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時期三吴地域非門閥士族人士的政治出路
——商人、門生、恩倖之關係

2016-02-02 19:52
中华文史论丛 2016年2期
关键词:商人

王 鏗

六朝時期三吴地域非門閥士族人士的政治出路
——商人、門生、恩倖之關係

王 鏗

本文考察六朝時期三吴地域內的寒人階層的政治出路。認爲該地域內的寒人往往先通過經商積累財富,然後付高額的學費,成爲有勢力的士人的門生,之後依照朝廷慣例由士人推薦入仕。其中部分在皇帝身邊工作的,因緣時會,成爲恩倖,執掌大權。南朝的恩倖大部分出自三吴地域。六朝時期三吴地域的寒人們利用自身的財富,爲自己鋪就了一條政治出路。

關鍵詞:三吴 寒人 商人 門生 恩倖

六朝時期的三吴地域爲支撑建康政權的核心地域。①本文中的“三吴”,指當時吴、吴興、會稽三郡。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卷四〇《漸江注》,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3323。關於在

本文受2 0 1 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六朝時期建康政權的地域基礎研究”(批准號:15BZS128)資助。該地域內活動的士人,前輩學者多有言及,此不贅述。本文旨在考察該地域內的寒人的政治出路問題。

一 關於寒人階層

六朝時代是門閥士族的時代,社會上截然分成兩大階層。門閥士族階層與非門閥士族的寒人階層。門閥士族享受政治、經濟等諸多特權,而寒人階層除政治、經濟上遭受壓迫外,在社會生活中如通婚及一般的人際交往上也遭受歧視。

如門閥士族可以免服徭役,而寒人則必須服徭役,只有在特殊情況下由政府下令纔可免除。《宋書·孝義傳》載:“張進之,永嘉安固人也。爲郡大族。少有志行,歷郡五官主簿,永寧、安固二縣領校尉。家世富足,經荒年散其財,救贍鄉里,遂以貧罄,全濟者甚多。……元嘉初,詔在所蠲其徭役。”①《宋書》卷九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249—2250。張進之雖“家世富足”,但是個寒人,需服徭役。在荒年時,他散盡家財,救濟鄉里,“全濟者甚多”,因此得到政府的獎勵,免除了他的徭役。又《宋書·宗越傳》載:“蔡那,南陽冠軍人也。家素富,而那兄局善接待賓客,客至無少多,皆資給之,以此爲郡縣所優異,蠲其調役。”②《宋書》卷八三,頁2113。蔡那家雖然“素富”,但是寒人。蔡那兄蔡局因“善接待賓客”,非常大方,因而獲得郡縣的褒揚,免去了他的調役。另《梁書·良吏傳·沈瑀》載:

以母憂去職,起爲振武將軍、餘姚令。縣大姓虞氏千餘家,請謁如市,前後令長莫能絕,自瑀到,非訟所通,其有至者,悉立之堦下,以法繩之。縣南又有豪族數百家,子弟縱橫,遞相庇蔭,厚自封植,百姓甚患之。瑀召其老者爲石頭倉監,少者補縣僮,皆號泣道路,自是權右屏迹。瑀初至,富吏皆鮮衣美服,以自彰別。瑀怒曰:“汝等下縣吏,何自擬貴人耶?”悉使著芒屩粗布,侍立終日,足有蹉跌,輒加榜棰。瑀微時,嘗自至此鬻瓦器,爲富人所辱,故因以報焉,由是士庶駭怨。①《梁書》卷五三,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768—769。

這段文字最後的“士庶駭怨”中的“士”即門閥士族,指的是“縣大姓虞氏”。餘姚虞氏爲南方名門望族,在餘姚勢力很大,總是試圖干涉當地行政事務。前幾任餘姚令也都給了他們面子,但沈瑀對他們的請謁關說,卻冷面相對,甚至繩之以法。儘管如此,沈瑀也沒有像對待縣南豪族那樣將他們召來服役,這超出了他的權限,因爲餘姚虞氏作爲門閥士族,本來就擁有免役權。“士庶駭怨”中的“庶”,指的是縣南數百家豪族,這些豪族雖然“遞相庇蔭,厚自封植”,在當地有不小勢力,但他們是寒人,是“庶”,沒有免役權,所以沈瑀可以將他們老的、少的都召來服役。

