片树林,几株美人树带着绿荫,不开花时的美人树活脱脱就是木棉树,然而入秋后一树淡淡的紫红花,让不大的店面多了点与世隔绝之感。

编剧会议的桌面很简单,三杯饮料(多为可用红利点免费兑换的那堤)、一份或两份公推星巴克最美味的双火腿起司巧巴达,一叠唐代史料,随着讨论的进行,数日后会加入两三份打印妥的剧本初稿(或二稿、三稿、四稿……N稿),几支异色原子笔以便涂涂改改。天文的笔记总写在作废的传真纸背面,长长一卷纸页尾垂地面,仿佛占星学者写的羊皮纸卷轴;侯导数十年如一日,以封面印着ㄅㄆㄇ图案的小学生作业簿为笔记本。

各版剧本与史料繁多,基于环保考虑而多打印在公司的废纸背面,剧本翻过来往往是全不相干的文案,然而一整天泡在剧本里的疲惫下,休息时间翻过剧本瞧瞧各种文案,倒也有几分趣味。侯导与天文都有些年纪了,剧本拿在手中很难看清楚,两人常为一副老花镜争夺不休,或斜斜地捧远了纸页观看,模样颇有关圣架势。

一下午的编剧会议下来,侯导的电力是有限的,电力用完了,若不识相点就此打住(“导演,我们弄完这段再休息吧。”),便见侯导的言行颠三倒四起来,一挥手把小半杯凉了的抹茶那堤打到腿上,侯导爱穿白裤白鞋,洁白溅上点点绿汁活脱脱成了绿斑的大麦町。

“人老了,电池变得很小,三小时差不多了,年轻时剧本一讨论就是一整天,哪里知道累!”侯导搔头感叹毕,目光一凛扫过来:“别笑!等你到我这年纪就知道了!”

有电池,就要有充电座,侯导的充电座就在繁花紫红的美人树林里。

遇到瓶颈、电力用光了,侯导会出去抽烟闲晃。隔着大落地窗,见侯导白帽白裤的背影在树下闲晃,时时仰天作思索状。这时室内的我俩总是趁机偷闲,或跑厕所,或看看星巴克商品,在下一段工作开始前稍歇一会儿。

因为当侯导去树林里抽完烟回来,第一句话总是:“我想通了,我感觉刚刚那段我们应该……”

好几次大关卡都是靠着侯导树下抽烟迎刀而解,没有关卡,能让侯导三小时容量的电池再延迟一小时半小时,因此我们笑说,侯导的充电座一定藏在那片树林中。侯导也笑,笑笑不否认,也许真有充电座一事也说不定。

侯导自称这是他拍电影进行编剧工作最严谨的一次。过去侯导的电影都是时装片,缺了什么要补什么都很容易,要补镜头,场景在偌大的城市里随便找,缺了道具上五金行杂货店买去,衣服也能靠成衣店解决,故此状况下,剧本只是参考,拿来应付投资者的成分居多。真正要拍的东西藏在侯导的脑袋里,且侯导喜欢拍感觉的,感觉某事某物过瘾而临时拍摄的状况很多;剧本里有,却是一拍就晓得拍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少,故电影最终呈现出来的,往往跟剧本完全不一样。《恋恋风尘——一部电影的开始到完成》一书中,便有他这么—句话“我喜欢保留一半给现场的时候应变,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就没劲拍了。”

然而这次不能这么搞,古装片,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要事先筹备,不筹备就是没有,很难在拍片现场临时变出来,连应变的余地都没有。我们得准备可能比实际需求还多的东西,尽管可能浪费,也总好过拍摄工作被一两样小道具卡住而无法进行的窘况。

同为古装剧的《海上花》亦如此,不同之处在于《海上花》已有太丰厚的文本,几乎是拿着书来筹备即可,连写剧本这一道都省了。《聂隐娘》尽管也有文本,而寥寥一千字只能算是个构想,一个起头。我们的《刺客聂隐娘》早就是个与唐代裴铏原著迥异的故事,算是原创剧本而非改编剧本,整个剧本得从头写起,写得完整,写得钜细靡遗滴水不漏。

编剧工作断断续续,侯导外务不断,时间一延再延,光是星巴克这一待,就是三年,初时我与片中的聂隐娘同龄,都是二十三岁,在涓滴似的工作状态下,我一岁岁地长过了隐娘,及至离开星巴克,又历经漫漫的拍摄过程,杀青时我二十八岁,倒成了与田季安同岁。

