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注对杜诗句中字词去取用心臆析——以《秦州杂诗二十首》为例

2015-11-14 07:27邝健行
杜甫研究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平声

邝健行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诗句个别字词之下,往往有小字注说,或指出读音和所宜声调,或点出其它版本不同用字,古体今体同样处理。譬如《仇注》第一首五古《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一作灵籁,月林散清影。天阙《正异》作窥,姜氏作开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古效切闻晨钟,令平声人发深省悉井切。

又譬如五律《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

秋水声无底,萧然净客心。椽曹乘逸兴去声,鞍马到荒林一作去相寻。能吏逢联璧,华筵直一金。晚来横吹去声好,泓下亦龙吟。

句中字下小字注十分常见,粗览全书,即使不是每首都有,要说十之八九,大抵不离事实。他不避重复,前诗注过的,后诗再注;如像“兴”字下“去声”小字、“复”字下“扶又切”三字屡屡出现,就是例子。

这样的方式,仇兆鳌稍前的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已见。也许朱氏之前有人已使用了;个人孤陋寡闻,未能指出。回头说朱鹤龄《辑注》,《仇注》句下字词小字注的方式虽然与之相同,具体内容不尽一样,两人各有判断选择,时同时异,时多时少。

个人认为:《仇注》句下字词小字注反映出仇兆鳌整理杜诗时的斟酌和思考。他当然以为杜诗本来是完美无疵的,这包括运意、修辞、音读种种方面;只是后世传钞讹误、音读乖错,版本纷纭,以致破坏了本来完美的样子。他集中材料,比对思索,定出哪个字哪个音最恰当,整理成自己认为是杜诗最好的定本。

可以想象,他必然有过一番细致深入的考虑过程;只是具体考虑过程怎样,不曾说出。本文希望以《秦州杂诗二十首》作例子,尝试通过理性的分析,以探测仇氏用意之所在。话虽如此,仇氏本来用心是否一如我所说的那样,却是不能绝对肯定。不管怎样,《仇注》字词下的小字注会帮助我们了解仇兆鳌,应该无可怀疑,值得我们探究;然而对这方面探究的文字,目前好像很少。

其一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一作入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一作通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及”至也,到的意思。“入关”是进入了关内,“及关”则未入关门,仍在关外。《仇注》引《吴论》:“及关而愁,地之阔也。”人在关外远望,易见宽广地势;入关后有屋宇街衢,没有这么容易了。然则“浩荡”一词扣“及关”意会好些。又《仇注》引赵至《与嵇茂齐书》有“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之语,引刘峻诗有“空轸及关叹”之语,见出用“及关”又能跟嗟叹愁苦之意配合。

仇氏理解“水落”联是:“水落山空,秋日凄凉之况。”稍后《杜诗镜铨》的作者杨伦进一步说明,以为本联二句是“倒句法”,即“夜水鱼龙落,秋山鸟鼠空”,时地合说,“并见作客凄凉之况。”用“通”字则凄凉之意不显。

其二

秦州城一作山北寺,胜迹一云传是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一作故,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

“城北”“山北”,均见宋本。好像《九家注》用“城北”,而据吴若本的《钱笺》用“山北”。《钱笺》引《方舆胜览》:“雕窠谷在秦州麦积山之北,旧有隗嚣避暑宫。”则“城北”未尝无据。但本诗第三句已有“山”字,未免用字重复。仇氏可能因此宁另据其它宋人本子,并引《杜臆》为证:“地志:州东北山上有崇宁寺,乃隗嚣故居。”据《杜臆》:寺不在山之北,只是在秦州城的(东)北。

《仇注》谓“寺即其(隗嚣宫)故基”,《九家注》也迳说“寺即嚣故居”;可见仇氏和宋人都肯定佛寺前身就是隗嚣故宫,不必说成“传是”不肯定的口吻。

“古”“故”同义,诸家多作“古”。

从声律的角度看,用“古”胜过用“故”。按“古”上声姥韵,“故”去声暮韵。本诗一句末字“寺”,五句末字“露”,分别为去声志韵和去声暮韵。第三句如果用“故”字,则一三五句末字同声,有违三声递用原则,影响了诗歌的音乐性。如果用“古”字,则一三五句末字声调为去上去,间隔使用了。仇氏对三声递用的原则相当重视,试举一例:《仇注》卷十《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前四句:“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三句末字“与”,别本作“兴”,仇氏不取,曰:“上联有‘句’字,次联又用‘兴’字,不宜叠见去声。”这是因为“句”“兴”二字同属去声,不从三声递用原则,不可取。“与”上声字,和“句”去上间隔,没有问题。总之,仇氏考虑“古”“故”二字取舍时,如果说三声递用原则对他会有影响,不见得就讲错了。

其三

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平声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一作蹻朱一作珠汗落,胡舞白题一作蹄斜。年少去声临洮子一作至,西来亦自夸。