另外,在婚姻關係上,當時講究門當戶對,即門閥士族內部通婚,不與寒人階層通婚,違者將遭到彈劾、攻擊。《南史·儒林傳·王元規》載:

王元規字正範,太原晉陽人也。祖道實,齊晉安郡守。父瑋,梁武陵王府中記室參軍。元規八歲而孤。兄弟三人,隨母依舅氏往臨海郡,時年十二。郡土豪劉瑱者,資財巨萬,欲妻以女。母以其兄弟幼弱,欲結强援,元規泣請曰:“因不失親,古人所重,豈得苟安異壤,輒昏非類。”母感其言而止。②《南史》卷七一,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1755。

王元規出太原王氏,是當時門閥士族中的高門。而臨海郡劉瑱,雖“資財巨萬”,卻是寒人。劉瑱想把女兒嫁給王元規,雖然王元規母親從經濟角度考慮,“欲結强援”,表示贊成,但王元規卻以對方爲“非類”即不是同一階層的人,不願降低自己身份而拒絕了。南朝齊武帝時,出自門閥士族東海王氏的南郡丞王源因將女兒嫁給“士庶莫辨”,然“家計溫足”的滿璋之子滿鸞,而遭御史中丞沈約糾彈,沈約曰:

自宋氏失御,禮教雕衰,衣冠之族,日失其序,姻婭淪雜,罔計廝庶,販鬻祖曾,以爲賈道,明目腆顏,曾無愧畏。……風聞東海王源,嫁女與富陽滿氏。源雖人品庸陋,冑實參華。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內侍帷幄;父璿,升采儲闈,亦居淸顯。源頻叨諸府戎禁,豫班通徹,而托姻結好,惟利是求。玷辱流輩,莫斯爲甚!……璋之下錢五萬,以爲聘禮。源先喪婦,又以所聘餘直納妾。……竊尋璋之姓族,士庶莫辯。滿奮身殞西朝,胤嗣殄沒,武秋之後,無聞東晉。其爲虚托,不言自顯。王滿連姻,寔駭物聽!……請以見事免源所居官,禁錮終身。①《文選》卷四〇《奏彈王源》,上海古籍出版社點校本,1986年,頁1813—1816。

門閥士族中不見得都是經濟上富裕的,家貧者也不乏其例,如出自一流門閥士族琅邪王氏的王延之,“延之清貧,居宇穿漏”。②《南齊書》卷三二《王延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585。而與沈約同出吴興武康沈氏的沈沖,宋明帝“泰始初,以母老家貧,啓明帝得爲永興令”。③《南齊書》卷三四《沈沖傳》,頁614。王源經濟上應當很困窘,所以爲了五萬錢,將女兒嫁與了寒人滿璋之子滿鸞,並用嫁女所剩之錢爲自己納了妾。王源的這種行爲讓門閥士族們覺得受到了“莫斯爲甚”的污辱,認爲“王滿聯姻,寔駭物聽”。他們要求免去王源的官職,將他禁錮終身。這一嚴厲的要求反映了門閥士族們的憤怒程度。沈約身爲監察官吏的御史中丞,雖有糾彈官吏不法的責任,但言詞如此激烈,的確有些驚人。

當時的社會既然在各方面都歧視、壓迫寒人階層,寒人們自然想尋找政治出路,以改變自己的地位,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尤其是有錢的商人,就選擇了一條給門閥士族做門生的道路。

二 關於門生

門生本來是指追隨某位老師學習的人,即門下的生徒,①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續編·南朝寒人的興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頁102。川勝義雄《六朝貴族制社會研究》第二編第五章“門生故吏關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頁206—220。漢代已存在,但到了六朝時期,其名稱雖未變化,其實質則已改變,變成了與學習無關的以下兩種類型的人。

1.爲老師提供體力者(甚至提供武力打仗),相當於僕人、家丁等。

《宋書·隱逸傳·陶潛》載:“潛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②《宋書》卷九三,頁2288。

《南齊書·劉瓛傳》載:“游詣故人,惟一門生持胡牀隨後。”③《南齊書》卷三九,頁679。

《宋書·謝靈運傳》載:“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衆,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④《宋書》卷六七,頁1775。

