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论《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

2016-02-20 09:58廖四平
关键词:鲁氏丰乳福贵

廖四平,乔 昕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基地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向死而生”
——论《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

廖四平,乔 昕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中国文艺评论基地 文学院,北京 100024)

上官鲁氏是《丰乳肥臀》中的女主人公,一生多灾多难多苦,有些苦难巨大得超过了其应有的承受力,但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被苦难所吓倒,表现出了一种世所罕有的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生命状态。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既具体、生动地诠释了中华民族普通民众中普遍存在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也要活着”的生活理念,又彰显了生命意志和生命力的坚韧、顽强,也形象、生动地诠释了“向死而生”的哲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唯一性”。

《丰乳肥臀》;苦难;忍辱负重;坚韧不拔;“向死而生”

上官鲁氏是《丰乳肥臀》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农村妇女;一生多灾多难多苦——她在襁褓之中父母双亡,差点被闷死在面缸里;童年时被大姑姑和大姑父强行裹脚;出嫁后,先因不能生育而饱受婆婆的责骂,后因迟迟未生出男孩而遭受婆婆的责骂、虐待以及丈夫的毒打,两次遭轮奸;在日寇枪杀了公公和丈夫、吓痴了婆婆之后,孤身一人抚养为数众多的儿孙和痴呆了的婆婆;亲眼目睹亲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女婿们相互残杀而又无力制止……对于上官鲁氏而言,生活简直就是苦难的连续剧。

上官鲁氏所经历的苦难不仅多,而且巨大,有些苦难实际上巨大得超过了其应有的承受力:

其一,上官鲁氏在生下四女儿上官想弟后,“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被婆婆“用铁钳敲打着窗户”吆喝着上打谷场;当她拖着血身子“挨到打谷场上”时,丈夫“对准她的腿弯子抽了一杈杆,骂道:‘懒驴,你怎么才来?你要把老子累死吗?’”她被那“一杈杆”抽得“不由自主”地坐在地上后,丈夫又用“沙哑的嗓子怒吼着:‘别装死,快起来翻场!’”她“头顶着似火的毒日头翻麦子。而她的公公和丈夫,两个小男人,却坐在树荫凉里磨牙斗嘴”。她昏死在打谷场上后刚醒来,便遭婆婆的抢白。她因刚生孩子及打麦子而体力透支,失手打破了碗,结果,“婆婆用蒜锤子砸破了她的后脑勺子”,丈夫则“从墙边抄起一根棍子,拦腰一棍”,把她打倒,然后,“棍子频繁起落着”,打得她“满地翻滚”,最后,她被打得昏死过去[1]593-598。

其二,上官鲁氏在生下七女儿上官求弟后,婆婆“大声嚎哭起来”,丈夫更是气急败坏——“上官寿喜(即丈夫——引者注)冲进屋,掀起破布一看,往后便跌倒了。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门后捶衣服的棒槌,对准老婆的头砸了一下子。鲜血喷溅在墙壁上。这个气疯了的小男人,恨恨地跑出去,从铁匠炉里夹出了一块暗红的铁,烙在了妻子的双腿之间。//一股焦黄的烟雾蹿起来,烧焦了毛发和皮肉的臭气弥漫全屋。母亲惨叫一声,便滚到了炕下。她的身体弯得像弓背一样,在地上抖动着。”[1]602-603

其三,日寇屠村之后,上官鲁氏带着孩子们从所躲藏的地道走出时,“东厢房里的麦子没有了,驴和小骡没有了,锅碗瓢盆都成了碎片,神龛里的瓷观音成了无头尸首”,“日本人——也许是中国人——留给”他们的“只有半窖抽了黄芽的糠萝卜”,而她此时需要养活一个痴呆了的婆婆和九个儿女以及外孙、养外孙等一大群人,她不由得“绝望了”,甚至想到了自杀——“找出一个没被打碎的瓦罐,瓦罐盛着上官吕氏珍藏的砒霜……”[1]113

其四,上官鲁氏亲历了亲人们一个个的死去——她先后失去了公公、丈夫、八个女儿、五个女婿、六个外孙等亲人。而她的那些活着的亲人又是那么的不争气——儿子上官金童42岁了,可还得靠她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来治病,靠她给他与金独乳拉皮条来维系生命;病愈后又无以自立,并一再遭人算计、流离失所;最后,在她离世时,他也没能如她所愿,做“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1]478。外孙鹦鹉韩夫妇俩为敛财而犯行贿罪,并锒铛入狱。外孙女鲁胜利大肆受贿,最终被判死刑,缓期一年执行。养外孙司马粮花天酒地、惹是生非。

