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刀

2015-12-16 19:10尹德朝
地火 2015年2期
关键词:支那

■尹德朝

马家刀

■尹德朝

引子

近年来,出现了大量与抗日战争有关的日本文物资料向国内 “回流”的现象。其原因很简单,中国人要铭记那段历史,研究者收集第一手资料至关重要。在众多“回流”文献中,一些旅日华人对侵华日军的个人相册开始留意,由于其私人色彩较重,保存下来的某些记忆碎片,也许能还原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真相。本文关注的是,某旅日华人从一个叫桶本巴一郎的日本老兵手里得到了一本二战时个人相册,概略记录了他在中国的一些侵略行径,特别是对1939年秋天八十旅团下属奈良联队制造溪南县 “水莲沟惨案”有详细缀述。

为进一步落实其材料的真实性,笔者曾在东京日本防卫厅研究所图书馆里找到了1953年出版的 《奈良联队战记》一书,此书对1939年秋至第二年夏之中国战事竟然是空白。这对惯于炫耀 “战绩”的日军来说,讳莫如深的反常举动,其背后隐含的秘密不言而喻,用日方的话来讲:“不宜公开……”

摘自 《万国军事》2012年第15期《私人相册背后的秘闻》

去年夏季某日,一传授中国武术的旅日朋友回国,电话诉其心情郁闷,约我酒馆小坐,说带回几件好东西,帮忙鉴别一下有无文史价值,主要是经济的,找找销路。顺便再让我这个杂志编辑看一下他翻译的一篇纪实稿,发表后千字不得低于千元等等。舞刀弄棍之人竟也舞文弄墨倒起文物来,老实说,摘进筐里的不一定都是菜。

此人姓庄,我小学同学,少时我们均受电影《少林寺》影响,游走于几家良莠不齐的武术培训班,因此功太苦,我半途而废。庄持之以恒,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屡获国内武奖,成年后以影视替身扮兵将走卒为业。40岁后体力不支,开办武馆为生。不成想2005年以后庄教练招不到学生了,也不知怎么,中国孩子突然对韩国的跆拳道热爱有加。武馆门可罗雀,加之婚姻破裂,次年他变卖房产远赴东洋,表面说去旅游,暗自怀揣一张“双李”(李小龙、李连杰)路线图寻求国际“打星”梦想。然而天涯数载不甚如意又心有不甘。此次回国,客串“文化倒爷”解囊羞之窘亦可理解。

坐定后我调侃道:“不会因为钓鱼岛,右翼分子骚扰你,避难来了吧?”

庄教练把一个大包轻取轻放地搁在桌下,扶袖捏盅唏嘘呷茶,似不屑与浅薄之见作答,自顾雅斟细饮,有意无意透出几分历练多年的异国情调。

“你就别摆了,说话。”我说。在一起撒尿长大的,肚里那点底料彼此都清楚。

庄教练绷不住一笑:“没这么严重,我主要是回来看一看父母,他们都奔八十了,转眼就不行了,我走那么远,出了事怕连尸体都见不到。”

我不以为然。国外多年,小五十了依旧单身,偶尔通个电话,也从没听他提过父母什么的。几次回来,大多泡在朋友圈里和女人身上。

“你要真想尽几分孝道就回来。”我说,“鬼子那料理就那么好吃?日本妹子倒是很可爱,可也轮不着你哈。”

庄教练淡然,自是一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神态,看来多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他说他是从一个日本老房东的身上看到了父母的影子。

“拿倭寇当榜样,小心有人板砖拍你。”我看一眼桌下的大包,“别再吊胃口了,拿出来看看吧。”

庄纹丝不动,若有所思道:“老者叫桶本巴一郎,日本老兵,参加过淞沪会战,前几年死了。”庄沉静道,“中国通,上世纪20年代随父做皮货生意于满洲,在齐齐哈尔度过童年,‘九·一八’事变后被迫回国。后随日军再次进入中国,历任中尉剑道教官、奈良联队第四小队队长等职。被俘后,次年释放回国。‘水莲沟惨案’令他终生难安。2004年他曾随一商业团体到访南京。他对我说,屠杀证据确凿。还说他曾试着找过一座坟,他清楚记得那座坟就在山西溪南县刘家河不远处的河滩上,他很想去拜一拜,就去了,可是没有找到。找不到很正常,它躲不过‘文革’。”

“什么坟?”我问。

“一会儿给你看。”老庄继续吊我,“……他曾雇车前往溪南县,到了那里也就离水莲沟不远了。他说进村看看,其实是想找一个叫陶素珍的女人,打听她是否还活着。眼见就要到村边了,他突然叫停司机,调头回返。也不知怎么,他越走越害怕,心跳加速头晕恶心。回国后身体渐渐就坏了,说三百多个冤魂缠上了他。他出事那天,不巧我去了札晃,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日本住宅大多独门独户,邻居间咫尺天涯。老远我就闻到一股尸臭。拉开门,苍蝇迎面扑来。他死在榻榻米上好几天了,终年93岁。一沓手稿和相册摊在桌上……”

庄终于把他的宝贝包从桌下提上来:“我这次把它们都带回来了。”

半块砖大小的硬壳相册和两本书稿放到桌上。

庄说:“相册记录了一些侵华的历史罪证。回忆录写得太草,只能看个大概,有几篇我觉得很精彩,试着翻译了几段。你是编辑又是作家,看了别见笑。主要是这相册,你说我是给政府好,还是给收藏家?哪里收益更大?你轻点翻,很脆……老头说的坟,就是这张。”

庄起身翻我手里的相册,指着其中一张。

相片中,几个日本兵在一个堆起的新坟旁列队,脱帽默哀。

木制碑上写着:支那军新编第12路军18师52团刀术教官,马树贵之墓。

我疑问:“他们哀悼的是自己的敌人?”

庄说:“没错。对宁死不屈的血性对手,他们也是满怀敬意的。记得有一天,老头目光浑浊地问我:‘……我一直不解,在日中战争中,你们有很多无畏将士血祭沙场视死如归,据说你们的后人很少缅怀他们,为什么不给你们的民族英雄设灵堂建神社呢?他们魂安何处?’我无语。这个问题有点大,小人物怎能回答得了。不过,我们确实对英雄前辈们的英灵欠缅怀。”

“不,不。”我否认道,“我们国家已经将9月3日定为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了。”

庄摇头说:“太晚了。老头曾托我给他办件事,说下次回国要我帮他继续打听叫陶素珍的女人,山西溪南县水莲沟人,一个美丽年轻的少妇,也就是国军新编第12路军18师52团刀术教官马树贵的妻子,她和她丈夫同时被俘。找找看吧。我在敷衍。你想,一个做过鬼子俘虏的女人,活在世上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我专心看相册。从头翻到尾,很失望,不外乎一群手持三八式步枪的士兵在不同地方的随意照:山野村庄,炊事宿营、操练行军、挖壕站岗等,平淡无奇。照片摄于1937年至1939年间,片中人物透着自认为最适当的面容,均年轻英俊,称得上帅哥一族。不过,从不同面孔异样的眼神和差别的姿势当中,却显现着他们骄傲跋扈的同一品行。当然,在身负天皇使命和民族抵抗的高压态势下,都有着相同的阴沉和生死未卜的忧郁。恰恰就是这样一群军人,血腥屠杀了上千万无辜的中国百姓。

庄的译稿首页,用毛笔写着“支那大刀血风录”几个大字。数万字译稿均为手写仿宋体,我问怎么不用电脑,这样写太苦。他说在日本还兼着一份工作,中文教学:“……电脑用多了提笔忘字,日本人很讲究书法,没有一手好字人家不认你……”

苦难磨练人。老庄真的变了。

桶本巴一郎,本州福冈人。儿时随父远洋中国东北,开办满洲东赢洋行兼做皮货药材生意。齐齐哈尔应算是他的第二故乡。昭和三年,桶本十四岁。那年春季,他随父赴嘉荫收购皮货,恰逢中俄刀客于黑龙江岸摆擂,桶本止步于前,但见中国武人刀影如风寒光四起,致对手尸横刃下血溅擂台,令人触目惊心。少年桶本自此仰慕中国刀客,立志于中国刀术。次年,赴天津武馆习武,主攻宋代手刀技法,并将其功与幕府时期浪人剑道秉承兼顾,形成了独特的桶本风格。昭和六年夏即1931年夏,桶本巴一郎在武馆结识一李姓女子,哈尔滨人,曾就读于满洲女子中学,弃学后进入武馆,意在传递祖刀宗拳之法,苦习强国驱夷之武。桶本甚是崇尚与其深恋,正欲携女回国开办中国武馆,却闻日本关东军进入满洲,制造“九·一八”事变,全面占领中国东北三省。对日侨而言,理应是一个利好消息。实则相反,中国局势骤然动荡,抵制日货风生水起,采药猎兽者亦不再与日商交易。更有日本侨民频遭暗袭,头颅悬于门檐街巷,令众侨民惶惶不可终日。桶本巴一郎父亲的洋行日益衰落无法维系,关门落个清静也罢,哪成想日本扩充军力,日侨青壮男性均要无条件服兵役。其父趁大批“开拓团”尚未到满洲之前,倾其所有,深夜搭一艘巴西籍混装驳轮偷渡回国。时夜,桶本沮丧无比,如此这般匆忙离去,居然连一句道别之言也未曾给那位李姓女子留下……

然而,国内征兵更烈,太阳旗下的大东亚共荣之军歌歌声嘹亮浩浩荡荡,军国主义思想已彻底洗脑于日本国民,举国上下酷似一巨大疯人院,战争狂热空前绝后令人发指。

昭和十年,桶本巴一郎应征入伍。广识世面的他要比国内青年冷静得多,其心态为默默随流而安之也。其在京都陆校军训两年后,编入关东军中岛朝吾中将的17师团队伍中。因少时习中国武术数载,破格提拔为剑道教官,中尉军衔。后派往素有“幕府武士之魂”的青川联队,一边带队传授剑道,一边待命进入满洲。该联队士兵均在津和招募,亦称津和联队。

5月28日晚,津和联队接换防密令登舰“渡满”踏上进攻中国的战争之途。这一天为桶本巴一郎入侵中华之日,也是他良心备受煎熬的开始。将士们在京都市民狂热的欢送下挥泪相别,大家邀桶本合影留念,他显得麻木不仁。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归属地非常模糊,日本虽是他的祖国,可是它越来越像一个符号,反而对中国那份特有的情感深深难忘。此时此刻,是出国征战还是回故乡,他分不清楚。

当满载军人的舰船向西北方向行驶了一段距离后,突然南行,沿中国东海一路直下,后被告之攻打上海。一场恶战在即。

昭和十二年即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防线,所谓“淞沪大会战”拉开序幕。尽管国军报以玉石俱焚之殊死抵抗,最终宣告失败。继而日军直逼六朝古都南京。之后,日军各兵种沿华东一线向北挺进,欲与驻守东北地区的关东军成南北夹击合围之势,对中国实施全面占领。

时值1939年9月,津和联队沿陇海线向华中挺进,途中虽有冷枪骚扰,均未遇到成建制的正面抵抗。战况条条鼓舞人心,群情振奋,高呼天皇万岁。不久的将来,日本帝国将在长治久安的大东亚共荣圈内,实现天皇倡导的“王道乐土”之梦想。到那时,也许大家就能回家团圆,娶妻生子赏樱花了吧。东海岸的秋风侧面吹来,似闻到了家乡樱花盛开的气味,大家脚踏翻滚如涛的层层稻浪,有人不时捋一把稻粒放在嘴里咀嚼,米浆满盈,对祖国和家乡津和的思念甚是汹涌,大家一路放歌,捉鸡宰羊,砍杀无度。

唯独桶本有些与众不同,成长于中国的他深知华人性情刚烈,轻举妄动者必自毁,因而行进之中,眼观六路谨小慎微。此前他从日军《战地快讯》中读到一则消息很是震撼。此讯这样写道:

“……进入支那以来,我大东亚皇军所向披靡,支那军队溃不成军。然六十旅团进攻华北连连受阻,究其主因,乃支那西北军马家之‘破锋八刀’所为,故使我辉煌于幕府之武士剑道戛然于此,若探其魔器,需迅解马家刀之秘诀。目前,我军已探析生产马家刀巢穴,近日将予以彻底清剿,战果在即,后事将陆续报道……”

