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鱼儿

2015-10-12 09:17杨争光
江南 2015年2期
关键词:手指头红薯鱼儿

□ 杨争光

蓝鱼儿不是鱼,是蓝鱼儿。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难看也不好看。切成块的红薯渗出许多汁液,黏在她的指头上,像抹了一层丰厚的奶油,用舌头一舔,立刻就能感到一种黏稠的甜味。蓝鱼儿就这么做。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头上舔一下,然后把舌头收进去,嘬嘬嘴唇,享受着那甜味。这样不会造成浪费,也能调剂调剂她做这种营生时单调的心情。她把它们切好后,用开水煮着当饭吃。那时候,人们大都吃这种东西。炼钢铁吃大灶后,紧接着是困难时期,庄稼连年歉收,人们只能吃这种东西。许多人一边吐酸水一边往下瘦,瘦得失了眉目,鬼一样。蓝鱼儿与他们有些不同,她也吐酸水,却不见瘦,她是那种喝凉水也上膘的女人。如果你能看见蓝鱼儿舔指头嘬嘴唇的样子,你也就不会惊讶她为什么喝凉水也上膘了。她像嘬一样亲爱的东西,啧啧有声,那股子甜味和唾液搅在一起,顺着喉咙往下滑的时候,她的脸上就会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好像只要能让她这么嘬下去,她就很满足一样,满足一辈子。你只能在孩子嘬他妈奶头时才会看到这种神气。

蓝鱼儿就是这么个女人。

“啧。啧。”蓝鱼儿又在指头上嘬了两下。这回,她没有立刻去切红薯。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叽啦叽啦。她知道是她男人仁俊义。仁俊义趿拉着一双棉鞋,抄着手从大门里走进来,靠在檐墙的棱角上,心事重重地看着蓝鱼儿。有什么难缠的事正让他发愁。

“甜死了甜死了。”蓝鱼儿给她男人说。她说的是她手指头上的白色汁液。“不信你嘬嘬。”她划拉着五根手指头。仁俊义看着蓝鱼儿的手,没吭声。蓝鱼儿以为他想嘬,又有些不好意思。“想嘬就嘬没人看见的。”她说,“看见了又怎么的?嘬手指头又不是嘬奶头。”蓝鱼儿的心里涌起一股温热的情感,“过来,”她朝男人捞捞手,“过来呀。”又捞捞手,看着仁俊义。仁俊义的眉头展开了,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很熟悉她男人的这种神情。他要跟她做什么事的时候,眼睛里就会有这种光彩。就是这种光彩缠着她,让她跟他一起过穷难日子的,把穷难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仁俊义离开檐墙朝她走来了。蓝鱼儿心里涌起的那股温热的情感立刻搅动起来,一直搅到她大腿上,让大腿上的肉突突跳。她想他也许会把她提起来,夹在胳肢窝里,放到屋里的炕上去。他总是这么一声不吭地夹起她,把她甩在炕上,然后撕扯她的衣服,撕扯得一丝不挂,然后骑她,像骑着马一样在土炕上疯跑。她喜欢他这样。仁俊义一声不吭往她跟前走。她看着他。她感到她的身子正在发软,要软成一团面了。她已经忘记了她的手,忘记了她手指头上奶油一样的红薯汁液。

仁俊义没有夹她。她很快就知道了,仁俊义不是冲着她的身子,而是冲着她的手走到她的跟前的。仁俊义捏着她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长时间。仁俊义说蓝鱼儿我跟你一炕睡了几年咋没发现你的手这么灵巧。蓝鱼儿愣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才想起她的男人正在夸她的手。她把手从她男人的手心里抽出来,也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说:“就是,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到了。”她放下切刀,抬起另一只手看。

“真的,像老头乐。”蓝鱼儿说。

就这么,他们同时发现了蓝鱼儿的那双手,像老头乐一样的手。仁俊义的嘴里吐出来一串声音,仁俊义说有了有了日他娘愁得人心慌这下有了。没等蓝鱼儿说话,仁俊义就从大门里跑了出去,啪啦啦啦,给院子里拍出一溜鞋脚声。

