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型模”的历史局限及反思

2016-03-15 06:20胡义成
武陵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周公市场经济孔子

胡义成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陕西西安 710065)

“周公型模”的历史局限及反思

胡义成

(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陕西西安710065)

“周公型模”产生于中国黄土高原,这种环境与古希腊海洋岛屿易于发展商品交易的特点不同,它催生了“周公型模”以农立国且抑制商品交易的特点,且与古希腊在商品交易的基础上发展奴隶制下的民主制不同,只能在宗法和兴修大规模水利工程的背景下,形成专制集权的治理模式。目前,中国已转型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方向发展,继承发展“周公型模”,必须引进配置资源的市场经济模式,同时引进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自由、平等和保护人权的价值观念,克服“周公型模”专制集权因素,形成适应新时代且可供全球参照的新的“仁政—仁道”治理模式。

“周公型模”;专制集权;以农立国;市场经济;自由平等

中国历史已证明,“周公型模”及儒家学说作为古代社会的政治上层建筑和社会意识形态“范式”,成功地维系了中国数千年的统一,使中华文明成为世界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且长期领先于全球,其对中国之功极其巨大[1]。

然而,与其“誉满中国和三秦”对应,“周公型模”也“怨满中国”。这至少因为,不仅宗周制度使中国踏上难以回头的专制主义之路,陷中国长期于落后,使近数百年的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程充满腥风血雨,而且,“周公型模”所内含的抑制市场经济的因素,也使中国迈向市场经济的路子极为艰难。为了中国的现代化,有必要理智地分析这种历史现象的来龙去脉,摸清其根本的症结,以便促其转化。

一、中西方基于地缘的整体性差异

在比较研究古希腊与古代中国方面作出卓越贡献的中国学者顾准写道:“希腊本土原是个半岛,这个半岛被海湾地峡和高山分隔为彼此几乎隔开的小区域,可是它的海岸线极长,港口多,又有爱琴海上和爱奥尼海上希腊两边诸岛屿,把希腊半岛和小亚细亚、意大利连接起来。在海上航行的人,前后都有肉眼可以望得见的岛屿用来指示航程。这种条件几乎是世界上任何其它地区都不具备的。”[2]101在这个独特的地缘环境之下,希腊人通过海外移民,刺激“多数希腊殖民城市走上农工商业兼营的道路”[2]109,“其中有一些还变成以工商业为主”[2]123,后来,“海上贸易和海上交通的发达,反过来对希腊各殖民地城邦和本土诸国的经济又产生巨大影响。它使本土诸国古老的自然经济迅速转化为商品货币经济”[2]151。在市场经济的促动下,自治自给的希腊各个城邦“终于摆脱血族基础,转而以契约为基础”[2]115。在摆脱血族基础的过程中,古希腊人也经过了漫长的反复斗争,到公元前8—6世纪才最后建立起了以市场经济为主要资源配置模式的城邦制度[2]150-151。在政治体制上,“贵族阶级的寡头专政,经过潜主政体,或经过立法者和民选调解官,过渡到民主政体”[2]155,其中斗争反复而复杂。斗争曲折的过程显示,由于宗族基础的破坏和市场经济的普及,希腊的奴隶制迅速发展起来。“希腊的奴隶制起源于买来的奴隶(战俘,从蛮族那里贩买来的奴隶),并非起源于希腊社会内的债务奴隶”[2]153,或者说,“奴隶要占优势成为‘制度’,这唯有在商品货币关系十分发达的工商业城邦中才有可能。其条件是:具有可以拥有奴隶的自由民;商品货币关系发达,使财富有无限积累的可能,使自由民有把财富投资于奴隶这种‘生产性固定成本’上的要求”[2]291。在古希腊,与这种基于市场经济的奴隶制相呼应的,还有奠基于市场经济之上的城邦制度(自治制度)和基于这种城邦制度的“以法治国”[2]67原则,即在城邦内,只要是自由民均有权参与国家大事的决定,拥有选举权,等等。这就是古希腊的“民主制”[2]67。古希腊的政治学和伦理学均以此为前提。如果说,“柏拉图的《理想国》,无论他的‘理想’内容如何,他所理想的国家是一个城市国家”[2]80,那么,古希腊的伦理学及其中的自由、平等判据,也只能与市场经济体制相对应[3]。由此可见,在柏拉图的理想中,家是私人事情,可能成为一个不好的东西,因为它的“小哀乐”阻止人的智力发展,无益于公共事务;亚里士多德的认识也大体如此[4]。显然,这都可看成是对古希腊市场经济挤压血缘关系的一种意识形态反映,是市场经济占主导地位的表现。