出于对战刀的特有敏感和偏爱,桶本一直把这张印刷粗糙的《战地快讯》细心叠好揣在怀里。地图显示,水莲沟处在山西溪南县东北,此刻,桶本所部正走在此县境内,心想,倘若能与马姓刀人打上一擂,不乏幸事呀。

他一再告诫,支那军队民众非我想象之懦弱,千年传于子孙的唐宋神刀远高于我皇军之剑道,亡奴同仇敌忾,藏龙卧虎,望诸君小而慎之,务必不可粗心大意。而其他人置若罔闻。

也许是冤家路窄,或因日军嗜杀成性之噩运使然,桶本及身边作恶的日本军人必将无法挣脱马家大刀的魔咒。29日那天清晨,行至一条清澈水溪旁停歇下来,日军纷纷卸下兵器辎重,俯身兽饮或取壶灌之,有人还脱了衬衫,冲洗身上的汗盐,非常放松地享受着异国之水,皆无感到有丝毫的不祥。突然,一个蒙面大汉从草丛中豹跃而起,高举一把大片刀劈将过来,口中高喊:“迎面大劈破锋刀。”

蒙面大汉最先杀向毫无戒备的栗原,此时他正跪地翘臀伸脖颈畅饮,刀从右颈部劈至左胯,瞬间人分作两半,血溅半尺,栗原当场死亡。接下来蒙面大汉快速收刀,再次大喊:“掉手横挥使拦腰。”再劈向欲持枪应对的西村,同样他也躲闪不及,被齐肩砍掉一条胳膊。那条胳膊离体后掉落在田埂上,如一兴奋至极的蟒蛇翩翩起舞。

众日军猛醒,愤怒大喊端枪刺之,然而蒙面大汉刀影缠绕,酷如一股光的旋风,将其裹进一个高速运转冷风呼啸的钢体之内,刺刀一经接触便会断成两截。显然,蒙面大汉为拼命而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口中依旧念念有词:“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倭寇敌难逃!”

桶本凭借少时天津习武的记忆,对蒙面大汉的刀法略知一二。其属于清代义和团传授下来的手刀“缠头裹脑”之技。其弱点在于猛而不锐,凶而不持。桶本大喊一声:“闪开!”拔出战刀迎上去。因已摸透蒙面大汉的刀法,与之几个来回后,对方便力不从心,但蒙面大汉依旧步伐稳健阵脚不乱,死亡咒语反复诵念:“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

几回合后,刀法被桶本一一破之,口诀密语越来越弱。毕竟蒙面大汉已砍杀多时功力殆尽,最终被桶本虚晃一刀扑倒在地。桶本不想杀死他,就此生擒一个不可多得的活教材,应将“缠头裹脑”悉数分解,授之于皇军将士加以应对不再糊涂而死。然而事与愿违,众日军愤怒难以抑制,不及桶本阻拦一拥而上,乱刀猛刺……

蒙面大汉死后,揭开其面罩,发现竟是一个六旬老者,胸前刀刻着两个流血的大字“报仇”,顿时让人不寒而栗。蒙面大汉对皇军怀有这般深仇大恨,与大东亚共荣美好蓝图如此相悖,这是日本民众都不愿看到的。

有人把西村的断臂从田埂上找回来,血淋淋的刀口沾满泥沙,军医拿出一瓶酒精冲洗截面,看上去就像冲洗一块下锅的肉。军医挑针试图给他缝上去,可是西村疼得满地打滚,大家怎么也摁他不住。

“要是有足够的麻药就好啦,也许能给他缝上去。”军医不无惋惜道。

但大家都知道,就算缝上也不过留个全尸而已。西村喊叫不断:“我不能死,让我回家吧,我的孩子才五岁,我老婆……我不能死。妈妈……”

联队长松本青川走过来,命桶本解除他的痛苦,桶本拔出手枪,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联队长恼怒地给了他一拳,亲自对准西村头颅开枪。西村一下就安静下来。

桶本很压抑,浑身隐隐颤抖,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杀人来送命?不是说来解救支那人的吗?不是给他们带来文明和幸福的吗?可是他们为什么对我们怀有如此深仇大恨?

桶本四下寻找手刀,麦田齐腿深,在一群嗜血蝇轰起的地方找到了它。这是一把不太标准的仿北宋锻造手刀,连续劈砍斩截,刃已有缺口。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刻有一个楷体的“马”字。心中不由一惊,莫非老者口中秘诀就是久而闻之的“破锋八刀”?桶本他刀握在手,一种久远的中国刀法瞬间从记忆中唤醒,他按捺不住内心兴奋一声呐喊,蹲裆猫腰,推掌抽刀,奋力劈倒河边一棵粗如手腕的槐树。桶本一番疯狂刀舞,使部队压抑的气氛稍稍有了缓解和放松。日本人都有收藏拍照的喜好,有人将死者扶起与之合影留念。

松本拿过刀看,摇头蔑视,对桶本说:“带上它,等部队休闲时,你好好给大家教几招。别看钢制低劣,敌人刀法不可小觑。这个老者值得敬佩,好好埋葬。”

队伍继续北进,军中再无放浪笑声,一律成品字队形搜索前进,走得蔫手蔫脚,偶有风吹草动,便显得惊慌失措。田地里再嗅不出一丝稻香,天空阴霾密布,枯树乌鸦哀鸣,呼啸的北风裹挟黑色硝烟和尸臭笼罩旷野。然而,这仅仅是他们噩梦的开始。

正当津和联队行至萘草一带时,突遭国军新编第15军82师、第29军独立五师一部围堵。国军骤然四起,似早有埋伏,数万之众高举大刀扑将过来。大刀宽如铡刀,寒光凛冽,喊杀声若海啸狮吼地动山摇,将津和联队死死围困。

战斗一直持续了两天一夜,电台炸毁,中小队之间通讯中断,后续无援。千余人不抵国军轮番刀阵,持刀者均同一姿势将板刀竖于胸前,如一面铁甲挡弹折刺。而日军一枪刺过便被大刀拨开,国军趁势举刀过头猛烈劈下。日军伤亡巨大。中队长依腾次郎在突围中阵亡。松本青川扔下残部,剖腹自尽。仅三十余人突围成功,津和联队伤亡惨重,其惨烈非日军之想象……

此役是继忻口、台儿庄战役以来,日军再遭大刀灭顶之灾。第八天,津和联队残部与八十旅团会合。日军津和联队取消番号。

《朝日新闻》:

“……萘草之战,支那29军令皇军饱受其苦,第17师团津和联队伤亡惨重。重创于我大日本皇军之器乃支那军大刀也,直致我武士刀脆若秸秆……朝野上下惊呼一片,感慨自镰仓时代锻造之术飞速发展至明治造兵以来,日军经久不衰的剑道辉煌不复存在。皇军兵败,奇耻大辱,教训惨重,还望我军取夷之长以制夷,必将‘胜不骄,败不馁’之训深入军心一以贯之……”

萘草之战鼓舞了中国军民,有人慷慨解囊黄金三千两,转送马家铸造大刀万余把,分发于国军各路将士。

日军从俘虏口中得知,为应对善刀作战的日军,国军总结出一整套规范套路在军中大力推广,特别对清末义和团“缠头裹脑”手刀之技加以升华和凝练,形成了当下最具实战的绝招“破锋八刀”。其操作要领主要是,遇敌时,右手单手握刀,自然垂于身体右侧,默念破锋八刀口诀。当敌方以刺刀猛烈突刺时,迅速以刀背于胸前猛力磕开刺刀,顺势将刀从背后绕头一周至右上方,而后双手举刀,尽力劈下,力道猛时可以将对方左肩至右肋一分为二。此招将防御与进攻融为一体,不给对方丝毫的招架之机……

身为日本剑道教官,却不能为天皇尽忠尽责,桶本倍感耻辱和茫然。

在桶本待命的第三天,突然有传令兵走进营帐,高声传令:“第八十旅团藤中次雄少佐命中尉教官桶本巴一郎速到作战部。”

桶本不明凶吉,紧随传令兵一路小跑,心跳得很厉害。旅团作战部安置在一座庙内,佛像祭台完整清洁,香炉里缭绕着一缕香云。少佐笃信佛教,清瘦硬朗。此刻他背对桶本,站在一个长方形山地模型桌旁与几名军官运筹帷幄,桶本站在门口不敢轻易靠近。只听少佐对军官道:“……溪南县水莲沟昼夜锻造冷兵器,为支那军补充军备一事早已为我所知,只因华中战事吃紧,无暇顾及而一时搁置,目前其毒瘤规模逐渐壮大,必须立即根除,刻不容缓。这事我已安排奈良联队主战,你们随时配合。”少佐见桶本久候门口,下令散会。

几名军官行礼后,与桶本擦肩走出。

桶本向前跨一步举手行礼,大声道:“少佐阁下,原津和联队中尉教官桶本巴一郎前来报到。”

藤中少佐上下打量桶本,其高大健硕令他满意:“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桶本笔挺站立道:“暂时还不清楚,阁下。”

少佐从桌上拿起一张电报稿给他看。

“奈良联队电告藤中少佐:支那军一马姓刀术教官在水莲沟训授祖传刀法‘破锋八刀’攻防术,危害甚大,速将其毙之或活捉?待令。”

桶本看后,抬头挺胸道:“少佐阁下,我能做什么?”

少佐道:“我在《朝日新闻》看到过有关你怒杀支那刀客的报道,因而,我委托国内军机处从京都军校调出你的档案,战前你一直担任剑道教官,很好。我还听说你少时长在满洲,通华语,习支那武功登峰造极,是吗?想不到我军中尚有如此人才,未被重用是我的失职。”

“阁下过奖,对支那武功我只是略知一二,皮毛而已。”桶本嘴上这样说,心里很舒服。

“不要谦虚。前些日,你斩杀了一个刀术精湛的支那之敌,同时还破解了他们的刀法和套路,这说明支那大刀绝非坚不可摧,大家都对你的武功大加赞赏。”

桶本挺胸立正:“多谢少佐夸奖,我会努力杀敌。”

少佐叹一口气继续道:“进入支那以来,皇军屡遭大刀之苦,我军将士损失惨重,武士道精神黯然失色……你过来。”他把桶本带到作战沙盘跟前,手指一个长城图形,将奈良联队所在的位置指给他,该队驻扎于晋冀交界长城西段溪南县一个叫刘家河的地方,距水莲沟十公里左右。

少佐说:“据说明朝李自成用刀亦产于此地。其传人马树贵系支那军刀术教官,将祖传刀功授之于支那士兵,对日军危害极大。两日后,奈良联队将对水莲沟进行清剿。马树贵之流将为郎三正孝部囊中之物。不过,击毙他很容易,重在取此人之术为己所用,你懂华语,对中国刀术有研究。所以,你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及时传授我军如何防御中国刀术,特别是要解开那个‘破锋八刀’之鬼术,扭转皇军窘困局面,还我武士刀之公正,你明白了吗?”

“明白,阁下!”桶本深吸一口气,倍感责任重大。

“二百四十余华里,两天之内你务必赶到。”

桶本盯着沙盘模型,有些灵魂出窍,感叹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异国山水,若有人想对它想入非非,定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你在听我说吗?”少佐见桶本心不在焉,大声严厉道。

他一激灵,抬首挺胸:“在听,少佐阁下。”

藤中少佐上下打量他,看到他身后背着一把怪异铁器:“你背的是什么?”

桶本拔下大刀双手捧给他看,谎称缴获于一个武功高强的支那兵之手。

少佐握住刀柄,看到了刀身上的“马”字。问:“马家刀?冤家路窄呀。”

刀上的血腥刺激了少佐,他耸了耸肥厚的鼻翼,道:“这刀杀过我们的士兵,是吗?我嗅到了。”少佐字字如锤。

桶本心一沉,本不想重提耻辱之事,可是少佐在等待他的回答。

“中士栗原君,下士西村君,阵亡于……此刀之下……”

“马树贵之流所为?”少佐再发问。

“不是,一个老者,亡徒深伏稻田,穷凶极恶,我应招不及……此老者虽刀法精湛,功夫了得……但他偷袭皇军,乃小人之举,我等已将其愤而杀之……”

桶本磕磕巴巴地回答,低首等待回音,却不见少佐说话,小心抬眼,见少佐满目疑惧地凝视着手里的大刀,右眼下部的神经拉动着水肿的眼袋细微抽搐。用拇指试刃,眼瞄刀背,翻来正去地端详,指骨敲击刀面发出啪啪嗒嗒的铁皮声,不禁摇头。本想看出些莫测名堂,却令其失望,对支那刀的那份神秘感瞬间荡然无存。他举刀用力剁在案桌上,刀刃浅薄地嵌在木头里:“它太钝了。”

“是的,阁下。”桶本讨好道,“支那刀材质低劣软如铁片,远不如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刀剑锋利……”

藤中蛮横打断:“就是这么笨重的家伙,杀了我们训练有素的日本皇军,也正是这样一把破刀,杀得你们津和联队狼狈不堪。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一把破铁片?”