以上爲“轝籃輿”、“持胡牀”、“鑿山浚湖”等單純的體力勞動。

《宋書·謝方明傳》載:“方明結(叔父謝)邈門生義故得百餘人,掩討(馮)嗣之等,悉禽而手刃之。”①《宋書》卷五三,頁1522。

《南齊書·劉懷珍傳》載:“懷珍北州舊姓,門附殷積,啓上門生千人充宿衛,孝武大驚。”②《南齊書》卷二七,頁499—500。

可見門生還須冒着生命危險,替老師即主人去打仗。

2.老師的陪伴者,即隨從。類似於僕人,但所做的事不同,不必從事體力勞動等。

《宋書·徐湛之傳》載:“門生千餘人,皆三吴富人之子,姿質端妍,衣服鮮麗。每出入行遊,塗巷盈滿,泥雨日,悉以後車載之。”③《宋書》卷七一,頁1844。

《宋書·顧琛傳》載:“尚書寺門有制,八座以下門生隨入者各有差,不得雜以人士。”④《宋書》卷八一,頁2076。

以上六朝時期兩種類型的門生,前人多已提及,⑤除唐長孺、川勝義雄外,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門生”,《日知録集釋》(全校本),黄汝成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384—1386;趙翼《陔餘叢考》卷三六“門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720—722;及越智重明《魏晉南朝の貴族制》第八章“貴族層の生活”第一節“晉南朝貴族層の経済生活と門生”,東京,研文出版社,1982年,頁379—385。本文主要關注第二種類型的門生。

從《宋書·顧琛傳》云門生“不得雜以人士”可知,門生者皆爲寒人,士人即門閥士族不得爲。另外,做門生是要向老師付錢的,即所謂“束脩”。

《梁書·顧協傳》載:“有門生始來事協,知其廉潔,不敢厚餉,止送錢二千,協發怒,杖二十,因此事者絕於饋遺。”①《梁書》卷三〇,頁446。

《陳書·姚察傳》載:“察自居顯要(吏部尚書),甚勵清潔,且廩錫以外,一不交通。嘗有私門生不敢厚餉,止送南布一端,花綀一匹。察謂之曰:‘吾所衣著,止是麻布蒲綀,此物於吾無用。既欲相款接,幸不煩爾。’此人遜請,猶冀受納,察勵色驅出,因此伏事者莫敢饋遺。”②《陳書》卷二七,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351。

《宋書·沈演之傳》載:“太宗泰始中,(沈勃)爲太子右衛率,加給事中。時欲北討,使勃還鄉里募人,多受貨賄。上怒,下詔曰:‘沈勃……自恃吴興土豪,比門義故,脅說士庶,告索無已。又輒聽募將,委役還私,托注病叛,遂有數百。周旋門生,競受財貨,少者至萬,多者千金,考計贓物,二百餘萬,便宜明罰敕法,以正典刑。’”③《宋書》卷六三,頁1686—1687。

既然形式上是師生關係(實際上是主僕關係),那麽學生(門生)付“束脩”即學費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束脩”的份量,卻因人而異。顧協、姚察非常清廉,門生“不敢厚餉”(由此言也可知門生均知應當送禮,“不敢厚餉”不是不餉),而沈勃貪婪,“少者至萬,多者千金”。《南齊書·陸慧曉傳附顧憲之》載憲之上書曰:“山陰一縣,課戶二萬,其民貲不滿三千者,殆將居半,刻又刻之,猶且三分餘一。凡有貲者,多是士人復除。其貧極者,悉皆露戶役民。”④《南齊書》卷四六,頁808。可見三千錢是當時貧富家庭的一條重要分界線。顧協門生因顧協廉潔,不敢送重禮,只送了二千錢,他或他的家庭的財產當遠超二千錢,屬於富人。而沈勃門生給沈勃送錢“少者至萬,多者千金”,則更是出手豪闊。所以做門生的,一般都是富人。如徐湛之“門生千餘人,皆三吴富人之子”。