“降”有二读,今语犹然。平声义:降伏也;去声义:自上而下。句中“降虏”指投降唐朝的外族人,“降”作平声甚明白。

《说文》足部:“蹻,举足小高也。”《汉书·帝纪》卷一《高祖》:“亡可蹻足待也。”注文颖曰:“蹻犹翘也。”马举足奔跑流汗,自是常情;然则“蹻”字似更能扣合“汗落”,而马骄倒不一定引致汗落结果。仇氏所以依旧保留“骄”字,或者一则许多版本(如《九家注》、《钱笺》、朱鹤龄《辑注》)均如此;再则杜甫写马有用“骄”字,像卷四《骢马行》“顾影骄嘶自矜宠”之类;三则《诗·大雅·板》“小子蹻蹻”,《毛传》谓“蹻蹻,骄貌”,虽说是引伸之义,但反过来保留“骄”字,似乎仍能使人联想到“蹻”字上面去。

“朱汗”不作“珠汗”,因为“朱”和下句“白题”的“白”切对。“珠”与“白”如要切对,便得采用《文镜秘府论》中的“声对”讲法才行,不过也得经过一层转折。另外“朱汗”又有汉郊祀歌“沾赤汗”的用词来历:“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九家注》引“赵云:赤之与赭,非朱而何?”

“白蹄”的“蹄”虽然跟上句“朱汗”的“汗”词性上比“题”更接近,但“胡舞”“白蹄”,意思连不上;用“白题”则句意可解。《仇注》引宋注薛梦符意见:题者,额也。胡俗以白涂垩其额,因得名。舞则首偏,故曰“白题斜”。

“少”有二读,今语犹然。上声指“多少”的“少”,去声指“老少”的少。既云“年少”,要读去声。

“至”即下句“西来”的“来”字义,不须重复,且多数版本也作“子”。

其四

鼓角缘夷然切边郡,川原欲夜时。秋听平声殷义从上声,读用平声地发,风散入云悲。抱叶寒蝉静,归山一作来独鸟迟。万方一作年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缘”有三声:平声仙韵,去声换韵及线韵。《广韵》平声“缘”字下释义:“缘,由。”去声“换”字下释义:“后衣。”去声“线”字下释义:“衣缘。”《辞海》简释平声字义:因也,循也。简释去声字义:王后六服之一、饰边。可见去声的“缘”是名词,连不上句意。平声“缘”动词义,而且合句中声律(本句为仄仄平平仄句调),所以仇氏作“夷然”反切,表示应该读平声。本书引《远注》:“缘边,谓沿边之郡。”

本句标准句调为平平平仄仄,“听”宜作平读,所以有“平声”小字说明。按“听”本有平去两声,同义,读法根据句子声调的要求而不同。好像卷六的《春宿左省》:“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听”平读才合律,仇氏便在字下注“平声”。又好像卷十二《百舌》:“花密藏难见,枝高听转新。”句调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听”在仄位,应仄读,仇氏便不下“平声”二字。

“殷地发”一语,《仇注》释为“鼓声震动”。词语出《诗经·召南·殷其雷》。《毛诗正义》云:“殷音隐。”可见“殷”字据原典该读仄声上声。然而句子是平平平仄仄的声调,为了声音和谐,“殷”字要平读才合,所以仇氏有“义从上声,读用平声”的说明。这种为了配合声调、用字的原义而不用字的原音的做法,杜诗他处也见。好像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一联,仇氏在“料”字下小字云:“义从平声,读用去声。”并说:“考字书:物料之料从去声,料度之料从平声。”这是说:诗中“赋料”的“料”是“料度”(即今人的“估量”)之义,本该平读;但是为了声调,却要读成不配合诗意的物料之“料”的去声了。

“山”和上句“叶”词性相同,对偶切合。“来”是动词,和“叶”是名词不同,不能相对。

《仇注》释“万方”句:“末因边郡而及万方。”可见“万方”和“边郡”有连带相照关系。《九家注》引赵云:“时东有安史之乱,西有吐蕃之警,故曰‘万方声一概’。”使用“万年”,显不出这样的关系和事实。再说诗的前六句不曾提示纵向的历史流程,回应不易。另外末句“吾道”的道,应该包含前途道路言,则又能跟横向的“万方”配合。“之”是去、到的意思。即是说:各处杀伐之声都是这样,我向哪条路走好呢?

其五

西张远作西,旧作南使去声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一作满山长。闻说真龙种上声,仍残一作空余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目中习见《仇注》以前本子均作“南使”,所以说“旧作南”。仇氏不以“南使”为然,用较少见的张远本,表示“西”字还是有版本上的根据。只是其后的浦起龙《读杜心解》和杨伦的《杜诗镜铨》依旧作“南使”;这表示浦、杨两人都不认可仇氏轻改旧文“南”为“西”。《镜铨》云“南使犹言汉使”,似谓“南使”“西使”不过是使臣的代称,没有强烈的方位意义,不改旧文无妨。《心解》另作补充:“张骞通西南夷,可言西,亦可言南。”既是“亦可言南”,则“南”字不宜轻改。但是《仇注》一定要改“南”为“西”,可能因为天马和使西域一事最配合。《仇注》引《汉书》:“张骞使西域,初,天子卜曰:‘神马当从西北来。’骞还,得乌孙天马。”又汉《郊祀歌·天马》:“今安匹,龙为友。”“天马来,龙之媒。”又跟“闻说真龙种”句扣合。《钱笺》释“天马”一词虽详引资料,就是不引《史记》《汉书》有关西域天马的记载,显然是因为跟“南”字有矛盾之故。《心解》说张骞通西南夷,作为解说用“南使”一词的依据。其实张骞未尝出使中国西南部,只在大夏时听到一些西南方的消息,参考《史记·西南夷列传》可知。总的说来,杜甫原文怎样虽不可知,原文如果用“西使”而非“南使”,显然比较恰当。

