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桃

2015-11-18 14:27吴文君
文学港 2015年1期

吴文君

偷桃

吴文君

车库白天也点着灯,灯泡外面原来有个白的塑料罩壳,阿梨扯掉了,灯泡也换了一百支光的,连着灯头电线从天花板上挂下来。

麻将台上的四双手只有阿梨的白得像葱管,露在绿缎袄外的后颈雪白。四人中数阿梨福气最好,她们从安徽淮河边的小村子一起出来,只有阿梨现在不做工,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范先生。阿梨有时叫他“我男人”,虽然范先生一个月来阿梨这儿也只四五趟。阿梨的麻将台原先摆在客厅里,她下午最闲,睡了懒觉起来,头发洗了吹了,手指甲到楼下美甲店做过了,坐在床上翻着号码打电话,把抽得出空的姐妹叫过来打几圈解闷。那一天正打得起劲,范先生来了,眼光朝几个人一溜,他的脸看着像读书人很善相——并不是善给她们的,一板起来像块铁板,几个人顿然识趣地溜了。范先生开了窗,叫阿梨不许再把乌七八糟的人喊到家里来,阿梨嘴巴上答应,范先生走了,照样把姐妹叫到家里来打麻将。范先生下一次来倒也不多问她,到了月底,阿梨一看卡上的钱只到了一半,急了,打电话问范先生,才知道范先生的脾气一样事情只说一遍,她不听话,钱只好少了,没商量的。阿梨搁了电话,气咻咻地下楼找到小区里扫地的四川人,付了十块钱,把麻将台搬到了车库里。

阿梨也想不再打那麻将了,到底忍不住寂寞,这麻将场子便在车库落了地。阿梨奇怪的还是范先生怎么知道的,难道他闻得出?要么就怪阿菊,阿菊老是涂得香喷喷的,不知道越是便宜的东西越香得刺人鼻子。阿梅说:“这也难说,他这种人……”然而阿梅也说不清范先生是哪种人,反正眼睛鼻子还是脑子都比她们厉害,这是肯定的,不然他那么多钱哪里来?

窗子叮叮地响了两下。

“阿梨姐!”四人里年纪最小的阿妹怯怯地碰了碰她。

车库的玻璃窗高,又只有尺把宽,望上去有一张脸高高地吊着。阿梨道:“又来了,让他去,他要做吊死鬼,让他做去。”

这个人当然不是范先生。大家看着阿梨,阿梨拍了张牌,没好气地说:“就是上次阿青叫我去,被他看见了,天天追着阿青问我住哪里。阿青烦得没办法,跟他说了,这下好了,三天两头来了。”

阿菊用半生不熟的本地话说:“阿青真是弄不清,编个地址骗伊一骗好了,还真告诉他?”眼睛斜上去舔冰淇淋一样舔了窗上的男人一眼。阿妹听阿梨说过男人是不能对他好的,你对他好,他就不当你人了——阿妹还没有男人,她想起现在服侍的东家的外甥大刘,会讲话会赚钱,人也不难看,她就是听了阿梨的话才不对大刘好的,可大刘也没有怎么把她当人过。她因为想着大刘,脸上显出几分痴愣。

“你当阿青不知道?他上了当还不是又去粘着她。”阿梨说着翻开摸到的牌,把整副牌一推,高兴地叫道:“我胡了!”

阿梅不放心,把她推倒的牌一只一只查了一遍,嘎嘎地笑着说:“他多半给阿青甜头吃了。”

“他也算找对人了,阿青这个人给她一双袜子就肯开口,从前她们住在一起,有人来找阿菊,阿菊不在,把买给阿菊的丝袜在阿青床上放了放,阿青就……”阿菊低声说了一句,除了阿妹没有笑,几个女人全笑翻了。阿妹嘀咕:“有什么好笑的,只差一只九筒了,又被你抢了先。”不大舍得地把自己的牌推散了。

阿菊洗着牌,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看他呐,这人别的都好——长得不比范先生差,就是两只眼睛小。”又引得大家去看,看过了笑。

“他做什么的?”阿梅年纪大,问的问题也现实。

“还不是闲在家里……从前房子拆迁,他家的是门面房,弟兄两个平分了……他拿来炒股票……翻了好几番,又买了间店面投资,剩下的放在银行里生利息。我跟他说,想要我跟着他,先把存折拿来,再去找个事,做什么我不管,我说了,总归不能闲在家里。”阿梨开始还噎着一口气似的,越说到后面越斩钉截铁。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看阿梨。阿梨家里最穷,运气偏最好,不单自己出来,把大姐一家也弄了出来,她大姐夫一只脚有点毛病,也有本事替他找到活干。这一个范先生还跟着,又冒出个男人。虽说她们聚在这里,没少吃她的,这面镜子也太亮了,她们照着,只照见自己没有出头之日,出着牌,就有点心不在焉。看时间也不早了,清了账,这场麻将也就散了。

阿梨扫干净地上的瓜子壳花生壳,拎出去倒了,慢慢往回走。她拖着软底的绣花棉拖鞋,踩在草上像走在老家的田里,说不出来的舒服。和姐妹们分了手,她脸上那争强好胜的笑便退了,脸也舒展了,仿佛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望着玉兰树上刚结的花苞,硬硬的,小小的,裹着细茸茸的白毛。这里的冬天真没有冬天的样子,她想着老家的屋檐下冬天总挂着尺把长的冰棱子,也就出了一会神,那几只往家里收被单衣服的手把她的脑子从千里之外的老家抓了回来。

祝波走没走呢?

她回到车库,祝波却不在窗外了。他方才贴着脸往里面看的地方依旧是一小方天。

真走了?她哼了哼,走到窗前敲了敲,祝波的头飞快地探了过来。

阿梨轻轻地白了他一眼,祝波心领神会,面孔在窗外一闪,一会儿已经绕了过来。

阿梨从用过的一堆碗里拿出一只,“我烧了赤豆粥,放了桂花莲子的,你稍微吃点?这碗刚才是我吃的,你不嫌不干净吧?”舀了粥,说她不敢吃得太甜,怕胖,反正他也不吃甜的。

祝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脸色又变好了,要说可亲,也还是不可亲。他现在有点数了,她就是亲他一点,也同时要给他点冷,让他着迷的可能就是她这种不好琢磨的性格吧。从她那只雪白的手里接过粥,呼噜呼噜吃掉半碗,放到一边,手从衣领里探进去摸出一个塑料包,拆着,手不觉有些发抖。阿梨看祝波拿出来的果然是存折,就像有人扯了她的脸一把,脸红红地说:“你还当真了?”

祝波说:“不是你要看吗?我才拿来的。”阿梨拿起一张看了看,放下,换了一张又看了看,又放下,“那我现在说把名字改成我的你也当真?”