桶本无语。

“这个问题,如果连你也回答不上来,再也不会有人能说出一二了。”

“不过……”桶本抬头道,“此刀优点也很多,刀面宽,刀盾合一,单握或双持均可,临敌时,辗转连击,疾速凌厉,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够了!如此残器被你妄加吹嘘,皇军威严何在?”

话音刚落,浅浅嵌在桌木上的大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震得屋子上方几尊佛像尘土下落,佛像凝眉狰目,不由叫人一阵寒栗。

桶本不敢再说话,低头无语。他心里非常难受,日军太崇尚武士道精神,太夸大东洋刀的能力了。正因为如此傲慢轻敌,我们才在战场上伤亡惨重。在当今飞机坦克已经得到普遍使用的欧洲战场,本已西化的日军却依旧固步自封,仍以武士刀强化和激励军人的作战能力,动辄拔刀相斗且刀战频繁,不成想却给了装备拙劣的支那军可乘之机,不仅弥补了敌人武器落后的不足且扬其之长。更加惨痛的是,支那军人不按规则出牌,拼不过就开枪,将士含冤而亡,战事不公又无理申辩,成为一道令人扼腕的滑稽风景。那些死于教规的无辜士兵,天皇知道吗?日本百姓知道吗?然而有目共睹,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刀战不管持续多久,终将要成为夕阳暮鼓淡出战争舞台。但是,那些死于愚昧的大和民族鲜活的生命,阴魂谁来安抚……

少佐似乎看出桶本凝重的心思,鄙视地看他:“你在支那生活多年,想必对这块土地是有感情的吧?”

“不,阁下!我流的是大和民族的血,效忠天皇是我的神圣使命。”

少佐很满意他的回答,拍着他的肩道:“到那里以后,加紧操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支那刀匪马树贵,你们可以很好地交上一手。重要的是,尽量争取那个支那教官马树贵及其家属,明白吗?”

“明白,少佐阁下。”

藤中少佐看一眼腕上的表:“你尽快行动吧。”藤中拾起地上的大刀说,“别忘了这个,让郎三正孝的官兵们都看一看,支那军刀不过是一些破铁片。”

桶本接过大刀,行礼后走出指挥所。一路走去,冥冥之中,他好似与马家有某种天赐之缘,感叹战争让人类变得如此荒唐不可理喻。“此行,我真要与支那刀王马树贵拼个你死我活?战争注定要让我死于刀下?”他越加感到身后大刀的沉重,但愿身后的刀不再是死鬼附体,阴魂不散……

昭和十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奈良联队突袭水莲沟。

清剿前,郎三正孝联队长军中约法三章:“一、生擒支那刀神马树贵,保证其毫发不损;二、优待家属攻其软肋;三、保证村内冶炼等设施完好,为我专家资以研究依据……”

日军分两路。一路由郎三正孝亲率一个中队及郭参谋的皇协军手枪排,趟过拐把河实施正面包围;另一路由松岛小队长及皇协军一个机枪连百余人从村南进入水莲沟村,两股力量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切断驻扎该村的两支抵抗武装后路,予以歼灭。

皇协军原属国军第五保安旅,抗战爆发后变节附逆,归顺汪伪政权成为当地一支亲日武装。该军地详人熟,日军若没有他们寸步难行。此刻,皇协军首领郭参谋陪伴于郎三正孝左右。两个人各骑一白一棕两匹蒙古瘦马走在队伍中间。郎三原有的东洋马,在淞沪会战中被炸瞎双眼,此坐骑为郭参谋所供,其脊骨似犁牙笨拙如牛令郎三很不舒服。

行至村边后。郎三止步,举镜观望。命所有士兵退弹下刺隐蔽进村。先由皇协军劝降,尽量避免强攻。

这是一个凌晨,太阳尚未出山。士兵秀夫一郎紧跟在哥哥身后猫腰向村里推进。夜色刚刚退去,晨雾缭绕在渐渐苏醒的村庄四周,看似仙境一般安静和曼妙。再往前走,一条小溪光波闪闪,一老妇溪边洗衣棒槌咚咚;有箫声歌唱隐约晨吟,忽一只大鸟扑棱翅膀破树而飞,直吓得秀夫内心一颤。大鸟也惊动了洗衣老太,也不过抬头一望,依旧专注她手里的活儿。唱歌的是女人,凄婉缠绵……

画面太美,秀夫一郎似乎忘记了正在打仗,一种思乡情绪溢满全身。此情此景似乎也感染了郎三联队长,他让部队从侧面绕老妇而过。大家一面悄然潜行,一面细听那隐约的箫声吟唱,似听出几分哀怨的国仇和家恨。

无论走到哪里,哥哥都会走在秀夫前面,他那宽大、披挂各种军械的身躯,一直都是弟弟遮风挡雨堵枪断刀的盾牌。进入支那以来,哥哥无时无刻不这样提醒他:“秀夫,一定要活着回去。父母要靠你。”但战争无情,生死不可预测。秀夫的身边是芥川住持,这个神职人员一路默诵佛经。

此刻,马家大院照例来了很多持械军人和村武装人员。不过,今天人们并非前来操练习武,而是教官马树贵召集首要紧急会晤,商量部署该村军民尽快转移事宜。连续多日的习武操练,特别是自报纸大肆宣扬后,马家传授刀法一事已有风声走漏。昨日岗哨发现似有密探在村头张望,哨兵喝令驻足,其夺路奔逃,放了几枪没打着。危险在即,会议决定即刻熄炉停操,命驻村国军新编第12路军18师52团一营余部和县大队民兵携村民化整为零,迅速转移。

马树贵的预料虽然准确,却没有想到日军行动如此迅速,更没想到日军专为“请教”刀术而来。淞沪会战负伤的他,伤愈后本想重返前线,却接上级指示留村开办刀术培训基地,这一做便达数月之久。

马宅本属山西一大户人家,上溯百年,祖传煅刀蘸火秘诀驰名长城南北。据家谱记载,咸丰年间有祖上历任晋冀都督朝廷五品带刀侍卫等职,曾祖父武商兼顾,盐商茶行散落于燕赵各地,故马家百年来,财粮丰厚人丁兴旺。而院内锤炼锻声不止炉火常年不熄,时有迎招武林强人摆擂切磋,善武习刀之风名扬百里。光绪末年,祖父及叔伯阻抗列强均为义和团小刀会组织者及同盟会成员,引来官府灭门之灾,但凡连嫡染族者均逐出府外,马家元气大伤,被迫携家人重返故土。民国十年,马父凭借祖传马家锻刀术,在水莲沟为军火不足的北伐部队补充冷兵器械,家业逐渐恢复时又逢日寇入侵。马母因病早逝,长子马树贵虽刀功拳脚青出于蓝,但其崇尚新民主主义思想,性情激进,不堪亡国之愤,弃学从军。慨言:“国无宁日,家何繁荣?”鼓动家父授祖传刀功密法于将士,捐家产于庶民,故导致稍有兴意的马家产业再度衰败。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高门阔院内刀兵铿锵,家佣忙碌,骡马十余。“破锋八刀”诀号在水莲沟上空久久回荡:

迎面大劈破锋刀,掉手横挥使拦腰。

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倭寇敌难逃。

跨步挑撩似雷奔,连环提柳下斜削。

左右防护凭快取,移步换形突刺刀。

……

众兵民散后,家中杂事繁多不能一走了之。马树贵先命村民骨干熄炉火埋钢坯,再安排家佣牵骡马携老幼抗属随部队尽快撤离,自己和妻儿暂留家中处理少许遗留事宜。院中尚留有两匹高头骏马一只母羊为夫妻和孩儿骑用。孩子生下后陶素珍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饱就会闹,搞得马家上下整日紧紧张张:城里女人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幸好母羊产奶,孩子尚且安静白嫩。陶素珍祖籍东北亦曾习武,原本姓李,因父入山为匪,她只好投奔天津姨家,改姓为陶,后为某军医院护士,此次陪夫回水莲沟养伤,抽空也为村民诊病之类。

马树贵除销毁上级有关文件,家中几件祖传文物金银细软也要藏匿。财物大都用于军训开支和家用打点,幸好有了这点祖传遗留,尚能为抗日救国出绵薄之力。妻在里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做姑娘时,出门一个小皮箱便打理得干净利落,如今身边添了孩子,孩子用具单棉褥被一大堆,尿了屙了都得收拾。分娩后她胖了,原来的旗袍甚至军装都穿不成了,此时孩子在哭,应该是饿了,便吩咐女佣阿霜去挤羊奶。看着年轻的阿霜端了木盆去牵羊,心里正想着把穿不成的衣物都送给她时,突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从院外咚咚咚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叔,婶,俺娘要生了,她在玉米地里拔草,干着干着,肚子就疼得厉害,倒在包谷地里直哼哼。一条小腿都出来了,俺娘疼得要死了……”女孩叫小凤儿,是马树贵的大侄女,十四五岁,平日娉婷玉秀,此时大汗淋淋一身土,没了姑娘样子。

身为医护的陶素珍,对接生这类事做过几次。断定孕妇难产拖不得,她顺手把奶瓶递到阿霜手里道:“你把奶瓶灌了快跟我走。”转身匆忙回屋,对丈夫说了一声后,吩咐阿霜裹襁褓收拾包袱。丈夫说:“还是把孩子放下吧。”

陶素珍边将孩子绑在阿霜身后边对丈夫说:“孩子整晚滴奶未进了,饿得直哭。我们边走边喂吧。”

马树贵抬头看妻,疲惫表情间掩不住内心复杂和焦虑,他腾手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小嘴正不停地吮吸着虚无的奶水,陡升父亲深藏暗处的柔情,道:“完事后,别再返回,尽快跟上大部队,我随后就到。”

陶素珍说:“我知道了。”正要偏身上马,马树贵拽住妻子,拔出她腰间的勃朗宁手枪,看了看弹夹里的子弹,又重新插入妻的牛皮枪套里:“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

“放心吧。”两个人做了个潦草的拥抱,妻随小凤儿、阿霜匆匆出门。

本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团聚。计划一起撤离后,回天津将孩子放于亲戚家里,万没有想到再次团聚时……

当马树贵把一个装有金银首饰的瓷罐埋于马厩后,忽听屋外几声清脆枪响,这是勃朗宁特有的音质,直觉告诉他,妻子可能出事了。紧接着,拴在院外的马发出一阵惊惧的叫声。

他摘刀挎枪正欲出门,一个身穿笔挺国军制服的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最初他以为是一营干部返回来有事相告,但此人站在门口笑而不语,感觉不对。

“哪位?不约而至,粗莽。”马问道。

来人笑说:“马同学,久违了,突然登门拜访有失礼节噢。”

马树贵正神看去,一张白净儒雅的脸似曾相识,细看,在那架了金丝眼镜的背后,他认出来者,此人姓郭,少时曾与自己在县城一同念私塾两年,后留学东洋便不知去向。吉凶不测之日此人鬼魂般出现,预感敌人可能已在眼皮子底下。马树贵二话不说,拔枪顶住他的头:“一个汉奸竟敢斗胆踏我的家门?”郭参谋镇定道:“树贵,让我说完话,你再动武也不晚。”

马树贵怒视片刻,挪开枪口冰冷地说道:“那就听听郭兄为何事而来。”

郭先点了一支烟,轻松一笑:“老同学脾气依旧,我站着说话,可不是马家大户的做派噢,叫花子门前讨杯水喝也不至于这样吧,况且我也是国军一个少校参谋……”

马树贵嗤鼻一笑:“少废话,喝水缸里有。说,日本人叫你来干什么?”