“使”有上去二读:上声是动词,令也;去声是名词,奉使命者之称;今粤语犹然。“西使”的“使”是名词,当读去声。

“遍”“满”同义,用哪个字都一样。从声音的角度考虑,“遍”比“满”好。“遍”去声线韵,“满”上声缓韵。“秋草遍”三字是平上去,“秋草满”三字是平上上。一句之中两个同声的仄声字连在一起(本句是两个上声),颇违三声递用原则,影响到吟诵时句子的音乐性。

“种”有上去二读:上声名词,种类也;去声动词,艺植也。“龙种”的“种”是名词,当读上声。

《九家注》引“赵云”:“残者,余也;唐人语。”其后《读杜心解》也说:“残作余字解,唐诗皆然。”既然“残”“余”同义,“残”却更能显示唐人用语特色,自然要保留了。

其六

城上胡笳奏,山边汉节归。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一作徽。士苦形骸黑,林吴作旌疏鸟兽稀。那堪吴作闻往来戍,恨解邺城围。

《仇注》引《唐地志》:“羁縻州有金微都督府。”金微是地名,对“沧海”。金徽不是地名,“徽”或是“微”的误钞。

《九家注》和《钱笺》作“旌疏”。《九家注》引赵次公语:“旌疏鸟兽稀。一说谓旌旗疏零,其上所画之鸟兽稀少矣。周礼曰:熊虎为旗,鸟隼为 ,此乃鸟兽之义,以暗言战不胜而士卒劳苦,旌旗彫疏。然恐杜公不敢变旗 二字为旌,变熊虎鸟隼四字为鸟兽。一说谓旌之罗列疏远,鸟惊兽骇而稀;然旌多稠密,则方有鸟惊兽骇之理,而稀则未必然。二说如此,以俟博者。惟师民瞻本作‘林疏鸟兽稀’,亦于戍兵无说,岂以戍兵过往残伐林木而稀耶?”赵次公看来,无论引经溯典,或者就字面解说,“旌”和“鸟兽”、“疏”和“稀”的关系不易讲清楚,要等以后渊博的人说明。师民瞻本作“林疏鸟兽稀”,“亦于戍兵无说。”意思是本句跟上面“奉诏发金微”、“士苦形骸黑”等反映戍兵句子无应合。《仇注》用“林疏”,释云:“今见军士远涉,适当林木风凋。”显然尝试“于戍兵有说”。仇解上下文,虽不知是否必当杜甫原意,算是给予合理的说明。

据《仇注》思路,在“适当林木风凋”之后,补释“恨解”句“尚堪此往来征戍乎”,其意甚顺;下“堪”字语气比“闻”字好。

其七

莽莽万重平声山,孤城石一作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一作独长望,衰飒正摧一作催颜。

“重”有平上二读:平声,复叠也;上声,轻之对。句中的“重”复叠意,所以平读。

宋人本子有作“石”,也有作“山”。《仇注》选用“石”字,避免和上句“山谷间”的“山”字重复;另外声调上比“山谷间”更畅顺。“孤城石谷间”为平平仄仄平,标准律调;“孤城山谷间”为平平平仄平,律调虽说未乖,到底有点偏离;严格要求,铿锵程度小些。

不过从诗意诗境体味,个人以为作“山谷间”好些。原因是“莽莽”句写山,“孤城”句即由“山”带出,上下一气。“石谷间”的“石”前无所承,未免突兀。此其一。又“万重山”是广阔背景,山谷间孤城,是在广阔背景下的孤城,空间大小悬殊,有造形艺术上的大小对比之美。好比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前两句千山万径,场景广漠,衬出后两句“孤舟”“独钓”的渺小,另具意境趣味。如用“石谷”,未见必然跟“万重山”有关,大小对比意境不显。就算补充解说:石谷就是山间的石谷,毕竟意有所隔,不像接触“山谷间”三字时,当下即可体会,此其二。又从二十首诗中秦州州治的描写看,城的四周不见得全是石块。读十三、十五、十六章写城外的东柯谷可知。若说“山谷”,则有水、有树、也有石,符合各章的描绘景色。此其三。

