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天乐》的艺术精神与实践意义探析

2016-01-23 08:42张培豫
关键词:天乐黄帝庄子

张培豫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哲 学 研 究

庄子《天乐》的艺术精神与实践意义探析

张培豫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庄子的音乐思想最显著的特色是推崇自然之乐,“天乐”是自然之乐、“道”的音乐,是庄子音乐的最高境界。《庄子·天运》中的《咸池》之乐是庄子音乐思想表述最为丰富的文献,其中十分详细地记载了皇帝在洞庭湖野外演奏这首音乐的情景以及与北门成的一段对话,集中而系统地阐发了庄子的“天乐”观,美轮美奂、引人入胜。文章探讨庄子“天乐”的艺术精神与实践意义。

天乐;道;大美;自然;精诚;朴素;咸池之乐

在中国古代艺术的发展中,音乐是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庄子的乐论在先秦诸子中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庄子没有乐论的专著专文,但是他在其寓言以及对实现理想人生的论述中多处论及音乐。在《庄子》中,对“天籁”“天乐”作了深刻的论述,庄子推崇的音乐是具有“道”的属性的“天乐”,即合乎自然情性的音乐,它与“形色名声”的音乐是不同的。庄子把“形色名声”和“钟鼓之音”看成是“乐之末”,而与之相反的是一种与“道”相合的音乐。《庄子·天道》曰:“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道即天,天即自然;能够与自然和同,即“与天和”,也就通乎道了,从而达到“天乐”。《庄子》对音乐审美心理特征认识之深刻为先秦各家所未有,其崇尚自然之乐的音乐美学思想,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一、“天乐”的内涵

“天乐”与道有着同样的内涵,庄子通过“道”展示了音乐审美的特征,朴实、自然、无华、虚静;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乐是基于自本自根的“道”的音乐。

(一)“天乐”是充满天地的“大美”之乐

庄子论“道”时常涉及美,“道”是美的内容,美是“道”的形式,“道”的内容和美的形式结合,就是庄子所主张的“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庄子·知北游》)

这里的“大美”是指覆载之美,不同于一般的美,它雄壮浑厚、豪放豁达,体现一种崇高、壮丽之美。成玄英《疏》曰:“夫二仪覆载,其功最美;四时代叙,各有明法;万物生成,咸资道理;竟不言说,曾无议论也。” 天地二仪覆载万物是大美,然而天地却不言语;四时有分明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有生成的条理却不说话。圣人观天地之覆载,法至道之生成,顺其自然无为无作。“大”也是庄子评价事物的一个重要标准,“大”意味着广阔无边,没有界限,大美具有“道”的内涵,不是用世俗的语言可以称赞的真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充分地说明了这种“大美”具有自然界万物的本性、天性以及宇宙天地的博大性、无限性和规律性。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庄子·刻意》)

大美不是指世俗之美丑分别,而是指天地之德,《论语·阳货》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大美”作为“众美从之”的本体,是至高的存在,它不刻意、无为而无不有也,这是一种至美的境界。

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庄子·天下》)

庄子所谓“天乐”的意涵,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派语“听不到的歌唱着的天体的谐和”*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52-253页。十分类似,它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体运行本身就是一首气象万千、变化无穷、庄严而伟大的交响曲,庄子与西方哲人同时道出了这样一个关于音乐的深刻哲理。《庄子》以“大美”“至乐”等来界定合乎自然、与道同体的极致境界,在这个至高的层面上,真、善、美是共通交融的。

(二)“天乐”是至真之乐

在《庄子》一书中,“真”字出现极为频繁,可说是庄子思想的核心范围之一。庄子的“真”与“自然”有相通之处,“自然”侧重于客体的客观性,“真”则侧重于主体的主观性。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庄子·渔父》

所谓真,不凭矫饰而得,不靠掩饰而成,而是“发于内”而“动于外”。这就触及“真”的最终本源,一旦离开这个本源,一切的情感表现都是虚饰矫情。所以庄子美学的主体便是以“真”为内涵,唯有“真”才能体现美。

“真”就是自然万物与社会人生的天性和本能,自然万物与社会人生只有顺乎其真性去发展才是美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皁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庄子·马蹄》