郭参谋收敛笑容正言道:“马教官名扬四海,近日又广招天下各路抗日豪杰大兴武会,眼不容东洋武士之剑道,可皇军眼里也容不下你这粒沙子,好在郎三正孝联队长海纳百川,今日亲临府上奉劝英雄儇薄者戒,与之一同切磋马家博大精深之武功……”

马树贵再次举枪:“我现在就可以一枪打死你,只嫌血脏了我的屋子,现在出去尚不晚!”

郭参谋脸一变:“敬酒不吃,罚酒恐怕也没得喝了。我说不动你,皇军说……”

突然一群日军举枪冲进来。马树贵手起枪响,一个日本兵仰面倒地,血成泉状喷溅在郭身上,郭参谋大喊后撤。涌入者匆忙躲闪两旁,马树贵枪指郭胸口:“念你是中国人,我暂不杀你。滚。”说罢,抬脚将他踹出门外。

门外,马树贵的眼前呈现出一副令人窒息的场景,数十个以土黄军服和烤蓝枪械为主调的日本士兵充塞了马家那熟悉而清洁的大院,几个黑色皇协军乌鸦一般散落于房上屋下,这一切均静谧无声训练有素,使得他误以为失聪或身处梦境。很快,几把横在眼前的刺刀及上面几只嗡嗡作响的嗜血蝇将他拉进真实。马树贵独立中央,将夹杂着细雨和尘土的灰色空气深吸进口,道:“郭参谋,你告诉他们,不是要切磋吗?正好,刀刚磨过,省很多力的,来吧。”说罢他慢慢竖刃,默读“破锋八刀”,摆开架势。

郭参谋臀部疼痛尚未散去。时才他欲拔枪,遭日军厉声喝止。听到马树贵在叫他,道:“姓马的,你不仁皇军也不义,你随意杀人是要偿命的,会让你一家老小都去见你马家祖宗……”

马树贵正欲开刀,突听山羊的叫声,接着是婴儿的哭闹,再接着一个熟悉而脆弱的声音传过来:“树贵,把刀放下吧。”

他循声看去,大脑轰然。晨雾中只见妻怀抱孩儿立于众敌间,宛若乱坟冈残栖一只落网的护雏翠鸟。小凤儿和阿霜也被捆在马车上,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贯善以果敢处置险境的他全然无可施之计,代之而来的宿命感死死扼住神经中枢,悔叹不该让她单独走开。

原来,当日军摸进村时,听到有婴儿在玉米地里哭。孕妇已将孩子生下来,陶素珍搀产妇正欲离开,鬼子已走到跟前。陶素珍掩护孕妇先走,自己掏枪阻击,打空了枪里所有子弹,日军蜂拥而上……

郭参谋得知是马树贵妻,感叹老天开眼,对日军说:“蛇打七寸,抓了她,马树贵就好办了。”日军竖拇指赞同。

“放了他们,欺凌妇孺非男人所为。”马树贵垂刀,无力道。

郭参谋道:“马树贵,皇军今天不取你性命,你杀了皇军,郎三联队长依旧以宽容之心善待你,你看,你老婆孩子毫发未损,奶羊都给你牵着呢……”

这时,一个日本军官抬手止住郭参谋说话,笑容可掬走上前来。用鹰一般的眼神看着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郭参谋上前提醒他:“太君留意,国军一向不讲规矩。”

这是一个面孔精瘦留有络腮胡须的中年人,如果他脱去呢制军装,与当地农夫别无二样,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放射着灭绝人性的光芒。他拽下一只草黄色手套,把那筋骨凸凹的手伸过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手绝不会被对方握住,就把手落在对方肩上,下暗力试一把对方身手。而后他呜呜呀呀说了一通。

郭参谋小心翼翼上前:“这是郎三正孝联队长。太君说,百闻不如一见,马教官不仅健壮俊朗而且智慧超人。用如此失礼的方式请马教官出山,大环境所致委实无奈,日中交战,省去诸多礼节在所难免。今来别无他意,请教官前往刘家河,传马家之刀法融大和之剑道,同建东亚共荣,意下如何?”

这个民族败类说什么马树贵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两眼紧盯着日军中的妻子和妻怀里的孩子。为了妻儿,他将身上所有武器扔在地上。当马树贵被五花大绑扶上马时,他看到几个日军将一具尸体抬出院去掩埋,这是死于他枪下的那个日本士兵。一个瘦弱的小兵跟在身后泣不成声,这士兵还是个孩子,这让马树贵感到,侵略者亦为血肉之躯,骨肉的分离之痛,没有国界、敌我和善恶……

俘获刀神马树贵损失甚微,令郎三正孝联队长大喜过望。若能获取俘虏身藏绝技,破解邪恶刀法一二为我所用,这对减少在华作战部队的伤亡及弘扬东洋剑道意义深远,对他本人的晋升亦大有帮助。但这一切都要看俘虏听不听话。不过,有其骨肉在手,会好办得多。只是捉拿这般轻而易举,让他觉得此人并不像谣传那样神奇恐怖,当然,此时断论为时尚早,上级委派的刀术专家已启程,一切都将在押他回刘家河,摆擂对“破锋八刀”剖析分解后方见雌雄。

此刻,这位曾就读于早稻田心理学的日本军官,不时勒住臀下有些亢奋的蒙古坐骑,靠近押在另一匹马上的马树贵,斜过一双自诩擅长潜于他人灵魂走廊的眼睛,窥探俘获者内心深处。俘虏的表情是麻木的,但内心的复杂和焦灼却没有得以很好掩饰,他不时拧头看一眼老婆和孩子,刚毅的轮廓暗显担忧和自责。郎三正孝不由得意,这是他希望看到的。

在这支大获全胜的队伍中,当属郭参谋最为忙碌,成功捕获马树贵的喜悦已将臀部的疼痛冲淡。皇军是讲信用的,到刘家河后,他会得到一笔可观的奖赏,最重要的是有望加入日本国籍,这不仅会抹去汉奸的耻辱,自然也会免去国人刑法惩处。不过,在他尽心效忠于日军鞍前马后的同时,却发现一个日本士兵情绪异常,此人为阵亡者胞弟秀夫一郎。他胸前用白布带挂着一个木箱,里面是哥哥的头颅,身体已永远埋在了陌生的土地上。进入中国以来,一直都在照顾他的哥哥突然没了,这让他孤独而痛不欲生地走在队伍中,枪扛在肩上,右手却攥着一把雪亮的刺刀,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束缚于马上的马树贵身上移开。虽然明知死亡是战争的必然,但当噩运瞬间降临时,依旧让他如五雷轰顶。此时仇人就在眼前,又怎能压得住仇恨的火焰,他要寻机杀了这个支那人。他几次靠近他,试图将刺刀插进仇人心脏,都被郭参谋挡于其前,他对郭参谋同样愤怒。他曾对郭道:“哥哥被你唤进去,他死了,你活着出来了,支那人一个鼻孔出气。”郭参谋奈何不得他的鲁莽,策马行于郎三正孝联队长身旁,与他耳语。

陶素珍的马被打死在高粱地里,此刻她怀抱婴儿骑在一头灰色毛驴上。毛驴也是自家的牲口,熟人熟路,与往日一样迈着有节奏的小碎步,忠心耿耿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驴的肚带上拴着一只母山羊。毛驴很温顺,山羊也很温顺。唯一不爽的是,两牲畜被一个皇协老兵用一根绳子牵着走,严重制约了它们随口吃把路边草,驻足撒泡尿的自由,更不习惯窒息在队伍腾起的烟尘中。毛驴带着山羊几次试图钻出烟尘喘口新鲜气儿,都被陌生老兵粗鲁地拽回来,毛驴愤怒昂头,发出它特有的高亢的吼叫。

驴叫惊醒了陶素珍怀里的孩子,她从包袱里取出半瓶羊奶塞进孩子的嘴里,孩子尿了,她抽湿垫干,尽管在驴背上她也把这一切做得一丝不苟。她已知道他们的未来,在她被捕的那一刻,日军惊呼她的美艳,争相用相机拍这个中国少妇,馋涎她玉一般的脖颈和高耸的胸。凭丈夫的性格,他也不会轻易屈服于敌人的,只是因为她和孩子他才放弃抵抗。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不过,从日本人对丈夫的特别“待遇”来看,只要顺从他们,或许会对一家人网开一面。顺从吧,为了他们的孩子。然而,每当夫妻二人目光相碰,那一瞬间,她读懂了丈夫的眼神,日军就算放过所有,又怎能放过这美艳女人?对孩子的照料也许很快将不会再做,在母子离别之前,她要尽情享受骨肉之情。孩子吮了几口奶后又睡了,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战争将把一家三口推向绝路,噩梦将至,母亲心肝欲碎……

郎三正孝勒住马,命队伍停止前进。他翻身下马拔出战刀,命令那个小士兵出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身为奈良联队军人,只因个人得失便无视大局杀仇泄愤,实乃我日本皇军奇耻大辱。他本想举刀送这个无视军纪的败类于天堂,但又觉得轻易处置恐军心不稳,举起的刀转为刀背将小士兵击倒。就在他施以拳脚时,南边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

郎三一愣,一定是从南面进村的松岛遭遇了支那军,这个判断刚刚做出,电台兵小跑过来递上电报:“支那游击队火力凶猛,速支援。松岛。”郎三正孝一心陶醉于战果,差点把他们给忘了。

郎三果断命一个小队及郭参谋的皇协军押送俘虏速返刘家河,他带领其余士兵火速增援松岛。急切中他不忘被打的小士兵,对鼻血不止笔直地站在原地的小士兵道:“给你立功机会可免你处置,跟上部队。”

原来,企图进村包围的松岛所部刚一进村,便与将要撤离的一营及县大队撞了个正着。本以为对付一些刀矛土雷的农民武装易如反掌,不料“土八路”个个凶悍,松岛先用掷弹筒轰开一道高墙,欲从缺口攻入一间石房做抵抗,哪里想到屋里埋伏着二十多个大刀手,他们挥刀砍杀,席卷残云……

郎三正孝在赶往途中,遭到了玉米地里的冷枪射击,驰援受阻。进村后又被一阵连环土雷袭扰,赶到战场时,一营和县大队早已撤离。松岛小队中的二十余人,均被砍死在一处巨大的石磨旁,尸体招来几十条饿狗撕咬。此情此景,郎三一声咆哮,拔刀砍杀吃红了眼的野狗。就在此时,一个皇协军跑步前来报告,一丛林里,有数百村民尚没有来得及撤离。这让日本军官气顺了很多。男女老幼三百余村民被赶到一个麦场。皇协军告诉日本人,这些村民都是抵抗者的妻妹父母和孩子。日军限令一小时内交出抵抗者,不然全部杀死。午时,无一人投降。日军开始屠村,机枪刺刀手榴弹同时使用,全村三百余名男女老少无一幸免。奈良联队,一手制造了惨绝人寰的“水莲沟惨案”。

桶本巴一郎在赶往刘家河的途中非常不顺利,他本可搭火车走完大半路程,孰料连日来铁路被拆火车被炸,他只好徒步。然而中国人几乎全民皆兵,沿途不断遇阻,化整为零的八路军武工队更是防不胜防,分不清他们到底是民是兵。好在他通华语,几经化装,冒险穿越,在当地一支亲日武装的护送下,终于到达刘家河。这与命令到达的时间整整晚了八天之久。更加不幸的是,奈良联队的几处碉堡已处在抗日武装的层层包围之中。

桶本伏在杂草里进入不得。环视前方,几座碉堡北邻长城,西靠崮垌山脉,与正面之敌形成一个死角,战事对奈良非常不利。朦胧细雨笼罩着一座座孤堡零碉,好似坟丘洗刷它最后一道末日景观。早闻中国长城雄伟壮观,但见它蜿蜒如蟒,掩映在秋雾与枪炮的硝烟中,部分已经倒塌甚是惋惜。南端一条河僵硬东去,河里没有水,河床裸露,卵石凸凹,岸上枯苇芦絮纷飞。

长时间潜伏只冻得他瑟瑟发抖。他与国军仅咫尺之隔,许久不敢轻易靠近奈良联队。西天雷闪一个接一个释放着阴雨的强劲,冷枪不断,这让他深深感到,此行的任务还有意义吗?