“一”在本句是虚字助词,不是数目概念。“一”作虚字助词,有偶然、一旦、即时、每每等意思,流动灵活;“独”的意念似较质实。

“摧”是挫、折、沮的意思,“催”是迫、促的意思。“摧颜”是指摧毁容颜,“催颜”是催迫容颜转变。“摧颜”“催颜”尽管都指容貌变化,但前词的时段短急,压力劲强;后词则时段拉长,压力稍缓。譬如“只恐花尽老相催”和“形容老病催”,都用“催”字,说出年岁为时间催迫,渐渐老了。这是一个时段的自然转变,老大虽然悲伤,但不是突然的转变。至于像“塌然摧肺肝”的“摧”,那是突如其来的崩坏,心头的压力大大加强,悲伤的程度同样大大的加强。回头看“衰飒正摧颜”句子,一望风烟衰飒,心境容貌即时低落改变,不是逐步而来,这便是“摧”字的作用。

其八

闻道去声寻源使去声,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平声马至今来。一望幽燕平声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

“道”有上去二声。《广韵》“道”在上声皓韵:理也、路也。这里“道”是名词,即道理、道路意。《广韵》去声无“道”字,《康熙字典》引《正韵》:“杜到切”,去声,言也;也就是今天的动词“说”。“闻道”即“闻说”,故读去声。

“使”读去声,解说见第五章。

“宛”指西域大宛国,见本诗注。“宛”字作国名时,仇氏都注明平读。卷一《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宛”下小字:“于爰切。”卷四《骢马行》“初得花骢大宛种”,“宛”下小字:“于爰切。”卷二十三《同豆卢峰贻主客李员外贤子棐知字韵》“喷玉大宛儿”,“宛”下小字:“平声。”

“燕”是国名及区域名,读平声。《广韵》平声先韵有“燕”字,注云:“国名,亦州。”又《广韵》去声霰韵亦有“燕”字,注引《说文》:“玄鸟也。”玄鸟即今天的燕子。

其九

今日明人眼,临池好驿亭。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去声星。老夫如有此,不异在郊坰。

“使星”,仇云“徒供使客往来”,可见是使者之意。据上文第五章,此处“使”宜读去声。

其十

云气接昆仑,涔涔塞雨繁。羌童看平声渭水,使去声。一作估客向一作尚河源。烟水军中幕,牛羊岭上村。所居秋草静,正闭小蓬门。

“看”有平去二读,同义,根据句中不同声调要求作调整。杜甫律诗中“看”字多下在平声要求的位置上,《仇注》必下注小字“平声”。譬如卷一《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远害朝看平声麋鹿游”、《李监宅二首·其一》“谁看平声异味重”,就是例子,以下各卷诗均同。至于要读仄声的“看”字,《仇注》便不下小字,譬如卷一《夜宴左氏庄》“看剑引杯长”、卷九《宾至》“乘兴还来看药栏”、卷十二《与严二郎奉礼别》“临风看去尘”就是。回说“羌童看渭水”句,“看”字是要平读的;因为读为仄声,则全句句律成平平仄仄仄,三仄脚于律调有妨。

“使”读去声,说见第五章。

“估客”即“贾客”,商人。卢纶《晚次鄂州》:“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估客逐利,向河源无利可逐,句意不合理。第八章起联“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见得政府常遣使者寻河源。

《九家注》“朝廷使客如张骞之向往河源也”,其后《读杜心解》“雨势直接西蕃,行人宜稍休矣。乃彼方内扰,而我亟往通”,都能就句中“向”字意说明。“尚河源”费解。

其十一

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一作风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蓟门谁自北,汉将去声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一作眼,临衰厌一作见鼓鞞。

“漠漠”有寂静意,有布列意,形容风或云都可以。但风无形象,云有形象,其高其低,后者才显示得清楚。本来风吹低处,人感受了,也可说“秋风低”。但句中之风寂静无声,也就是说没有吹动,这便感觉不到其高其低了。秋云低压,举目了然,所以虽然《九家注》作“风”,《仇注》不从。

“将”有平去二读,平声是动词或助动词。譬如《新婚别》“鸡狗亦得将”,“将”是跟随意。又譬如《北征》“杜子将北征”,“将”是将会之意。去声是名词,帅也,指领军的人,今天所谓将领。句中的“将”是名词,宜读去声。

《仇注》说鼓鞞,一则曰“故听鼓鞞而心厌”,再则引裴子野诗“方听鼓鼙声”,可见他心中的“鼓鞞”是鼓鞞的声音,不是鼓鞞的外形,所以选用有“听”的作用的“耳”字。

“厌”是心厌之意,仇氏说了。“见鼓鞞”是事实客观的叙述,三字透露不出诗人的内心感情。“厌鼓鞞”则不同。“厌”字含义比较深、比较充实。

其十二

山头南一作东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一作前。俛仰悲身世,溪风为去声飒一作肃然。

寺名南郭,今尚在,“东”字误。

《九家注》引赵云:“秋花在危石之底,晚景照卧钟之边,皆道实事。”卧钟,《仇注》云:“废钟之仆卧者。”《九家注》说晚景能照,则“晚景”是黄昏的阳光。《仇注》解说略有不同,引《邵注》说:“晚景,向晚之影。”即是黄昏的日影。《仇注》释“秋花”一联:“花掩危石,影落卧钟。”花不是在危石底,而似是花枝从石底长出,掩盖危石。另一方面,黄昏日影在卧钟旁边。影落卧钟旁边或影落卧钟前面,皆道事实,用哪个字都可以。诸本用“边”,《仇注》也用“边”,或许不无“从众”的考虑。