阿城谈起了唐代胡汉交融,当时胡人之多,且分布于社会各阶层。他例举唐代的名臣们:“尉迟恭尉迟敬德,他那眼睛是绿色的。欧阳询根本就是个法国小老头。”听得我们大笑之余,也给了我们灵感,让演员的选择更加自由了,多民族交融的唐代中原地区,除了金发碧眼的北欧人种可能还是突兀了点,其余人种几乎齐备,简直是爱找谁演就找谁演。

关于唐代人群杂处,阿城提出两个名词:胡化的汉人,与汉化的胡人。

要解释阿城的这套观念,免不了要从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讲起,那是个胡汉交融的时代,汉化的胡人,如元谊一家人。原先根据史料,我们即知元家并非汉人,却是让阿城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元家?那可是皇族,拓跋氏的!”又特别叮嘱我们挑选演员要注重鲜卑长相,鲜卑美女脸型瘦长,高颧高额,眼珠子要特别的黑白分明。《魏书》开篇即言明:“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拓跋氏,原为鲜卑氏族之一,如今也是见诸百家姓中的汉族复姓。拓跋氏与元姓扯上关系,就是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权,北魏汉化的关键人物是孝文帝,禁胡服胡语,迁都洛阳并改鲜卑姓为汉姓,也才会有拓跋姓改作元姓之事,那是元谊祖上的事了。

汉人的胡化,与胡人的汉化同时在发生,一般认为胡化汉人如“四姓”: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建立了唐朝的陇西李氏亦然(部分史家如陈寅恪考证,认为李唐并非源于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然而目前大多数人还是如此认定)。这些汉人望族是北朝胡族政权指定外婚的对象,故渐渐胡化甚至空有汉人之名,实则与胡人无异。我们设定的魏博田家,固然不是如此显赫大族,但也是胡化汉人之一。

南北朝时的胡汉交融,是个长时间发展、不那么戏剧化的事,毕竟我们读史时的寥寥几行字,都是上百年的漫长时间。事实上,与其说汉化、胡化,更近似于双方“朝中间靠拢”。唯独这一遭,主场属于汉民族,且不可否认的,农业文明总要比游牧文明根基深厚些,因此我们看到,胡人的汉化彷佛要较汉人的胡化更深刻,层级更高,提升到统治与文化的层面。汉人的胡化就比较停留在器物与日常生活上,这样的胡化,汉人并不太有自觉,单纯像是胡服方便骑射,那我们就穿胡服;胡床坐起来比较舒服,就弄张胡床来坐坐;胡乐欢放比中原丝竹乐易于歌舞,那么下次的宴会我们就选胡乐伴奏吧……我们今天爱用日本货,爱看韩剧,难道会因此就认为自己在“日化”、“韩化”?但也许后世之人真是如此看待我们,也未可知。

因此我们看到了,“五胡乱华”时北朝的汉人们,他们投身于胡族政权之下,不求恢复汉民族的政权,他们将统治阶层的胡人一步步领向汉化,倒也不是“你灭我的国,那我就灭你的文化”这么激烈情绪性,而是单纯的现实考量,毕竟汉民族的这一套,是历史长期磨合下来的。要说是“汉民族的治理方式”也没错,但我想更该称作“适合这片土地这些人民的治理方式”。因此我们看见王猛、崔浩、高允如此,行三长制、均田法,班禄制的北魏的文明皇后冯太后尤其如此,这些人有没有清晰的胡汉意识?我想是有的,也才会有崔浩监修北魏国史,被道武帝夷九族之事。然而大致上,他们所执行的汉化政策,便于统治仍是最根本的理由。

任用这些汉人的胡族君长是否明白这一点?我想也是明白的,但他们清楚马上打天下是胡族所擅长,因游牧本就是一种军事组织(也因此,战乱时期反倒会是汉人胡化得深),而总有一天他们得下马来治天下,这时就得用汉族的那一套了。汉化是必然的趋势,一切以现实考量为出发,当然不同君主的汉化措施有深有浅,面临的阻力与胡汉文化的拉锯也各不相同,一些个人情感的成分也许能让汉化进程加速十年二十年,让汉化更欣然更不抵抗一些,但绝对不是主因。如北魏孝文帝,对文明皇后的孺慕之情固然是汉化政策的推力之一,但绝非后世常见的解读:孝文帝汉化只是因为“我好爱我阿嬷,我要当我阿嬷那种人”。