趁雨雾浓郁和枪炮的间隙,桶本纵身一跃跳进堑壕,沿壕沟弓腰匍匐前行,身体完全浸泡在水沟里,枪弹不断从头顶划过。他要尽快找到联队指挥所,会见那个神秘人物马树贵。

为防国军爆破手暗袭,日军士兵都已撤出堡垒,此时正在堑壕里进食,寂寞无声地吃着饭盒里的玉米蒸饭,腮帮子像是地里的田鼠饱满地鼓胀着,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最后一顿午餐。

一颗子弹打在堑壕外一棵衰败无神的老槐树上,刺啦啦冒白烟,浅黄色树叶落到日军士兵的头上。大家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似乎很不耐心地等待着一场赴死的战斗。有的却很淡定,一副尽早魂安靖国神社的麻木神态。一个士兵一边哼着北海道冬捕渔歌,一边用刺刀专心做一双筷子。突然,一个嘘嘘鬼啸由远而近,都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大家迅速抱头匍匐在泥土里,炮弹在阵地前沿炸开,气浪把这个做筷子的士兵掀出阵地,一条腿却留在堑壕里,士兵躺在堑壕外的雨水里大声惨叫……没人敢救他,狙击手就在对面耐心地等他们露头,也没人敢开枪为他解脱,怕引来二次炮击。伤兵的叫声很残,让人心碎。他躺在血水里,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有人说,这是第一次打炮,可能是正规军到了。

桶本继续前行,堑壕尽头便是碉堡群,旁边搭有一个马厩,几匹马被炮声震得惊慌失措,马鞍备在身上,像是随时都有被使用的样子。眼前出现一座矮堡,门口有一挺机枪和两个哨兵把守,似有俘虏在此关押,恐为马树贵等人。另一门洞有士兵进出,门檐写有“解压室”字样,清楚那里应该是被强行抓来的慰安妇。桶本上前,哨兵横枪阻拦。桶本道:“本人为八十旅团藤中少佐所派,前来会见支那俘虏马树贵。”

哨兵告知,无联队长命令谁也无权探视。桶本挥臂掌掴,哨兵依旧横枪挺立。奉命严守乃军中铁纪,除非打死他,否则桶本是进不去的。再说他一身邋遢的农夫打扮,又怎得哨兵信任?好在牢窗不高,透过铁条,昏暗中看到一个盘发女性,光线穿窗而进,恰好打在她苍白清秀的脸上,猛然觉得她有些面熟,特别是嘴角那颗黑痣。

“此女俘为何人?”

“报告长官,此俘虏为马树贵妻陶素珍。”哨兵回答。

“她丈夫在哪里?”

“我只负责看押,别的不清楚。回答完毕。”

桶本满怀狐疑地走进指挥所,见几个尉级干部围一张地图旁研究部署。大家见他进来,一惊,误以为一个支那游击队闯进来,特别是身后那把大刀。他匆忙上前行礼报告:“原津和联队中尉教官桶本巴一郎,前来奈良联队报到。”一口的京都口音让大家释然。便无意再理他,就连军衔比他小的人也懒得给他敬礼。一直以来,深受幕府时期浪人熏陶的奈良人惯于自恃清高。不过,此刻在他们残存的傲慢中却夹杂了些许的茫然与惶恐,大概都已经知道大日本帝国辉煌殆尽,末日可数。

在郎三抬头之际,他双手递上介绍信。

郎三正孝鄙视地看他一眼,疲惫的目光中含有愤怒,桌边几个军官目光也很冷淡。郎三提刀走向他,没有接信,站在他面前审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在十月二十一日就已从八十旅团出发了,二百四十华里路,你晚了整整八天,沿途风景不错?支那女人也不错,是吗?你贻误战机,给天皇蒙羞,应剖腹效忠才是,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愿接受队长任何处置。”桶本不敢抬头,依旧捧着手里的信件,“不过,铁路遭严重破坏这您知道,我只能徒步,沿途所有道路均为反日华人所控,无论男女一律解带盘查,疑之必杀。本人屡次化装潜伏才得以脱险,这些可由同行的皇协军四营官兵为证。我历险而来,实所不易,另外,本人一直藏手雷在身,一旦败露随时饮弹效忠,与支那之敌同归于尽……”

郎三正孝吐出一口气,对方解释虽过牵强,至少没有给他火上浇油。其实他心里知道,华中大部城镇已不再为日所控,支那各战场日军亦窘境不堪,特别是铁路被切断后,补给中断弹药锐减,铁路乃支援救兵的唯一通道,上级若再不及时缓解刘家河之困,奈良联队就完了。他不再说什么,粗暴地接过信件。这是藤中少佐的亲笔信,看后,他态度有所改善,悻然念道:“京都陆校第五届剑道教官,精通宋代手刀及隋唐之利器……”他看一眼桶本,厌倦地谐谑道:“你专程来会那个支那武术马教官?只可惜我们把你这个高人苦等一场。”

“非常抱歉。”桶本十分愧疚,却听出对方另一层意思。

郎三正孝阴冷道:“你来晚了,那个支那教官已经死了。”

桶本睁大眼睛:“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可是藤中少佐最为重要的一次部署……”

郎三望着屋顶:“都结束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好似不堪回首。

桌上电话响起,电话声音很大:“支那军正在调集炮兵企图炮击我方阵地。”接着门外便响起隆隆炮声,爆炸声很近。

郎三匆忙穿上军衣提刀赴前沿阵地,临走时道:“你既然来了,就去劲刚史村小队继任他的职务。正好,”他指着一堆破军服说,“劲刚把军服武器留在了这里。一个军人军容不整成何体统。”

桶本依旧不信他会违抗少佐之命将俘虏杀死,急切道:“解析马树贵刀法意义重要,请郎三联队长三思慎行,碉堡外围之敌刀功强硬,穷兵末路,防刀之事不可小觑,马树贵是个很好的活教材,我完全有把握对付他,到那时杀他也不晚……”

郎三正孝止步回头,大怒道:“闭嘴,你这个废物。藤中少佐也太天真了,恶战在即,哪里还有时间操练习武,那个支那教官彪悍顽固,又怎么会教我们武功?我们太天真了,他多活一天都是祸害。”

桶本不敢再说话,低头不语,默默地系着军装扣。

少顷,郎三正孝调整了一下情绪,转过身道:“我并没有违抗少佐的命令,我们等你不及,四天前已与他摆擂较量过,结果你就不用问了。他埋在河滩上。劲刚史村也被他杀死了,一场噩梦。”郎三又说,“劲刚小队在我左侧五百米82号碉堡掩体里蹲守。劲刚君阵亡后,数天来士兵斗志消沉,你过去好好整顿一下。还有,支那军正在增援,我们计划明天下午突围。”

“是!”桶本立正行礼。

郎三戴钢盔正欲出门,一个日本军曹突然进来报告,说在阵地前沿抓到一个支那军,并从身上搜出一封信件,俘虏说要见最高指挥官送达此信。郎三接过一张皱皱巴巴浸了雨水和血的纸,字迹飞扬,递到桶本的手里让他念。

郎三正孝联队长:

目前处境你理应清楚,你的对面,国民革命军第八师三十七团及县游击队一千余人已将你包围,你的灭亡指日可待,但我们围而不攻尚在给你机会。尽管你一手制造水莲沟惨案血债累累,但若能保证我十八师少校教官马树贵妻儿及六名水莲沟女子性命无恙,我们将网开一面,保你不死……

信未读完,郎三正孝抓过去撕成碎片匆匆出门。军曹在他身后问那个俘虏怎么处理,他脚步不停粗暴道:“怎么处理你清楚。”军曹便拔出战刀。

桶本挂好军刀和佩枪后,随军曹一同走出碉堡。不远处一个被炸坏的炮轮上绑着一个俘虏,上身裸露,肌肉坚硬,双脚浸泡在被血染红的雨水里,只有灰色军裤和捆扎至膝的行军带依旧显露着这个军人被捕前的整齐军容。一个皇协军看守着他。他想,这应该就是那个送信人。

军曹向俘虏讯问,北海道口音太浓重。皇协军为其做翻译。俘虏艰难抬头,看上去超不出二十岁,面部青肿刀痕累累,肿成一条缝的眼里没有一丝恐惧,似以漠然态度消耗着已知的未来。军曹将军刀架压在俘虏的脖子上又说了一通。皇协军翻译:“太君问你呢,烽火台里的支那军到底有多少?大炮的炮弹有多少?他们都有大刀吗?”

俘虏嘴巴紧闭,只有在用刑时槽牙会嘎吱作响,才感到嘴里还有一排坚齿和一条沉默的舌头。

军曹失去了耐心,解开绳索,拖俘虏沿堑壕朝一碉堡走去。桶本上前提醒道:“要讲规矩,两军相战不杀来使。”军曹嗤鼻道:“支那军讲规矩吗?”其意指在两军短兵相接时,日军恪守刀战,却大多饮弹而亡。

桶本无奈,战争的残酷恰恰就在于它的无规无矩。他任命在身耽误不得,便沿坑道前往劲刚小队。行至一坑道低矮处,眼前出现一条枯河,扫视河畔,河边的确有一座新坟,为看究竟,他越出堑壕,一排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惊飞树上一大群麻雀。匍匐行至河滩,坟修得很好,木制墓碑上写着“支那军新编第12路军18师52团刀术教官,马树贵之墓”。

他刚爬出河堤,突然有喊声从高处传来。循声望去,头皮一阵发麻。只见一具无头尸体用绳子拴着一只脚从碉堡顶上倒垂下来,血还在流淌,染红了碉堡石壁。喊话者华语生硬,却十分清晰:“……支那军官兵诸位,有好消息予以奉告,你方刀术教官马树贵及其妻儿和六名水莲沟女子均完好健在,但倘若愚军顽而抗之,此信使,便是马等之下场,也是你们的下场。皇军不杀归顺投诚者,聪明士兵钟爱和平,恳请智者竖起白旗或高举两手,携带本证,倘是代谍递党职务者,皇军将予以充分优待……”

对面机枪响起来,打断了尸体腿上的绳索,一同坠落的还有那个喊话人。那根被打断的铅灰色绳子与国军军装一色,应该是死者腿上的行军带。

雨停了,太阳钻出乌云,血色夕阳洒满旷野,一群乌鸦低矮盘旋。除几名机枪手外,劲刚史村小队均已全部撤出碉堡掩体,隐蔽在河边一处依山砖窑内,砖窑与掩体相连,四通八达。窑里的黑暗让桶本一时很不适应。有人看到一个军官走进来,能站起来的都从地上立起行礼,昏暗中他潦草回礼,小声说解散,人们便都坐下了。隐约听见一个士兵在低声哭泣,但立刻戛然而止。他在原地努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楚里面具体情况:煤油灯下有人在本上写着什么;有人擦拭枪械,弹夹枪栓刺刀散落在草席上,散发着熟悉的枪油味。墙边有两个伤兵依墙熟睡,分别伤的是脑袋和腿,伤腿高高搁在一挺机枪上,还有一个伤兵躺在一张门板上,腹部裹着厚厚的绷带,血迹浸透出来。十几个人窝在没有天窗的砖窑里,气味难闻。这支失去指挥官的队伍,纪律涣散。

士兵们看桶本,眼里充满好奇,很快他发现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挂着一块暗红布条的大刀。哭泣的士兵见桶本走过来,迅速擦一把脸,笔直地站在砖窑一角,看上去像个孩子。军队不许士兵流泪,其懦弱表现会造成军内情绪不稳,若被军官看见惩罚严厉。他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只等长官掌掴。

“没事了。”桶本拍一下他的肩膀,“想家了吧?”

“他哥哥几天前阵亡了。”有人在一边说。

桶本叹口气,正眼看小兵,问他叫什么,“秀夫一郎。”小兵回答,“和哥哥秀男正吉一起在奈良当兵,家中只有母亲、哥哥和我……”秀夫一郎又忍不住酸楚。

桶本无语,经过数次残酷战斗后,他能感到大多日本士兵,再也没有进攻南京时那么忠烈和勇猛了,他们的心头仿佛罩上了一圈无形的魔咒,时时刻刻被煎熬被诅咒着。

桶本环视一周道:“诸君,从今天起,你们劲刚小队由我指挥,还望大家多多包涵。只有同心协力,我们才能走出困境,战胜敌军,也只有这样,劲刚队长和诸多阵亡将士的血才不会白流。小队目前还有多少人?”