在古希腊的历史上,从宗族基础向私有产权及法治国家过渡的斗争,比较集中地表现在著名的梭伦改革上。适应着挤压、消灭宗族基础及氏族公有制的需要,梭伦改革的一个根本原则是承认私有财产,允许土地的转让和分刈。这使得当时的古希腊人敢于放手从事市场经济,也使古希腊氏族贵族们的寡头专制失去经济和法律基础。虽然,梭伦在守旧势力迫害下离职,但他领导的改革却未被逆转,有点儿像商鞅变法。这位大商人出身的改革领导人使雅典迅速成为古希腊的“第一个工商业城邦”①。

与古希腊相较,中国的宗周制度何以产生以及“周公型模”面对市场经济的利弊就十分明显了。

首先,周人发祥的根据地两河流域(指渭河和泾河流域,即关陇三角及关中西歧一带)是黄土高坡,这就使周人不能不以前铁器时代的农业生产作为生存发展的主要手段。其次,中国东西轴线斗争的激化,又使周人用武力把发展商品经济的殷人压了下去,使产生于农业生产及其灌溉事业的政治集权得以畅行。这种集权又与宗周以血缘氏族关系为基干形成的政权机构相结合,使氏族国有制得以延续,从而使市场经济及与之相适应的法治精神和个人权利意识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在意识形态上,中国当时的血缘家族宗法体制要求一切围绕家族利益(后来则是家庭)转动,这种体制最多只能产生“天民合一”的政治哲学和“天德伦理学”,很难出现适应市场经济的人道主义和人权、民主的学说体系。虽然后来地处商品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孔子,在“周公型模”中注入了一些适应市场经济的因素[5],但是,一方面因这种注入只是作为次要因素而存在,所以,根本不能改变“周公型模”悖逆市场经济的趋势;另一方面,因孔子本质上是维护宗周制度及其氏族国有制的人物,他对“周公型模”中维护社会稳定、讲求治理技巧等内容的认可以及对血缘家族因素的强调,又为国家大一统的集权体制与小农经济的协调提供了思想资源,实质上与市场取向的经济进展相悖逆,故而孔门学说不能从根本上为市场经济发展提供巨大促动(当然,这并不排除“解构”并“重构”后的儒学发展,也会服务并引导市场经济。在东亚“四小龙”那里,这已被历史所证明)。于是,我们看到,在“周公型模”塑造的中国传统中,“从来没有产生过商业本位的政治实体,而且也不可能产生出这样的政治实体”,因“皇朝决不会允许商业本位的城市、城邦的产生”,“这是中国传统和希腊罗马—基督教文明传统的极大区别之一”[2]315。它决定了“‘公民’、‘公民权’等等,不见于我国古代”[2]74。对于“周公型模”塑造下的中国传统的上述特点,国内外许多学者均有明确的类似省察。

“周公型模”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区别之一,是中国发展总采用“渐进”或“和平演进”的形式,不像西方总采用“革命”形式。候外庐、赵纪彬、杜国庠等在著名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中认为,“灌溉和亚热带等自然环境”是中国文化具有自己特点的“自然条件”[6]9,而马克思《资本论》中关于人类原始社会里“传习必定有极重要的作用”的规律,在中国形成了只“维新”而不革命的路子[6]9。于是,中国走出原始社会后并未使土地私有化,“土地是国有形态(公室贵族的国有以及世室贵族的“公社”所有),生产者也是国有形态(和希腊略为不同的是,奴隶买卖不常见)”,于是,“氏族遗制保存在文明社会里”[6]9-10。这种情况,“和希腊、罗马的由地域单位代替了血缘单位、用国民代替了氏族不同”,中国的“氏族贵族和希腊、罗马的土地贵族是不同的,而是旧的人物(氏族)执行了新时代的社会任务”[6]25。总起来看,从尚有原始社会残余向完整文明社会的转变,在西方“是从家族到私产再到国家,国家代替了家族”,而在中国“是由家族至国家,国家混合在家族里面”[6]11。这体现着“周公型模”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区别之一,是中国发展总采用“渐进”或“和平演进”的形式,不像西方总采用“革命”形式。由此可知,辛亥以来,国共两党都曾提倡“革命”或“不断革命”,至少在文化根基上不符合中国国情。中国“渐进”或“和平演进”的发展形式,使中国古代的道德观念与古希腊大不一样:“希腊哲人的道德观念一开始便属于国民阶级的思想体系”,而中国“古代的敬德思想属于先王体系”[6]95,等等。这些看法,指明中西进入文明社会的不同点在于,西方实行了私产制而中国仍然采用国有(公有)制,因而西方的意识形态属于“国民阶级的思想体系”,中国属于西周宗法式的“先王体系”,是符合史实的。当然,双方的不同首先是基于不同地缘环境,然后才引起一系列的其它不同。在这批作者看来,宗周制度也是一种奴隶制。后来,这一看法受到批评。顾准由此否定郭沫若、李亚农等一系列学者及其研究成果[2]285-286,似有些过分。