上官鲁氏虽然苦难重重且深重,但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被苦难所吓倒,而是像大雪覆盖大地一样掩埋了苦难,抱着“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1]360的信念顽强地活着,而且活到九五而终;不仅自己顽强、勇敢地活,而且教育儿子也要顽强、勇敢地活——她曾对儿子说:“金童,还是那句老话,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1]415;最终,她确如自己所说:“不是我们怕死,而是死怕我们了”[1]291——表现出了一种世所罕有的忍辱负重、坚韧不拔。

除忍辱负重、坚韧不拔外,上官鲁氏还具有一些相当突出的特点:

一方面,她具有一些非常鲜明的优良品性——

其一,慈爱、善良、宽容。她“死”也要养护孩子:儿子上官金童患恋乳厌食症,为了他能健康地成长,她即使骨髓都快被他吸出来了也迟迟不给他断奶[1]167,女儿上官念弟认为她太惯他了,抢白道:“娘,你也太惯他了,他吃奶要吃到娶媳妇吗?”她则说:“吃奶吃到娶媳妇也是有的”[1]187;大女儿上官来弟将自己生的孩子交她抚养时,她本来就抚养着一大群孩子,而且上官玉女和上官金童还在吃奶,她便嚷着要把那孩子“扔到河里喂鳖,扔到街上喂狗,扔到沼泽里喂乌鸦”,可是,她“把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婴放在教堂门口,逃命似的往家跑,但仅跑了十几步,她就迈不动腿了。女婴杀猪般的哭嚎声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把母亲扯住了”[1]128,后来,在上官来弟为了不让沙枣花被爆炸大队当作人质而欲强行带走沙枣花时,她坚决拒绝,并蛮横地说:“……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1]154上官来弟被爆炸大队捉住后对她说:“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她则回答道:“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我抚养。”[1]160鲁立人的手下把上官金童等关押磨房时,即使马排长拉动枪栓,用汤姆枪口对着她的胸膛,她也要进磨房找孩子;鲁立人下令枪毙司马粮、司马凤和司马凰时,她挺身而出,大喊:“我看你们哪个敢!”[1]263上官金童、司马粮、沙枣花等被巫云雨等人殴打,她拼死救护;为了抓住司马库,杨公安员抓她及孩子们作人质,她“用力地把头昂起,喘息着说:‘把我的孩子放下来……一切由我担承……’”[1]352;为了养活孩子,她不惜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违反传统道德,用胃偷粮食。她一生一共抚养了八女一子,七个外孙和一个养外孙,但无论对谁,也无论其父母属于哪一个政党或政治集团,她都一视同仁、都疼爱有加。无论是失去哪个孩子,她都悲痛有加——在失去七女儿时甚至悲痛得病倒了;一心盼着孩子们平安,甚至宁愿用自己的受苦受难来换取孩子们的平安——她的六女儿上官念弟及其丈夫巴比特在被押解的途中逃脱后,她每天夜里都“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头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1]252司马库在被苦苦追逼时,她对他的叮咛是:“走吧,走吧,远走高飞吧,什么仇,什么怨,越报越深啊……”“你听我一句话,远走高飞,不要滥杀人!’”[1]338她既能容忍孩子们的缺点和反叛,又能容忍他们的无能和懦弱——对叛逆的女儿们,她虽然最初也颇有不满,但最终还是宽恕了她们——听之任之;对儿子金童,她虽然非常“怒其不争”,但又从来都是“不离不弃”。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的身份而横行村里的房石仙曾诬陷她偷红薯,还扇了她两个耳光,并打破了她的鼻子,可在房石仙投水自杀的时候,她却一边愤怒地谴责周围的人袖手旁观,一边把房石仙从水里救了出来,并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他穿上以让他免于被冻死。