“为”读去声,因也,即今语“因为”的“为”。句意指溪风因为我身世之悲而飒然。

“飒”是风声,又有“衰”意。肃,敬也;所谓“肃然起敬”。“肃”和“杀”配成“肃杀”一词,固然有严酷摧败意;但“肃杀”毕竟不能等同“肃然”。仇氏结合上句“俛仰悲身世”,以为有“俛仰身世之感”。然则溪风用“肃然”去写,似不如用“飒然”去配合“悲”字恰当。

其十三

传道去声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顾作栗,误,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一作相近报,但恐失桃花。

“道”读去声,说见第八章。

“粟”,所见各本同,《仇注》明言“栗”字误。

《仇注》云:“故嘱舟人相近即报,惟恐失却桃源也。”注用“相近”,使人误会诗句其实要用“相近”才是。如果不是印刷出错,便是仇氏行文不够小心。《读杜心解》说“嘱船人将近即报”,释说准确些。据《仇注》,杜甫当时似是坐船往访东柯谷,所以吩咐船人临近时即报告。如用“相近报”,上述之意不明显。

其十四

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今一作人,一作久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作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

《九家注》和《钱笺》“今”作“人”,其后《读杜心解》和《杜诗镜铨》作“今”。用“久”字可议者二:首先,“久”仄声字,用后句子为平平仄仄仄,三仄调,不尽合律。其次,“久不见”即很长时间见不到了,表示前时曾经有人见到。但仇氏引“旧注”:“世传仇氏穴出神鱼,食之者仙。”可见从前的人也只有传说,实际上没有人见过神鱼的。用“今”字和“久”字意思近似或相同。现今不见,表示从前有人见过,运意似欠稳。“神鱼今不见”合律调了,但“今”字和下句“语”字对仗不切当。

《仇注》用“今”字,能跟起句“万古”一词起直接联系作用,“人”“久”不能使诗意有这样紧凑的效果。这也许是定用“今”字时的一种考虑。其次,“神鱼”一联对偶无疑不很切当,然而不算很要紧,也不算是错误。五律中三四两句,唐人作品中对偶不工整者不少,是一种可以接纳的现象。沈德潜《说诗晬语》上有《五律中散行法》条:“三四语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好像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作》颔联“江山留胜迹,我辈独登临”、李白《听蜀僧濬弹琴》颔联“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就是。就是杜诗中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好像“故人官就此,绝境与谁同”、“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暮景数枝叶,天风吹汝寒”之类就是。所以“神鱼”一联用“今”字,只是语有“流走”一类罢了。

“何时”一词,《九家注》《钱笺》《朱注》同,但其后的《读杜心解》和《杜诗镜铨》用“何当”,浦、杨二人不从《仇注》,大概觉得“当”字更好。

“何时”一词意思易懂,“何当”意思稍觉难以掌握。杜甫用“何当”入诗的次数不少,《仇注》有作解说的: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卷一《画鹰》)

《仇注》:“何当,言何时当击。”更清晰地说:“何当”就是何时当如何如何之意。

何当看花蕊,欲发照江梅。(卷十《徐九少尹经过》)

仇曰:“尹何时当再来(看花)乎?”跟上例的意思一样。此外还有以下用“何当”而无释说的例子:

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卷三《秋雨叹三首·其二》)

何当摆俗累,浩荡乘沧溟。(卷三《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

思见农器陈,何当甲兵休。(卷四《晦日寻崔戢李封》)

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卷五《彭衙行》)

何当宅下流,余润通药圃。(卷七《太平寺泉眼》)

何当官曹清,尔曹堪一笑。(卷十四《三韵三篇·其二》)

何当清霜飞,会子临江楼。(卷十五《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

战伐何当解,归帆阻清沔。(卷十六《八哀诗·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

灵凤在赤霄,何当一来仪。(卷二十三《幽人》)

细看各例,“何当”一词之后总跟动词结合(即使“何当官曹清”的“清”,也是“变清”之意),但“何当一茅屋”“何当”之后无动词,未合杜甫用字惯例,除非说成“何时当有一茅屋”。然而这不免添字解句了。至于“何时”则既可以后面结合名词,如“何时一樽酒”;也可以后面结合动词,如“何时倚虚幌”。《仇注》用“何时”,实属允当。

其十五

未暇泛沧海,悠然兵马间。塞一作寒门风落木一作塞风寒落木,客舍雨连山。阮籍行多兴去声,庞公隐不还。东柯遂疏懒一作放,休镊鬓毛斑。

句子如作“寒门风落木”,“寒门”对“客舍”不如“塞门”对“客舍”的工切。“寒”是纯粹的形容词,“塞”是名词作形容词用,和“客”字性质相同。另外“风落木”已有寒意,不必重复用“寒”字。“塞”是另一新意象。就句子意象言,“塞门风落木”比“寒门风落木”多。