在西方史家的观念里,北朝时的“五胡乱华”,已算是“亡国”,汉族建立的政权沦于入侵的外族之手(西方人眼中的蛮族入侵灭亡西罗马帝国,文明的覆灭导致其后的黑暗时代),然而当时的汉民族乃至他们后代的我们,都不认为有亡国这回事,除了前面讲的一大堆,这是两群人相互影响相互吸纳对方文明的长时间相处。此外尚有一个原因在于,东方(或直接说中国)与西方的文明形式有很大不同,西方文明由上层社会乃至统治阶级传承,一旦政权灭亡了,文明跟着覆灭,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亡国了;而中国历史并非如此,“五胡乱华”甚至是更久之后的元朝清朝,外族入侵灭亡的是汉族政权,却不影响民间的活力,而民间方是汉族文明的主要载体,因此汉民族好端端存在,汉文明也就不会灭亡,惟吸纳了外来文化的胡族,文明内容更加充实如夜空繁星,如花绽放出了唐朝,那是聂隐娘的时代。

长镜头(Long Take)已被认为是侯导的注册商标,然而侯导一开始使用这种长拍手法时,还不知道此一名词。

侯导使用长镜头,起因于早年对拍片方式老旧的改革,这在天文的《恋恋风尘》里有详尽描述:“彼时为了省钱省时省力,都以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拍摄,好比两人对话,往往先把一个人讲话的表情都拍完,再拍另一个人,之后剪接成一场对话。演员也没有讲话的对象,顶多在摄影机后面举着拳头当作给演员一个视线,每个镜头又短又碎,谈不上发挥演技,多半只好对着摄影机不自然地挤压出各号表情。当时侯孝贤就替演员感到辛苦,心想有一天他当导演的话,定要先解脱演员的这种不幸。几年后,他跟陈坤厚轮流执导拍了六部电影,就开始一点点实现他们的想法。先拍得长,拍得全,让胶卷跑,演员演,一场戏不剪接分割地一口气拍下来。而这场戏,重点如果是在某个角色身上,再切入单独拍;虽然单独拍,所有参与这场戏的人还是要配合着照样又演一遍。如此拍完的一部电影,总是使得老板们抱怨不已,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从前两万五千呎可以拍成的电影,现在非得至少四万呎拍不成。”

侯导也很清楚记得这段往事,笑说:“当时我拍就对了,哪管拍摄手法,到很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他们说的Master Shot。”

岂只很后来,直到二〇〇八年上海举办巴赞(André Bazin,1918-1958)研讨会,特别邀请侯导出席,侯导遂请筑悌(侯导涉法事务的法语翻译)找出巴赞的片子看,筑悌惨呼巴赞没有片子呀,他是《电影笔记》()的创办人,写实主义电影的理论大师,法国新浪潮电影之父。侯导这才把巴赞的经典名作《电影是什么?》翻了一下,笑说:“怪不得他们会找我讨论巴赞,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在那边,是恐龙没死还存在的范例。”

长镜头拍摄的代表作,侯导自认是《海上花》,几乎是一场一个镜头,因此依赖轨道车拍摄,镜头跟随演员的动作移动,如起身沏茶之类微不足道的动作,都是刻意安排好的。然而侯导认为《海上花》已将长镜头发挥到极致,他已厌倦如此手法,并要尝试改变了。

侯导想用Bolex摄影机来拍摄《刺客聂隐娘》,Bolex其实是一个瑞士的摄影机制造厂商,我们所说的Bolex摄影机是它所生产的16厘米摄影机,时至今日,Bolex几乎已成为这一型摄影机的名称。Bolex的一大特色,在于它的动力来自手动发条,手动上满一次发条约可拍摄二十至三十秒(当然可接电动马达,则拍摄时间不在此限)。以前战地记者用Bolex拍摄,拍完不重上发条,随手一扔便有专人拾取回收,自己则取携带的新机继续抢拍,这就是侯导认为有趣的地方。

“若是用Bolex拍灌木丛会怎样?”返台在机场候机时,侯导这么问。

一个镜头二十几秒,每二十几秒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当Bolex的一个镜头拍完,演员仍自顾自演下去,不会停下来等待摄影师,便是考验这摄影师的能耐,并逼迫摄影师无法在那里摆“框框”(frame)或东想西想地拍一大堆东西,二十几秒只够他把眼前的人拍好。“我这部片打算就用这种做法,找一个好景,就把景丢开,专注拍人,用Bolex拍。”此方式拍出来的打戏,一个个镜头不可能拍得完整,得到的将是片段、不连贯的镜头。