其二,重情重义。她在难产的时候,孙大姑不计恩怨地给她接生,并被日寇枪杀,她便把大女儿上官来弟许配给孙大姑的大孙子孙不言;丈夫对她不仁不义、毫无情感,但在丈夫死后,她却不忍他尸首分家,不让收尸员用钩子钩他的尸体;司马家遭难,她冒着遭日寇杀害的危险养护司马家的司马粮;司马亭在土改时面临着被枪毙的危险,她尽管知道若救司马亭则会被土改工作队扣上“窝藏”的罪名予以处罚,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其三,富有反抗精神、勇敢、大胆,甚至敢于做出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婆婆、丈夫责骂她不生不养,她开始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但在得知自己不生不养并非自己之过后,便不再求全责备自己,后来更是不拘礼法、不死守传统道德条文,主动地向多个男人借种——乱伦、野合、通奸,什么方式方便就采用什么方式,还怀着对夫家的满腔仇恨,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自己并不喜欢甚至厌恶的沙口子村打狗卖肉为生的光棍汉高大膘子糟蹋了三天,从而一次又一次地给上官寿喜带绿帽子、给上官家添野种,让上官家虽然养活了一大群孩子但又全都是给别人养的。她虽信佛但又不守佛法而与和尚私通,虽皈依基督但又不守教义而与牧师偷情。婆婆曾经恶待她,她便假借婆婆加害八女上官玉女之事打死了婆婆。她冒着生命危险保护面临着被枪毙的司马亭,放走遭通缉的司马库。她为偷情的大女儿“站岗放哨”,鼓动儿子与有夫之妇金独乳上床……

另一方面,她的品性缺憾也很明显——

其一,自私、偏心。她为救大女儿,企图将大女儿打死其法律上的丈夫孙不言之罪“嫁”到误撞孙不言的解放军战士的头上。虽然总的来说她很慈爱,真爱每一个孩子,卖掉上官求弟伤心欲绝,但是,上官求弟又毕竟是被她主动地卖掉的。同时,她对孩子的爱也是有轻重之别的,比如,她最爱上官金童,连一向甘愿给上官家“当牛做马”的上官来弟也看不惯,当面抢白她:“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1]83-84

其二,心理扭曲。她执着地要生儿子,并为此而不惜违背道德、人伦地四处借种,直至差点丢掉性命,生下儿子为止;这实际上是一种偏执心理。她主动地四处借种,这既可以说是为了生儿子,又可以说是对婆家的报复,这显然是一种相当诡异的报复心理。她心中充满了对婆婆的刻骨仇恨,以至于在打死婆婆时,一边痛打婆婆,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老混蛋,老畜生,你也有今天?自从我嫁到你们家,吃了你多少苦头!你让我吃剩饭,你让我穿破衣,你不拿我当人,你用这擀面杖打破过我的头,你用滚烫的火钳烫烂了我的腿,你唆使你儿子作践我,吃饭时你夺过我的碗,你骂我只会养女孩给你们上官家断了香火绝了根,不配吃饭,你把一碗热菜粥泼到我脸上,烫了我一脸燎泡,你心狠手毒啊,老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那儿子是个骡子?你们一家人把我逼上了绝路,我像只母狗一样翘着尾巴到处借种,我受尽了屈辱,我为你们上官家,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啊,你这老畜生!”[1]623这更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报复心理。她爱儿子爱到溺爱的程度,以至于为他拉皮条,这是一种变态心理。

其三,放荡。她四处借种虽然主要是为了能生一个儿子来实现“有后”的目的,或以此来反抗、报复婆婆、丈夫,但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释放情欲的行为……

然而,上官鲁氏以上的这些特点——不论是优良品性还是品性缺憾,从根本上来说,是从属于其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她的慈爱、善良、宽容与富有反抗精神、勇敢、大胆实际上分别是其忍辱负重、坚韧不拔或温和或激烈的表现;她的重情重义实际上是其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基础——薄情寡义、无情无义之人不可能、也没必要忍辱负重、坚韧不拔!而她的自私、偏心、心理扭曲、放荡等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说是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变态表现。

《丰乳肥臀》卷首和封底分别赫然写道:“献给母亲在天之灵”、“谨将此书献给母亲与大地”①莫言:《丰乳肥臀》,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作者曾坦承其母亲与上官鲁氏有“类似的经历”[2]34——此即表明作者创作该小说的主观动机确实是要歌赞母亲。从显在的层面来看,小说确确实实可以说是“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献给母亲与大地”的,也确确实实地达到了这一目的——小说赋予上官鲁氏以忍辱负重、坚韧不拔、善良、慈爱、宽容、富有反抗精神、勇敢、大胆、重情重义等优良品性便是对她作为母亲的一种赞美;而她的自私、偏心、心理扭曲、放荡等品性从根本上来说是基于其母爱,其“内涵”也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