马本来是很美的,可是被人为地烧之、剔之、刻之、雒之,使马的真性及生命丧失了。鸟原本自由自在,可是以人为的意志去破坏鸟的自然生活,以致很快地结束了鸟的生命。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庄子·至乐》

“真”常常表现为率真的性情、真诚的情感,人只有顺应真性情、真情感,为人行事才是美的。这里庄子所强调的是“真”,《庚桑楚》说:“性者,生之质也。”性又可称为天性、真性、本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质。庄子主张的艺术境界是一种超乎世俗、超乎人为修饰的艺术;庄子所谓的“以天合天”就是以主体的真实性与客体的真实性结合,获得一种人与自然、物我浑然一体的主客体统一的艺术境界。

《庄子·田子方》中有一则“解衣般礡”的寓言,描述一位“真画者”的形象: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这个“真画者”不同于一般画者的地方就在于具有一种真诚朴实的气质,流露出真情、真性的艺术态度,这种“真”的态度决定了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和可贵之处,因此,“真”也是所有艺术创作最根本的态度。

(三)雕琢复朴

事物保持自己的本性,叫作“朴素”或“素朴”,破坏了“朴素”就损坏了事物的本性,也就违反了自然。“素”本指未染之丝,“朴”本指未雕之木,这里用来形容人“无知无欲”的状态。庄子认为这种状态才是符合人性的状态,也才是美的状态。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

庄子非常崇尚朴素美,他所推崇的朴素并不等于粗糙,它是大巧之后的返朴,是去掉了雕琢斧痕之后回复的朴素,是最精湛的艺术功夫的表现。朴素的内涵还包括“恬淡”,指一种虚静无为之“道”。

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庄子·刻意》)

“恬淡”之美即心性的虚静平和之美。庄子以“自然”为美,这里的“自然”并非通常所说的“大自然”的“自然”,而是无心而为、自然而然的“自然”。庄子认为,万物只有顺应自己的自然本性或天性生长和化育才是美的,如果违反了天性,就失去自然,失却了美。

庄子推崇“天乐”之美具有自然无为的一面,自然具有无为而无不为的特性。

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物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盖天地刻彫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庄子·天道》)

《庄子·德充符》说:“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在庄子看来,万事万物只有顺应自然规律、自然而然地发展才显得美。庄子推崇“天乐”之美并把它作为音乐审美的最高标准,认为艺术应是不刻意而为的天然之作,那些失去自然本色的人为艺术会影响人们的视觉和听觉,破坏人们自然的审美意识。

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乱耳,使耳不聪。(《庄子·天地》)

当然庄子并不是完全反对一切人为的艺术,他反对的只是人为造作的艺术,提倡自然天成的艺术。庄子认为朴素自然的天乐是至乐,是最美的音乐;要追求大美,便要复本归根于自然之性的朴素。朴素自然本是人的天性,而世俗的利欲污染使人丧失了本性。事物的美在于其保持自然的本性,如果其本性遭到破坏,后天再修饰也都是不美的。艺术更是如此,如果破坏了自然之美,背离了朴素之道,那么不仅不能显示自然的美,而且连艺术自身的美也失去了。因此朴素能与天相合、与道相应,天乐是道之乐,是合于道的、朴素至美的音乐。

二、《庄子·天运》中的《咸池》之乐

《庄子·天运》可说是《庄子》音乐思想表述最为丰富的文献,其中十分详细地记载了皇帝与北门成谈《咸池》之乐的一段对话,集中而系统地阐发庄子的“天乐”观。庄子所描述的黄帝,其创作遵循“以天合天”的原则,用旋律、节奏及和声等形式来体现宇宙“道”的生生不息,而北门成对《咸池》之乐的感受过程也就是他悟“道”的过程。首先来看《咸池》之乐的内容: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一)《咸池》之乐的结构与内容

黄帝的《咸池》之乐的演奏共有三个层次,层层迭起。第一层次的主题是“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其演奏的内容及效果是“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第二层次的主题是“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演奏的内容及效果是“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阬;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第三层次的主题是“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其演奏的内容及效果是“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

北门成抒发了对《咸池》之乐的三种不同的感受,即初闻时惊惧;复闻其声稍悟其旨,故惧怕之心退息而产生怠;最后闻之领略“天乐”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故心无分别,但仍有困惑。黄帝针对北门成在欣赏过程中的惧、怠、惑而谈及它们产生的原因,表达了在演奏过程中的三个不同层次的结构与心理变化的不同阶段。