她这话祝波早有所准备,说:“等到期转存的时候再写你的名字……现在拿出来,利息就没有了。”说着望了阿梨一眼,她侧着的耳朵小小的,简直像外面树上的玉兰花,手伸过去想捏,阿梨头一闪,他捏了个空,讪讪地端起碗来。

阿梨也笑,依然不大相信地问他:“那到时候你不写我怎么办?”

“那要看你了呀。我对你怎么样你总知道了?你对我怎么样就看你喽。”祝波舀了一勺子粥送到嘴里,脸突然放端正了,微微地笑了一笑。

祝波的笃定是有道理的,就像他对阿梨说的,他现在名义上有太太,也等于没有。他太太海苹三年前得了宫颈癌,虽然发现不算太晚,手术做完,子宫、卵巢,反正女人的东西一样不少全摘光了。海苹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就出院回娘家去住了,叫他把要用的东西理一理送过去。他只当她是临时过去住一住,不料她就待在那里不回来了。他开始还劝她回来住,说这样不好,别人要说他嫌弃她呢,趁边上没人发誓从前怎么待她的,以后还怎么待她。可是祝波从谈恋爱起便听她听惯了,亲戚邻居只当她驯夫手段好,倒不知祝波是心甘情愿听她,筷子伸到哪只碗里也要先看看她的面孔,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得不听了她。女儿先还跟着他住,经不住丈人丈母唠叨,也搬过去住了。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过一两个礼拜到丈人丈母家一次。先还带点水果点心营养品,再后来,除了过年过节,那边的一家人也习惯了他空手上门,在客厅坐一坐,女儿大了也不像过去那样粘他了,说上三句话就说爸爸再见。

那段时间他的一个同事老丁退休了,又不像他,一辆自行车洗洗拆拆也可以消磨半天,在家里闷不过,拖他出去唱歌。他心里烦闷,跟老丁去了。他们这些人从原来的厂子出来大都又找了工作,自己做老板,开婚介公司,卖水果,骑三轮车,做什么的都有。祝波因为沾了自家那间门面房的光,赔到一笔钱,班也不上了。他上班时也是尽责尽心的,从来不迟到早退,不上班了,松懈了,再提不起上班的劲头。

祝波进了歌厅才知道老丁的心思是要找小姐。也不知怎么,那么多女人,他就注意到阿梨。老丁看出来,鼓动他点阿梨出台。说你跟你女人守节还是干什么?这种事现在大学里的老师都在做,换妻都不算件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混了一世,弄个把女人算点啥?祝波知道老丁的大哥是学院的老师,讲西方哲学的,可是他向来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他怕被人捉住,捉住了,再在电视里曝一个光,他还有什么面孔见人。他是看着楼下回娘家来的美娣瞎想想就满足了,然而阿梨实在吸引他。

祝波怀着不大好跟老丁讲的心思,跟着老丁又去了那歌厅两趟,只饱了眼福耳福。老丁跟一个女孩躲到帘子后面去了,他没事做,唱歌不会,只喊阿梨放些费玉清毛阿敏的老歌来听,两个人剥着瓜子核桃讲讲话,他想套出点阿梨的身世,偏偏阿梨对他不冷不热,倒是他把自己那点家底全倒了出来。

老丁习惯打两枪换个地方,祝波记着阿梨,捱了一阵,拖上老丁去歌舞厅找她,她倒不在了。他倒是想去找她,老丁劝她算了,说她们这些小姐都是寄居蟹一样的,哪里好往哪里去,运气好被男人带走过正经日子的也不在少数,再说歌舞厅那么多,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他想想也是,时间长了,只好撂下了这念头,依旧候着美娣回娘家洗衣服,搭搭讪。美娣的娘家有只老式洗衣机,这一带的房子水表合用的,美娣一家三口的衣服都是带回娘家洗,洗好了再拿回去晾,美娣是经常回娘家来。背后说美娣的人不少,说她家里又不缺钱,这点便宜也要沾,祝波还是觉得美娣好,那只洗衣机滚起来就像美妙的音乐,他听见了,再远也要跑回来。不想一日他在马路上竟看见阿梨和前面那家的小保姆走在一起,虽然一晃就不见了,还是欣喜若狂,他认识前面那家的孤老头子,缠着那小保姆问到阿梨现在住着的地方。

阿梨也知道跟着范先生是不长久的,好起来跟她好,翻过脸就很无情,不过,她跟祝波说,跟不跟他,要看他答不答应她的三个要求。

“不要说三个,三百个我也答应。”祝波笑道,听阿梨讲她的三个要求:一、存折给她管;二、去哪儿不许查问;三、她不同意做的事不许硬要她做。听完了直说看不出来,她原来这么辣手。脸上还是笑着,笑得缩鼻皱脸的有点难看。

阿梨的麻将场子到底没有摆过年。她住着时,范先生不来,她被子也懒得叠,走了倒理得干干净净,只带走自己的衣物。出了小区,给范先生发短信,说她走了,头也没回。

祝波母亲的房子在花园坊。母亲过世后,按母亲的遗嘱,祝波贴了点钱给大哥,房子归了自己,租给一个江西小老板住着。现在阿梨来了,总不能住到他现在的家里,万一海苹又想回来了怎么办?又去收了回来。房子不大,除去厨房浴室,只有二十个平方。布置得却精致,奶白的家具,玫瑰红灯罩,玫瑰红窗帘。母亲的几件旧物:法国水晶烟灰缸,一把依然很好的出自俄罗斯乡间的干花,几幅英国版画,把房间装饰出特别的味道。母亲年轻时读的女子大学,到老就孤栖在这个小房间里。房间连着一只半月形的小阳台,包了涡形的铁栏杆,正好站一个人,打打拳,摔摔胳膊,做几下深呼吸,望望野景,很不错。

阳台上的花草母亲从前种的,租房子的人想起来浇点水,不想起来不浇,倒也长得很精神。为了阿梨来,他忙了好些日子,把家里清扫一遍。被子褥子都是全新买来,睡衣买了两套,一套水红底子绣绿牡丹花,一套米色缎子,袖口领口滚了素白的边,是他母亲一向喜欢的那种。

准备工作做好了,他叫阿梨来看。阿梨走进去,笑着,却没吱声。祝波等她一样样看过,才笑着问:“怎么样?高兴吧?”在家里走着,也恨不得时时举着双手护着她。

住进来的头天早上,阿梨还睡着,祝波就起来了。她闻着味道醒了,问他:“你烧啥这么香?”从床上坐起,衣服祝波叠齐了放在旁边,她拿起来穿了,脸上带着一丝笑,是小孩看猢狲耍把戏时的笑,要看看猢狲到底还拿得出什么本事。

小圆桌上支着纱罩,里面摆着粥和点心,祝波叫她快去洗脸。她拉开浴室的门,他已经给她倒好漱口的水,牙膏都给她挤好了。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是温的,不冷不热,正好。

她洗了脸,往身上洒了一滴香水。这是一滴和早晨的清新很相配的香水,她就像刚从草原上回来一样,浑身清新地出了浴室,坐到祝波给她拉开的凳子上。

她进去的这一会,他又变出几碟小菜,花生米,虾皮,浇了麻油的四川豆腐乳,都是她喜欢的。这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祝波当她什么?老婆吗?皇太后?老佛爷?