“摄影师要非常了解人,懂得如何去捕捉人,很清楚这个take要拍什么,下一个take要拍什么。”侯导说:“Bolex拍出来的东西不是完整的,但能拍出演员的能量,我本来就不要接得很顺但没能量的打戏,用Bolex来拍灌木丛,再跟磨镜少年寻找隐娘的镜头剪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会剪出什么来,会很过瘾。”

同时,《刺客聂隐娘》片中将有不少十三年前的回忆画面,侯导也希望用Bolex来拍摄回忆画面:“人的回忆是片段、闪动的,破破碎碎的印记很强烈很适合用Bolex来拍,你轨道车拍出来的长镜头,根本不对嘛!”

Bolex集中、手持震动、粗粒子的画面,也才是侯导要追求的质感,反之,对现在摄影机日益精进的细腻解析度、行云流水的运镜,侯导摇头:“全是死的东西。”

侯导打算以Bolex来挑战自己过去“注册商标”的长镜头,却也感叹一路走来的工作伙伴们跟不上自己的跃进,一听侯导要用Bolex拍摄整部片,几乎人人都摇头道不可能,惟副导小姚(姚宏易)能理解侯导要的东西,侯导带着“知我者小姚”之色,毕竟是做了些妥协,本来打算以Bolex拍完整部片的,现在改为仅拍摄回忆画面部分。看侯导的神色,显然没放弃要用Bolex拍摄整部片的想法。

也许再等下一次吧。

在圆教寺拍摄的这几天,夜戏动辄拍到两三点,在零度以下的环境站五六个小时是很痛苦的,一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大九湖(“大九湖”三个字,到后来已成为惨痛回忆的代名词)。受冻之余,还要担心收工后是否下得了山,尽管几个晚上都算晴明,然而陡坡一旦结冰,就是四轮驱动车辆也不能冒险开下山,到时候,我们只有在山上圆教寺会馆的大通铺上与发霉受潮的棉被过一夜了。

所幸这件事在我们停留圆教寺的一周间并未发生,不过我们的运气也就仅止于此,其余像是几乎要引发众怒的日式冷便当(侯导跟我是少数觉得这玩意儿非常好吃的人),以及制片组疏忽低估了热水用量,只好用温水冷水冲泡的泡面宵夜……民以食为天,跟拍片一段时间下来,我真心发现最容易在剧组里引发纠纷反弹的,就是“吃”这回事,最让制片组伤脑筋的,也莫过于“吃”,制片组时常被侯导骂的理由,还是“吃”。

圆教寺的拍摄进度很有压力,乃因节分祭,节分意指季节的分际,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其中又特别专指立春前一日,各寺庙都会举行节分祭,日本订为二月三日,会有撒豆驱鬼等等的活动,故而我们非赶在二月三日前拍完并撤下器材不可,事实上,圆教寺本已布置好祭典使用的红白蓝绿黄五色除障旗,是我们千拜托万拜托才撇下的。若是节分祭到了还未拍完,我们可是会给撒豆驱走的!

有了这天大的好理由,明哲(武术指导)尤其摩拳擦掌,逮到机会就劝侯导应该要上大夜班、拍通宵,拍到天亮再收工……侯导没一次答应,尽管拍摄进度如前所述非常紧张,侯导依然不愿让大家尤其是演员上大夜班,拍到半夜两点多三点,对侯导来说已是妥协的结果,还是妥协的极限了。侯导理想的状况是,每天让大家睡到中午,吃了午饭晃悠上书写山,花一个下午慢慢准备,打灯的打灯、陈设的陈设、练打的练打,吃过晚饭再开拍,拍到十二点收工下山睡觉,完美的一天。

对我们质疑这样过日子,会不会太开心了?好像不是在出外景而是来度假的。侯导自有一套论述:“拍电影,是你把一群志趣相投的人集合在一起,大家共同为自己的热忱奋斗,就不要把人搞得痛苦不堪,情绪一坏,影响到工作,也拍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更何况,电影固然是当下每个人的生活重心,也不是那么天大了不起的东西,值得把身体都赔进去。”

故侯导自豪,自己大概是数一数二照顾演员,保护演员的导演,这不是为了要博得好名声,而是非常现实的考量,可谓利他也利己,对演员好,演员心情好,也才有工作表现,你要一个满肚子火的演员如何表现出开心的微笑?