仁俊义一口气跑进了队委会。那时候,村长刘洪全和省上来的周盯队正在抽闷烟,仁家堡四清三个月没清出一个贪污分子,在公社县上都失了脸面。嫌疑最大的保管员旺旺死不认账。刘洪全急得直抠脚脖子,恨不得撬开旺旺的宽板牙齿,把眼珠子塞进旺旺的喉咙看看旺旺的心。刘洪全甚至到旺旺的草棚屋里求过旺旺。刘洪全说旺旺你多少承认点,全世界的村子都有贪污的人咱村上没有咋成?难道咱村是天上掉下来的白屎巴牛?难道你忍心让咱村这么落后着不跟全社全县的人一起奔社会主义?你忍心你?好意思你?旺旺把白眼仁一翻,说:你不忍心你承认去,你是村长你好意思你?刘洪全像凉水噎住了喉管,仰仰脖子打了个嗝,说:旺旺你驴日的,你驴日的说得好。刘洪全给周盯队说:旺旺的嘴比猪蹄子还硬,得吊到二梁上试试。周盯队说不成,共产党不是国民党,不兴打骂逼供。刘洪全说旺旺就是看准了这一条才把嘴封严的,你看古戏上咋演的,断官司没有不用刑的。周盯队说我看过古戏,一动刑就出冤案,那叫屈打成招。周盯队不叫周盯队,是工作组派到队上村上专门负责四清的那一类人,村上人就叫他们盯队。周盯队是个认真的人,周盯队说想想再想想总能想出个办法。他们连开了几天几夜诸葛会,眼睛被烟熏成了鸡屁股,也没想出办法。旺旺还是不招。仁家堡的四清工作就这么僵住了。他们谁也没想到民兵队长仁俊义的婆娘蓝鱼儿的那双手。

“有了有了日他娘有了。”仁俊义一进队委会就这么说,激动得嘴唇乱颤悠,不小心就会掉下来一样。

刘洪全和周盯队梗着脖子,直着眼,等仁俊义往下说。仁俊义不说了,伸手拿起火炉上的茶缸喝了几口茶叶水。他喝得很仔细,边喝边吹着漂在茶水上的茶叶,他大概喝进去了一截茶叶梗,不时用舌尖抵着,嚼着,咂着里边的深味。刘洪全不耐烦了。

“你有个完没你?”刘洪全说,“再嚼就把茶叶屎嚼出来了。”

仁俊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副自得的神情。仁俊义说村长这你可就外行了,虽然你年长可喝茶是外行,不会喝茶的叫喝,会喝茶的叫嚼你不懂吧?刘洪全说你把茶缸放下有真屁就放空空屁我不喜听。仁俊义这才吐了嚼烂的茶叶梗,开始说正经事。

“我婆娘的手像老头乐。”他说。

刘洪全和周盯队差点没背过气去。刘洪全说日你先人去仁俊义,我以为你想出好办法了你说你婆娘的手。周盯队是念过书的人,话说得比较斯文。仁俊义同志,周盯队说,你把四清工作搞得很色情啊。

仁俊义眨了几下眼。他不懂周盯队的话。

“色情?我不懂,我就听过骚情。”仁俊义说。

“噢噢,”周盯队说,“色情骚情差不多,咱不能把四清工作搞成骚情吧?”

“当然当然。”仁俊义说,“咱不能打人吊人咱能不能胳肢人?”

这回,眨眼的是刘洪全和周盯队。他们不懂仁俊义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人吊人犯政策让人笑该不犯吧,咱胳肢他。人能抵得住打不一定能抵得住胳肢你们信不信?人能经得住哭不一定能抵得住笑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我信。”仁俊义说。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刘洪全和周盯队。

刘洪全和周盯队神情迷茫,把仁俊义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扭过头互相看。他们突然想开了仁俊义的话。他们禁不住从嗓子眼里喷出来两声笑,然后就嗓门大开,抖出来一串笑声。他们一定想到了某种情景。他们笑得弯腰曲背,满脸涨红,笑困了肚皮,笑得肠子绞在了一起。

“啊哈哈哈,仁俊义你个狗熊。”刘洪全流着眼泪说。

“哦嗬嗬嗬,仁俊义同志。”周盯队捏着袖口上的一枚纽扣说。周盯队穿的是那种袖口上有三枚纽扣的衣服。

他们对仁俊义有些刮目相看了。伟大的时代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形,突然之间就会有一个平凡的人让人刮目,大吃一惊。

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值得一试。他们立刻叫来了蓝鱼儿。蓝鱼儿浑身散发着一股红薯的气味。蓝鱼儿把她那双浸满红薯汁液的手伸在了仁家堡队长刘洪全和四清工作队周盯队的眼皮底下。仁俊义没有说错,那确实是一双灵巧的手。他们甚至有些迷惑,一个浑身是膘的女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双灵巧的手,胖女人的手都像发面一样,手指头和手腕粗短膨胀,手腕上打着肉褶,像勒着一圈线。蓝鱼儿的手腕和手指头偏偏很长,像葱。五根指头并拢起来,关节稍一弯曲,就真是一对老头乐了。没有哪一双手比蓝鱼儿的手更适合胳肢人了。他们把他们的想法轮流给蓝鱼儿说了一遍,然后就敲定了。