但是,从较深的层面来看,小说实际上又通过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具体、生动地诠释了中华民族普通民众的生活理念——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普通民众,许多人都是像上官鲁氏这样抱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也要活着”的理念活着的,也正因为如此,中华民族才虽屡经劫难甚至是浩劫,但不仅没有“灭种”,反而还“人丁兴旺”、“弥久历新”; 20世纪的中国普通民众几乎都是像上官鲁氏一样生活在此起彼伏的外患内忧、天灾人祸之中,他们中的很多人也都是像上官鲁氏一样历尽苦难、很少有畅快的时候,但最终并没有屈服于灾难困苦,更没有自暴自弃、自甘堕落、自戕自毙,而是不惜一切代价、不择一切手段地活了下来。

而从更深的层面上来看,小说则通过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歌颂了生命意志和生命力的坚韧、顽强——上官鲁氏所经历的每一次巨大的苦难,都是与死神面对面的搏击,但每一次都击败了死神,从而彰显了生命意志和生命力的坚韧、顽强;形象、生动地诠释了“向死而生”这一哲理——上官鲁氏的所有品性都体现了一种“死也要活着”的人生态度和生命意志,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对死亡之神的勇敢搏击、都是“生”之大道的具体表现。

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上官鲁氏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在中国现当代小说史上,像上官鲁氏这样的人物形象几乎没有,与之差可相比的大概仅有余华《活着》中的主人公福贵:

福贵在接连失去多位至亲好友之后仍然“活着”——他出生于三代都是地主的殷实之家,年少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最终因迷上赌博而输光家产,结果气死了父亲。在被国民党的大兵掳去当壮丁后,他在军队里认识了老全和春生,三人共历患难,成为生死之交;在战场上,老全对春生和福贵说:“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3]6,但随后就中弹而死,几乎是与此同时,春生也与福贵失散了。他在当兵期间,母亲死了,女儿则因发高烧变成了哑巴。土改后,福贵的妻子患了软骨病,儿子则因给生产时大出血的县长夫人献血过多而死;而县长却是春生,“文革”时期被当成走资派批斗时自杀身亡。后来,他的女儿在难产时给他留下一个外孙后死了,妻子因悲伤过度而死,女婿在工地被水泥板压死,外孙因多吃了豆子而撑死。他尽管接连失去了这么多至亲,但并没有绝望,更没有自寻短见,而是与一头从市场买回的老牛相依为命地活着。

福贵的连失亲人及“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也要活着”的人生态度,与上官鲁氏非常相似。

但是,作为一个人物形象,福贵比上官鲁氏“单薄”、“黯淡”得多——

其一,福贵比上官鲁氏幸运得多

首先,福贵的生活条件比上官鲁氏的要好得多。

福贵出生时父母双全,家境殷实;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过着锦衣玉食、狂嫖乱赌的少爷生活;虽然因赌博而输光了家产、被迫带着父母妻儿寄住在从赢家龙二所租的茅屋里,但毕竟有茅屋可租可住、父母妻儿俱全,且有独立生活、养家糊口的能力;他在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里有贤惠的妻子相伴。

上官鲁氏则从生到死,几乎都是衣、食、住均不保;既没有足够强壮的体力甚至没有必要的自卫能力,又没有些许的技能,即实际上并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但在丈夫死之后不仅自己要活命,还得养活将近二十个人。同时,在丈夫死之前,夫家从来都没谁把她当作一个人看待。

其次,福贵的遭际比上官鲁氏的要好得多。

福贵的人生历程涵盖了从民国初年到改革开放初期这一段时间,所亡故的亲人有父、母、妻子、儿子、女儿、女婿、外孙等七人——父、母、妻等死皆“有因”,儿子、女儿、女婿、外孙的死虽带有“偶然性”,但基本上不属于人“有意为之”的“人祸”,如其父亲实际上死于自己好赌的遗传基因,母、妻死于疾病,儿子、女儿、女婿、外孙死于飞来的横祸,因而带有“情有可原”的性质。同时,他本人基本上没受过皮肉之苦。因此,总的来说,福贵虽“悲”但不“惨”。

上官鲁氏的人生则为从1900年到1995年,所亡故的亲人包括公公、婆婆、丈夫、女儿、女婿、外孙等20多个——他们的死多与人“有意为之”的人祸密切相关,如公公、丈夫死于日寇入侵,婆婆先疯于日寇入侵,后在疯狂中行暴时被她打死,女儿、女婿、外孙等或死于战乱或死于动乱或死于与战乱与动乱相关的事情,有的还死得相当惨,如丈夫尸首分家、外孙子大哑和小哑被炸得血肉模糊、外孙女司马凤和司马凰被枪杀。同时,如上所述,她本人还遭受了不少超过了自身承受力的苦难。因此,总的来说,上官鲁氏不仅“悲”而且“惨”。

最后,福贵的人生结局比上官鲁氏也要好。

福贵最终虽然孑然一身,但毕竟还有老牛作伴,且年纪尚不是太大、无牵无挂。

而上官鲁氏在溘然长逝时,虽身边有儿子相伴,但儿子是一个始终没有长大的“老儿子”——既弱智又无一技之长,懦弱、老大不小、不可能再有什么长进,因此,她实际上是“死难瞑目”的!