其次,“塞风寒落木”第三字“寒”字和下句“客舍雨连山”的“雨”字词性不同,不能对偶。至于“塞门风落木”的“风”字对下句的“雨”字,十分稳切。

“阮籍”句是律诗中的基数句,句末“兴”字必须仄读。又“兴”本有平去二声,平声是动词,起也;去声是名词,歆喜也。句中“多兴”的“兴”是名词,要读去声。现代汉语读“兴邦”“兴致”二词时,“兴”的声调也不同。

“疏懒”和“疏放”意义稍有不同,我们平常理解:“疏懒”有疏略懈怠意,“疏放”有脱略不拘意。杜诗中二词均用,试略为析说。先说“疏放”:

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卷一《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仇引向秀《思旧赋序》:“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然则志远心旷是疏放的具体表现了。

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卷九《狂夫》)

《仇注》仍引向秀《思旧赋》上面所引的两句,并补充说:“公诗每用疏放,本此。”其后各诗如卷十六《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卷二十二《次晚州》中用到的“疏放”,其义确如仇氏所言。好像《八哀诗》中写郑虔“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仇氏引《晋书·阮籍传》中“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忽忘形骸”该是“疏放”的进一步说明。仇氏再引《杜臆》论“弹琴”句:“写得疏放有神。”然则“弹琴视天壤”便是“忽忘形骸”的具体写照了。我们再看“疏懒”:

旧谙疏懒叔,须汝故相携。(卷八《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一》)

《仇注》引嵇康《绝交书》“性复疏懒”作为用词出处。按《昭明文选》卷四十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对自己的疏懒行为有极为具体而详尽的描写:“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沫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文中的嵇康不常洗澡和忍小便不起,就是懒。

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卷九《西郊)》

仇引《杜臆》:“此喜地僻,得以遂其疏懒也。”就是说,杜甫独来独往,碰不到人,减省了应酬的麻烦,心底高兴。

综观杜诗中“疏放”“疏懒”二词的使用,和今天我们平常的理解没有不同。诗中的他连白鬓也不想拔了,这就是随便懈怠,选用“疏懒”要比选用“疏放”合适,而且符合诗人一向用词的本意。另一方面,“懒”上声旱韵,“放”去声漾韵。用“放”作句末字,则和第五句句末字“兴”同声,未合三声递用准则。用上声“懒”字在句末,则一三五七句句末字分别为上入去上,全合三声递用准则。

其十六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吴作养片云。野人矜赵汸作矜,一作吟绝险,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一作童儿未遣闻。

《仇注》引江淹赋“碧云半卷”及卢照邻诗“风卷去来云”,以见“云”和“卷”配,前人常用。又引申涵光语:“卷片云,可想晴空景色。”又指吴季海作“养云便腐”、指“《钱笺》引‘山泽多藏育’无谓。”这是仇氏选用“卷”字的思考。

养云的“养”,仇氏以为腐,也许因为下一“养”字,意思过份雕凿深曲,不够直接自然,反觉迂腐。《钱笺》用“养”字,手头本子未见引山泽多藏育去阐说“养”意。

仇氏说“野人”一联云:“野人勿矜绝险,水竹会须平分,羡其可避世也。”然而他又说:“一云险处行吟,以观水竹之佳胜。”可见他觉得“野人”句用“矜”字“吟”字都行,不过“矜”字好些,所以他选用了。仇氏所以最后用“矜”字,那大概他认为东柯谷不是险处。第十三章也写东柯谷,却未写其险可证;而下句水竹平分,也不是险景。他显然认为东柯不在众山之中,有水有竹,相对开扬不极险阻,可以隐居,于是把句子解为“野人勿矜险绝”,跟原句的表面意义相反。平心而论,仇氏这里添字解句,不是十分妥当的。他似乎是为了要肯定“矜”字而作出句意上调整。

“童儿”和“儿童”都指年岁不大的孩子,但“儿童”还可指自己的儿子或晚辈,那怕儿子或晚辈都长大了。因为在长辈眼中,儿子或晚辈永远都是小孩子。“童儿”一词是没有这一层意思的。卷五《羌村三首·其三》父老说“儿童尽东征”;当兵的儿辈仍是“儿童”可证。仇氏选用“儿童”,那是恰当的。

其十七

边秋阴易音异夕一作久,不复扶又反辨晨光。檐雨乱淋幔,山云低度墙。鸬鹚窥浅井,蚯蚓上上声深一作高堂。车马何萧索,门前百草长。

“易”有去入两声,今粤语犹然。去声寘韵,容易之意。入声昔韵,改变之意。杜诗中的“易”作容易解,该读去声,所以《仇注》说跟去声的“异”同音。然而“异”在《广韵》志韵,认真说来,“易”“异”两字不同韵部,音虽近而不是绝对相同。不过寘志韵的字在平水韵都合到寘韵去了,这表示两个韵部所属字的发音,宋末及以后完全相同,仇氏无疑是以他当时的语言作注音的。

