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评话大家张鸿声

2015-11-19 02:30吴宗锡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书场陈云听众

文/吴宗锡

一代评话大家张鸿声

文/吴宗锡

评弹自进入上海,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迎来了其新的繁荣发展期。当时,苏州评话,人才辈出,书目繁多,流派纷呈。张鸿声就在这风云际会之时,脱颖而出,头角峥嵘,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已是苏州评话界的领军人物。

张鸿声1908年出生在苏州阊门外的一个职工家庭。在念中学时,父亲遽然病故,断了经济来源,不得不辍学。父丧期间,他白头白扎,身服重孝,由寡母领着,跪求评话名家蒋一飞收他为徒,学说《大明英烈传》(简称《英烈》)。师父见他生得伶俐,又怜悯他的处境,便答应了。那时拜师,除了交纳拜师金外,便吃住在师父家里,承担师父全家的家庭杂务,而学艺就是跟着师父到书场听他演出,凭着悟性和记忆,自己揣摩、背诵。

师父上书场坐人力车,他便跟在车后小跑,边跑边把听的书在嘴里背诵,还要喊嗓子,练口劲,学角色。从书场回来,要经过一条五百米左右的长巷“通关坊”。他在进巷口时,便练“起咆头”,一声“嘚,马来”直喊到巷尾,沿巷人家都能听到。下书场有固定时间,到通关坊正好五点左右,巷里居民听惯了,听到“马来”就开始烧夜饭。有一年中秋节,张鸿声得到师父允许,回家探望寡母,没有经过通关巷,巷里居民没有听到他的喊声,结果都延误了吃饭的时间。

说评话需要充沛的中气、宏亮的嗓音,这是要靠平时练的。张鸿声住在师父家里,清晨喊嗓子会打扰全家人的睡眠。张鸿声只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北局去。那时,北局有几个建筑留下的土墩子,约四五米高。张鸿声便爬到土墩子上去喊嗓子,学“八技”。北局附近有个骡马市场,一次,张鸿声的假马叫竟引动了骡马市里的马匹此起彼伏地嘶叫起来。

张鸿声十七岁满师。他急于赚钱养家,便只身到小码头演出。登台不久,正逢江浙军阀混战,生意清淡,只得回转苏州。没有地方演出,他每天上午到光裕公所(评弹艺人的行会组织)茶会上去。茶会上也没有几个人,张鸿声便拉了个烧茶的职工,请他当听客,找了个僻静角落,对着他开讲《英烈》,磨练书艺。那职工和艺人长期相处,也成了行家,听了张鸿声的演出,便给他点评一番,这样张鸿声的书艺也不断得到长进。

之后,张鸿声在江浙小码头上演出了几年。1931年他在老师蒋一飞的带领下,按行规,在光裕社正式出道。

在码头上小有名气之后,他有了进入上海小书场的机会。但第一次进上海,他只演夜场。上海是各地戏曲曲艺名家荟萃的大都市,评弹的名家响档也在各大中书场斗妍争胜。张鸿声留下时间到各剧场、书场观摩学习。评弹艺人行规,一般不同意同道进场听书,他便上门谦恭地说明自己求师学艺的初衷,取得了前辈们的谅解。终于在上海,他开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提高了艺术的学养。包括在上海看的卓别林电影,也对他日后的放噱艺术有了不小的帮助。

1935年,张鸿声二十七岁时,第二次进入上海。这次进的城隍庙得意楼怡情处书场。到上海的次日,他习惯性地到附近了解书场情况。城隍庙是书场集中的地方,正好这时几家书场演出的都是评话。“柴行厅”演出的是名家程鸿飞的高徒吴冠平的《岳传》,“城隍庙书场”演出的是号称“同谊社”武状元的陆锦明的《封神榜》,都是响档。更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还有三家大书场,演出的竟是当时说《英烈》的三大名家:叶声扬、许继祥和自己的老师蒋一飞。评弹演出,艺人、书场之间竞争激烈,如果书效果不能胜人,卖座清淡,就只能自认失败,就此“剪书”停演,行话叫“漂脱”。张鸿声回到住地,心情纠结,如果退缩不演,就此回去,那么下次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进上海;如果坚持演出,就一定要胜过其他场子,赢得声誉,才能立足上海。接着,他冷静地分析,比较了自己和各场各档的优长和弱点。他知道城隍庙一带的老听众欣赏水平较高,要求说表书路要清,角色表演要足。他想,吴冠平说表虽好,但只是平说,不起角色;陆锦明角色生动,但书路很乱;而三位前辈响档,年已四十开外,叶声扬文化不高,语言粗俗,多次复档,很少新意;许继祥倒嗓之后,说书避重就轻,以放噱为主;自己老师蒋一飞染上了烟瘾,精力大不如前,嗓音、中气都打了折扣。张鸿声想自己二十七岁,正值青春年华,精力充沛,初到上海城隍庙,应有其新鲜感,如能在书艺、书路、角色等方面发挥自己年轻的优势,给听众以新意,说不定能给听众留下好印象而战胜前辈。