那麽,做門生既地位低賤,又須付錢,寒人們爲什麽要做呢?其好處有三。

一是可以躲避徭役。這一點唐長孺、川勝義雄都已指出。①唐長孺《南朝寒人的興起》(頁104),川勝義雄《門生故吏關係》(頁207)。

二是可以借主人家免關市之稅的特權做生意。《南史·恩倖傳·沈客卿》云:“以舊制軍人士人,二品清官,並無關市之稅。”②《南史》卷七七,頁1940。門生可以打着主人家的旗號,利用這個特權經商。《宋書·張邵傳》載張邵侄張暢“遣門生荀僧寶下都,因顏竣陳義宣釁狀。僧寶有私貨,止巴陵,不時下。會義宣起兵,津路斷絕,遂不得前”。③《宋書》卷四六,頁1399。張暢門生荀僧寶利用出吴郡張氏的張暢免關市之稅的特權經商,在巴陵處理“私貨”(可見是瞞着張暢幹的),沒有及時到達首都建康,而耽誤了主家的大事。

三是可以借此出仕。這是有錢寒人很重要的一條政治出路,也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南齊書·王琨傳》載王琨“轉吏部郎。吏曹選局,貴要多所屬請,琨自公卿下至士大夫,例爲用兩門生”。④《南齊書》卷三二,頁577。既然是“例用”,可見政府是有慣例的。而這一慣例正是尋找政治出路的寒人做門生的主要原因。寒人希望通過做門生這一途徑入仕。希望通過做門生出仕的寒人投靠的往往是有勢力的主家,而主家也把他們的仕途當作自己在朝廷的佈局。《南史·王晏傳》載王晏“既居朝端,事多專決,內外要職,並用周旋門義,每與上爭用人”。⑤《南史》卷二四,頁658。尚書令王晏將朝廷用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事。雖說主家推薦門生入仕,有名額限制,上自公卿,下至士大夫,一人只能推薦兩名。但有勢力的官僚往往突破這一限制。《世說新語·賞譽》載:“謝公作宣武司馬,屬門生數十人於田曹中郎趙悦子。悦子以告宣武,宣武云:‘且爲用半。’趙俄而悉用之,曰:‘昔安石在東山,紳敦逼,恐不豫人事。況今自鄉選,反違之邪?’”①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卷八《賞譽》,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477。另《賞譽》“王右軍語劉尹”條劉孝標注引《續晉陽秋》曰:“初,安家於會稽上虞縣,優遊山林,六七年間,徵召不至。雖彈奏相屬,繼以禁錮,而晏然不屑也。”頁456。謝安推薦了幾十個門生,即便按桓溫所說的用一半,也達到十數人,遠遠超過了二人的限制,更何況不久趙悅子全部予以采用。

從上引史料中,我們得知,徐湛之的千餘門生,“皆三吴富人之子”。三吴爲商業發達地區,富裕的商人不少,所以這“三吴富人”中必有相當部分是商人。另謝安家所在的會稽郡上虞縣爲瓷器製造與交易的中心,富人應當很多,其中當然有不少商人。他從那兒帶來的數十名門生恐怕都是上虞當地富人之子。又《宋書·孔覬傳》載:“先是庾徽之爲御史中丞,性豪麗,服玩甚華,覬代之,衣冠器用,莫不粗率。蘭臺令史並三吴富人,咸有輕之之意。覬蓬首緩帶,風貌清嚴,皆重迹屏氣,莫敢欺犯。”②《宋書》卷八四《孔覬傳》,頁2155。令史之類的低級官吏,通常爲寒人所擔任,通過門生途徑出仕的寒人,往往擔任這一類的官。而這兒的“蘭臺令史”均爲三吴的富人。可見門生、令史與三吴地域有着密切的關係。三吴地域因經濟、商業的發達,造就了許多富人,其中除了地主外,相當部分是商人。這些富人的社會身份是寒人,他們遭受各種歧視,爲了尋求政治出路,一部分人做了門生,然後通過主家的推薦,進入政府內部,擔任底層的官吏如令史之類。

三 關於恩倖

六朝時期,寒人恩倖的動向非常引人矚目。特別是宋齊時期,一段時期內,他們“勢傾天下”。①《宋書》卷九四,頁2302。《宋書·恩倖傳·戴法興》載:

