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村里的女孩

2015-12-27 02:41干亚群
文学港 2015年6期
关键词:媒人女孩子小伙子

干亚群

我们那个村里的女孩

干亚群

1、那个

村里的女孩十五六岁的时候,还忌讳“发育”一事。大家像守护着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敢挺胸,不敢穿绷紧的裤子,对自己的发育遮遮掩掩,躲躲闪闪。身体上的变化已经有一二年了,莫名其妙的疼痛,不明不白的毛发,还有来路不清的鼓鼓囊囊,初是惊恐,以为得了什么病,继而去头掐尾地询问母亲,得知大致的情况后再也不会多问。只有在最要好的小姐妹之间才会接上头尾,两人互相用“那个”来悄悄透露一些变化。看到人,不敢挺胸,还不停地拉衣角,遮掩自己鼓起来的前胸。

村里的母亲们忙于大地上庄稼发育的事,对自己家里女儿的发育并不放在心上。只有细心的母亲会给女儿备一样东西,但大多数的母亲似乎很粗心。她们会支使女儿做这做那,盼望女儿早点成人,给家里使一把力。她们也会操心自己的女儿做事灵不灵巧,有意无意地教会女儿一些活计,比如织毛衣,比如缝缝补补。女儿做得好了,做母亲的感觉自己完成了某种任务。女儿做得不好,母亲一脸怅然,担心这样的女儿长大了没有男人会娶她。

村里的母亲像男人一样活着,手上干的活,不输男人几分,身上穿的衣服,不比男人多一种颜色,但她们坚守一个真理,女人得有女人的样子。所谓女人的样子,就是不能跟别的异性有什么接触,包括说话都不能太随便。一个女孩在还没有成为女人前可以玩啊,闹啊,甚至跟男孩子一起疯,一起耍,而一旦过了孩童时代,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否则不仅女儿自己被人诟病,做母亲的也不被人尊重。

衡量女孩与女人的标准只有一样,就是身上来了“那个”没有。只是这种事做母亲的一般不会主动问。与其说母亲有足够的耐心,倒不如说母亲有意无意地忽略女儿的发育。一个发育的女儿会让母亲莫名其妙地纠心。女儿身上没有来“那个”,做母亲的责任仅止于抚养,而有了“那个”后,女儿的一举一动联系到母亲的形象,母亲的责任由抚养到教养。母亲的态度却让女儿有意回避、躲闪自己的发育,甚至不希望自己身上来“那个”。她们隐隐约约明白有了“那个”后所带来的种种禁忌。

村里的母亲都很辛苦,生活的磨砺让她们无法经营内心,情绪全应付在一家人的嘴巴上。她们会因为家里的短缺而抱怨,也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而不满。女孩从自己的母亲身上看到自己成为女人之后的将来,女人的将来无非那几件事,找对象,结婚,生育,然后跟母亲的状态重叠,日复一复地为家里生活操持,在开门七件事里慢慢衰老。村里的婆婆是如此,村里的婶婶是如此,村里的女人都是如此。村里的女孩希望走一条跟母亲不一样的路,将来的那些事太过于整齐了,那些过程会排着队一一到来,只是希望毕竟是希望,生活不会因为你有希望而给你意外的惊喜。

尽管母亲没有用心关注女儿的发育,尽管女儿羞于张口询问那些事儿,但那一天总会不期而至。或者是某个午后,或者某个清晨,女儿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母亲自己流血了。做母亲的惊一会,愣一会,既像回答女儿,又像自言自语,“这么快,做大人了。”转身回屋,拿来一样东西,教女儿怎么用。女儿笨嘴笨舌地问着,笨手笨脚地学着,一边还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些血红的东西。母亲说,那是“客人”,以后每个月会来一次。有了“客人”后,你现在是大人了。女儿不明白这个“客人”跟家里来的“客人”有什么区别,也不太明白身上有了“客人”后怎么会一下子“做大人”了。但因为从小知道一个规矩,小孩子在家里不可以多嘴多舌,只能悄悄藏起那些问题,连同悄悄藏起身上发生的变化,努力装得跟没有“客人”一样。

有了“那个”以后,母亲会告诉女儿很多禁忌,只是村里的母亲叮嘱你的不是生理上的禁忌,而是各种女儿家在村里的规矩,以过来人的身份和母亲的角色细心调教。一个女孩子不管理不理解那些条条框框,都要毫无理由地接受,并且时时检验自己有没有做到。村里的母亲常常忽略自己的女人身,同样也忽略女儿的,在她们眼里只有身份的存在,和对女人的那些约束。