“加上三名伤员,一共十四人。”一个军曹回答。

“比我想象得要好。以后会有兵员补充的。”

桶本的就职演说还没完,一个昏迷中的伤兵大声梦呓,脸色通红,像是在发烧。

“卫生兵呢?”他问。

有人回答说:“早就没有药了。上午卫生兵出去找草药,一直没有回来。他是刀伤,前天被支那刀手马树贵砍的。他一口气砍倒我们多人,武艺高超,毒辣凶残……”

桶本扼腕:“我要是能早到几天就好了,不至于会死这么多人。”

听到有人打呼噜,桶本也忍不住打哈欠,他已有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

“大家都睡吧,明天还要打仗。”

桶本找了块空地,和衣躺下。可是他睡不踏实,一闭眼,八年前的大陆女友李珍便浮现眼前,他感到那个牢里的陶素珍很像她。他仿佛看见那时的她是那么弱小,孤苦地走在兵荒马乱的街上,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他冲动地想要去追赶她,他一定能追上她,擦去她的眼泪,抚摸他的长发,跟她说,如果愿意,带她去日本,做他的老婆吧。可是他是个十足的懦夫,他一个日本人,哪有勇气做出违背民族家道之事呢,他从来都是一个擅长想象而缺乏行动的人……

他干脆不睡了,掏出仅剩的几支烟,猛烈吸着。他无神地看着墙边的大刀,煤油灯下,它一下又一下地泛着阴暗的光,有如死者的不瞑之目。回顾下午所见所闻,从那封劝降信上看,支那军迟迟不进攻只误以为马树贵还活着,陶素珍目前已成为奈良联队的一张牌,这张牌怎么打,似在决定着奈良联队的命运。不过,凭郎三正孝视死如归的性格,加之罪不可赦的“水莲沟惨案”,鱼死网破的结果已成定局。

有几个人也没有睡,他们在借煤油灯做着自己的事,见桶本盯着支那刀发愣,觉得这位新来的长官还算和蔼,便大着胆子问:“长官,那把刀,是从支那军手里缴获的吗?”

桶本叹一口气,有些神不守舍地说:“是啊,一把鬼刀。”

一个士兵说:“我们可以看一看吗?”他就递过去。

“真沉。”士兵接过去掂量着,大家相互传看,听钢音试刀刃,敲敲打打一番,均失望地摇头,神秘感断然消失。但也有人看出了名堂,一个中士颇有见解地说:“……照我看,我们是输在它的宽度上,这刀往支那兵的胸前一挡,便形成一个盾牌,咱们的枪刺扎不到致命的区域,敌人倒不下,咱这一回合过去了,机会就让给了人家。前天那个支那教官就这样把咱们一个个砍死……”

“不要胡说!”长着一脸胡子的军曹立刻厉声呵斥,“天皇赋予我们的力量是战无不胜的。一把支那刀,叫你们一蹶不振,大日本皇军的尊严被你们损失殆尽!”

他这样一说,大家便都不说话了。

后来,在大家的不断讲述中,桶本逐渐知晓了几天前联队与马树贵摆擂的一些细节。

在押解马树贵回刘家河后的第四天,奈良联队对派遣所谓剑道教官的迟迟未到失去耐心。加之日军各路战场频繁失利,欲报水莲沟之仇的中国军民亦对刘家河磨刀霍霍……故不能因一中尉教官的莫名延误坐以待毙。

十月二十七日晨,刘家河阳光普照。一个临时比武擂台隆重搭建在了河岸上。刘家河地处溪南县东北丘陵地带。先后两年,日军沿铁路在此筑堡五座,挖堑壕数余里,堡均为钢筋水泥结构,建有练兵操场百余亩,攻防兼备。所谓隆重,也不过操场做了一些花哨布置:场正中架起一面硕大战鼓,两名头缠白带赤臂武士持槌立于两旁。太阳军旗及汪伪青龙作战旗夹裹着一条黄色横幅迎风飘荡,似招魂幡一般嘘嘘作响,一溜墨迹泛滥的楷书铺展开来:恭请支那刀神马树贵与皇军共讨剑道弘扬大东亚武术之精华。

除以土黄色调为主体的军队之外,部分亲日媒体亦围场待之,几个汪伪政要地方土豪慰安军妓林林总总应邀而来,花花绿绿腐风四溢……造势之大旨在破解支那大刀神秘以夷制夷重振军威,因而此擂具有一定的军事和政治意义。但是,郎三正孝很清楚,这个支那刀客并未归顺皇军,答应打擂只因其妻儿命握他手,在缺少高超刀技者之下的匆忙摆擂,隐含难以测定的不可知乃至负面效果大大存在,今若把握不好,这欢庆之日就会变味。因而,嗅出几分血腥气息的郎三正孝尚在暗中严加布防。命各小队及郭参谋所属皇协军千余人荷枪实弹,布阵于操场四周。为防俘虏遭劫,沿铁路一线层层设卡,两挺挂弹重机枪保险大开,分别架于远处高地及碉堡内,高度观察堑壕以外动向,一切就绪,只等开场。

此时,马树贵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但也仅仅让他放松了一下筋骨,便又换上了脚镣和手链,对这位犹如虎豹的战俘,日军不敢有丝毫大意。尽管这即松即绑的小小过渡,马树贵也倍感轻松,至少能在屋里走动了。他提镣铐走到窗口,秋风夹着一股田野的麦香扑面而来,群鸟啼鸣划过蓝天,几粒粪便温热地掉在窗台上,嘴角一挑,他纯净地笑了一下。直到身后传来说话声,方才感到自身的囹圄处境。

“……老同学,若不出差错,今日应该是您释放之日,当然也是您与妻儿家人团聚的好日子。您看,外面的阳光多么明媚,似在召唤生命的复苏,和家人在一起,太美好了……”郭参谋一副面具式笑脸,背手站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地肆意煽情。他带了一群人为马树贵布置食物饮水及一桶热水和毛巾:“吃饱后擦把脸,咱们就可以上场了。”

马树贵没有转身,两眼专心看着两只飞蛾在阳光里嬉戏。他一言不发,对于日寇汉奸的意图他了如指掌,因而没有什么可以说。蛾子飞走了,他转过脸,表情冷漠甚至有些麻木东张西望,这表情让郭参谋不知他在想什么。之后马树贵走回来,坐在屋内土炕上。看到温热的饭菜,不由撩起食欲,便拿一个馍大口吃起来。菜里居然有羊肉,锅里有肉汤。

郭参谋坐到一张卫兵搬过来的藤椅上,今天他穿一身戎装干净俊秀。射进窗内的一缕阳光将他们分成两界,他一边得意忘形地看着对方狼吞虎咽,一边告其注意事项:“今日出场,主要以两国友邦共建大东亚共荣为主题,勿动真刀真枪,仅与日本武人达到辅导和切磋的目的就好,点到为止,我们以往两败俱伤的惨剧太多啦!”他又说,“太君怕您身体虚弱,特意杀羊给您滋补……”郭参谋说得正起劲,马树贵忽然说话。

“我妻儿可好?家佣阿霜、侄女小凤儿可好?”郭参谋一愣:“你就放心吧老同学,均安然无恙,他们都等着您一同回家乡水莲沟呢。”

“让我见他们。”他斩钉截铁。

郭参谋难堪一笑:“不着急,吃了饭再说。”

马树贵似乎很听话,又吃起来。

看着马树贵的不雅吃相,郭参谋大有一番欣赏的味道。少时曾因欺辱女生他没少挨马树贵的拳脚。马处处仗义行侠,身边总有膜拜男女簇拥左右好生令他妒忌。然而时代变了,此时此刻,这个彪悍一时的硬汉却像条狗一样,被一顿糟粮剩食摆弄得服服帖帖。他一边欣赏一边说:“马同学,尽管你我信仰不同,心是相通的,也都是中国人,前日一见面你便粗暴于我,没有关系,鄙人不在意,宰相之肚若不容是非小过还怎么混?但重要的是,我们谁都不愿看到马家刀法在你身上就此断代。所以说,无论神刀利剑如何效忠国家还是传授夷人流于海外,都将是马家刀一次难得的传承和发扬。听到窗外的鼓声了吧,中外记者云集于此,机会难得呀。”

马树贵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又端起水瓢喝了一通,真爽,数天来,终于吃到一顿可口饱饭。他回对方话:“我乃血肉之躯凡夫俗子,此时什么国家祖传都微不足道。只要你们保证我妻儿乡亲性命,所提任何要求我均答应,前提是你们要讲信用。”他说的是实话,他实在不想因为他而使得妻儿乡亲饱受无辜摧残。只要他们都能好好活着,他死而无憾。吃罢,他抹一把嘴问道:“叫我妻儿过来吧。”

“这个嘛……”郭参谋为难道,“皇军的安排是在比赛以后……”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若是这样,你就送我去刑场吧。”

郭参谋顿感无奈。他是奉命前来请人出场的,此人若耍性不出门,把一大堆中外媒体亮在场外怎么担当得起?他匆忙出门向郎三联队长请示。过后,丈夫妻儿三人便在日军碉堡一层相聚。

马树贵见陶素珍缓缓走过来,他满怀欢喜地迎上去,可是陶素珍毫无表情,面似灰土,两眼呆滞,她不惊讶也不痛苦,怀抱孩儿一步一步,似梦如幻幽灵一般。

“素珍,你这是怎么了?”他这一喊,才使得陶素珍的眼神有了些许活气儿。她张口说话,语气缓慢、冰冷:“奶羊没了,他们把它杀掉吃了。”

马树贵心头一紧,顿感不祥,孩子的命拴在羊身上,他抬手触碰妻怀里的孩子,手一抖,那已是一具再也暖不热的尸体。陶素珍又说:“他们把全村的人都杀了,野兽,魔鬼……”她恍若无数冤魂附体,复述咒语……

马树贵五脏俱焚。突然腹部痉挛食物翻滚,哇的一声,把吃下去的食物全吐出来。

数日来,陶素珍一直与水莲沟一同抓来的青年女子关押在一起,从她们口中得知,在马家三口被俘当日,奈良联队血洗水莲沟,将未及时撤离的男女老少三百余人集体屠杀……

家佣阿霜、侄女小凤儿及抓来的水莲沟六个女子,遭日本士兵不分昼夜的轮番奸污,陶素珍只因身份特殊,暂时幸免,据说上面要来大官,她另有“重任”。

从始至终,马树贵再没说一句话,他将口腔里所有的牙齿都深刺于唇舌之内,汩汩血水一口,又一口,吞进肚里……

一阵鼓响过后,郎三正孝手提战刀率领各队士官日伪政要正席就座。他有些神情恍惚,心里知道,这场迟来的比武,不仅给日渐衰退的日军带不来任何实际意义,有可能还会带来不必要的伤亡,只因上级一再督促催之,他只好假作大张旗鼓的操办,只愿藤中次雄少佐不再有说辞。

当马树贵一出场,便大大挫伤了郎三正孝的自尊。有记者蜂拥拍照。他拍案而起,太丢人了,一个戴脚镣手铐持木刀的人又怎么与我威武将士比武?这是对我大日本皇军极大侮辱。他令身旁通信兵速传郭参谋。

郭参谋一路小跑过来,尚未站稳,便遭郎三挥臂左右开弓:“切割死虎之肉乃屠贩营生,我堂堂东洋武士刀不为杀猪而用,让桎梏者登场这叫比武吗?立刻给他松绑!”