1.人乐—惧,奏之以人,徵之以天。黄帝的演奏首先是“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这种音乐是描述有关人事政治的主题,有关礼乐的内容和自然界的现象。音乐应之于人,顺之于天,并且和以人事、天理,与天道相互呼应和转化,变化无常。

在这层演奏境界里,音乐的节奏起伏、高低强弱因天地万物、阴阳四时的变化而更替表现,有如春文秋武、夏盛冬衰和雷霆之声充满天地之间,乐曲像大自然一样动静顺时,表现出万事万物的生死变化;音乐的高低、强弱和快慢变化无穷,来无踪去无影,令人惊讶和叹息。

此阶段的音乐给人的感受由“不和”进入“初和”,这个初和“是人放弃外在理性的努力,放弃情欲的追求,在自然中感受和谐。”*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15页。黄帝在高低起落、疾缓回旋的音乐中,寄寓人生变化的道理,而北门成产生茫茫然而无所适从;“惧”的原因,因为北门成还带有现实的、功利化的眼光来听音乐,还停留在一种有分别心和私欲心的境界,想以人的知识、智力来辨别和分析乐曲的内容,但是“天乐”的境界浩瀚无穷,北门成穷其心力仍然无法领悟,这种感觉是人在与自然的对立中无法获得统一而产生的畏惧感。郭象注曰:“初闻无穷之变,不能待之以一,故惧然悚听也。”成玄英疏曰:“至一之理,绝视绝听,不可待之以声色,故初闻惧然也。”*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04页。

2.和乐—怠,奏之以阴阳之和。黄帝接着演奏“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这里的“和”是洋溢着阴阳之气和日月之光的自然之和,相对于“奏之以人”的人为音乐,此时逐渐向高层次的自然音乐过渡和发展。此时“天乐”的演奏已经超越人事天理及四时万物之上,它无处不在、无所不至,虽然像“奏之以人”的音乐那样富于变化,但“变化齐一,不主故常”,所演奏的音乐流动于天地宇宙之间,超越了人事的内容和礼义道德的框架及内涵。

此阶段为“中和”,分别全无,一切知识、欲望和目的的追求都忘却了,这叫作“怠”境,这是与天地、造化相浮沉的境界。闻乐者仿佛随着宇宙自然之气流动于天地万物之间,置身于此种音乐之中,不需要理智思考,不需要声色的追寻,有如茫然无心地伫立在空旷无垠、渺茫虚远的境界里。乐曲把人带到了宇宙自然的境界,与阴阳之气相谐,与日月之光同流;人世间一切外在的礼乐道德的所有限制消除了,心灵一片澄明,仿佛到达返璞归真的境界,与大道相契合。

这时的“天乐”有如“道”之无所不在,想思索它却无法理解,想瞻望它却视之不见,想追随它却无能为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在这样的境界中,欣赏者已进入“虚静”状态,因为对“天乐”的无限和浩大的把握无能为力,而是感受“道”的无所不在的玄妙,使北门成无法谋虑、无法瞻望、无法追逐,故北门成因松弛之心而懈怠。“怠”的音乐层次仍是具有心穷乎所欲知,目穷乎所欲见,仍未摆脱世俗的牵绊。

3.天乐—惑,奏之以无怠之声。黄帝接着“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庄子的“无怠之声”继承和发展了老子“大音希声”的观点,它追求音乐本身的具体要素,如旋律、节奏、速度、强弱和表情等以外的音乐之道,也就是超越形式,追求蕴含在音乐中的审美意蕴和哲理。

这种“无怠之声”不仅超乎实用功利之外,而且超乎自身情感之外,这种“忘我忘物,物我合一”的状态,是音乐创作和欣赏的最高精神状态,它似乎消失了,但又仍然存在着。这时,大地现象都顺乎“自然而然”的天理,超越毁誉生死、荣华富贵和是非善恶,达到一种无分别、无差异和无冲突的境界。这种境界虽有五官却无法去感知有声有形的物,无法用语言形容所听到的乐音,但是能在无言的状态中体验到一种真正的愉悦。