胳肢旺旺是在那天晚上进行的。喝罢晚汤以后,仁家堡所有的人都来到了队委会的院子里,屋檐下挂着一盏汽灯,强烈的灯火里,是一张张老嫩不一肥瘦有别却一样亢奋的脸。他们都不愿意失去激动一次的机会。他们都装着一肚子红薯糊糊。

旺旺被提前叫到了村委会。他依然像一堆死牛皮。刘洪全咽了一口从胃里泛上来的酸水后说:旺旺,你还不想交代是不?旺旺不吭声。刘洪全说你认识仁俊义的婆娘不?旺旺说咋不认识?刘洪全说认识就好,一会儿让她胳肢胳肢你。旺旺感到有些可笑。

“笑话。”旺旺说。

刘洪全说不是笑话,你看院里人站满了咱到院里去。

“到天上去我也不怕。”旺旺牛犟牛犟。

刘洪全说怕不怕待会儿再说咱先出去。他把旺旺从门里推了出来。院子里立刻安静得只剩下了出气声。

“蓝鱼儿蓝鱼儿。”刘洪全脖子上的头像货郎鼓一样。

蓝鱼儿从墙旮旯里走出来,站在汽灯光里。

刘洪全说旺旺你靠墙站好。

旺旺靠墙站好。

刘洪全说蓝鱼儿你过来弄。

这时候,旺旺才知道事情成真的了。他张着眼窝,看着蓝鱼儿朝他跟前走。蓝鱼儿站住了,伸出那双灵巧的手,划拉了一下手指头。旺旺怯了,害怕了。旺旺说蓝鱼儿你一个女人家胡摸抓男人的身子就不怕人说闲话?蓝鱼儿说我顾不得了。旺旺说你把我叫叔哩,叔和侄媳妇耍不得的。蓝鱼儿说叔这不是耍是工作。说着,蓝鱼儿的手指头就上了旺旺的身,一阵奇痒立刻袭遍了旺旺的身子。旺旺尖叫了一声,跳起来。好你哩好你哩叔给你磕头作揖行不?蓝鱼儿的手又上身了。旺旺扭着身子跳来跳去。好你哩嘻嘻,哈哈好你哩。蓝鱼儿站住了,扭过头对刘洪全说:他这么跳我弄不成。刘洪全说,去两个人,把旺旺贴在墙边。人堆里走出两个小伙子,扯开旺旺的胳膊,旺旺就直挺挺站在了墙边,胳肢窝和肚子成了没遮没拦的开阔地。蓝鱼儿的两只手很容易地抓摸上去,像两只怪兽一样,在旺旺身体上最敏感的部位胡蹦乱跳。

“嘻嘻嘻嘻。”旺旺像吸气一样笑着,脖子伸长了许多,后脑勺死死抵着墙壁。

“哟号号号。”旺旺拼力收缩着肚子,抖着大腿。

“噢哈哈哈。”旺旺的肚子猛地腆了起来,龇着肮脏的宽板牙齿。

蓝鱼儿的手指头像抓兔子一样。

就这么旺旺像扭麻花一样,笑出了满头汗水,笑失了眉眼,笑软了浑身的肉和每一根骨头。后来,笑就变成了嚎。噢号!噢号!他这么嚎着,翻着白眼仁,模样比哭还要难看。

开始的时候,人们觉得很开心,跟着旺旺一起笑。这会儿,他们笑不出声了。他们的笑僵在了脸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旺旺。他们感觉旺旺再笑两声就会笑死。

扯旺旺胳膊的两个小伙子松开了旺旺。

“噢号,我贪污了,噢号,两斗麦子。”

这就是旺旺在软下去的时候说的话。

旺旺软成了一摊泥。

第二天,仁家堡的人们敲锣打鼓,把四清工作的第一张喜报送到了公社。

后来,蓝鱼儿又胳肢过几个人。

胳肢刘洪全的时候,蓝鱼儿多少有些不忍心。她看见刘洪全像霜打了一样。刘洪全叹了一口气,叫了蓝鱼儿一声妹子,听得蓝鱼儿心直动弹。

“妹子,”刘洪全说,“该怎么胳肢你还怎么胳肢,撑不住了我也交代。”

“你看这事弄的,我也没办法,”蓝鱼儿说,“好多天不胳肢人,我这手就痒痒。”