她有些想笑。他还能一直这样吗?他现在是在发热,这热度早晚会退的。她倒要看看他能这样多久。

早饭吃完了。接下来呢?她习惯地“啪”地开了电视机。祝波买菜去了。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她觉得有点冷,又觉得有些无聊,呆了一会,抖开被子又钻了进去。有一霎,她觉得又回到范先生那里,姐妹们不来那房间里总是冷冷清清。可她并不腻着范先生,现在她也不腻着祝波,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个想腻着的人?她心里本来应该腻着人的那一块死了吗?可是想到这里,她就知道她心里是有一个人的,只不过连这个最爱的人她也可以用一种不爱的样子来面对了。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这也就像人活着到底有没有意义一样让人回答不出来,也不用回答。

台钟又转了半个钟点,门锁一转,门开了,祝波回来了,也不叫她,径直进了厨房。点煤气灶,开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里,祝波忙忙碌碌,杀鱼洗菜,宛若回到太太生病以前的日子,不时隔着玻璃朝房间里望一眼,一直望到那染成金黄色的头发终于从被子里拱出来,移到沙发上。他太太是不会把头发烫成这样的,他母亲更不会了,从前也是女子大学的新潮人物,头发却只梳一种最简单的发式,这个日中太阳灿烂的时刻,阿梨金黄的头发是这么醒目地表示着她跟整间屋子气息的不同。

吃了饭,他想陪阿梨把头发修一修,阿梨不肯,祝波说不动她,也就随她了。不过她不肯去理发店,却要祝波陪她出门,说老朋友要来了,要去超市买卫生巾,她刚刚看过了,家里没有卫生巾。祝波是样样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卫生巾。楼下就有便利店,阿梨买了卫生巾,还不走,在里面一圈圈转着,祝波问她买什么,她也不说,末了很让他意外地挑了个笔记本,很漂亮的塑料封面,一把银色的小锁把内芯锁了起来。

祝波看标价,竟要三十块钱。

这么贵,一本本子。

阿梨一定要这本,祝波就不响了,悄声问:“你买这做啥?”

“记记账、记记事喽。”

“你还记账、记事?”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阿梨不说话了,眼睛看了他一眼。

“我读书时还写诗,你相不相信?我背一首你听,”也不管边上的人看她,真的朗诵起来:“挪威诗人耶克布森,我和树寂寞的时候/想起耶克布森/戴宽边眼镜的耶克布森/挪威一条冷清的大街上/独自散步的耶克布森……”

“不稀奇,这首我也会:挪威人/耶克布森/在我寂寞的时候/就这样/来敲敲我的门……碰巧还背得出这几句,好了好了,你还蛮上进嘛!”祝波笑着拉她走。在他脑子里,阿梨和纸笔毫无关系,他从来没把她和这些东西想到一起过。他自己也有几个本子,当然再也不会记诗了,是记股票的,买进多少钱,卖出多少钱,天天摸进摸出,摸得稀脏。他也不是舍不得钱,他就是摸熟了,摸熟了的东西才是自家的。他的生活里如今也就只有股票、房租,是没有诗的位置了。就算阿梨把诗拉进他们的生活,也只是大雷雨天里的一道闪电,她的生活里不见得还有诗存在的地方。她自己都说了,记记账,记记事。

那天晚上,祝波看电视,阿梨就依着写字台开始记账、记日记。祝波见她写得专心,凑过去看。阿梨不让他看,还拿手去捂本子。祝波忙说:“好,好,我走,我走。好了吧?你写!你放心记你的账记你的事!”他走到阳台上,想她发急的样子真像小孩。他看着窗外平平安安的夜色,心里也很平安,手在栀子花的叶子上抚了抚,仿佛它们也是阿梨的脸。

他回了一下头,看见阿梨低头写着。嘴角牵了牵,目光又投向了外面。

在阿梨的要求下,祝波请她大姐一家吃了顿饭。阿梨的大姐叫阿枝,阿枝说,她们姓白,阿梨叫白棠梨,她叫白棠枝。这姐妹两的名字,祝波实在很想不通。阿枝的脸比阿梨还好看一点,却没有阿梨的身段。她叫阿梨过年去一次安徽,祝波也一块去,她刚刚生了个孩子,不方便,不回去了。祝波说好。

祝波和阿梨是在阴历二十六那日动身的,他想就当去安徽旅游。

下午下了火车,又赶汽车,再走半个多钟头才到村口。一个男人等在那儿,看见他们迎过来,头皮剃得青青的。

阿梨跟祝波说是他大弟。大弟喊了声姐夫,接过他们的东西,领头走着,也不问什么,阿梨也不问。祝波觉得有点怪,问大弟等了多久了,说了说路上的情形,又说火车真挤,都是回来过年的,天呢也真是冷,一直只有他在说话。看阿梨,阿梨却只给他两只垂着的眼皮。他不说了。地上冷不丁就是一摊粪,有牛粪猪粪也有鸡粪,祝波很可惜他的皮鞋。为了看上去年轻点,和阿梨走在一起不要相差太大,他今天穿了桔黄色的羽绒衣,新剃了头,拎着一大袋礼物,真有几分毛脚女婿上门的味道。

他跟着他们进了一个院子,院门只是一个歪斜的水泥门框,拐过一个直角,又是一道门,门上垂着蓝布帘子。祝波在路上一直想象阿梨出生的地方,随便她出生在怎么样一个地方,他都当自己家来看,这块垂着的蓝布帘子,却是一样把他们隔开的东西,让他感觉到自己某些方面特别是经历上的贫瘠,他算不得有钱,也没成为母亲希望的读书人,却一直生活在母亲留给他的类似福荫的东西底下。帘子里的这个世界不用说,他完全是陌生的,以前他可以站得远远地看看,现在却要参与其中了。眼看大弟掀开走了进去,把一块黑漆漆的东西也跟着掀了起来。有一会,他心里很害怕,就好像很多年前他一个人去东北,下了飞机,人还在机场上,突然看见过世的父亲,拎着从前不离手的人造革拎包,还朝他笑了笑,走进了人群。不管人有多少,他总归能看见他稍稍摇晃的背影。他不迷信,也从不做神神叨叨的事,他当时简直傻掉了,再像也不会像到那个地步。