“周公型模”与儒家理论延绵导致了中国的重农抑商传统。钱穆对中西文化特征的比较较为仔细。他认为:“中国文化是自始至今建筑在农业上面的,西方则自希腊、罗马以来,大体上可以说是建筑在商业上面的。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农业文化,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商业文化。这是双方很显著的不同点。”[7]15这种不同是怎么造成的呢?钱先生指出:“中国因其环境关系,他的文化自始即走上独自发展的路径。”国外文化“比较上皆在一个小地面上产生。独有中国文化,产生在比较大的地面上。这是双方最相异的一点”[7]1。接着,他又指出:“西方文化开始如埃及、巴比伦等,他们本只有一个狭小的农业区,他们的农业文化不久便要达到饱和点,使他们不得不转换方向改进到商业经济的路上去。希腊罗马乃至近代西方国家莫不如此。在中国,则有无限的农耕区可资发展,因此全世界人类的农业文化,只有在中国得到一个继长增荣不断发展的机会。中国历史,在很早时期,便已有很繁荣的商业了。但因中国开始便成为一个统一的大国,因此,它的商业常是对内之重要性超过对外。若西方各国,则常是对外通商的重要性超过了对内。因此双方对商业的看法,也便有异。西方常常动用国家力量来保护和推进其国外商业,中国则常以政府法令来裁制国内商业势力之过分旺盛,使其不能远驾于农工之上。”[7]16由此可以看出,钱先生这一见解,一方面确有合理的因素,他抓住了中西文化不同的关键在地缘因素所致之主导产业有异,是很准确的;另一方面,他对中国农业立国的看法又可再思再议。中国农业并不是有“无限的农耕区”。而且,今天看来,不从农业立国走向市场经济,现代化根本就不可能。至于钱先生把中国没有发达的商业经济看成中国长期统一的结果,则有失偏颇。这种看法是西方、特别是美国一些学者对中国历史的误解,难以成立。因为,世界上有些小国,在历史上市场经济也不发达;而有些大国,在历史上市场经济因素则较浓厚。可见,市场经济的发达与否,与国土大小无直接关联。中国历史上市场经济不发达,是地理条件、专制体系和宗法社会观念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中国历代统治者的抑商传统,也可看成是“周公型模”与儒家理论延绵的一种表现。

“周公型模”缺乏对市场经济下“社会公德”的关注。在“五四”前后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讨论中,包括陈独秀在内的不少进步学者,都认为西方民族以个人为本位,而中华民族则以家族为本位,“个人无权利,一家之人听命家长”“国家组织一如家族”[8],等等。在国外,美国学者杜威也说:“西方伦理根据个性,东方伦理根据家庭。”[2]315费正清也有同样的见解[9]。现在看,这见解有些道理。问题在于,价值选择上的差异,并不是由不同民族的不同爱好造成的,而是历史上不同民族的不同地缘机遇、主导产业及其配套文化积累造成的。目前,中国经济整体上已转向市场经济轨道,所以,一方面应尊重人权,包括个人人权。“周公型模”是在农业维生模式和家庭背景下形成的,缺乏对市场经济的观照。其中包括,它在国家治理和私德构建上均堪称一流,但缺乏对市场经济下“社会公德”的关注,应予引进,其中最重要的是引进保护人权、实施自由平等,我国宪法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24字概括中,对此已经引入。宏观而言,当代中国市场经济是在家庭背景下推行的,继承发挥周公“仁道—仁政”传统也应与保护人权、实施自由平等相融合,力促私德、公德结构配套。这就是“周公型模”的现实形态之一。另一方面,从文化传统看,中国的家族伦理及集体主义,也不能全盘否定。何况,当代市场经济也吁求用群体主义制衡绝对个人主义。