《仇注》用“夕”不用“久”,大概考虑到“夕”“晨”对比,见出如注中指出的“晓夜皆雨”之意;用“久”字则夜雨之意不显。只是细察诗句,由三句以下到末句,都写眼中见到的景象。《杜诗镜铨》说三四两句“见雨之骤,见云之浓”。又说五句是“鸬鹚食鱼”,自然是目中所见了。至于蚯蚓、车马、百草,也应该是所见之物。所以《读杜心解》总云“寓中雨景”。然则种种具象的雨景,都似跟夜雨无关。如果把焦点放在晓雨之景,更是集中。起笔两句如果解成“边秋阴暗的时段特长,再也分辨不出晨光来”,未尝不可。《钱笺》作“边秋阴易久”,应该也有道理。

“复”有去入两声,今粤语犹然。去声宥韵,又也;入声屋韵,返也。“不复”即“不又”也就是今天的“不再”意。

“上”有上去两声:上声养韵,升也,登也;是动词。去声漾韵,《广韵》无训,《说文》二部,高也,后世作为位置词。诗句中的“上”作动词用,该读上声。

用“深”不用“高”,一种可能是:“深”跟上句“浅”作对偶成“深浅”相对,比“浅高”相对更贴切。其次可能是:深堂指厅堂深处后处。卷十六《壮游》“坐深乡党敬”,仇云:“从外视内,位上者坐深。”蚯蚓避湿,蜿蜒到厅堂尽头处,可以理解。“高堂”有厅堂离地较高的含意,蚯蚓不见得能爬上高处。至于深堂,则无“高”意,可以在地面。

其十八

地僻秋将尽,山高客一作夜未归。塞云多断续,边日少光辉。警急烽常报,传闻一作声檄屡飞。西戎甥舅国,何得迕一作近天威。

四句“边日少光辉”,明是白天光景,用“夜”字不合。

檄飞不好说“传声”,也不见得有声;传闻檄飞,意甚顺。

《仇注》释“迕”为迕犯,即冒犯;句意“盖反言以见和亲之无益。”“近”字没有这一深层含义。

其十九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一作烽峻,悬军幕一作暮井乾音干。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去声,何时一作人议筑坛。

“烽”是举火的火,用“云烽”即与句中“火”字意义重叠。“云峰”喻候火升起像云峰一样高,于义为长。

“暮”对“云”的贴切程度,不如“幕”对“云”。幕井指用布幕遮盖的井口,有出处的,《仇注》指明了。

“乾”有平声两种读法:一音虔,先韵,卦名。二音干,寒韵,燥也。诗句《仇注》指幕井水竭,也就是干燥,所以句中“乾”字是寒韵的“乾”字。

将,将领义,去声,说见前十一章。

提议筑坛拜将的人,自是朝臣君主,不言而喻,不须提出“何人”问号。据注,这是郭子仪受鱼朝恩之谮,召还罢闲京师。郭子仪什么时候再度领军,却是不可知,可以提出“何时”问号。

其二十

唐尧真自圣,野老复扶又切何知。晒药能无妇,应蔡读于陵切门亦一作幸有儿。藏书闻禹穴,读记忆一作悟仇池。为去声报鸳行户朗切旧,鹪鹩在一作寄一枝。“复”扶又切,说见十七章。

《朱注》在“应”字下小字注:“平声,蔡读于陵切。”仇氏小字注无“平声”两字,只有“蔡读于陵切”五字。不知道仇氏是在参考了《朱注》而删字,还是他所据的是其它没有“平声”两字的版本。

按“应”字有平去两声。一为平声蒸韵,当也,即应当、应该之意。一为去声证韵,物相应也。“应门”的应,读去声才合。但诗句中的“应”如作去读,则成仄平仄仄平声音形式,那是不合律调的。如作平读成平平仄仄平声音形式,便是律句了。仇氏当然知道这里该读平声,但又妨碍了“应门”一词“应”字的正确读音;不好注明“平声”,所以只保留蔡氏的反切也不一定。如果真的这样,读音不免稍觉迷糊。蔡氏是读平声了,仇氏主不主张读平声呢?我看四章处理“秋听殷地发”的“殷”字方法,倒是不妨借用;这里“应”字下小字注写成“义从去声,读用平声”。

检查杜甫其它的诗,“应门”的处理总是作平读。好像卷二十《独坐二首》其二“晒药安垂老,应门试小童”。这首是五律,同样以“晒药”“应门”相对,“应门”句律调和“应门亦有儿”相同。仇氏在《独坐》诗“应”字下小字注“平声”两字,但秦州诗不注,不大好懂。