屋里不过暗一点,旧一点,一只支光很低的灯泡吊在天花板上,钨丝在里面发着红光,一个面容清瘦头发几乎没有了的老头坐在炕上,炕角有个棋盘,上面摆着乒乓大的棋子,依着棋盘坐着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长着跟阿梨一样清秀的脸,祝波便猜这是阿梨的爸爸和小弟。

阿梨进去了喊了声爸,祝波马上也跟着喊了声爸,老头应着,招呼他们坐,很重地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了笑容,不过只动嘴,身却不动。他的身形显得特别矮,祝波看了一会陡然发觉他根本没有下身,齐大腿根截断了。他去洗手,听见阿梨在说什么,说着便啜泣起来。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想想她也很可怜,好长时间不见家里人了,难过了哭了也正常。他这个时候也别闯进去了,她一定是憋了很久了,让她哭吧,晚上再跟她讲,他多带了点钱来的,多给他们留一点就是了。他洗了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他的肚子在叫,饿了,他们拿什么给他们吃呢?他朝窗外望了一眼,只看见低低的树,被鸭子啃过的草皮,心情莫名其妙压抑起来。想到在这里呆十天,简直不寒而栗了。

然而祝波倒没有呆足十天,他是被电话提前召回的,是他丈母娘的电话。来之前说好跟同事出去旅游,年节上不去看他们了,现在丈母娘说海苹昨天情况不大好,他答应马上回去。自认为别的事样样可以依阿梨,只这件事是没有办法的。这天天非常好,湛蓝湛蓝,在这小村里度过灰暗的第一晚,他的心情刚调整过来,刚和阿梨两个跑了趟县城搬回一台电视机,为怎么给这老房子翻新,再添出两间给大弟结婚,和老头、阿梨的两个弟弟也有话谈了,现在突然一个人先回去,竟也有些舍不得。想是这样想,整理好东西要走了,又轻松起来。他心里还是想回去,毕竟呆不惯这里。只是心里仍有一个结,因为实在不知道海苹的情况是怎么一个不大好,能不能熬过这一次。阿梨看他理东西,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阿梨的爸爸拿出些土烟丝来,非要他带上。他不抽烟,也没有会抽烟的朋友,又拂不过他的好意,还是带上了。临走又带了一大包熟牛肉,派了小弟陪他去车站。他喜欢小弟一点,大弟有些阴郁。在路上,他问起他爸爸的腿,才知道老头五几年上过前线,腿是在朝鲜战场上炸掉的——为了掩护一个小护士,那小护士才十六岁,嫌地上脏,慢了一步才扑到地上,他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面前,老头现在很少提起这小护士了,因为一提起还是要掉一把老泪。三十好几,他母亲才跟了他,生了大姐二姐和他,大哥是他母亲前面一个男人生的,家里没钱,大哥没房子娶媳妇,到现在还是一条光棍。母亲身体不好,七年前就病逝了。这些话不是小弟说,祝波根本不知道,也奇怪他们当着他的面不说,问他“为什么不找政府?”他从来没为什么事找过政府,政府两个字突然冒出来,自己也很振奋。他父亲立过功,又是伤残,这种事只有找政府的呀!小弟说找过,眼睛躲躲闪闪,说前几年有人想占他们的宅基地,姐姐的男朋友跟人打起来,现在还关着。不过倒是减了好几次刑了,他姐姐找人走的关系,花了不少钱。

原来是这样。姐姐的男朋友。祝波问还有几年出来,小弟说快了,还有八九个月。祝波就没话了。怀着讲不清的妒嫉和担忧回到花园坊,洗了澡,换掉一身脏衣服,坐在沙发上。

这沙发是他母亲的旧物,牙黄色的硬木架子,横条子的面子,蓝的,乌紫的,米黄的,阔的阔,窄的窄,一条一条。他从小在这沙发上爬来爬去,看着他母亲老了,弹簧也老了,他侧一侧屁股,里面的弹簧嘎吱嘎吱响,他蹙着眉头,仿佛自己的脑子和这老沙发的内部一样阴暗,生着锈,快要坏掉了。这沙发则毫无怨言地用它老迈的身体随他捧着脸尽是呆坐着,坐够了才起身去丈人家。

那几日祝波每天都在医院里。为了等海苹的化验单,祝波没去接阿梨。化验单出来了,知道没有癌细胞,他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先是松了口气,又为阿梨难过。这就是说,阿梨还得再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在等。——等海苹死了,跟他结婚?还是等那几张存折到期?

丈母娘看他心神不定,叫他回家吧,照管了那么多天,回去洗个澡,歇歇。

他回到家,还不到九点,看见阿梨扔在门口的皮鞋,心里先一暖。喊她却不应,望过去已经睡了,头发散在枕头上,人蜷得黄猫一样,装衣服的旅行包扔在地上,桌上摊着装面包、卤鸡蛋的包装袋。

他摇摇头,收拾干净桌子,把她的旅行包也顺带着收拾了,要洗的洗,先放起来的先放起来。关了灯,坐进床里,想说点什么,推推她,她只不动,睡得昏沉沉了似的。他心知是假的,也没有话。开了电视,怕吵醒她,又关了声音。没有声音的画面上,人像一个个鬼影,可见人是不能不讲话的。“阿梨?”他轻轻地摸她的头,她也不答应。想她刚离了家,心里难过吧,还有牢里那个男人,走之前她一定看他去了,今天算了,让她睡——明天,明天他要问问她。

第二天,他买了菜回来,阿梨已经不在家了,床也没收拾,被子里还有热气。他收拾好,在小阳台上抡着胳膊,好像每个人都是阿梨似的,尽是看着他们。

回到房里,又坐在横条子的老沙发上,坐了一个上午。下午从股市里回来,她还是不在。打电话关机。他闷闷不乐地烧饭,吃了两口便去阿梨的姐姐阿枝那里。阿枝说阿梨没来过,一直哄着孩子。阿枝哄孩子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奶塞到孩子嘴里。阿枝的奶又大,她一把奶掏出来,他的头就不由自主扭到一边去了。他看得出孩子大概热了,裹了那么多衣服,面孔通红,烦得两手两脚乱蹬,阿枝也不管,当她的奶治得好一切不适。他觉得她愚笨,又没法说,只有气,也不知道气什么,可是有一霎,他又真愿意自己也是那婴儿,缩在那只又圆又大的奶底下。

他问不出阿梨的去向,留了点钱,叫阿枝给孩子买点吃的,发烦地走了。去医院转了转,海苹坐在床上笑嘻嘻和她母亲说话,他问她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海苹说:“在说葬哪里好。”他想海苹的脾气真比过去好得多了,不怕说到死了,问她“葬哪里?你想葬哪里?”