村里的女孩分两拨,一拨早早结束读书的日子,回到家里参与生活的琐琐碎碎,还有一拨继续学业,有多少能力读多少书。有的读到初中毕业,有的学到高中,很少有人读到大学。很多女孩当时的梦想是考上师范或中专,这意味着可以不再重复母亲的生活,但这样的机会对村里的女孩来说几乎不太可能。

对于发育这件事,那些上了初中的女孩跟村里没念多少书的女孩一样,还是讳莫如深。男女同学间有着一道隔阂,不敢单独说话,不敢身体上有触碰。只有那些还没发育的女孩才会大胆地跟男同学较劲,什么扳手腕,什么对着打,全没有什么顾忌。害怕上体育课的女同学大多数是发育的。她们跳马鞍时,两只手紧紧地护着前胸。老师在一边接着她们时,她们伸出的手臂扭扭捏捏。

也有例外的,有些女同学发育得很好,比女老师还丰满,把衣服裹得绷紧,走起路来故意扭摆腰肢,带来胸前一颤一颤的。这样的女生似乎一点都不羞涩自己的发育,甚至还有些张扬。她们敢于挺胸,也敢于穿那些收腰的衣服,显摆着自己的曲线。她们的眼睛飘移的,走起路来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什么。她们在文具盒里藏有一面小镜片,瞅准机会就打开文具盒,一张脸侧过去,偏过来,一会儿掐掐,一会儿又摸摸。其实脸上干净得很,无非长了几个小痘痘。她们在课堂上最安静,嘴巴里没有声音,而手始终在做小动作,要么梳头发,要么拉拉衣角,实在没事可干的时候,她们托着下巴看讲台上的男老师,看着看着,一朵红云飞上脸颊。她惊慌地放下手,坐直身子,装模作样专注到老师的讲课中。这样的女生有自己的圈子。她们会唱流行歌曲,下了课趴在教室的走廊里,嘴里哼着歌,脚还有节奏地抖着。她们有一头烫发,后面扎一根漂亮的蝴蝶结,或者是一条干净的手绢。如果你会注意,她们过段时间变换一种梳法,都跟电视里的女主角学的,蝴蝶结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她们的成绩始终在后面,运气好一些可以毕业,不好的则中途退学了,书念得实在没滋没味。这样的女孩我们称她们是“城里人”。其实也就住在镇上而已,但她们不用种地,也不做家务,有足够多的时间打扮自己。

我初二时有一个同桌,人长得特别漂亮,容貌跟当时扮演《封神榜》里的妲己女演员差不多。又黑又大的眼睛,眼梢微微往上翘,眉毛匀称,弯弯地挂在上面,白皙的瓜子脸,小巧而笔挺的鼻梁,洁白的牙齿,笑起来还有一对好看的酒窝。后面扎一根粗粗的马尾巴,上面绾一块湖蓝色的手绢,有时什么也不扎,随意地披在肩上。她发育得比我不是一般的好,细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还有饱满的前胸。可能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穿的衣服比我们班上的其他同学稍好些,所以她是学校里走到哪被别人目光跟到哪的女孩子。

当时,我对她羡慕极了,看看自己枯黄的头发,以及扁平的前胸(就那扁平状我还不敢挺直),不用说反差极度强烈。我一直很不明白,按理说我不应该跟她是同桌的,她个子比我高,我想可能班主任希望我能在功课上帮她一下。她的学习成绩跟她的容貌正好成反比。遗憾的是我跟她只做了一个学期的同桌,第二学期她不来了。初三的一天,我们突然接到她自杀的消息。我很震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消息是班上的同学,也是她家的邻居带来的。那天放学后,我们几个女同学相约来到了她家,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她的母亲在一旁嚎啕大哭,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动容。