尽管侯导最大限度地照顾大家,在圆教寺的一周内,苦难折磨还是很难免去,其中又以冷占了大部分,在山上,烧热水需要很原始的升炭炉,往往炭炉才现火光,便见一大群人往炭炉兜拢过去,死死赖在炭炉边大半晚,连工作都顾不得了。

侯导也有被冻急了的时候,自我怨怪起来:“我操,拍的这些东西明明都可以在棚内搭,棚里有空调又舒服,我们干嘛偏偏要跑来这挨饿受冻?”

这时候,总有“白目鬼”(通常是我)跳出来发问,说导演啊,那我们就在棚里拍完就好了呀,为何还要大费周章把人马拉到荒郊野外来?便见侯导神色一凛,前后矛盾起来:“那怎行?棚里拍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假的!”

虽不免要稍稍取笑侯导的矛盾,却更敬佩侯导对“真”的追求,侯导有多在意要拍到真的东西,几乎到了要与自己过不去的地步。例如现场收音,现在电影中的音效,绝大多数都能在录音间混音出来,然而侯导嫌这样的音效太假,非要在现场收音不可,如此就得与各种环境杂音搏斗,如日本无孔不入的乌鸦叫,如拜空运进步之赐到哪个荒郊野外都躲不掉的飞机引擎轰隆,如夜深了会在至善路上鬼哭神号的飙车声,如一溪之隔东吴大学恣意欢放的歌唱大赛……这些声音,绝大多数都无法叫对方闭嘴,只好抓准了空档拍摄收音,如要躲车声,就只有等外面马路亮红灯了,赶在绿灯前快快抢一个take算一个take。

现代环境下收古装剧的音效,本已困难重重,有时干扰还来自自己人,因此饱受磨难的是录音师小朱哥。小朱哥非常专业也高度敬业,就是人暴躁了点,故而干扰现场收音者一律杀无赦,轻则白眼伺候,重责直接挨骂,就连大头也不能幸免。曾经某早晨等宾哥决定机位,廖桑与我逮了空去登山,早晨神清气爽,我俩又都是知识狂什么话题都可聊,越聊越大声,越聊越放恣,待绕山一圈回到现场,让早已磨刀霍霍等好的小朱哥狠念一顿,原来也是为了等戏,小朱哥派了两个助理到山里收音,结果深山幽林没录成,录到两个吵吵嚷嚷的登山客。

我俩没胆子顶嘴,不吭声地乖乖听训。

不只收音,拍摄本身也是,舒淇曾在脸书Po过一张照片,照片背景是蒙古高原清澈湛蓝的天空下,站在山脊的侯导跟宾哥仰天不知同看着什么,神情专注,是UFO吗?不,一道飞机云而已,飞机云不散掉,没办法开机拍摄。

那是发生在大九湖的事了,那个清晨又是侯导的即兴之作,本只是带人外出拍空镜,侯导见栖了一树的大黑鸟与湖岸水禽,临时决定要拍摄精精儿登场。人类察觉不到精精儿的行迹,警觉如飞鸟或其他野生动物,却会为精精儿的气息感到恐惧,我们要捕捉的是树上鸟群惊起、水禽低掠过湖面的镜头。这些本都可以用电脑特效来做,但侯导认为,可以用复制贴上来增加鸟群数量,然而省不了一定要拍到几只真鸟,才能拍出正确的大小比例、飞行轨迹与速度。

于是那是漫长挑战的开始,我们这才理解到自然摄影师的难处,要捕捉到动物特定的行为简直旷日废时且不可能,我们起初等,等看那满树的鸟肯不肯赏脸飞起来,意识到它们可能才刚栖稳了要睡一整个白昼,也意识到自己并非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队,乃开始采取自然摄影绝对禁止的人为干预手段。

侯导不怕丢脸地哦哦啊啊发出各种怪鸟叫声,自觉可能选错了鸟种语言不通,改为撇着上海腔(侯导与所有语言不通者的沟通方式)喊话:“你们飞起来,我付你们每个一百块人民币!”见鸟儿们不为所动,加码到了三百元、五百元人民币,鸟群无动于衷。大陆制片与司机师傅们好心帮忙,组了个乐团,就地取材拿湖岸边的公共设施垃圾桶,或当鼓打击,或拿两个垃圾桶盖当铙钹敲,一阵庙会般的铿铿匡匡下来,鸟群还是理都不理。