蓝鱼儿说得很诚恳。

“就是就是,”刘洪全说,“弄得多了就上瘾了,跟抽烟一个道理。”

她胳肢了他。刘洪全没有撑住,成了四不清分子。

再后来就是胳肢仁俊义。那时候,队长又换了新人,队干部都换了新人,只有民兵队长仁俊义还在位。刘洪全划不过,就起了事。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刘洪全这么说。

新队长觉得这话在理,就说:遛遛就遛遛。

蓝鱼儿不能不胳肢她男人仁俊义了。先天晚上,他们在炕上坐了半夜,眉心都挽了个愁疙瘩。

“咋办呀你说?”蓝鱼儿问仁俊义。

“你说咋办?胳肢人的是你你说咋办?”仁俊义说。

“包子是空的,馒头是实的。”蓝鱼儿说。

“你以为旺旺刘洪全他们交代的都是实的?他们撑不住了胡说哩。”仁俊义说。

“你甭胡说。”蓝鱼儿说。

“我撑不住了也会胡说。”仁俊义说。

“硬撑。”蓝鱼儿说。

“那得看你的手了。”仁俊义说。

“不睡了,我胳肢你,你试着撑。”蓝鱼儿说,“人怕胳肢怕的是生手,我的手你熟悉,也许能撑住。”

蓝鱼儿让仁俊义躺在炕上,然后试着胳肢,这时候,他们才知道,手虽然是熟手,可抚摸和胳肢是两回事。只要蓝鱼儿的手指头拨拉着挨上仁俊义的身子,仁俊义就像打别虫一样蹦跳,笑得上下不接气。他们一直试到天麻亮,终于绝望了。他们互相抱着哭了一阵,流了许多泪。

胳肢如期进行。那是蓝鱼儿胳肢人以来感觉最好的一次。蓝鱼儿想,反正他撑不住要笑,还不如让他笑个够,反正都是胳肢,还不如好好胳肢一次,把瘾过足,也不枉胳肢人一场。人在无路可退的时候就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蓝鱼儿就这么做的。她胳肢得痛快淋漓。仁俊义笑得鼻眼里喷出了血。血滴在蓝鱼儿的手背上,她以为是鼻涕,又觉得有些不对劲,鼻涕不该这么热。她停住手,往上一看,才知道是从仁俊义鼻眼里喷出来的血,红而鲜亮。蓝鱼儿傻了,她没想到她男人会笑成这样。

当天,民兵队长就换了新人。新换的队干部们每人都做了一把老头乐,他们不用它挠痒痒。每天晚上,他们在被窝里偷偷练习着抵抗胳肢的耐力。他们相信耐力是锻炼出来的。谁知道哪一天蓝鱼儿的手就会抓摸到他们的身上。

一年后,蓝鱼儿又坐在院子里切红薯。她不时地伸出舌头,在手指上舔一下,嘬嘬嘴唇,享受着那种黏稠的甜味。她男人仁俊义蹲在门槛上看着她切。他再没骑过她。不是不想骑,一看见蓝鱼儿的那双手,他就蔫了,一点办法也没有,直想哭。他说蓝鱼儿你把手放到身子底下我看不得它了。蓝鱼儿也很难过,她把手压在身子底下让仁俊义骑。仁俊义似乎行了,骑上去。这时候,蓝鱼儿就管不住她的手了。她舒服就想抱仁俊义。俊义俊义好死了好死了,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仁俊义的屁股。仁俊义尖叫一声,从她的身子上弹了起来,恐怖地看着蓝鱼儿不知所措的手。蓝鱼儿恨不得把她的手剁掉。就这么,他不能骑她了。

这会儿,仁俊义看着蓝鱼儿切红薯。看着看着,他站起来,朝蓝鱼儿走过来,拉住了蓝鱼儿的一只手。

“看看,我看看。”仁俊义说。

仁俊义给蓝鱼儿笑了一下。

仁俊义突然抓过切刀,朝蓝鱼儿的手腕砍过去。蓝鱼儿的身子猛地挺了一下。仁俊义抓过蓝鱼儿的另一只手,又砍了一刀。他把砍掉的两只手扔上了房顶,然后抱起蓝鱼儿,上县城医院缝针去了。

以后的几年里,仁家堡的人老看见蓝鱼儿吊着两条没了手的胳膊,在村外的大路上向远处张望。他们知道她想仁俊义了。仁俊义正在蹲大牢。他们觉得她有些可怜,不忍心和她打招呼。

那两只手一直在房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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