其二,福贵的性格不如上官鲁氏的丰富

总的来看,福贵的性格比较单一——其性格特征主要是坚韧,但他又实际上是死乞白赖、逆来顺受地活着的,即使是在得知自己被龙二坑骗了之后也没有进行丝毫的反抗。而上官鲁氏的性格则如前所述,比较复杂——除了坚韧外,她还有多方面的性格特征,特别是能在该反抗的时候就奋起反抗。

同时,福贵只是吃喝嫖赌、败完了家产、走背运时才表现出一点亮色的人性的。而上官鲁氏的人性基本上是亮色的。

其三,福贵的悲剧是“悲中带喜”,而上官鲁氏的悲剧则是“悲上加悲”。

福贵赌博输掉家产,这在最初是悲剧,但在最终却是喜剧——他因为一无所有而没有被划为人民的“阶级敌人”,也因此让龙二成为自己的替死鬼,而自己则保住了一条性命;他的儿子因被抽血过多而死,这事看起来是颇具悲剧性的,但又带有一定的滑稽性;他从最初的亲人相拥到最终孤身一人地与一头老牛相伴,这确实很凄凉,但也带有一定的“无牵无挂”、“闲适”意味——他是唱着“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的歌谣[3]5耕作,唱着“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蔵,老年做和尚”[3]6结束一天的耕作的。

而上官鲁氏则从生到死都渗透着悲剧性——平生中没有一件能让她真正感到欣喜的事情,她不仅本身是悲剧的主角,而且也承担着别人的悲剧。

其四,福贵所承载的意蕴不如上官鲁氏所承载的丰富。

福贵这一人物形象所昭示世人的主要是“中国人这几十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是依靠他们的逆来顺受,是依靠他们的“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3]6这一卑微的“百姓”哲学,他们的麻木也不再像鲁迅笔下人物的麻木一样是值得批判的对象——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出息”,而且“越混越没出息”[3]181,但他“活着”;他所认识的比他“有出息”的人,如龙二、春生,都死了;他的活着与他的麻木密切相关,他的“活着”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出息”。“活着”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3]5

而上官鲁氏这一人物形象则除蕴含福贵这一人物形象所蕴含的意义外,还昭示世人不能仅仅是逆来顺受、麻木不仁、死乞白赖地活,而还要有思想、有灵魂、有信仰地活着——上官鲁氏活着时心中有“上帝”,死的时候是有意识地死在教堂里的;要“向死而生”——主动地与死亡抗争!

由此可见,上官鲁氏是一个比福贵更为“厚重”的人物形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唯一性”。

[1]莫言.莫言文集·丰乳肥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2]莫言.我的《丰乳肥臀》[M]//莫言文集·用耳朵阅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万莲姣

“Born to die”——On Big Breasts&Wide Hips in Shangguan Lu’s

LIAO Si-ping,QIAO X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24,China)

Shangguan Lu’s is the heroine in the novel Big Breasts&Wide Hips.Her whole lifetime was full of bitterness and misery.Some sufferings she must get through are beyond her bearing capacity,but she never gives up,in the same time,she showes rare patience and perseverance.Shangguan Lu’s,this character image,is a specific and vivid interpretation of the ubiquitous life concept of Chinese people,which are“A living dog is better than a dead lion”and“One desperately want to live”.Her experience demonstrates not only the willpower,resilience and stubbornness of life but also provides the vivid image of the idea of“Born to die”.Shangguan Lu’s is a unique character image of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for now or ever.

Big Breasts&Wide Hips; misery; endurance; toughness; the concept of“Born to die”

I206

A

1001-5981(2016)02-0106-04

2015-09-30

廖四平(1963-),男,湖北天门人,文学博士,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研究员、汉语国际化研究中心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阶段性成果、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基地研究成果。

“女性主义文学/性别研究”专栏(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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