郭手捂辛辣热脸道:“阁下,鄙人并非忽略此事,只因其人凶猛无比,我们要牢记其宗旨,今日仅为切磋解析敌刀之技,绝非比武打擂,如此下去,后果不堪……”

“闭嘴!媒体在此,今我郎三若无血战,怎对得住报纸一块版面,我大日本帝国军威何在?取下他手里的木刀,还马家刀于他。”

马树贵镣铐卸得并不彻底,他的脖子、腰部和脚上还是套上了麻绳,郭参谋名曰仅为防其逃跑,这一点得到郎三应许,其实与镣铐无二。尽管日军对马树贵如此折腾,他始终表情木然,任其摆布,似乎完全丧失了攻击能力,然而他的味觉却偏偏出奇的敏感,一股股腥膻味儿依旧在肠胃里持续翻滚,好似婴儿啼哭令他作呕不止。那是他家老山羊的尸味,羊奶维系孩子生命,如今奶断子逝,水莲沟乡亲惨遭屠杀……一个个噩耗似雷劈电击一般,令他一时难将悲痛化为斗志,仿佛灵魂已死,只求得肉身崩裂尽早寻冤魂而去一了百了。

此刻,他两眼无神,有气无力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下,只等待着那毫无悬念的死亡到来。

一个士兵手捧一把大刀胆怯地靠近他,远远搁在一边又迅速离开。马树贵缓缓走过去,在刀前站了几秒钟,这是一把他用了十几年的青面花纹豹柄唐刀,久违了。他弯腰拾刀在手,随即,一股无形的气体自刀刃传导于体内,只觉得骨骼发出爆裂的碎响。多少年来,他深信刀内储存了祖父的骨髓,通过特有的手掌纹路传导基因,注入并打通马家后人的任督二脉……

迎接他的第一个对手是第四小队队长劲刚史村,此人赤臂而来,垂有四条布帘军帽却戴得非常端正,古铜色身板肌腱毕现。他先在闪亮的刀背上浇了一瓢清水,水珠跳跃一滴不沾,寒钢与阳光撕裂一般碰撞之音可闻。之后,劲刚扛刀而上,走到马树贵对面,躬身抱拳先鞠一恭,拉开阵势,但他有些纳闷,对手看似并无应招之意,仿佛依旧陈梦未醒,松弛懈怠浑然伫立。直到劲刚举刀过头劈杀而来的瞬间,对手仅仅微抬右手,两刀相碰,火花四溅,双方均反弹数尺。劲刚扫一眼手中刀,仅此一碰,武士刀便切入敌刀背不少,武士刀锋刃不卷,这一削铁似泥般的接触,使劲刚士气大振,完全忽略了对手那深不见底的沉静。再次举刀前进,前进,攻击!

马树贵遭到重击后,手掌震得发麻,这有些反常,他低估了日本武士的实力。他开始撤退,致使劲刚站到了中心位置,嘶!劲刚再次进行了一次上劈下戳的双重突袭,这一虚一实的重击让马树贵一个踉跄险些倒地。紧接着,噗!马树贵腹部中刀,防御崩溃了。他耻辱地单膝跪地,鲜血洒在扬起的黄土地上。

场外顿时唏嘘一片。郭参谋惋惜一叹,心想这也太给中国人丢脸了。他不由偷看一眼郎三正孝,见他挑起一个嘴角,晃动几下滚圆的头颅自语道:“我们小题大做了。”

这几天他一直苦盼剑道专家的到来,却迟迟不到。凭军中这些仅有短暂训练的士兵又怎奈何名噪一时的马树贵?但上面不断催促速办,让他如坐针毡不知从何下手,强敌刀术险恶,不测之忧无时不在,故仓促不得但也拖延不得。若请来观看的高官显赫在此出事,落得剖腹谢罪岂不是作茧自缚?但是军令如山,此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今天他特意修头剃须,在媒体面前展示他虽嗜杀成性,却不失绅士的风度。

万万想不到,劲刚的胜利太快了,大名鼎鼎支那悍匪不过一张画虎不堪一击,让这场比赛很不好看。战鼓擂响,天皇万岁!杀死他!鸣噪声响彻整个操场。马树贵拄刀依然跪在那里,血流不止,由开始的单膝变成双膝,继而瘫坐在了地上,血似要掏空他的胸腔,他不行了。

劲刚并未陶醉于一时得利,反倒隐约觉得自己正蒙受着某种蔑视,若让他相信此人这般无能,那他绝不是马树贵本人。入华以来,与国军数次短兵血战,让这个下级军官刻骨难忘,那些被妖魔附体的大刀队均出自马家的“破锋八刀”,而眼前这个“八刀”传人又在耍什么花招不得而知。因而他并没有听场下人要他一刀斩除,他只是围着跪者转一周,用生硬华语力声喝道:“壮士,请起。诈而降之,非勇者所为。”

马树贵无力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一股腥膻再次翻滚上来并喷口而出,这是一口鲜血,血水浸透了胸襟和手里的大刀。他的目光很柔软,绝望地环视四周,众人虚幻在沸腾之中,日伪军、媒体均发出嘲弄鄙视等声音。他回神,看一眼垂刀的对手,他想对他说:“杀了我吧。”他似乎是在有意寻死,他总觉得水莲沟乡亲们均因他而死,他只有一死,对他们对妻儿才是公平的。

台下,正襟危坐的郎三正孝脸色很难看,他曾想过一千种血腥结局,唯独没有想过竟是这样。他招手叫过郭参谋:“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马树贵本人?”

“是本人无疑,不过此人在赛前就有自残行为,加之数天重刑关押体能消耗很大,况且他已受伤……”

倍感扫兴的郎三很不甘心就此收场,问:“他老婆不是也很能打吗?”

郭参谋立刻理解其意:“是的没错,此女也出自武道之家,乃巾帼豪杰。要不我这就请她出马?”

顷刻,几个士兵将陶素珍押上前来。她举目一看,只见丈夫瘫坐于血泊如一只待宰羔羊,不由冲他喊一声:“树贵,站起来。”

一片嘈杂中,马树贵隐约听到妻一声微弱呼唤,这让沉没在深不见底浑水中的他猛然一醒,身体迅速回升浮出水面,大口喘息之际,又听到妻的声音:“破锋八刀……”

劲刚被一片嘈杂搞得很不耐烦。侧眼见一个清秀女子即将登场,恰如一桌宴席又添佳肴,使得这场猫鼠游戏更有可看性了。既然如此,那就尽早清场吧,于是他提刀逼近对手,欲取残喘之敌头颅,向前来登场的女子献一把厚礼。

就在口诀形成套路的瞬间,马树贵已与敌手咫尺相隔,直听嗖的一声,敌刀掠过苍空横扫而来,他一偏头,凛冽疾风灌入脖颈,擦!武士刀削去了他一大块头皮。借风之力,他骤然腾空而起,在劲刚一刀过后,尚未回身二次举刀时,半个身体已亮于马树贵面前,但见他一声呐喊:“连环提柳下斜削!”一刀劈下。然而,刀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风与钢的美丽彩虹,对手毫发无损,他却再次迎面倒地。这是他身上绳索被人拖拽所致,未等敌手扑来,他奋力翻身,再次呐喊:“掉手横挥使拦腰!”一刀将身后绳索斩断。直刀冲向劲刚史村,对手同样高举战刀迎风扑来。

马树贵高喊:“顺风势成扫秋叶,横扫倭寇敌难逃!”就地一个滚刀翻,让对手扑了空。也不知怎么,突然,劲刚感到身体左右摇晃,沉重无比,举刀之手迫使刀尖撑地,以免身体倒下。低头一看,只见两条腿骨插在土里,踩高跷一般地走路。回头一看,他的两只穿着皮鞋的脚齐刷刷留在身后。只听他啊的一声惨叫,扑通倒在地上,惊天动地一般在地上打滚,惨叫声令所有人骤然失语,心惊胆寒。马树贵走过去,并没有补刀,只挑起劲刚落在土里的军帽,不紧不慢地擦拭刀上的血。他扫视四周,两眼如炬。

郎三正孝刷一下站立起来,他所预料的血腥场面到底还是来了,愤怒与亢奋促使他血液上涌,他摘下雪白手套,拔出战刀,兽吼一声,身边四个日本兵端刺刀齐声高喊“八格”冲上去。四狼围一虎,缓慢地逆时针旋转,片刻,四人憋足力量再次高喊一声,一起猛刺过去,他们扎空了。对手躲在了刺刀之下,只听他:“跨步挑撩似雷奔,掉手横挥使拦腰!”一只鬼魅之手瞬间抓住了一个士兵的皮带,就势一躺,一人被腾空蹬起,刃顶腹部,只听刷的一声,胸膛大开,肝肠心肺盖顶而下。剩余日军毫不退缩,更为凶猛扑将上来。马树贵再次高喊:“左右防护凭快取,连环提柳下斜削!”迎枪劈下,再杀一人。当他面对最后一个瘦小的日本兵时,突然感到手腕发软,感到对方有些面熟,这张稚气面孔让他想起被捕的那一天,少年胸前的一个尸骨盒……

面对倒下的一具具尸体,郎三面似从容却无了血色,青涩下巴风吹一般抖动。围观者除相机几声寥寥细响及树上乌鸦垂涎躁动外,几乎均被那撕裂的惨叫扼住了喉咙。郭参谋汗浸前额,熟知貌似平静的郎三内心正波澜万丈。此刻他应有所作为,这血腥厮杀若不及时予以节制,郎三不知又要拿多少中国人性命做补偿,于是他冒死跑上擂台,大张两臂横在中间:“树贵树贵,且慢且慢,偏了,走偏了,全乱了,今天我们主要以友好切磋为主题,如此杀戒大开,有失道义呀……”

马树贵收功竖刀。有人趁此空隙,拥上来抢救伤亡者。

他听到妻在喊:“树贵,杀寇锄奸灭家贼!”

但他并没有遵妻指令斩除这个铁杆汉奸。他站下来,很是虚弱地冷冷看着说话人。道义?水莲沟,日军生灵涂炭,百姓如羔羊一般被他们以屠为乐,讲道义了吗?你身为中国人,不知廉耻与狼为亲混口饭吃倒也罢了,可你却与日本人一道操屠刀杀同胞,罄竹难书。不杀你这民族败类天理难容!若在平时,马树贵会把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但他舌烂喉燥满口陈血,此时,也只有以刀带言更具说服力。可是也不知怎么,对此人他却抬不起刀来。因为他是中国人?还是因为他曾是自己的同乡同学?他不知道。就在犹豫之时,躲在郭参谋身后的小兵突然发起进攻,唔里哇啦大概说了一些为哥复仇的话猛刺过来,马树贵一闪顺势将郭参谋挡于面前,刺刀从郭参谋身后贯穿至前胸,他目呲欲裂不想倒下,大张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小兵用力过猛,一时拔不下刺刀,马树贵一刀将刺刀砍断。抬脚锁喉,将其踩在脚下:“我不杀你,好好送你兄弟回家……”

当第三拨日军端枪上来时,马树贵出人意料,掉头逃跑。他怕了?支那军到底是个懦夫,日军大喊:“呀——”乘胜追击,但追到一半,顿时大悟,只见他直奔一个机枪阵地,未等机枪手回神,已被砍伤。只见他调转枪口,对准人群扣动扳机,枪声乍起,人群大乱。但他并未打出多少子弹,便被碉堡上的机枪击中,上百发子弹倾泻在他身上……

半夜,桶本突然被闹声吵醒,睁眼看见几个士兵将一个伤兵拼命摁住。

“怎么回事?”桶本问。

“他受到很大刺激,精神变得异常。”有人回答。他起身过去,看到狂叫的伤兵把腹部绷带撕开,肠子全部流出来,散发出一股腥热的闷臭。

桶本陡然产生出一股无比的厌恶,怒道:“真是窝囊,不要管他,赴死应是他最好的选择!”桶本这样呵斥,大家便都住了手。这是他到这里来所发出的第一个命令。伤者疯了一般跑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沉闷炸响,这是日军通常配制的28式手榴弹的独特声响,用这种方式效忠在军中屡见不鲜,剖腹若一时死不了,便会借助手榴弹加快结束进程。

“他叫什么?”桶本有些后悔刚才的粗鲁命令。

“芥川龙苍,机枪手。奈良寺庙里的一个僧人,都叫他芥川住持。”手里提一挺G50机枪和一个挎包的秀夫一郎对桶本说:“在水莲沟,芥川用机枪射杀了一大群儿童和妇女后就变得沉默不语,比武那天,支那刀人马树贵砍伤了他又夺过他的机枪,射杀了我们不少人……这是他的枪和挎包。”

桶本接了挎包,里面有死者的一部相机、几个胶卷和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写得密密麻麻。字里行间,感到这个神职人员一直以来默念佛经,带着宿命和消极的心态透视血腥世界,有一行文字这样写道:

“……此行于亚太各国,实现大东亚共荣,建王道乐土之家园美哉妙哉。然此愿非他国之意,心不从愿何须迫之,戗害生命之?僧乃心怀佛嘱行善奉慈悲而来,却行残忍杀戮之勾当,长此以往,如何面对佛祖列宗?阿弥陀佛……”

“机枪给我吧。”桶本准备使用这挺机枪。接枪后却见秀夫一郎两手空空:“你的枪呢?”