戴法興,會稽山陰人也。家貧,父碩子,販紵爲業。……法興少賣葛於山陰市,後爲吏傳署,入爲尚書倉部令史。……上(宋孝武帝)即位,(與戴明寶)並爲南臺侍御史,同兼中書通事舍人。法興等專管內務,權重當時。……世祖親覽朝政,不任大臣,而腹心耳目,不得無所委寄。法興頗知古今,素見親待,雖出侍東宮,而意任隆密。……凡選授遷轉誅賞大處分,上皆與法興、(巢)尚之參懷,……而法興、明寶大通人事,多納貨賄,凡所薦達,言無不行,天下輻湊,門外成市,家產並累千金。……世祖崩,前廢帝即位,法興遷越騎校尉。……廢帝未親萬機,凡詔敕施爲,悉決法興之手,尚書中事無大小,專斷之,……而道路之言,謂法興爲真天子,帝爲贗天子。②《宋書》卷九四,頁2302—2304。

同傳又載:“阮佃夫,會稽諸暨人也。元嘉中,出身爲臺小史。……(宋明帝)時佃夫、王道隆、楊運長並執權柄,亞於人主。……泰始初,軍功既多,爵秩無序,佃夫僕從附隸,皆受不次之位,捉車人虎賁中郎,傍馬者員外郎。朝士貴賤,莫不自結,而矜傲無所降意。”①《宋書》卷九四《恩倖傳·阮佃夫》,頁2312—2314。

另同傳載:“王道隆,吴興烏程人。……爲主書書吏,漸至主書……泰始二年,兼中書通事舍人。……道隆爲太宗所委,過於佃夫,和謹自保,不妄毀傷人,執權既久,家產豐積,豪麗雖不及佃夫,而精整過之。”②《宋書》卷九四《恩倖傳·王道隆》,頁2317。

又《南齊書·倖臣傳》載:“茹法亮,吴興武康人也。宋大明世,出身爲小史,歷齋幹扶。孝武末年,作酒法,鞭罰過度,校獵江右,選白衣左右百八十人,皆面首富室,從至南州,得鞭者過半。法亮憂懼,因緣啓出家得爲道人。明帝初,罷道,結事阮佃夫,……世祖即位,仍爲中書通事舍人。”③《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茹法亮》,頁976—977。

《南史·恩倖傳》云:呂文顯“永明元年,爲中書通事舍人。……時中書舍人四人各住一省,世謂之四戶。既總重權,勢傾天下。……四方守宰餉遺,一年咸數百萬。舍人茹法亮於衆中語人曰:‘何須覓外祿,此一戶內年辦百萬。’”④《南史》卷七七《恩倖傳·呂文顯》,頁1932。

同傳云:“法亮、文度並勢傾天下,太尉王儉常謂人曰:‘我雖有大位,權寄豈及茹公。’”⑤《南史》卷七七《恩倖傳·茹法亮》,頁1929。

《南齊書·倖臣傳》曰:“呂文度,會稽人。宋世爲細作金銀庫吏,竹局匠。……世祖即位,爲制局監,……殿內軍隊及發遣外鎮人,悉關之,甚有要勢。”⑥《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呂文度》,頁978。

《南史·恩倖傳》云:“文度爲(制局)外監,專制兵權,領軍將軍守虚位而已。”①《南史》卷七七《恩倖傳·茹法亮》,頁1928。

又同傳云:“茹法珍,會稽人,梅蟲兒,吴興人,齊東昏時並爲制局監,俱見愛幸。自江祏、始安王遙光等誅後,及左右應敕捉刀之徒並專國命,人間謂之刀敕,權奪人主。”②《南史》卷七七《恩倖傳·茹法珍》,頁1933。

《南齊書·倖臣傳》序云:“有制局監,領器仗兵役,亦用寒人被恩幸者。”③《南齊書》卷五六《倖臣傳》,頁972。

另《南史·恩倖傳》載梁時:“陸驗、徐驎,並吴郡吴人。驗少而貧苦,落魄無行。邑人郁吉卿者甚富,驗傾身事之。吉卿貸以錢米,驗藉以商販,遂致千金。因出都下,散貲以事權貴。……與徐驎兩人遞爲少府丞、太市令。”④《南史》卷七七《恩倖傳·陸驗》,頁1936。唐長孺先生指出:“至於真正的寒人專任之官如不入流的三品蘊位、三品勳位諸官以及入流的諸卿官屬少府丞、太市令之類和較高級的令史,那是士族決不幹的。”⑤唐長孺《南朝寒人的興起》,頁100。