后来,我从一些同学的嘴里断断续续了解到同桌的情况。原来她那年休学不仅仅是因为学习跟不了,主要是校外的男孩子喜欢上了她,她糊里糊涂跟他来往了。刚开始父母不知道,只以为她不想念书,也没有勉强。等父母发觉此事后,坚决不允许她出门。她在家被关了一段时间,可最后还是逃了出去。父母到处找,找到后当众毒打一顿,阻止她与男孩子来往。她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不过早发育,或者发育得不够好,也许别人不会来扰她,而她也就不会结束学业,至少应该初中毕业。因为她发育得好,让她过早地闯入异性的领地,在她还不明白情为何物的时候,却陷入了情的迷途。假如父母处理得不那么极端,或许她也不至于走上那条不归之路,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永远不会给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村里有机会继续念书的女孩子到了初三的时候才明白“那个”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时候课程里有生理卫生课。大家突然心照不宣起来,对着课本里的内容暗暗解读自己的生理变化。原来在“那个”期间,不能干重体力活,不能下水,不能吃冷的东西,等等,像无形的绳索。这些母亲都没有告诉过我们,而我们也没有注意到母亲在“那个”期间有什么讲究,她仍与往常一样担水挑柴,渴了拿起水杯往水缸里一舀,咕咚咕咚,哪管它冷不冷。如果因为“那个”,提出要休息,对干的活挑轻掂重,不被老人当面骂,背后也要戳脊梁。女孩们因为不知道这些禁忌,也羞于开口,上体育课的时候不管有没有“那个”,硬撑着跑步,强忍着跳高,在那些有强度的运动面前没有人会提出请假。

因为生理卫生课,我们才知道了发育女孩子的禁忌并不仅仅是母亲叮嘱过的那些事。给我们讲课的是男老师,是教化学的,刚大学毕业。他长得高大,帅气,讲化学课的时候神采飞扬,有声有色,但不知为什么,讲生理卫生课的时候一点都看不到他的神采。他对有些内容直接跳过去,有些地方语焉不详,干脆让我们自学。

讲台下的我们好奇而紧张地阅读着生理卫生课本,有的偷偷绕过老师蜻蜓点水一样讲过的文字,自主一章一章地翻看下去。记得当时大家不仅自己挑有兴趣的看,还对别的同学翻看的内容感兴趣。一看到有关生殖器的章节,不仅窥视者觉得兴奋与羞涩,而且被窥者同样羞涩与兴奋。有的故意嚷嚷,不亚于捉到了同学的“下流”。被捉者不甘示弱,抓起那位同学的课本,翻开里面的书页,指着那些画着条条杠杠的内容,向同学证明此人思想极度“流氓”。这样的哄闹在上课铃声响起时才草草结束。

回到家后,暂放老师布置的作业,却温习不用考试没有作业的生理课本。防备父母一旦来检查,我就用预备的数学题来遮盖住“那个”课本。

2、门框

五十年代的光荣妈妈是家里有一大群孩子,三十年后的光荣妈妈是家里只有一个孩子。每到年底,光荣妈妈会得到一张年历画,一个妈妈抱着一个孩子,母女俩像花一样地笑,配合着下面一行字“只生一个好”。

村里的母亲极少获得这样的荣誉,一般每家两个孩子,稍微早一些的,四五个都有。家里孩子多的,肯定是女孩子多。所以,开学的时候班上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可读着读着,男孩子多起来了。

她们是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子,但跟“实现四个现代化,奔向2000年”无关。她们的文化程度普遍很低。有的初中念了一年或一年半,有的仅小学毕业,有的甚至只念了几年小学。一个女孩子能念到高中,或考上中专、大学是件了不得的事,不仅轰动全村,还能轰动好几个村,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大石头,那涟漪可以一圈一圈朝外扩散。这样的女孩子既要凭借自己的刻苦学习,还要得到父母的重视,这两者缺一不可。

村里的女孩子在老人嘴里没有名字,只能是某某人的女儿,而一旦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那名字才实实在在从乡亲们的嘴里释放出来。考上大学的女孩子在别人的眼里看到的只有羡慕与敬佩。不过,还是能听见遗憾的感慨:女孩子,考得再高,还是泼出去的水。

村里女孩子不能继续学业有多种原因,有的是因为小学升初中时没考上。当时小学升初中必须参加考试,一个乡镇一般情况下有四五百人参加升学考试,而只能招收九十多个人。这意味着有三分之二的学生失去继续学业的机会。我们班小学毕业时有近四十位学生,但考上的只有十五个人。其中女孩子只有四个。有些念了一年书或一年半的书,自己觉得吃力,跟不上,再加上家里的父母对女孩子读书也是抱着把年龄混混大的想法。就像我们班,原来有四个女同学一起考入初中,一年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有一天我碰到她们中的一个,她正从村办厂里出来,她看到我很高兴,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说到读书的事,她轻轻带过,似乎不想打开话题。我看得出她并没有不开心。而另外两个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也不知道她们后来的生活怎么样。当然有的完全是父母亲作的主,认为一个女孩子识几个字够了,早早承担家务活,让她做饭洗衣服带弟妹,给母亲搭个手。反正,迟早是人家的女人。