“亦有儿”和上句“能无妇”合在一起,语译应该是:“晒药哪会没有妻子帮忙?应门也有儿子来听唤。”这是既有甲也有乙的句意表述,很自然。如果换成“幸有儿”,语译则是:“晒药哪会没有妻子帮忙?应门幸有儿子听使唤。”这是既有甲幸有乙的句意表述,不见得自然。如用“幸”字,句意最好是没有甲幸有乙,这才是顺畅连贯。本联上句如作“晒药今无妇”,那么下句作“应门幸有儿”,最是恰当。上句倘使是“晒药能无妇”,下句用“幸”字,语气便比不上用“亦”字的顺畅了。

同谷县有仇池(十四章),另前人有《仇池记》,写别处的仇池(《仇注》),杜甫读前人的作品,联想到秦州的仇池,故曰“忆”;用“悟”则费解。

“为”有平去两声,平声义为“作”,即今天的“做”;去声义为“因”,即今天的“因为”、“为此”。根据句意,“为”应读去声。

《仇注》说“鸳行”是同朝旧友,即同朝列班的旧友。“行”是行列意。《广韵》平声唐韵有“行”字,伍也,列也。但是《仇注》“行”下字作“户朗切”,疑误,因为这样“行”是上声了。从句律看,“鸳行”的“行”是仄仄平平仄句调的第四字,一定要读平声的。

《仇注》释本句:“时未有定居,故两地皆欲借栖。”又引《庄子》:“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就是说:甲地也行,乙地也行,只要能栖止即可。“在”和“寄”意思相差不远,但在表达“不过”、“哪里都行”、“无可无不可”的心意,“在”显得更随便不拘。

注释:

①②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中华书局,1979年,第1页;第12页。(以下所引杜诗,均据本书,只标示卷数和页数)。

③ ⑥ ⑪⑫⑬⑯⑳㉓㉔㉘㉚㉛据 香 港中 华书 局 1979 年 重 印1947年版《辞海》合订本释说第233页;第1421页;第101页;第993页;第1358页;第121页;第826页;第863页;第1486页;第1113页;第56页;第863页。一般词语,用此书的释说已足够。书中释义,多引经籍出处。

④“诸家”只是指我手边经常接触到的杜集,数目十分有限,不是指所有版本,下同。

⑤律诗一三五七句末字声调,宜间隔使用,如去上入、上入去之类,谓之三声递用;这样声音便有抑扬铿锵的效果。

⑦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2页。

⑧(日本)遍照金刚撰,卢盛江校考:《文镜秘府论汇校汇考》东卷,中华书局,2006年,第774页。东卷《二十九种对》中第十六种“声对”:“声对者,谓字义俱别,声作对是。”书中举“晓露”对“秋霜”为例:“路”“露”同声,“晓路”声同“晓露”,“露”“霜”二字词性相同,是为切对。

⑨联中“花”平声,虽在仄位,属一三不论之列。

⑩《仇注》引孔子云:“吾道非耶?”又引洙曰:“时方以武事为急,吾道将何所施乎?”所言的道,不是实际道路,而是原则道理。个人认为:作为指出“吾道”一词的出处则可,作为释说诗句,也许稍欠稳切。“道”如果是原则道理,末句何妨写作“吾道竟何施”,这样更觉工稳。

⑭ 其后《读杜心解》作“石”,《杜诗镜铨》作“山”。

⑮“爪牙一不中”(卷十六《壮游》),赵次公言“如射偶不中”,则“一”有“偶”意。“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卷六《遣兴三首·其一》──我今日夜忧),“一”此处应有“一旦”意。“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卷九《白沙渡》),“一”此处应有即时、一旦意。“雪暗还须浴,风生一任飘”(卷十七《鸥》),“一”此处应有每每意。

⑰ 卷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七》,第819页;卷十四《送舍弟颖赴齐州二首·其二》,第1182页。

⑱ 卷七《垂老别》,第536页。

⑲《仇注》“看”字下注平声,有时或不无可议,就是说不应注而注。好像卷十《徐九少尹见过》七句:“何当看平声花蕊。”“看”在这里不该平读,否则便是平平平平仄句调,不是律调了。“看”字仄读,全句是平平仄平仄句调,虽然也不算标准调式,但这一调式唐人常用。王力《汉语诗律学》页108(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8)中认为“常见到那样的程度”,“实在不很应该认为变例”。

㉑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18页。

㉒我不知道唐代平声字的发声,会不会像清初人(如王士禛)讲的那样分别阴阳。从平声阴阳的角度看,用“边”胜于用“前”。本诗二四八句韵脚字“泉”“传”“然”都属阳平。六句韵脚如用“前”,又是阳平,声音嫌沉伏不起。“边”是阴平字韵,韵脚字间声音遂见高下抑扬。

㉕分见各诗颔联:卷三《送裴二虬尉永嘉》,第201页;卷四《月夜》,第309页;卷八《废畦》,第616页。

㉖ 卷一《春日忆李白》,第52页。

㉗ 卷四《月夜》,第309页。

㉙卷十七《西阁雨望》(第1472页):“菊蕊凄疏放,松林驻远情。”仇云:“菊逢雨打,其疏放也凄然。”这里“疏放”指疏疏菊花开蕊,不是传统的“疏放”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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