同傳又載陳時:“施文慶,不知何許人也。家本吏門,至文慶好學,頗涉書史。陳後主之在東宮,文慶事焉。及即位,擢爲中書舍人。……文慶聰敏强記,明閑吏職,心算口占,應時條理,由是大被親幸……內外衆事,無不任委。”⑥《南史》卷七七《恩倖傳·施文慶》,頁1938—1939。《陳書·任忠傳》云施文慶“吴興烏程人”。頁415。

同傳其下云:“沈客卿,吴興武康人也。……與施文慶少相親昵。……至德初,以爲中書舍人,兼步兵校尉,掌金帛局。以舊制軍人士人,二品清官,並無關市之稅。奏請不問士庶,並責關市之估,而又增重其舊。”⑦《南史》卷七七《恩倖傳·沈客卿》,頁1940。

又《宋書·蔡興宗傳》云:“會稽多諸豪右,不遵王憲。又倖臣近習,參半宮省,封略山湖,妨民害治。”①《宋書》卷五七,頁1583。

從上所引史料中,我們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第一,這些恩倖權力很大,②恩倖的權大主要是由於皇權的擴張、皇權的旁落造成的,並非恩倖自身權大,而且這種現象也並非整個六朝時期如此,而主要集中在一段時期。見拙文《論南朝宋齊時期的“寒人典掌機要”》,《北京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頁100—107。如戴法興“權重當時”,“凡選授遷轉誅賞大處分”,宋孝武帝皆與之商議。“凡所薦達,言無不行”、“廢帝未親萬機,凡詔敕施爲,悉決法興之手,尚書中事無大小,專斷之,……而道路之言,謂法興爲真天子”。又如阮佃夫、王道隆“並執權柄,亞於人主”,茹法亮“勢傾天下”,連太尉王儉都自嘆不如。呂文度“專制兵權”、“甚有要勢”,茹法珍、梅蟲兒“權奪人主”等等。

第二,這些恩倖基本是寒人。戴法興,父“販紵爲業”,自己“少賣葛於山陰市”,商人出身,當然是寒人。阮佃夫“出身小史”,王道隆“爲主書書吏”,茹法亮“出身爲小史”,呂文度“爲細作金銀庫吏”,此數人均曾任吏,應當爲寒人。茹法珍、梅蟲兒爲制局監,制局監用寒人(如呂文度),此二人亦爲寒人。陸驗,“(郁)吉卿貸以錢米,驗藉以商販”,米商出身,當然是寒人。徐驎任太市令,如唐長孺先生所說,此爲寒人所任官,士族是決不幹的。施文慶“家本吏門”,其爲寒人自不必說。沈客卿“與施文慶少相親昵”,在六朝門閥制社會,士庶區分較爲嚴格的情況下,這說明沈客卿很可能與施文慶一樣爲寒人。唐長孺先生直接稱沈爲“寒人沈客卿”。③唐長孺《南朝寒人的興起》,頁109。這個“寒人沈客卿”在陳後主時,“奏請不問士庶,並責關市之估”,取消了士人以往“無關市之稅”的特權,爲寒人爭得了公平。《宋書·恩倖傳》、《南齊書·倖臣傳》、《南史·恩倖傳》中身份能判別的除一小部分人,如“人士之末”即低級士人的巢尚之、出自山陰高門孔氏的孔範等之外,大多爲寒人。

第三,這些恩倖中有好幾位是商人出身。戴法興,父子皆爲布商;陸驗爲米商;沈客卿從他取消士族免關市稅特權的舉動來看,可能也是商人出身,因爲他對寒人經商時所受的歧視深有體會,恐怕也是深惡痛絕,所以纔會借機會要求廢除這一歧視性政策。另《南史·恩倖傳》載梁時:“周石珍,建康之廝隸也,世以販絹爲業。……後遂至制局監。”①《南史》卷七七《恩倖傳·周石珍》,頁1935。周石珍家世代爲絲綢商人。其餘諸人除施文慶“家本吏門”外,因無出仕前資料,無從判斷,但不排除其中有商人的可能。