比如我的邻居,阿娣姐姐。她只念了三年小学。她去上学的时候,我还只是跟屁虫。她放学回来后,我特别高兴,可以缠着她玩,可是她很少有时间陪我玩耍,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家务活。我很少看到她有时间做作业,家里忙的时候,她父母干脆让她请假,在家里做个小帮手。她呢,总是顺从。当我终于有机会跟她一起去念书的时候,她突然不念了。这个决定不是她作的,是她父母。阿娣姐姐跟往常一样顺从于父母。脸上平平静静,一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表情,似乎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想法。

当然也有因为家里的困境,不得不辍学。我有一个同学,书念得很好,可到了初三时突然不来了。原来她去她堂叔家去做服务员了,她堂叔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她的母亲是哑巴,父亲是老气喘,干不了重活。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她们只念了几年书。因为她书念得好,所以全家指望她能念出名堂来。眼看就要毕业了,她不念多可惜?放学后,我一个人凭着别人的描述,沿一条老街摸了过去,在汽车站的东边我找到了她堂叔的饭店。我向里面张望着,不敢贸然进去,因为饭店对我来说非常陌生,锃亮的玻璃门,和光滑的瓷砖地面,心生怯意。后来一想,既然来了,总要见见同学一面。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推开玻璃门。

一个长得胖胖的中年妇女坐在柜子后面,抬起头来问我干什么。我报出我同学的名字,问她在不在。她翻了一下鱼泡眼,问我是她的什么人。我忙说,我们是同学,我来看看她。她朝里喊了一下我同学。很快,我同学出来了。她看到我有些愕然,可脸上没有惊喜,反而暗淡了下去。我背着书包,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原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却无从开口。好在那个胖女人转身朝里屋去了。

我同学招呼我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捧着杯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看到她原来的长头发不见了,于是我说,“你头发剪了?”她点点头,“嗯。”我喝了口水,说:“你书不念了?”同学没有点头,嘴里“嗯”了一声。我看着她,她却看着地面。我有些木乎乎地问:“这里还好吗?”同学又“嗯”了一下,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地面非常干净,几乎能照得出人的影子来。或许她刚刚拖过地。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再坐下去了,起身告辞。她默默站起来,送我到门口。我走出二十几步路后,蓦然回首,同学还站在门口,可能看到我回过头去,她马上从门口消失了,只有几道霞光从玻璃门上反射过来,非常刺眼。

学生辍学了,认真负责的老师一般会家访一下,尤其是那些好学生,老师会一次又一次跑她们家。有时会有效果,而有时一点效果都没有。比如我这位同学,班主任去了她家,也去了她堂叔家。每次都是我同学坚决表示不念了。理由很简单,从目前的成绩来看,她是考不上师范或中专,如果去念高中,后面的学费还有一大堆,何况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班主任没办法,三个星期后在点名册上用红笔在同学名字上划了一条杠,我同学再也不会来学校了。

村里的女孩子很乖,小小年纪懂得体谅母亲。人还没有与灶台齐平时,已经能够烧饭。端得动脸盆时,衣服已经会洗了。扫地、掸尘、喂鸡喂鸭等家务活更是无师自通。母亲在做的时候,她们早默默记在心里。有时连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学会了煮饭、洗衣,似乎那些是与自己一块儿长大的,由此最终融入母亲的形象。

她们不可能明白自己正处于如诗如梦的年纪,但她们肯定明白家里的生活容不得她们多思多想。虽然生活一点一点宽展起来,但她们的眼光仅限于来自身边那一点点空间。尤其母亲和周围女人们的生活模式像公交车站牌一样,清清楚楚写在上面。包括女孩子们崇拜的老师,他们有的教了一辈子的书还是民办,有些人的教书水平一直停留在教女孩父母的那时段。她们激不起学习的欲望,班上的同学都差不多这个状态。

村里的女孩子心平气和放下书包,像模像样地打理生活,好像失学跟上学一样不需要理由。她们在一天天中重复着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既来自母亲,也来自于自己。她们在母亲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将来,那些与其说是人生,不如说是成长的仪式。