“你说苏州好还是佘山好?”海苹问。

“当然佘山好,佘山多近啊,苏州那么远。以后我和你姆妈年纪大了,想来看你也走不动。”

“好啊,你说佘山好,就佘山吧。听你一回。”海苹说,朝他笑了笑。

她生了病不是发脾气骂他,就是恹恹地懒得理他,他习惯了样样听她的,现在她忽然这样,怕日子真是不多了。

他也笑了笑,看着那脸。可那尖瘦的脸已经完全不像从前了,那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也不是从前的眼睛了。他看得眼睛发热,掩饰着拿起热水瓶说去打水。在开水房里站着,门口一晃,是丈母娘,走进来说:“海苹这两天吃得倒不少,担心太瘦了死得难看。我怕她过不了春天的了。”他听了一时无话,刚逼退回去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心里想在医院多呆一会,又记挂着阿梨。回到家里,瞥见阿梨的皮鞋,知道她回来了,倒生起气来,问她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桌上摊着用过的碗筷,留在锅里的饭她热了吃了,剩了半个锅底给他,自己倒依着写字台,又在写日记了。

他过去把那半个锅底的冷饭盛起来,实在没有胃口,走到写字台跟前,对那背影说:“下午打你电话怎么关机?”他也是想过要说得柔情蜜意一点,终究,他是欢喜着这个人这个身体的,可是话出来,便带上了敌意,变成了质问。

他又问了一遍,还拨了一下她的头,她才说“又不关机,没电了嘛!”

祝波瞥到她的手机是在充着电。

“你从前是不是有个男朋友……”

“唉,都是陈年隔宿的事了,提这做啥?”阿梨说着,头也没抬。

祝波走出来,坐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又走进去说:“我是说,你跟着我真的不情愿,我会让你走的。不过你要早点告诉我。我是很开通的,绝不会拉着你不放的,但我最恨别人瞒着我当我猴子耍。”

阿梨抬了下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鼓鼓嘴,又不理他了。

祝波回到沙发上,因为没有阿梨的回应,自己的话就像吊在空中,怎么也坐不妥帖。在抽屉里找到半包烟,点了一支,吸着,又走过去说:“你放心,钱我给你,不过话先说好了,全拿走不可能,我自己总要留一点的吧?”自己都觉得自己伟大了,以为阿梨听了准高兴,不料她只是把头扭过来,朝着他说:“又在瞎说什么?你让我写完,就十分钟行不行?十分钟行不行?”

“好,好,你写你写,我走开我走开。”祝波退回到沙发上,看着她坐在灯影底下。这十分钟他等得实在漫长,其实也没有十分钟,稍过一会,她就合起了本子,笔帽也套好了,他于是又高兴了。

祝波不知道那天以后,阿梨天天下午不在家了。手机也不接,难得接了,不是说信号不好,就是说打牌声音吵,听不见。晚上一回来先写日记。祝波猜不出她有什么可写的,又从来不忘记上锁,他想看也看不到,更觉得里面藏着阴谋恶鬼一样。家里除了她,就是他,这不明摆着不相信他提防着他吗?回来总是饿昏了一样端起碗就吃,吃完筷子一放,去洗澡了,就像没看见他。他看着油腻腻的碗筷,突然觉得这种日子真是没意思了,这个感觉就像阴测测的风,说刮过来,就刮过来了。

她洗好澡出来,他便说:“吃了饭也不知道收拾一下,这个家难道不是你的?”

“你不洗我等会也会洗的。”她说,一抹痛苦爬上她的嘴角,又从嘴角向脸颊两边蔓延。她就像受着极大的痛苦,又不得不压抑这痛苦,因为这痛苦跟他说了也是无益无用的,拢了拢还湿着的头发,去桌前坐下了。

她不洗碗倒还是对了吗?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因为总以为自己宠溺着她,不知道这宠溺也有负面的东西会堆积起来,也不知哪根神经就被触动了,促使他走过去,把她的脸一把扳向自己,问她:“怎么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她没有防备,纸也戳破了。

“说什么?说你一天不在家到哪里去了?”

这本来是没什么可争的,争到末了不过把阿梨胸中的火点着了,朝他喊:“说了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的!”

她气成这样,他倒呆了,连说:“好,好,我让你我让你。”换上鞋子走了。

才吃了几天好饭,脾气这样坏!他泯然觉得这又是自己的错,真不该对她那样好。也是他自己不好,一边盘算好了,拿点钱换点晚年的幸福生活,只要她不做得太出格,就不去管她;一边又总放不下是自己救了她,把她从那种地方救了出来,给她家,名份,要她爱他,感激他。

明明是自己不清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如她清爽。就是为了钱,不为钱做啥跟着他?说出去还让人家说是他搞不清楚。

一阵风吹来,他叉开五指去拂额前的头发,稀薄的头发触在手上,又生出一阵凄凉。他都几岁了,要是老丁看见他这样还不笑他,你怕人捉,你要正派,你要长久的,你去正派啊,你去长久啊。

他走了好一会发现前面就是医院了。来也来了,不如进去。端屎倒尿,削苹果梨子,陪着聊天,全是他。两天后,海苹出院,他才恍然想到他们不是回同一个家。

他现在简直有点怕回花园坊了。下了车,远远看见玫瑰红窗帘背后一丝光也没有,黑郁郁一片,心情先坏了。在楼下小花园坐了会才上去。阿梨果然不在,家里乱糟糟的。

祝波收拾好,坐下来想了很久,认为阿梨这一趟去了安徽才变成这样,她那个老家,那个还在牢里等着放出来的男朋友,都是她身上的重壳。为了修房子,他已经给了他们不少钱了,还要怎么样呢?他也没法把她身上的重壳全背到自己身上来啊。他想不去想她了,开开心心看自己的电视,他的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天天过过来的吗?不见得没有她就过不下去了。他尽管这么想着,眼前依然是她到家后郁郁不乐的脸,低声啜泣的声音,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在等她回来。

嫌枕头垫得不舒服,他往边上挪了挪。这一挪,阿梨的本子从枕头后面掉了出来。看来他不在这两天她是在床上记的日记。这会看着,更觉得她的秘密全在这个本子里,只要他把锁打开。打开不难,难的是复原,又能不让她发现。他望着封面,就像望着一片孤寂的风景,可他心里难道就没有这样一片孤寂的风景?她也一样不知道。从前他不知道海苹,海苹也不知道他;现在他不知道阿梨,阿梨也不知道他。

他把笔记本放了回去。

也没到很晚,阿梨回来了,一身酒气。他问她去哪儿了,她说碰到了阿梅,叫上另外几个姐妹一起吃饭去了,大家都喝了,她当然也喝了,“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喏,你的日记,我没有看,你说我好吧?”