第四,上引史料中的寒人恩倖均爲三吴地域的人。戴法興,會稽山陰人;阮佃夫,會稽諸暨人;王道隆,吴興烏程人;茹法亮,吴興武康人;呂文度,會稽人;茹法珍,會稽人;梅蟲兒,吴興人;陸驗、徐驎均爲吴郡吴人;施文慶,吴興烏程人;沈客卿,吴興武康人。《宋書·恩倖傳》中另有寒人壽寂之,爲吴興人。那麽三吴地域出身的寒人恩倖在材料集中的《宋書·恩倖傳》、《南齊書·倖臣傳》、《南史·恩倖傳》中占有什麽樣的比例呢?南朝宋時期,在《宋書·恩倖傳》及《南史·恩倖傳》中有傳者十三人,其中十人出身地域清楚,十人中四人(戴法興、阮佃夫、壽寂之、王道隆)出身地域爲三吴,占出身地域清楚者的2/5。南齊時期,在《南齊書·倖臣傳》及《南史·恩倖傳》中有傳者十二人,其中出身地域清楚者十人,十人中出身三吴地域者五人,五人中除去可能出自錢唐杜氏的杜文謙,寒人恩倖有四人(茹法亮、呂文度、茹法珍、梅蟲兒),占出身地域清楚者的2/5。南朝梁時,《南史·恩倖傳》中有傳者三人,均出身地域清楚,其中二人出身三吴(陸驗、徐驎),占2/3。南朝陳時,《南史·恩倖傳》中有傳者五人,出身地域清楚者四人,其中出身三吴者三人,除去出自山陰孔氏的孔範外,寒人恩倖二人(沈客卿、施文慶),占出身地域清楚者1/2。從以上可知,南朝的恩倖中,三吴地域出身的寒人恩倖宋、齊時各占2/5,梁時占2/3,陳時占1/2,總體上占壓倒性多數。《宋書·蔡興宗傳》所言出身會稽郡的“幸臣近習,參半宮省”,反映的就是這樣一個事實。

四 門生與恩倖的關係

如果我們將前引門生的史料與恩倖的史料進行對比的話,就會發現二者有以下共通點。

第一,出身三吴地域者占了大多數。

第二,寒人占的比重很大(門生當然皆爲寒人)。

第三,其中有很多商人。

因此,雖然沒有寒人恩倖出仕前曾做過門生的直接史料,但由於其與門生的共通點很多,因而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也可能因爲是出仕前的經歷,所以未被記録。

據上,六朝時期三吴地域的寒人的出仕途徑就清楚了。首先,經營商業或經營土地,成爲富人。其次,選擇有勢力的門閥士族或官僚,付高額的束脩(遇到廉潔自好的老師可少付或不付,但這種情況很罕見),成爲他們的門生。然後,經他們的推薦入仕。運氣好的話,能到皇帝身邊並成爲恩倖。成爲恩倖之後,不僅僅是權重,“勢傾天下”,“權奪人主”,更可以大納賄賂,成爲巨富。這樣,以前做門生時的投資(束脩等)不僅可以收回,而且還可收穫巨額的回報。也即以下的模式:商人—門生—出仕—恩倖。南朝梁時陸驗的經歷正是這一模式的典型反映,他借同邑富人郁吉卿錢以“商販,遂致千金”,又至首都“散貲以事權貴”,如何“事權貴”,史料中沒有明說,但可能性之一爲付高額的束脩做權貴的門生。然後出仕爲少府丞,又爲恩倖。

門生、恩倖中三吴地域出身者居多數,這與三吴地域的經濟結構有關。三吴地域有着發達的製造業和繁榮的商業,這造就了很多富裕的商人,使得他們有經濟實力去尋找自己的政治出路,走門生—出仕—恩倖的途徑。如陸驗爲吴郡吴人,而吴存在一個規模很大的糧食交易市場,三國時,全琮曾“齎米數千斛到吴,有所市易”。①《三國志》卷六〇《全琮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1381。陸驗所做的恐怕與全琮一樣,即米生意。郁吉卿“貸以錢米”,米是用來販賣的,錢恐怕是用來支付運輸、倉儲等費用的。陸驗通過做米生意而“遂致千金”。另外,會稽郡不僅是著名的“越布”的產地,同時也存在着紡織品市場,而戴法興父子正是會稽山陰的布商。

總之,三吴地域的產品、市場造就了商人,成功的商人依靠他們强大的經濟力量敲開了官界的大門。

(本文作者係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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