她们放下书包后的路无非这么三条,要么学手艺,如裁缝,理发,要么进村办厂,要么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前两条路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机会,学手艺还得付一笔拜师钱,进村办厂得托关系,不是每个父母有这个走门路的能力。所以大部分女孩子跟着母亲做家务,也有跟着父亲下地,把年龄熬大,熬到婚嫁——女孩子的心里总揣着个嫁出去的仪式。

洗衣做饭,喂养家禽。余下的时间,母亲早已安排好,给她一架织布机。织布机织的是玻纤布,跟母亲年轻时织的土布是不一样的,但原理差不多。女孩子还在念书时,已帮着母亲做起细细碎碎的活来,如摇线团,用一架矮小的手摇车把一个大线团摇成一只只小小的线团,像蚕茧样的小线团,然后装在梭里,织成一码码的玻纤布。村里的女孩子十一二岁时就在母亲有意无意地指点下,坐到织布机前,一边踩着两片踏板,一边左右手配合着。起初总是很生硬,有的还织坏了布,免不了引来母亲大声呵斥。村里的女孩子很少跟母亲顶嘴,怯怯站到一边,尽管心里有很大的委屈,可嘴上永远不会与母亲争辩。女孩子大部分就是在母亲半是斥责半是指点的方式下调教起来的,慢慢地,母亲从织布机上下来脱身,女儿坐上去,坐定。

女儿揽了母亲原来的家务活。家里的门交给了她们守。女儿大了,特别是夜里,不能随便出门。女孩子像散落的一颗颗珍珠,在村庄深处发着幽微的光芒,在一声声吱吱呀呀的织布机前过渡到青春。这时的她们已经彻底远离了课本。她们没有了翻书的机会,属于她们可翻的只剩下挂在墙上的日历。

有一天,一个女孩子看着日历:相亲的日子。她脸上涌起羞涩的热潮。她望着空旷的门框,仿佛是一个镜框,等着一张俩人的合照。我说的是,我走进那位早已退学的女同学的家,看见了这个情景。

3、闺房

征得母亲的同意,她们在灶前洗涮完毕后闪出了门。村里的夜晚宁静得没有一点杂质,漆黑得无边无际。她们娇小的身影隐没在村道上,前面是黑乎乎一团,后面黑黢黢一片,有时背后忽然响起零零乱乱的脚步声,有时远处传来夜鸟怪里怪气的叫声。女孩们早过了信聊斋说聊斋的年龄,她们继续行走在泥路上,走自己的路,让那些声音去跟吧。她们给自己的夜晚一个结实的理由。

村里的狗狗在黑夜里游荡,见惯了村里人的进进出出,不管是村支书,还是村长,它们总要负责任地吠一会儿,响亮得几乎一村人都能听到它的叫声。唯独见了姑娘们只会愣愣地瞧,伸长着脖子,不吠,也不叫,似乎它们闻到了一种特殊气息,这种气息让它们克制狂吠。空气里弥漫着作物开花抽穗的气息,飘浮着各种树木混杂的气味,还有花草自顾自的香气。姑娘们走过后,那些气味忽然浓烈起来。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狗叫了起来,汪汪的声音变成一条直线,穿缝着黑夜。姑娘一跑,狗马上戛然而止。

十七八的女孩子是村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过几年,女孩子就要寻婆家,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再不宠再不爱,就没有机会了。但再宠爱也成不了掌上明珠。母亲爱女儿,无非让女儿在自己挣来的钱当中拿出极小极小的一部分,添置一件新衣服。父亲疼女儿,莫过于一门心思给女儿找个好对象,再给她一份好嫁妆。村里的父母不会跟自己的女儿有嘻嘻哈哈的亲近,也不会有体贴温暖的举动。什么辈分做什么事,什么身份说什么话,一直是村里的规矩,亲情在这些规矩面前顺理成章地省略了。

村里的父母不管家里居住的条件如何,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总会腾给她一个单独的闺房,最简陋的也会在屋里用一块木板隔成一个小间。女孩子从供销社里扯来一块花棉布,用缝纫机踩一踩,挂到了窗上。桌上有一盏台灯,上面有湖蓝色的灯罩,大多是西湖的三潭印月,下面拖着一根链子,一拉,灯就亮了。晚上的灯光算她们房间里的最温柔,低低的一圈,似乎搁在窗口上,映衬着碎花或花格子的窗帘,几乎把一村的夜晚都吸引到了她们那儿。姑娘们还悄悄贴上几张“花绿图”,都是当下最红的明星像,胆大的还会贴几张男歌星,如小虎队,但只能贴在蚊帐背后,朦朦胧胧,似在视线内,又不在视线内。