北门成因为这些神奇奥妙的境界而感到疑惑。这里的“惑”与疑惑的“惑”是有区别的,它是“大智若愚”的“惑”,指摆脱了世俗的干扰和顾虑,返璞归真,表明了一种主客体交融而由此产生“无我”“丧己”的状态,进入与“道”合一的状态。

(二)《咸池》之乐的特质

这首被黄帝演奏得神妙绝伦的三个层次的音乐,不是普通的乐曲,乃是虚幻神妙、包裹一切的“天乐”,它具有下列特质。

1.《咸池》之乐蕴涵着艺术的真、善、美。当北门成在欣赏黄帝的三段演奏时,情绪跟着庄子所描述的空间变幻而起伏,有如看到一系列流动的建筑,瞬息万变,闪烁着灿烂的灯光,擦撞出美轮美奂的火花,具有庄严、浩瀚、精致而又超凡脱俗的形象,忽远忽近;感受到北门成置身在荒野中,在天地六极的空间中一望无际,但是带来无限空间的感觉;使人的情感不断变化,从惧、怠、惑的精神状态升华到愚的状态,这也使得全文的思想深刻自然地流露出来。

在艺术的诸多类型中,建筑艺术常常被认为是与音乐艺术最为接近的艺术,早在古希腊时期,建筑艺术与音乐艺术之间的共性关系就受到毕达哥拉斯的注意。德国文学家歌德在1823年3月23日的日记中写到:“建筑是凝冻着的音乐。”*《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6页。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曾说过:“一切艺术都希望达到音乐的状态。”19世纪中叶的音乐理论家、作曲家姆尼兹·豪普德曼在《和声与节拍的本性》一书中强调“音乐是流动着的建筑”*曾繁锋、潘丽珍:《浅谈建筑与音乐的艺术共性》,《城市建设理论研究(电子版)》2012年第20期。,这个概念在《咸池》之乐的体现是十分贴切的,正是这种建筑的空间感使得黄帝演奏的具体形象跳跃和展现出来。

“审美情感具有很高的精神性,它渗透了深刻的理性内涵,是人性的集中体现”,“情与理融合是审美心理的重要特点”*陈望衡:《当代美学原理》,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页。。因此,在审美情感中也蕴含着真和善。《庄子·天运》中的《咸池》之乐,让人深刻地感受到这种音乐的真、善、美,那些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尘土般消逝。这种音乐的形式就是审美情感所关注的,通过它独特的形式使人在这种情境中获得净化与提升。

2.《咸池》之乐体现“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的内涵。《咸池》之乐蕴含着深刻的思想,这样的境界是空间与时间的合一,如果说它具有一种形式来达到这种境界,那就是“从时间性的音律,来规定空间性的度量”*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9页。。这种音乐是合于律的组织,节奏、和声及旋律就是它的核心,与一般世俗的音乐创作形式并无不同,它具备了完整的形式和乐章,使人惊叹庄子的音乐才华,在2 000多年前,西方的交响乐尚未诞生以前,庄子就已经创作了这样的音乐形式,尤其是微妙而神奇的音乐哲理和内涵,令人感知其中最深刻的内涵。它的表现形式和效果完全与真实中的交响乐符合,具有节奏、和声、旋律、效果和意境。

《咸池》之乐是《庄子》一书中对音乐观描述得最丰富的文献,读之使人感到音乐的形象有如在眼前,感受到它变幻无穷的震撼,不但对听者北门成的体悟境界有淋漓尽致的描述,也对演奏者黄帝的神奇演奏技巧、演奏形式和演奏境界有深刻的见解。这种音乐绝不仅给人以听觉享受,还给人以无限的感悟和启发,这种启发又非具教化性和目的性,而是使人摆脱身心的束缚,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庄子》还提出“中纯实而反乎情”的命题,追求合乎人的自然情性的音乐。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庄子·山木》)

孔子陈蔡之歌,虽然“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其宫角”,但表达了唱歌人的纯真、自然、随性以及万物合一的境界。此时的人与歌物我交融,人声与木声合而为一,这样的歌声是人声的自然流露,达到了艺术的最高境界,突显出音乐的淳厚朴实及心灵的返璞归真。