于是,他决定留下演出,并作好充分的准备,对书目内容、表演艺术反复加工排练。当时几家书场都在农历八月半开书。开书那天,其他书场,场场爆满,唯独张鸿声演出的得意楼只有四五十听客。而同一场子,做下一场(“中场”)的是唱《珍珠塔》的名家魏钰卿,则是听众如潮。张鸿声头场未散,下一场的听客都已挤在场外等候。张鸿声演到第四天,正好说到《常遇春马跳围墙》,一般艺人说到这里,总要卖个关子,把跳围墙的情节留到下一天再表演。而张鸿声事先作了准备,把节奏加快,到落回时,正好表演常遇春策马在围墙上驰骋,陡然放开嗓子,一声马叫,声震屋宇,直传遍书场内外。随着脆亮的马叫声,常遇春已经跃马跳下围墙。这说法使新老听众都耳目一新。听到这声马叫的,莫不拍手叫好,从此张鸿声场子里的听客日益增多。他也更注意自己书情书路的进展,不啰嗦,不拖沓,而艺术也精益求精。听众喜爱他行书干净,节奏明快,给了他一个“飞机英烈”的美誉。飞机是指时尚、高速。

这一档期演出结束,张鸿声在上海声名鹊起。多家大书场竞相延聘,接着又有多家广播电台邀请他播出节目。张鸿声拥有的听众越来越多,他日夜坐着人力车赶场子。还有热情的听客骑着自行车,跟着他一起赶场子听书。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张鸿声已成了评话界名实相副的大响档。

成名之后,张鸿声没有满足于自己取得的成就。他认为仅靠年轻、精力充沛、敢干敢闯是不够的,在书艺上必须有更高的造诣。书目有新意,艺术有建树和个性特点,才能出人头地并超越前人。

他总结自己的成功,在于认识适应了演出环境(地性)和听众的要求(人性),现在更要认识新说书目的特性(书性)发扬,发展其艺术上的特色和优长。传统评话《大明英烈传》是苏州评话书目中结构完整、情节入理动人的优秀书目。其文学性艺术性仅次于根据《三国演义》改编的传统书目《三国》,故有“小三国”之称。评话艺术原以说表和角色表演为特色,演员艺术的优长往往也体现在其人物形象的刻画及表演的生动感人上。《英烈》作为演义,当中人物并非都按史实,有些人物为了情节曲折和加强戏剧性,是托名虚构的。全书的主要人物,俗称“书中三胆”的胡大海便是其典型。但是在师辈的演出中,胡大海一般都用“戆坏”角色的程式表演,性格粗鲁、笨拙,满嘴粗话,听众并不喜欢。张鸿声创造力旺盛,他决定改进对胡大海人物的塑造。他根据书情和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设想出胡大海应有的性格,并且在社会生活中那些自己熟悉的与胡大海性格相近的人物身上提炼素材,把胡大海塑造成了:有几分傻气又有几分淘气;虽有嘴馋、贪小、喜嘀咕的缺点,但内心正直善良,富于同情心;尽管做事鲁莽,容易上当,但又常能化拙为巧,呆中得福;而且能主持正义,制强扶弱。这样的性格有其可笑的一面,但却更为可爱,因此受到了广大听众的喜爱。张鸿声扬弃了“戆大”角色的粗俗,又从京、昆及别的评话书目和前辈身上借鉴其表演艺术,使人物更为生动。张鸿声长期浸润于对人物的体验和创造中,渐渐做到了与胡大海角色的“他中有我,我中有他,物我同化”。他自己说:“我好像钻进了胡大海的肚皮里。”听众熟悉了胡大海的形象,只要听他用浑厚的嗓音喊一声“哎,来哉”,知道是胡大海出场了,便全场活跃振奋起来。听众喜爱胡大海,也喜爱张鸿声,称他是“活胡大海”。连评弹知音陈云同志见了他也称他:“喔,胡大海!”