阿梨“咕哧”笑了。“有你这种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去哪儿不许查问。我不同意做的事不许硬要我做。你再这样,我就走了。我真的走。”

“走?你走得掉?你走走看?”他掐她的脸,她的脸红喷喷的,绷得油光水滑,掐在手里也是硬邦邦的,“真像块硬橡皮!老面皮!”他忍不住又掐了她一把,愉快了。

“你怕我没地方走?你答应过的,想想你都做到了没有?”

“没有。”他老实说。

阿梨笑了,骂他小气鬼!小心眼!

“调皮!不会喝酒喝这么多。”他换下她的衣服,给她洗了手脸,让她睡了。

直到半年以后,他才知道她又操皮肉生意了。股市里的一个朋友买了一只电脑软件,说选股灵得很,这朋友自己不大会看K线,喊祝波到他家里看。这朋友家很是偏远,祝波从他家里出来,记起阿梅就在附近,找过去,阿梅在炖虫草鸡汤,困得要命的样子。他问她今天打不打牌,阿梅听得叫起来,“我哪里有这功夫,他们恨不得我把脚也举起来,连跟姐妹们偷偷聚一聚都走不开。”

祝波就是那以后生了疑心,跟踪了阿梨几趟。那一趟跟踪到旅馆,坐在楼下大厅里等,眼看阿梨和一个满脸油光头大如斗的男人一同出了电梯,阿梨也看见他了,愣了一下,转身就走。他追上去,一把抓住她,手指勒在她手腕上,一路勒着把她拉回到家里,扔到横条子的老沙发上。她不肯开口,只好他来说:“你说,你有难处,你缺钱,你告诉我,难道我是一毛不拔小气的人吗?你看我今天就把钱全拿出来。”又说,“你把存折给我,马上给我,我到银行去。”

阿梨没有把存折拿出来,祝波也没有真的逼她拿。半夜里两个人都忍不住困,睡了。早上醒来,太阳出来了,玫瑰红窗帘把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染上了玫瑰色。她的面颊上也是玫瑰红的,粉嫩,新鲜。闹什么别扭呢?祝波心里悔得要死。他悔是悔,又说不出来,盘算来盘算去,盘算到股市里还剩的一点股票上。这天是礼拜天,不开市,他又熬了一天,这一天他们哪里也没去。阿梨的手机响过两次,先一次她还翻开看,后一次,干脆关了手机扔在一边。

第二天,他卖掉最后几手股票,套出现钱给了她。下午,丈母娘打电话说海苹看上去又不大好。他打起精神去了。到了医院,瞥到空,打电话到家里,没有人接。三点多,海苹的盐水一挂完他就回来了。

房子里又是空的。没有人。他睁着发红的眼睛站在地板上无计可施。他真是管不住她,发恨找她回来,连范先生那里也去找了,绕到车库那儿,贴着玻璃窗往下望。车库里静静的,那张麻将桌也不在了,徒显得自己的傻。

他想抽根烟,身上却没有,想想去买,买回来再站在这里抽?也太可笑了。站了会,怏怏地走开。玉兰花开过了,一树碧青的叶子。才多少天?他想,他去找她,她在打牌,他那时就像跟她谈恋爱,他真当自己在跟她谈恋爱。才多少天。

吃饭时间阿梨回来了。看着她疲累的脸,他没有马上问她去哪了,问了她也不见得会说。趁她洗澡,他在她的包里找了找。什么也没找出来。

她应该告诉他,她最起码应该告诉他。他越想越火,越觉得她这澡洗得比平日都长,长得他忍耐不住,跑过去拍门,问她到底在不在洗,洗好没有。

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瞥了他阴沉的脸一眼,不说话,也不看他,在房里走来走去,照镜子,梳头,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嘀嘀嗒嗒。沥沥拉拉。僵了半个小时,他先软了下来,说下午一直在找她,他们能不能好好说说话呢?他这边软了,她也软下来,说就是可以好好说的,是他不让她好好说。“还是你有理。”他只有苦笑。每到他投降,阿梨总高兴,一高兴就说下午是阿梅和阿菊吵架,吵得打起来,她和阿妹阿青劝到现在,以后她们这几个人要聚也难了。

他不懂她是不是在说她那个圈子散伙了。从淮河边的小村子出来这么多年,终于散伙了,各管各的了。他坐在沙发上,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骷髅,穿着衣服的骷髅,同他母亲的最后两年一样,比他母亲还不如,眼窝里没有眼珠,没有肉,他的手指扶着下巴,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背脊。小小的,硬硬的,把他挡到了一边。

阿梨好像知道他在看她,突然回过头说:“你看看你还像不像男人?你拿根绳子拴着我算了,像楼上那家拴小狗。”

她这连气带笑的一说,他心里的结随之一松,说:“不如你拿根绳子拴我,当我老狗拴。”

阿梨听了“哧”的笑了。这么,他们也算和解了。他看着电视,手不觉又插到头发里。他的头发这样稀疏了,老的感觉袭上来。阿梨再年轻,也没法带给他年轻了,他就是天天跟阿梨睡也没用,阿梨的年轻给不了他。他就是老了。

她再出去,他不问她去哪了。不管她出去多久,他都不问。她倒还没有夜不归宿过,只要她圆滚滚的身体躺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电视,脚尖偶尔踢到他,他呢,偶尔看看她的圆眼睛小鼻子,心里泯然感觉到幸福。这不就是幸福吗?他擦身时看着自己身上冒出来的色斑,松弛的肉,变硬的皮肤,甚至觉得这幸福太奢侈了,本来什么都不该再有了,现在却还享受着这样的幸福。为了这幸福,当然要付出一点,挨到年底收到房租,带她买了只钻戒,比他当年买给海苹的也小不了多少。他是尽心的。阿梨嘴上不说什么,看上去很高兴,这只钻戒让他们愉快了好多天。一年,也就在这愉快中走到了头。

春天了,白兰花又开了。海苹死了。

天慢慢热了,祝波回家里——他跟海苹的家里——他想把海苹的东西理出来,理了半天,腰酸背痛地站起来,才理出一点点,全是她的东西,那么多,他往旁边地上一倒,顺势就坐在了地上。望着这间母亲从前替他选的婚房,他的目光里尽是诧异,对自己在这里居然住过这么多年,经历结婚生女儿的大事,可现在却翻得破零破落的。为给海苹做七,丈母娘带着海苹的小阿姨来过两次了,拿了些东西去化,知道他不住在这里,翻过就走了,也不理一理,也是没那个心情。真把海苹看得宝贝一样的还是她父母。海苹因为前面的男朋友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一气之下嫁给他,心里是瞧不起他的,他也不怪她,无论如何,她是下嫁了他的。

楼下的洗衣机哐啷哐啷响了。他想今天理到这里算了,锁了门,走到楼下。美娣娘家的门开着,暗幽幽中,洗衣机滚得越发响了,连水带衣服轰隆隆地搅着,搅得他头昏。美娣好像知道他下来了,从里面走出来,轻声问他“海苹走了?”