那些“花绿图”一贴就是好几年,图上的她们除了颜色变淡外,一点变化都没有,而村里的她们女大十八变,一年一个模样,脸越来越俊秀,身材越来越曼妙,声音也越来越甜润。她们还有一桌一椅,桌上压一块玻璃,下面是自己的照片,一张或两张彩色照片,旁边偶尔会给自己的妹妹留点位置,不过,此时的她们有些自私,不太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搁上别人的东西,自己的亲妹妹也不行。所以,她们有时还特意挂一个门帘,跟窗帘一样,都是花棉布。门老是关着不太好,但门帘可以一直放着。

几个女孩子们避开大人在这个天地里说着,笑着。她们喜欢坐在床沿上,亲密地靠在一起,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不管不顾地笑。她们轻声耳语,躲着父母,避着家里人,谁也甭想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十七八的女孩子积攒了操持生活的阅历,也积攒了一些朦朦胧胧的念想。她们小心躲藏着大人的耳目,悄悄掩藏着自己的想法,羞答答的神情自自然然写在她们的脸上。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干净、朴素。她们的笑声只有纯粹,没有掩饰,没有做作,听她们的笑声给人一种对生活彻底地接受。

月亮悄悄升上树梢的时候,她们说到了喇叭裤。一个说喇叭裤把屁股包得窄窄的,紧紧的,而裤腿下面宽得像一把扫帚,走起路来那屁股扭来扭去,电视里的阿飞都是这样。一个说隔壁村的谁谁穿了一条喇叭裤,流里流气的。另一个说,那个人穿着喇叭裤骑自行车时摔破了脸,车链子咬了喇叭裤。说到这儿,大家嘻嘻哈哈一阵。

月亮站到了屋檐角的时候,她们又说到了喇叭裤。一个说,今天看到有人穿了一条喇叭裤,就在村里。大家眼睛睁得大大的。女孩子说,那人不是我村的,她是阿菊婶婶家的侄女。大家的目光跟着松懈,也跟着黯淡。女孩子说,你们还记不记得电影《小街》,那个男主角穿了一条喇叭裤。一个接过去,那男的就是阿飞嘛。另一个说,女的也是这样评价他的。一个说,他们后来还是搞对象了。她们有些不懂,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找一个穿喇叭裤的男孩子。

不懂就不懂,她们把这个问题搁浅了,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她们不太喜欢过多停留在一个问题上耽搁时间。她们习惯一件事一件事的做,一句话一句话地说,这似乎成为她们的个性,不会在一个不懂的问题上投入过多的热情。

说着说着,窗口外的月亮弯了,圆了;聊着聊着,窗前的星星稀了,满了。她们的话溜出闺房,跑进了村庄深处。仿佛村庄做了一个丰满的梦。村里的夜晚似乎一直在等待女孩子的声音,那些话待夜深时再悄悄跑回来,钻到她们各自的梦里。有一天,她们中的一个像起了个头,穿起喇叭裤,烫头发,还往脸上涂雪花膏,走出闺房。花开一村。

4、目光

一个姑娘过了二十三,如果还没有媒人进门,父母便会忧心忡忡。按照村里的说法,这是老姑娘的年龄。一个老姑娘,不仅家人担忧,一村人都会担忧,似乎村里有了一位老姑娘是全村人的不是。

婶婶们一看到姑娘,嘴里马上切换内容,热心讯问姑娘最近有没有人来提亲,眼睛里殷勤地流露着遗憾与怜惜。婶婶们是村里说媒托亲的中坚力量,她们在解决村里姑娘亲事方面有着异乎寻常的禀赋,不仅动用七大姑八大姨的人脉网络,还积极发挥乡里乡亲的统战力量,直到这位老姑娘定下了婚,全村的心才安定下来。

事实上,村里出现老姑娘的机率非常小。村里的姑娘到了十八九,开始就有人热心起她的婚姻大事,尤其对貌好又勤快的姑娘。这时候拿主意的不是姑娘,而是父母。父母凭借自己女儿的条件与家里的底子,最终给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并不是定下终身,而是见不见面的机会。允不允许见面是父母的意见,成不成是女儿自己的运气。这似乎也是村庄里的一个规矩。