“噱”是评弹的主要表演手段之一。弹词有弹唱,而评话没有,故评话更重视角色表演和噱的运用。张鸿声在注重角色创造的同时,也注重“噱”的发挥。他认为以叙事为主的评弹,也应以与内容结合的“肉里噱”(喜剧人物和喜剧情节)为主。但他也以烘托人物、情节的“外插花”噱头作为他的表演特色,以增加听众的审美乐趣。他善于在生活中观察、汲取“噱”的素材,加工提炼成演出中的“噱头”。他深谙放噱的技巧,在演出中,妙语如珠,不动声色地引得听众哄堂大笑。张鸿声放的噱头能使人开怀地笑,也能引人会心地微笑。有时听过之后,回到家里还会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听众熟悉了他的风格特长,有时不等他开口,看到他的一个面风,就会发出阵阵轻笑,并给了他“噱头大王”的美誉。

1948年,国民党反动派竞选伪副总统,候选人是李宗仁、孙科。马路上用大喇叭播放着唱选票的声音。张鸿声演出时来了灵感,他对听众叹了口气说:“唉,他们只知道李宗仁、孙科,孙科、李宗仁,哪里知道伲种人,真苦。真苦的是伲种人。”立即引得全场哄然,这成了他的得意的噱头之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评弹艺人因放噱受到了舆论批评,因噎废食,演出时都不敢放噱头了。张鸿声也是如此。陈云同志知道后,对我说:“你叫他把所有的噱头都放出来,录了音,我来听听。”于是,我们就找了一家“东华书场”,由张鸿声说全部《英烈》,并要他把噱头都放出来,由上海人民电台录了音,逐回送给陈云同志听。陈云同志听过后,对我说:“张鸿声的噱头我都听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可以的。”我把陈云同志的话转告了张鸿声,从此,他就没有顾虑地发挥他拿手的放噱艺术了。陈云同志也据此发表了“要注意评弹的娱乐性”和“评弹没有了噱,将是很大的寂寞”的精辟见解。陈云同志对张鸿声的书气和审美水平是肯定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谈到评弹编演新书目时,陈云同志还曾提出要由张鸿声这样老艺人来当顾问“扳错头”,这一点张鸿声很感鼓舞。同志们笑称他是“奉命扳错头”。

张鸿声于1951年参加了上海市文化局组建的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是初建团的“十八艺人”之一。进入评弹团后,他随全团演员参加了上海文艺界的治淮宣传工作,1953年又随团到广东沿海慰问中南海军,之后,又和部分演员参加第三届抗美援朝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慰问演出。

上海人民评弹工作团作为国家剧团,团里的工作人员,都按国家评定的级别领取固定工资,尤其是几位响档,收入与团外民间艺人相差近八九倍。而且,团外收入高的艺人,原来艺术和卖座都不如团内名家响档的。1953年初,有几个演员对收入不满,酝酿要回到民间单干,并拉张鸿声一起退出评弹团。张鸿声子女多,家庭负担重,面对团内外收入差距悬殊的现实,而且还有人说,团内团外一样都是革命的,他思想上一度起了波动。但他想到长子参军,已是一位年青的部队干部,自己是光荣的军属;又想到,多次随团深入工农兵演出所受到的教育,他把这些都称为是修来的“舍利珠”,是自己获得的荣耀和功绩,岂可轻易毁损。于是,他决定留在国家剧团的革命集体里,并主动向领导作了思想汇报。他把自己这一坚定举动称作“中心开花”,悬崖勒马。

坚守下来的张鸿声在上海人民评弹团的书目整旧创新、艺术革新发展中,都有卓著的贡献。他对所说的长篇评话《英烈》不断整理加工,并整理了《马跳围墙》《手托千斤闸》《三踹牛塘角》等精品选回。他参与了中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编演。他运用自己从生活中提炼创造角色的经验,在中篇中塑造了工人姜阿土的英雄形象。后来又在中篇《海上英雄》中刻画了怯懦胆小、外强中干的敌作战科苗科长形象。在中篇《江南春潮》中,发挥他刻画喜剧人物的特长,生动描画敌舰艇轮机长在仓皇出逃前,抓着被割断了线的电话听筒,嘶声呼叫,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口吹气的窘态,成为了书中精彩的“肉里噱”。在中篇《白虎岭》中,他借鉴传统,又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塑造了生动可爱的猪八戒形象。在他拱起厚嘴唇、打着呼噜、道出的那声“猪泪双抛”里,活灵活现地表现了猪八戒偷懒怕事的可笑可气的形象,至今还为听众和同道们津津乐道。