“走了。”他黯然道,“骨灰先存着,明年葬到佘山去,她要葬在佘山。”想起跟她谈葬到哪里那日,人的走,真是轻巧啊。她真走了,他心里竟豁了很大一块空白,仿佛沾了油的布,竟什么颜色也填不上去了。连美娣安慰他的话也不曾细听。

从楼道里出来,他看到垃圾筒上搁着一把蔫掉的油菜花。油菜花也开过了么?他惶惑地想。四月份了,空气里很香了。日子飞快地过着,他的眼底又一次出血,住了半个月医院。饭有护士送,也不麻烦。阿梨每天中午过来看他一趟,阿梨不来,他的大哥是不会来的。女儿他催她来过一趟,就不来了,他也不再去催她。

从医院里出来,他对阿梨说:“要结婚,可以去登记了。”贴心地告诉她,他去问过,等他们办了手续,和海苹结婚的那套房子以后留给女儿,花园坊的房子给她,他死了,她不想跟他过了,她以后还可以在这里结婚,过日子,生小孩子。真不想住,卖掉,随她。他是为了她好。他说着,出了神的,顺着他的心思,不想阿梨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哭了,哭得很凶。他见过她哭,可这哭毕竟是为了他,头一次为了他。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好了,”他摸她的头,“哭什么,我现在又不死。”

祝波准备挑个好日子和阿梨去登记。从前他跟海苹结婚那天母亲就说不是好日子,女儿都生了,还老是提起,实在不吉利。阿梨本来并不在乎日子好不好,既然他说再等几天就是好日子,那么就那天去吧。马上就是端午了,阿梨叫他买点粽子,她大姐一家要来吃晚饭,到时让大姐带几个粽子回去。

大姐夫本来说来的,晚上答应跟他换班的同乡临时有事,又不换了,来的就是阿枝和那小孩。

阿梨说她来烧,他说还是他烧吧,叫她跟大姐说话。

“她要烧,就让她烧。”阿枝说,抱着孩子也跟到厨房里了。

祝波开了电视看,听她们姐妹俩在厨房里嘀嘀咕咕不停,阿枝不时叫阿梨轻点,其实她们用老家的话飞快地说起来,他根本听不懂。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她们说的是阿梨的男朋友,本能地从两人的语气中揣摸那人多半已经提前从牢里出来了。不然她们不会这么避着他。她们也知道有他在,这话不宜多说,说了几句就不说了。

现在小孩大了,阿枝不再当着别人面掏出她的奶来了,祝波还是很少跟她说话。那孩子已经会走了,不肯呆在厨房,阿枝怕他磕伤,跟着他到处走,累得不得了,吃了饭就说要走了。阿梨送她下楼去,下去没多久就上来了。

祝波问她刚才大姐说什么,阿梨说没说什么。

他本来经常拿一个热的脸去碰她冷冰冰的心,是习惯的了,今天还是很不痛快。他本来经常把这不痛快当成痛快消化下去的,今天却梗在心里很难马上消化掉。这就是命数吧,是躲不开逃不掉的。尽管他跟平常一样,收拾好碗筷,把剩下的青菜收起来,准备留到第二天炒,瞥到一片菜梗上沾着泥,问阿梨怎么菜不洗干净就切了。

“我洗干净的。”阿梨在房间里说。

“洗干净的?你自己过来看。这是什么?”

他依着水槽等了一会,走到房间里,只这一会功夫,她又在写日记了。她天天写天天写到底写了些什么?迟早他要把这本子的锁撬开,看个痛快!

“你自己看,这是洗过了吗?洗过是这样的吗?”他把菜叶子伸到她鼻子底下,觉察到阿梨的脸很阴郁,这就更证实了他刚才猜想的。

“我就是洗了!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阿梨的手一挥,把他的手打开。

菜掉到地下。

他看着地上的菜叶,就像挨了一巴掌似的。他这么想着,他的脸就真的火辣辣起来。

“看来是不能太依你,你把菜捡起来。”

她看看他,没动。

“干吗这么看着我?把菜捡起来,没听见吗?捡起来!”

她弯了弯腰,他以为她要去捡那片菜叶了,只要她把菜捡起来,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

她却只是拉了拉坐着的衣服下摆,把衣服抻挺了,仿佛她要非常端正严肃才能说出下面的话,而那话对于他也不过一个新的打击。

她是这么说的:“我们分开吧。也不要去登记了。”

“好啊,你要分手,为一片菜?还是为你那男朋友?你以为结婚是开玩笑?”他自己弯腰把那片菜叶捡起来,去厨房洗了,放进冰箱。

她在外面说:“不是一片菜,你不要讲到别的地方去,不要提不相干的人,是你不相信我!”

他在里面说:“相信你?我能相信你吗?你自己说,我能相信你吗?”

她走到厨房门口:“我是不配你相信。我真的不配。我不配住在这里。不如你让我走吧。明天早上走,现在走,都行。”灯照着她的脸,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嘴张大了有那么大,眉毛眼梢全都斜向奇怪的地方,使她看上去很可怕。海苹也好,他母亲也好,都有怨愤的时刻,却从来没有这样可怕的表情。仿佛她现在在火海里飘着,她的头顶也窜出来火,在烧着她。

他想过去抱她,被她推开了。他又过去抱她,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努力把自己的脸贴向她。他不能让她走,他要把她的火灭掉了。

她的嘴依然在动,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要抱紧她。台灯开着,白的家具全都染上了玫瑰的红色。衣柜,电视柜,酒柜里的空酒瓶子,娃娃,闹钟,全都晃了起来,越晃越快,越晃越快。

她开始还扭着,忽然不扭了,整个脸弥漫着凄苦,她仿佛本来就是满含了凄苦,不是他这会对她充满奇恨,这凄苦就也还在她的冷漠底下蛰伏着,不会让人看见。她的声音也是满含着凄楚,完全不像她平日那声音,她简直就像祈求他让她死得快一点似的,从他的搂抱中脱出身来。