见面安排在姑娘家里,晚饭过后,小伙子被媒人领进门。媒人说这个叫啥,小伙子跟着叫啥。媒人说坐哪,小伙子就坐哪。小伙子应该是今晚的主角之一,但在媒人面前他似乎只是一个道具,或者是被媒人牵着线的木偶。媒人的开场白很长,东拉西扯,时时不切入正题。倒是市面灵的人三三两两围拢过来,小伙子暂时脱离媒人的指挥,憨头憨脑给每一位在座的人分烟,哪怕小孩子也要分一支。这好像又是一个规矩。

姑娘远远坐着,红扑扑的脸让人疑心她涂了胭脂。昏黄的灯光像雾一样笼罩着一屋的人,可姑娘担心别人注意到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或上或下,或远或近,却很少往左边看。小伙子坐在她的左侧,离她有七八步远。小伙子起身给人递烟时,会有一阵风从姑娘的左侧弱弱拂过来,姑娘借着风快速瞟一下,又快速收回目光。姑娘在这个场合只做一件事,给小伙子倒茶。一个羞羞答答捧着热水瓶过去,一个端着杯诚惶诚恐站起来,有了面对面的机会,两人反而不敢抬起眼睛,倒像是客客气气在众人面前完成某种倒茶、接茶的仪式。

我们村里称这个为相亲。第一次相亲,除非对方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一般情况下,还得见一次面,这时候的媒人会识趣些,屋子里留下两个年轻人自己交谈,时间不会很长,也就一个小时而已。媒人在隔壁屋里抽烟喝茶,接受姑娘家的款待,同时再一次陈述男方家的一些情况,解答女方家的咨询。

给姑娘家考虑终身大事的只有一个小时,如果在这个时间里觉得小伙子不错,她将会与父母一起在媒人的带领下去一趟男方,证实媒人所言是不是属实。在这个过程中,姑娘家的意见很重要,但又似乎走走程序,最终的决定还是在父母那儿。因为两个年轻人事实上根本没有感情基础,父母说不行,他们不会觉得很遗憾。父母说可以,他们便开始交往。当然,给年轻人的时间不会很仓促。

姑娘在父母与媒人的撮合下,开始有了固定的异性接触。所谓接触无非是小伙子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姑娘家,不多言,净干活,似乎二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力气只为了一个姑娘家的满意。但小伙子也不能经常来,来多了,会被人笑话。这个分寸由姑娘父母掌握,以派活的名义提醒小伙子什么时候再来。小伙子心领神会,知道自己下一次来的日子。

村里的文化生活很单调,一年到头无非几场屈指可数的露天电影和春节几场社戏。但这是姑娘与小伙子可以单独相处的时光,特别难得。所以,哪天村里有电影,已有对象的年轻人忙开了。母亲一大早上街买菜。姑娘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可以半天不出来,箱子盖合上、打开,一把梳子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小伙子那面早托人捎信给他,叮嘱他来吃晚饭。也有小伙子来约姑娘的,提前一天捎话,只不过,捎话的是小伙子自己。征得父母同意,小伙子用自行车驮着姑娘去看电影。姑娘出村前是不敢坐到小伙子的自行车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那样子倒真像小夫妻,而不像恋人。

村里也有自由恋爱的,但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在没有出现媒人前,两人的恋爱只能处于地下活动,而且绝不能让旁人看出他们正在恋爱。小伙子装作饭后串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姑娘家的父母聊聊天,借着黄昏的灯光或幽暗的星月,大胆地看几眼姑娘,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芒。姑娘羞羞答答回应几下目光,似乎迷离,又似乎清晰。两人心领神会,但也只能到此为止。要说幽会,得看时机。

有一次,村里放电影。几个姑娘相约一起去看。回来的路上,大家兴致勃勃谈论着电影里的那些人,那些事。龚姐姐磨磨蹭蹭走着,有意无意落在了后面。到了村里,大家都散去,谁也没注意到走在最后面的她。到了村口的石桥,她在那边立住了脚。一会儿,有一位余姓后生也在那儿站住,不走了。两人一个倚着桥栏,一个靠在桥边的树上。这一幕被路过的张婶看到。第二天,张婶悄悄告诉王婶,王婶又悄悄告诉李婶。不出一天,一村人几乎全知道了两个年轻人昨晚一起站在石桥上的事。接下来,两个年轻人在找对象这件事被全村人反复谈论,久了,这事也就成了。他们的恋爱是在一村人的嘴巴里促成的。然后找个媒婆出面,挑明。如果不成,在村人眼睛里似乎成了问题青年。成了,就没有这个嫌疑。