体悟和欣赏“天乐”,必须弃绝一切理性和经验,具有一种澄明纯静的虚静状态,才能体悟到它的真正内涵。然而,这一切音乐的感受都与演奏者黄帝的高超技术与所呈现的“道”境有密切关系,美妙的音乐首先需有高超的演奏者,演奏出高超的意境才能引起听者的共鸣。《庄子·渔父》说:“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刻意》又说:“不刻意为高。”有了好的作品和好的演奏效果,好的听众自然也会产生。

3.《咸池》之乐体现“人为载道”的艺术精神。庄子笔下黄帝所演奏的这首音乐,给予音乐创作者无限的启发,黄帝有如一位巧妙的作曲家、精湛的指挥家、富于哲理的哲学家和善于启发的教育家。这首音乐的内在创作意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咸池》之乐的形态和组织细致缜密、完美而无缺。三个乐章之间,层层推进、跌宕起伏,听之有如进入了桃花源,柳暗花明又一村;又如置身于高山顶上,抬头仰望星辰和月亮,低头俯视险峻的峡谷和蜿蜒的河流,使人心旷神怡、惊叹乐曲的神妙,其作曲手法和境界高妙至极。第二,黄帝具有精湛的演奏技巧和高妙的指挥意境。他具有丰富的想象力,超越了“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境界,充分掌握了听者的心神意识,使听者的心绪随着音乐波动,感受到深奥的天理和宇宙的奥秘;他所创造出的音乐“充满天地,苞裹六极”,使人“无言而心悦”,这样的境界即便是世界一流的指挥家和演奏家也是望尘莫及的。第三,黄帝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和教育家。他能将人间的俗事与天地万物的“道”结合,演奏的音乐内容丰富而且变化无穷,这种音乐不但以人事政治为主题,且包含仁义的伦理内涵;隐喻着丰富的哲理,非只限于表面的优美旋律,听之使人得到无限的启发,进而得到人格的净化和提升,与道合一。

综上所述,《咸池》之乐体现出“人为载道”的精神。《咸池》之乐的演奏者是黄帝,是真实而非虚幻的人物,并且具有极高的威望;演奏地点在气势雄伟的洞庭之野,是具体的地点而非虚幻之地;庄子将“道”落实到人生,落实到每一事物上,合于“道”的艺术精神在《咸池》之乐中得以充分体现。

三、结 语

庄子的“天乐”与“道”相合,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境界。庄子在《骈姆》中指出:“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主张一种出自本心的、自然而然的音乐。《咸池》之乐就是庄子推崇的“天乐”和“至乐”,主要是在论道、求道的过程。在经历“惧”“怠”之后,达到自然无知的“惑”的最高境界,即是与道融合的境界。成玄英疏云:“以下三重释三奏三听之意,结成至乐之道”;“最后闻乐,灵府淳和,心无分别,有同暗惑,荡荡默默,类彼愚迷,不怠不惧,雅符真道,既而运载无心,与物俱至也。”*《道德真经·南华真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81页。它充分体现了人的感性、具体的生命存在与心灵自由的完整实现,走向超越宇宙时空的浑融境地。

庄子的“天乐”是大美的音乐,“道”的音乐,笔者认为,读庄子的《咸池》之乐,重点在于会意。我们希望从中激发灵感,得到启发,并能将庄子的艺术精神在所要诠释的艺术作品中加以实现。

(责任编辑 陈汉轮)

Artistic Spirit and Practical Implications of Zhuangzi’s Heavenly Music

ZHANG Peiyu

(DepartmentofPhilosophy,Peking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most significant aspect of the musical thinking of Zhuangzi is the music of nature. According to Zhuangzi, the “heavenly music” is the music of Dao, which is the highest level of music. The “Music from Xianchi” in the chapter ofTianyun:TheRevolutionofHeavenis the most abundant musical literature expressed by Zhuangzi. The musical scene that has been described in details shows that the Yellow Emperor (Huang-Di) played this music with three sets and had dialogue with Bei-Men-Cheng in the Dongting Lake. Beautiful and attractive, the “Music from Xianchi” systematically illustrates Zhuangzi’s thinking of “heavenly music”. This paper thus investigates the artistic spirit of the “heavenly music” and the practical implications of performing it.Key words:Heavenly music; Dao; great beauty; nature; sincere; simple; Music from Xianchi

2016-06-02

张培豫,女,河南孟县人,教授,指挥家,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

10.3969/j.issn.1671-2714.2016.0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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