最后使出杀手锏,制片飞车回镇上买了烟火回来,烟火一放,鸟群应声惊飞,还不只如此,环绕湖岸的芦苇丛纷纷窜出小水鸭,在水面划着人字急速远去,整个湖的鸟类空路水路逃离现场,场面壮观极了,侯导满意的镜头到手。

“好好说话你们不听,吃硬不吃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侯导末了不忘对飞向远山的鸟群背影用上海腔喊话。

事后才晓得我们差点又害小朱哥抓狂。小朱哥照惯例派收音助理到湖岸树林收音,想着的是晨禽鸣啭,却收到了侯导鸣啭,更还有上海腔喊话,垃圾桶打击乐、压轴烟火秀……

许芳宜说过不只一次,非常期待拍摄双胞胎公主深夜争执的一场戏,当初也是这场戏说服侯导,让嘉诚公主与道姑成了姐妹。

“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道姑开头呼告了自己刺杀藩镇的中心思想,展开姐妹俩的对辩,道姑显得激昂,公主则哀婉抗诘。要区别这姐妹俩,许芳宜表示倒一点都不困难,公主与道姑的分别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公主声情柔婉含蓄,讲话的音调自然会提高些放缓些,道姑静定无情,说话嗓音压得很低很低,没有那么多情绪波动。

双胞胎设定很能引起戏剧张力,同一人饰演的双胞胎出现在一个镜头中,好莱坞电影的前例不少,用的是Motion Control(动态控制)技术,Motion Control在现代电影中使用很普遍,即便不晓得此一拍摄技术,必定也看过Motion Control拍摄的镜头。

然而专门用以拍摄Motion Control的摄影机体积庞大,租用费用可不便宜,此时我们的拍摄已到末期,资金所剩不多,侯导为省器材租金而大发威,导演功力一展无疑,调度起现场迅疾井然,演员与工作人员受导演热忱感召,也一改平时出包不绝的习性,干起活来精准且一步到位,剧组上下齐心,这种光景可不多见,我们粗估,若是整部片子都以如此效率横扫而过,约莫两个月就杀青了吧。

一整晚,除了电脑运算特效的时间是吃死了的之外,我们的时间几乎压缩到极致,眼看着预计拍摄时间由四个晚上缩减到两晚,进而更是透出乐观的气氛,也许我们今晚就能把这场难度不小的戏给干掉了。

侯导指挥若定,不时转头挑眉,表情怪怪地望望副导演妙红,惹得妙红半开玩笑作不满状:“你看你看,他就是在示威,怪我把schedule排太松了,要用这种方式对我呛声!”

拍完了公主,拍完了道姑,蓦然,连最后的空镜竟也OK了,拍摄结果交给阿弟仔一干后制组输入电脑运算等结果,拍到半夜的Motion Control进入收尾,大家赞叹侯导的功夫,竟能把要拍四天的Motion Control用一晚拍完,虽然侯导尚未喊收工,人人都已抱着开始收拾的心情,同时喜孜孜地目送庞大如巨兽的摄影机,明天可不用看见这家伙了!却是在一旁,侯导沉吟半晌,对双胞胎公主背后的屏风始终觉得不对劲,忽然指着整晚闲置在旁未入镜的一面屏风:“那面屏风搬过来我看看。”

众人一听背脊发凉,很想来个“导演你说啥屏风?这里没有屏风啊!”集体不认账。当然还是乖乖搬屏风上前。淡绿银花的屏风,果真比用了一整晚的金底红花屏风要能突显前景的人物,而不致花花绿绿融成一整片,众人本该打心底佩服侯导精准的眼光——若不是现在已半夜三点多的话。

“哇塞,你看这个,好美喔,简直美到不行!”侯导满意地审视换上的屏风,丁点不谦虚。

不用太了解侯导的作风,也知道迫在眉睫的惨剧,许芳宜反应最快,手刀横斩向侯导颈子作刀起头落状,高呼:“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

众人大笑,同时也体会到,导演制的台湾电影,一个导演没有几分霸道独裁、不做个独夫,还真成不了事。眼见淡绿屏风真的好看,也晓得侯导已经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性,不把它执行出来是不会罢休的,我们能如何?我们只有陪着这独夫,与花大笔租金请来的巨大摄影机,再耗一个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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