姑娘的恋爱一旦公开,她的终身也就确定下来,即使没有结婚,村里开始以某人的老婆称呼姑娘。姑娘对这样的称呼倒不再感到害羞,一心一意准备嫁妆。如果这时候出现分手,不亚于在村庄里投下一块大石头。

我母亲有一个娘家远房亲戚的儿子,当时在部队服役,有一次探亲回来,母亲说村里有一位姑娘非常好,手脚勤快,相貌不错。这位兵哥听了动了心,在回部队前跟母亲来了一次我们的村。那位姑娘姓吕,年龄十九,是一个非常质朴的姑娘,质朴到连雪花膏都不涂,跟我们一样涂防裂膏,整天窝在家里织布、洗衣、做饭,从没见她离开过村子半步。相亲后,兵哥非常满意,开始鸿雁传书,三天有书信寄到。吕姑娘的书念得不高,仅读了三年级。信来了后,她读不下去的时候,去找她的三婶。三婶是我们村里的小学老师,是上海知青。吕姑娘一只手遮住信的上面,另一只手挡住信的下面,中间露出那个不认识的字。等三婶告诉她是什么字后,她马上红着脸跑开了。但一会儿,她又奔过来,两只手还是刚才的动作。读完一封信,她得来回奔跑十多次。我们往往看到她反复从家里奔出来的时候,便知道她的兵哥哥又来信了。她的眼神,像晴朗的夜空中的星星在闪烁。

兵哥哥第二次探亲的时候,与吕姑娘定下了亲事,买来了25寸的彩色电视机和一块手表、一台双卡录音机、一只金戒指,外加五千的聘金。姑娘家回赠男方一只金戒指、一块手表,和几套衣服。村里人称这个叫“回聘”。一旦有了这个仪式,双方的婚约就确定下来。

兵哥复员后的第一年,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变故。兵哥哥来姑娘家的次数锐减,一年到头除了三个节(端午、中秋、春节)会来一下,其他时间没见到他的踪影。吕姑娘家几次托母亲带信,嘱小伙子过来吃饭。母亲既是媒人,又是娘家远侄子,理所当然要负起这个责任,一次又一次奔赴娘家,传达吕姑娘家的意思。刚开始,这招还有点灵,小伙子不出三天就会出现在我们村里。后来不灵了,母亲媒人的地位明显受到了威胁。吕姑娘家更是着急,也顾不得遮遮掩掩,提醒母亲让小伙子家定下婚期,这边要准备嫁妆了。

这时候,小伙子摊牌了,说是两人性格不合,提出分手,并且把女方送的实物和礼金都交还给母亲。母亲惊得不知所措,简直乱了方阵,接下去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都“回聘”了,怎么还会有中止婚约的?母亲跟男方的家人一起做思想工作,甚至把陈世美都搬了出来。男方铁了心,理由是女方实在太没文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读一封信都要找人十几回。再者,嫌姑娘不会打扮,看上去土里土气,带了几次出去,每次都被他原来的战友笑话。

母亲回到村里还不敢跟吕姑娘家明说,毕竟这件事跟自己不是一般的关系。吕家来问,母亲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甚至好几次答非所问,看得我们都替母亲着急。吕家终于看出眉目来了。证实情况后,一家人勃然大怒,她的父亲与兄弟准备上门去责问。母亲一见大事不妙,忙叫上父亲一起劝慰。

这件事最后还是处理好了。女方收下了原来赠出去的礼金,但不归还男方的聘礼。小伙子觉得有些不公平,想让母亲从中斡旋。母亲眼睛一瞪,说:“你还想要聘礼?他们不提刀来跟你算账已经不错了。”吓得小伙子再也不敢提此事。

吕家姑娘的事激起了一村人的公愤,纷纷声讨陈世美,弄得母亲很长时间不愿出去。村里的婶婶一见母亲,开口便咒骂陈世美。母亲心生愧意,认为这件事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害得吕家姑娘成为村里第一个被解除婚约的人。不仅让姑娘在村里没面子,连一村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直到吕姑娘出嫁的那天,一村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村里人再也不必隐瞒吕姑娘曾经被“陈世美”抛弃过的故事。

那些日子,我看见吕姑娘,她的目光,犹如没有星星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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