“阿梨!阿梨!”祝波摸她的脸。

没有一点鼻息。

再摸,还是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了。

她已经没有气了。

“活过来啊!你活过来啊!”他拼命拍着她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大脑降到了眼睛下面,那眼睛升到大脑的位置,也没有用,只是费力地看着。他心里还有一种妄想:把时间翻到吃饭那一刻,阿梨送了阿枝上来,就自己去忙了。他洗了碗,坐下来看电视。他现在应该在看电视,不是这样呼哧呼哧地做着噩梦。

他把她搬到沙发上,一边倚着沙发扶手,一边塞了个垫子,她坐住了。

他做完这一切,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在她旁边坐下。

她眼睛闭着,电视屏幕里的光线投在她脸上,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死了。倒像往常吃了饭,一起坐着看会电视。脸上除了有些发青,并没有血迹。

要不要送她去医院?他犹豫起来。

她要只是昏迷,现在去应该还能救得回来。

可是,医生问起来,他怎么说呢?说她自己勒的喉咙?说他们碰到坏人了,他们要抢他们的钱,他们先打昏了她?

“阿梨?”他又摸了摸她的脸,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他的手指缝里一颗颗滴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四周只剩下极小的极零碎的声音了。这静让他渐渐收起眼泪。

他真愿意她这会站起来,把他打趴到地下,再用穿着高跟皮鞋的脚踢上几下。

可是他再怎么叫她,她都不回应他了。

他明明把她救出来了,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份家产,他死了,这些不全都是她的了吗?

可是她死了。

他难免也要死。

还不如现在死好了,就死在她边上。

他想着,有一阵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心里安宁了许多。直到他发觉自己不但没有死,肚子还饿了起来,叽里咕噜叫着。

他晚饭本就没吃多少。

他的眼前突然冒出阿枝的大奶,心里是很怪阿枝了,他有一个想法,要是阿枝今天不来,事情不会闹成这样。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颓然地想。

钟当当地敲了四点,阿梨的脸灰白了许多。他看着她的圆眼睛,小鼻头,葱管一样白的手指。他把她的手指捏在手里,揉着,好像这样能把她揉醒了。阿梨,他叫她,她的头发这样乱。他勉强把她的头发照她平常喜欢的样子挽了起来,可是她的脸,她的脸这么苍白,蜡一样没有一点血色。怎么也不能让她这样死的。他去卫生间抽屉里找出一堆瓶子,按着印象里的次序,不知道自己完全颠倒了,先涂了口红,又涂了眼睫毛,最后才是上了粉。经他这一弄,她整个人柔和了很多,面带笑意,好像睁开眼睛站起来就可以跟着他出门了。

他是非常地满意了,对自己还有这样一手本事感觉到很惊讶。这也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虽然就快五十了,还是有许多没做过的事可以做得很好。这个想法让他很激动,就像从前工作很不顺利时突然遇到了一个转机。但是很快,他又颓然了。还想什么。他除了和阿梨一起死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他只有这样一条路了。反正吃子弹也是死,还不如死在一块了。

他费力地把她弄到床上,曲着的膝盖也拉直了。两手交叠着搁在胸口,电影里人死了总是这样的,看着很安详。

他钻在淋浴房里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裤,走到厨房间里,旋开煤气,最后望了一眼灶台,锅子,不锈钢水壶,油瓶酱油瓶,回到房里挨着阿梨躺下去,先还蹦跳惶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完全安定了。最后,闭上眼睛前,他朝着窗帘望了一眼,窗帘上已经有了白蒙蒙的光,这光也是玫瑰色的。天已经亮了。

祝波是第二天下午睁开眼睛的。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在他微睁的眼皮外,阿梨的脸换了个表情,仿佛在生气,带着点怨恨的样子了。

他看着他们把她抬了下去。他挣扎着想动,他们把他也抬了下来。

祝波用了好几天时间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怪,他大哥从来不找他的,偏偏那天为商量房子的事来找他。头一天晚上来过,敲不开门,早上又来,敲门,还是没人开。电话也打不通。问邻居,都说不知道,门口又有一股煤气味,踩着二楼的落水管爬到阳台上,看见床上两个人直挺挺睡着,知道不对了。

祝波心里很厌烦大哥来找他。本来他就走了,现在他活是活了,可不是在等另一场死吗?不到十分钟,把他们怎么争吵,他怎么失手掐死阿梨的交代了出来。

一个警察问他知不知道这本子,他看到阿梨写日记的本子,眼睛一亮,连说:“知道,是阿梨的,是阿梨的。”很疑惑怎么在警察这里了?锁也弄开了。

“你看过吗?”警察问。

“没有。”他摇摇头,急切地问,“里面写了什么?有没有写到我?有没有写到我?”他就像嘴里咽着什么,声音有些紧张。

“没有。”警察看着他,竟是一副同情他的样子。

怎么会没有呢?不可能的。是这警察不懂,阿梨怎么会在日记里写祝波呢?她一定会写他的。

他。

他,不就是他吗?

“你自己看。”警察把本子递到他手里。

祝波不知道怎么谢这警察。这警察真是太好了。这警察抹掉了之前警察留给他的不好的印象。他哈着腰,恭敬地从警察手里接过阿梨的日记。

这日记还是他陪着阿梨一起去楼下买的。她就是那天开始记的。他想着她背诗的样子,翻开头一页。

一行行记得密密麻麻,尽是些日期、人名,人名后面是数字。有一百,一百五十,也有八十,三百。

跳过两页。

还是一行行的日期、人名、地点、数字。

再翻开一页。

也还是。

日期、人名、地点、数字。数字。

每页最后一行都有一个累计的数字。

这个数字越到后面越大。

越到后面越大。

大得让他不可思议。

他被这些人名、数字搅得头昏脑涨。她忽然幻化成一只勤快的蚂蚁,一边住在他这边的蚁洞里,一边不断地爬向别的蚁洞,从一只蚂蚁爬到另外一只蚂蚁,不断地积累着她的财富。

没有他。

怎么可能?他们买菜,烧饭,做爱,买戒指,登记结婚,怎么一个字没有?

没有人来过问他,给他日记本的警察也不见踪影。窗外的草坪很大,雪松低低地姿态优美地垂着蓝绿色的枝叶。天很蓝。

他两眼痴呆地望着外面。过了很久,想起少年时坐在天井里读聊斋,仿佛看着那偷桃的童子,被父亲驱使着无路可走,沿着父亲抛出的绳索盘旋向上、向上,越来越远离人间,渐入云霄。久之,堂下坠一桃,如碗大。父亲拿了持献公堂,堂上的人传看良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天上的仙桃,凡俗之人怎么识得?忽而绳落地上,移时,一物坠,竟是那童子的头。

又移时,一足落。

无何,肢体纷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