张鸿声熟悉各地书场和听众的需求,也深谙全团演员的艺术状况,他负责全团的演出安排和排档调度。今天来说,是个很好的经纪人。在他的调度、安排下,演员们得以更好发挥其艺术,青年演员在成长中崭露了头角,各地观众也得到尽情的满足。

张鸿声早岁从艺,经历了学艺的艰苦和成名的坎坷,也从前辈身上学习了敬业、爱徒的品德。他爱护后起的青年,并重视言传身教的传授书艺。入团前,他曾带领过多位徒弟,其中包括他的亲侄子张效声,后来也成了上海评弹团的演员。在团里,他更热情地为学馆的学员授艺。

苏州评弹学校是上海的老艺人们向陈云同志建议,得到陈云同志的热情支持后,由江苏、上海共同创办的,议定主要由上海负责艺术教育。张鸿声等几位上海评弹团的主要演员,虽然演出很忙,还是抽出时间多次去评校授课。到学生毕业分配时,当地却不同意将他看中的心爱的学生分给上海,评弹老艺人们自有其行为的道义准则,此事张鸿声心里是不痛快的,他说我要这样的学员是为了评话艺术和优秀书目《英烈》的传承。对方的回应是,既这样,人留在本地,还是来跟张鸿声学《英烈》。为了事业的大局,张鸿声克服了不愉快的心情,同意接受了,并像对待上海的其他学员一样,他一视同仁地悉心把艺术传授给他们。

1960年的一天,他在大华书场演出后回到后台,突然一位戴红领巾的少年走来对他说:“老师,我要跟你学说《英烈》。”张鸿声了解了他的姓名和家庭情况后,劝说他还是要继续学业。但那少年却执着地要求拜师学艺。张鸿声把他约到家里经过多次交谈测试后,觉得他确是一个说评话的好苗子。但那时评弹团学馆招生名额已满,张鸿声和团领导再三商量,起初团领导还怀疑他吃了人情,后来知道他确是为了评话艺术亟需培养后继人才,是为了事业,终于同意了。张鸿声对学员们都爱如己出,无保留地传授艺术。为了使学员们能在现场观摩学习他的书艺,年近七旬还多次到小型书场演出传统长篇《英烈》。那位少年在他的调教下,加上自己热爱评话、勤奋学艺,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已经成长为中青年演员中的后起之秀。

作为行业中的领军人物,当惯了老大,张鸿声不免有些自负和倨傲。但他宅心仁厚,遵奉着老辈艺人尊师爱徒和与道众相处的道义准则。他并不热衷于社会和政治地位,因此,他也不像有的人趋炎附势、奉顺吹拍、投机跟风。作为一个长期从事评话演出的老艺人,他热爱自己的听众,追求对他们审美需求的满足。艺术对他已是一种自娱娱人的工具,在演出中他挥洒自如,左右逢源。他的艺术娱悦听众,又在艺术中享受着表现和创造的乐趣。

但当“文革”浩劫来临时,年已花甲的张鸿声还是受到了冲击。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反动派曾将游艺协会及各个分会编为“戡乱建国大队”。原是为了壮声势,领经费的,各个分会的负责人都作为“大队长”列入了名册。张鸿声当时是评弹协会的组织委员,他和主委杨斌奎都成了“大队长”,并没有参加任何活动。造反派发现了那本名册,于是张鸿声便被打成反革命组织骨干。再加上他与各地书场的熟悉关系,更将他作为“霸头”进行批斗。在批斗时,被打破了鼻子,他本能地用手一抹,血浆涂上了两颊。张鸿声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心存恐慌,又不能辩解,也不会申辩,情急之下,只得效学传统历史书中的冤犯,连声呼喊:“冤枉啊,冤枉!”造反派哪里理会这些,终于还是被戴上了手铐,关进了造反派设置的“拘留所”。被查讯了几个月,实在查不出什么,批斗高潮过后,就被放了出来。

冲击并没有影响他对祖国、社会和艺术的热爱。粉碎“四人帮”后,他以高涨的热情重登书坛。胡大海淘气的形象和一声声脆亮的马叫,使听众感到老艺人宝刀不老,功力不减当年。阔别十年之后,听众们加倍热爱他了。然而,毕竟已是古稀之年,不免日渐衰病了。领导为照顾他的健康,不再让他长期演出,转而从事艺术研究,辅导青年。他勤奋地记录下了自己的书坛见闻,并在专人的协助下,记录整理了全部苏州评话《大明英烈传》演出本,共八十三万余字,交由湖北人民出版社群益堂出版。

直至1990年去世,可以说,张鸿声的晚年都在为他心爱的评弹艺术的传承、发展做着成就卓著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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