秀夫一郎说在与马树贵拼刺时,枪被对方废了,他说,与其交锋的五个人中,他是唯一没有被对方砍死的人。

桶本长叹一口气,将机枪还给小兵秀夫。

天边呈现鱼肚白,桶本叫醒大家清点枪支弹药,待命突围。话音刚落,突然,门外枪声大作。对方开始发起进攻了。与此同时,桌旁的电话响起来。桶本操起电话,郎三正孝命令道:“支那军开始总攻,突围计划不变,我带户板康雄队、岛田队沿拐把河向西突围,你队留守配合突围,三小时后撤离。你懂华语,速将陶素珍及其支那妇女押上碉堡主楼,向支那军喊话,阻止他们进攻……”

一阵稠密炮声后,电话断了。他命令士兵出门,沿堑壕一字排开,尽全力阻击。他向女犯关押地匍匐而去。桶本记得牢房离一处马厩不太远。烟雾中他看到马厩已被榴弹炸塌,战马四散惊逃,尚有一匹马的缰绳卡在一个树杈上,马围着树直打转,越绕越紧。

牢狱已无人把守但依然紧锁。他取下身后大刀用力砸开门锁,密不透风的室内一片漆黑,一股排泄物及腐尸气味扑面而来,有个铁桶绊了他一下,臭味应该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还好没有踢翻它。

屋顶吊着一盏昏暗的马灯。五六个“劳军女”窝在一处铺满稻草的草席上。唯独陶素珍躺在一张门板上,底下铺了军棉被,身上盖了军大衣,门板下撑着两块敦实的方木,这使得门板很稳固。陶素珍两条胳膊从棉大衣里伸出来,与身体垂直,手腕上的绳子把她固定在嵌有铁桩的方木上,同样,分得很开的两只脚腕也绑了绳锁。把一个中国妇女如此牢固地捆在上面,可能是怕其自缢,当然还为了更好地实施兽欲的宣泄。他走到几位女性面前,她们麻木而胆怯地看着他,都知道进来的日本人想要干什么。他没有时间给她们解释,指着门说:“你们快走吧!”

她们一惊,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而且要放她们。她们犹豫着,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快走,你们的部队就要打过来了,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们的……”

女人们半信半疑,开始蹭着墙向门边挪,一个女人停下来说:“求你把素珍姐也放了吧。”他再次大喊:“快走!”几个女人瞬间消失在门外。

他靠近陶素珍的时候,一股气味弥漫开来,就像陈年的腊肠,刚开始这气味让他感到很新鲜很刺激,他凑上去有些着迷地嗅,后来发现气味来自她身边的一个襁褓。桶本解开陶素珍所有的绳索,她丝毫未动,依旧保持着被捆绑的样子。她是柔软的,这种柔软不可以用杨柳或水蛇来比喻,不单是指身体,她的目光,还有她的脖梗和腰杆,一个百受身心折磨的女子又怎么可以高昂和挺直起来,她只想寻死,因而,她看上去相当的柔软。他扶起她,长时间的捆绑,使她难以站立,她靠墙撑了一会儿后,似乎渐渐恢复了一些活力,并能看出潜藏于身的内在功底,她正眼看他,无力道:“你想怎么样?”

女人一开口,便让桶本更加确信,她就是八年前天津武馆一起学艺的那个李姓女子。

“放你走。”桶本说。女人只是看了一眼敞开的门,似乎并不为此有太多反应。她低头看一眼地上的襁褓,弯腰把死婴抱起来,无力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桶本叹一口气:“我也应该算是半个中国人吧,还因为,你很像我八年前一个同学,她叫李珍。”

只见她眼睛一亮,瞬间又灭了。

走出门外,枪炮声越加猛烈。正午的阳光里,桶本看到她的皮肤泛着温暖的黄色光芒。桶本爬出堑壕,将那缠在树上的马缰绳解下来。牵马过来时,女子已将死婴绑在身后,尽管她十分虚弱,依旧十分娴熟地翻身上马,她回头,正正地看了他一眼,拍马而去……

他一愣,更加确信她是八年前的女友。他想立刻追赶陶素珍,他一定能追上她,向她忏悔,擦去她的眼泪,抚摸她的长发。然而他依旧是个十足的懦夫,一个被人家视为仇敌的日本人,哪来的勇气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啊,他只是想想罢了,他从来都是一个擅长想象而缺乏行动的人。

……

溃散的奈良残部集中于晋冀以北的丘陵之中。聚集后不过几十人,有一半是伤员,就连郎三联队长,小腿也被大刀砍去一块肉。山间阴雨凄厉,电台在战斗中被打坏,他们人地两生不知要逃向何处,有人看见一个山洞,大家聚集在洞里。山洞很深,似与某处贯通,空气尚还流畅,伤员伤口大多在溃烂,蛆虫乱爬腥臭无比。

驻定后,郎三派人出去联络友军。但是,几天下来杳无音信。第三日,国军再次将山洞包围。郎三把能动的士兵招集在身边,下达奈良联队最后一战命令:“战死或剖腹,你们可以选择。”他以有力的话语,结束自己的讲话。

武器弹药均已告罄,雨下个不停,有人走出洞外,不再躲避国军的冷枪和炸弹,寻找食物成为他们的首要任务,他们连鼠穴也不肯放过,抠出老鼠蜘蛛等统统吃掉。一些伤员高烧不退,请求杀了他们,郎三下令执行,很多人下不了手。郎三拖着伤腿拔出刀亲自动手,像屠宰牲畜一般。鲜血流出洞外混入雨水,如一条红色巨蟒爬下山去。

洞里士兵所剩无几,死亡成为眼前唯一的主题。唯有郎三手里的刀依旧寒光凛冽充满生机,每当那锋利的武士刀从黑黝黝的刀鞘里拔出来的时候,桶本的眼睛总是紧紧地盯着它的去向。终有一刻,郎三赤身靠壁,开始擦拭热血烫钝的军刀。桶本知道,他要向天皇告别了。这无望的窥视骤然让自己产生出一种无端的反叛,也许这是桶本觉醒的开始。一个声音在回荡:我不能就这样死去。然而,在郎三那隐影很浓的帽檐深处,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上了他,郎三慢慢站起,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桶本也匆忙立起。

郎三的表情令人恐怖:“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他要杀他。“把你的大刀拔下来,我要和中国刀决战。”

“队长,我不是中国军人。”

“你,支那军的内鬼。拿刀!”

桶本只好取下身后的大刀,大脑突然一片空白。这把刀,从缴获的那天起,他没有磨过它,数日的风蚀雨浸,表面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锈。一个魔咒再次无形地萦绕在他的眼前:“破锋八刀”如一把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上……

他太脆弱了,桶本只是轻轻一拨,对方手里的刀就落到地上。“杀了我。”郎三大喊。桶本没有犹疑,一刀砍下去……

国军逼近山洞,命令洞里日军缴械投降,不然将炸毁山洞。桶本巴一郎扯过士兵秀夫,脱下白色衬衣挑在枪刺上,高举双手走出来。他和士兵秀夫是奈良联队唯有的缴械投降者……

很多年以后,每当桶本回忆起联队那盲目“玉碎”的最后时刻,越加感到这是一种多么残忍和无耻的行为。而在当时,他们目击郎三杀戮伤病士兵时,是那样的正当不过。记得郎三把刀刃放在那些仰卧着的伤兵们的脖子上,用很轻柔很自然的动作就割断了他们的颈动脉,伤兵既没有临死前的哀叫,也没有鲜血迸流,就像是一部似梦如幻的无声电影,若隐若现一笔带过,真是叫人难以想象。其实杀人的所有细节,在当时均无一省略完全存在,只是残酷至生命极限时,鲜血迸溅悚鸣哀叫……早已被悲惨的巨大浪涛深深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最让他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士兵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表情均由痛苦转而变得轻松自然……

被释放回国后,桶本巴一郎在京都平静而寂寥地苦度晚年。明知时光匆匆,一切都迅速远去,但他的那颗心却一直留在中国。已是垂暮之年的桶本,每每有朋自中国来,他都会以赎罪的心态对待他们,中国的一石一水一草一木,让他心存无限向往和忧伤。

2004年,桶本巴一郎随一个商业团体来到中国。他离团独自去了山西溪南县,他久久站在拐把河边,竭力寻找多年前的遗迹:坟丘、堑壕、牢狱、砖窑、碉堡……除岸边的草木依旧茂盛之外,毫无一丝可循印记。河对岸有冒烟的工厂,河里采沙船噪音响亮地在繁忙作业。陶素珍今在何方?

他久久站立,明知春风柔动的只是垂柳,却希望它是陶素珍那飘然长发修长脖颈和细腰。明知挺拔的青槐只是与邻树为争抢一缕最新鲜阳光而高扬枝叶,却愿意把它当做马树贵的头颅,永不屈服……

后记

桶本巴一郎死后,为了翻译好老人这篇未写完的稿子,庄教练专门跑了一趟山西溪南县水莲沟,在那里做了一些有关“水莲沟惨案”的调查。可惜知情者甚少,因为惨案过后,又现瘟疫,几乎没人能活下来。现今居住户,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陆续迁移过去的。

在那里,老庄打听到了陶素珍新中国成立后的下落。陶素珍确系东北某大户李姓人家女子,百里挑一的美颜。抗战前,曾在天津武馆习武,抗战后,其父进山入匪,其投奔天津亲戚家就读某女子中学,故改姓陶。1937年与保定陆校刀术教官马树贵恋爱结婚,抗战全面爆发后,双双投身抗日前线……

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县委妇联主任,县一中校长等职。1957年“反右”,因莫须有的历史问题,下放回村。果不出所料,当地老人说,“文革”中,加身于陶素珍莫须有的罪名很多,什么国民党少校遗孀,大地主儿媳,日本军妓大破鞋等等不一而足。1967年春,陶素珍终因不堪忍受轮番批斗,自缢身亡。时年52岁……

溪南县志

……1939年秋季,日军大举进犯晋冀鲁豫地区。10月,日八十旅团藤中次雄少佐令驻扎于刘家河的奈良联队三百余人进入山西溪南县一带,企图消灭从徐州撤离下来的两支抗日武装,即新编第12路军18师余部和溪南县游击大队。驻守刘家河的原属国军第五保安旅,叛变附逆沦为亲日 “皇协军”。日军接管后,修工事筑碉堡,对周边抗日军民构成重大威胁。进犯前日,奈良联队得到上级指令:“中国军队刀术教官马树贵正在溪南县水莲沟村对一批抗日武装分子进行大刀培训,立刻进攻水莲沟村,并活捉马树贵……”

10月23日凌晨,日军从日伪控制区刘家河出发,与皇协军兵分两路突袭水莲沟村。一路因途中遭围歼未能到达,另一路由石门子入村。包围马家住宅,马树贵夫妻双双被捕。

遭18师余部及县游击大队围歼的日军无一漏网。奈良联队队长郎三正孝恼羞成怒。10月23日至26日,奈良联队对水莲沟实施了为期三天的抢夺、奸淫和血腥屠杀。屠杀方式:机枪扫射、刀刺、活埋……共杀害无辜百姓316人,上至80岁老人下及未满周岁幼儿,无一幸免。尸体多时无人掩埋,引无数飞禽野狗分而食之。尸腐成瘟,在溪南县一带大肆爆发,吞噬了更多人的生命,水莲沟长期无人居住,冤魂遍野……

马树贵乃国民新编第12路军18师52团刀术教官,少校军衔,年幼习武。马家系清代太平天国小刀会世家传人,其父武功盖世。马树贵娶津城陶素珍为妻,其为国军医院护士。夫妻二人均擅长刀剑,因马树贵负伤,其妻生子,夫妇回家休养。痊愈后奉命在水莲沟教国军和村民习武。

马树贵为救妻儿与村民,缴械投降。

屠杀当日,日军将马树贵夫妇押至刘家河。4日后,众日伪军与马树贵河滩摆擂,意在摸清国军大刀技法,因惧其刀功凶猛捆而授之刀,孰料马握刀后,斩断绳索,连斩数敌,以血洗血,后不抵众敌英勇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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