美国历史学家摩尔对中国历史上官府何以“抑商”的分析,至今启人深思。在代表作《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中,摩尔认为,中国的市场经济在历史上之所以难以发展,不仅因科举制度“使得雄心勃勃的人离开商业”[10]137,而且,即使赚钱活动的诱人好处可以瓦解儒生的意志,但这种赚钱活动也“将对士大夫生涯构成一种威胁”,“贵族们总是相当敏锐”“他们通过对贸易的征税来为自己牟利。或者,他们使国家垄断某些贸易而使自己在垄断机构上占据最有利可图的位置。盐的买卖是重要的垄断”[9]138。显然,重商主义学说的政策,在中国一般是“不可能执行的”[10]139。在他看来,中国现代化要求在经济上先发展,而不能像蒋介石倡导的“新生活运动”那样,只讲“正风气”而缺乏经济纲领[10]157。这一分析不仅凸显了中国“周公型模”的延续与市场经济的对立,而且说明当代中国抓市场经济发展的重要性,这一见解值得重视。作为适应大一统国家之下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生计模式的上层建筑体系,“周公型模”虽在含纳“炎黄互补结构”时已经把市场交易等包含于自身,但由于选择主导产业的差异,“周公型模”及其绵延仍然不能不有意无意地成为市场经济发展的严重阻碍。因为,在宗法体制之下,不可能大规模产生具有平等自由身份的市场交易主体,中国市场经济只能被限定在宗法的襁褓中并成为它的某种附属物;在它与农业经济及专制政体产生矛盾时,只能被压制、被摧残。“周公型模”在“誉满中国”后又“怨满中国”,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今天解构它,是要扬弃其阻碍市场经济发展的方面,努力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是“周公型模”的又一种现实形态。当然,摩尔认为中国市场经济之所以不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要维护全国统一[10]137的看法,则是不妥的。如前所述,一些大国家在历史上一方面维护了全国统一,另一方面又发展起了较完善的市场经济。可见,全国统一与市场受抑制并无必然关系。因此,要警惕此论被“中国国土应分化”的论者所利用。

二、“周公型模”与“周孔学案”的辨正及其反思

不少外国人一谈中国文化和哲学,往往以孔子的儒家学说作为最高代表,有的根本不知中国还出过周公姬旦,更不知塑造了中华文明的“周公型模”,而孔子的儒家学说只是主要承载其伦理意蕴的一个分支。目前,在国内也越来越如此。国学研究“汉学化”的脑袋往往是长在西方汉学家肩上的,西方汉学家常见的以孔子的儒家学说作为中华文明最高代表的误解,也就成了目前国内国学研究的“正宗”。这种认知定势令人遗憾。

“周公是一个真正的克里斯玛式人物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思想家,不仅经他之手而奠定了西周的制度,而且构造了西周的政治文化。我们知道,周公的个人魅力,他所开创的事业以及他的思想,极大地影响了数百年后的另一个伟人孔子,周公所遗留的政治、文化遗产是孔子和儒家思想的主要资源。孔子之后的2 500年间,中国文化一直以‘周孔’并称,既表明周公与孔子一脉相承的联系,又充分显示出周公享有重要文化地位。”[11]196对周公与孔子关系的这种评价与说明,事实上也是对中国历代有关见解的现代深化。汉代《淮南子·要略》就明确认定,孔子“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此后,唐代儒门巨子韩愈也讲:“自从公旦死,千载淡其光。”(《韩愈集·岐下》)清代学者柏景伟进而指出:“自周公集三代学术,备于官师,见于《七略》。道学之统,自关中始。”[12]并非言之完全无理。一方面,由于周革殷命,周人作为胜利者和当权者,把历史记载中不利于自己而赞扬异己与敌对势力的东西尽力掩盖和删除,随之也掩盖了一批相关的历史真象,同时把自己的文化功绩无限扩大,形成了“周人道统一元论”,这种无视中国文化发展的多元事实,是片面的。但另一方面,确实是“周公型模”作为中国文明社会的第一道曙光照穿了神州大地,景氏之论站得住。

对孔门儒学以“周公型模”为主要来源的确认,莫如《论语》所言最为明确有力。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周孔二人生活的年代相距500年。周公处在史前中国最后跨入文明社会门槛而需要建章立制以巩固新制度的时代,历史赋予他的使命是为新兴制度和意识形态构建框架。周公没有辜负历史对他的期望,其所建“周公型模”至今引人注目。孔子处在中国宗法封建制度即将寿终正寝之际,但他并没有努力促成这种社会转轨的完成,而是在复述“周公型模”的同时,进一步把“周公型模”作为反对新兴制度的工具②。从推动历史进步与否的角度看,一正一反,这是周孔间最大的不同。盛赞孔子的李泽厚在《〈论语〉今读》中说:“孔子固守旧礼,不知时变的方向,是并不足效法的。”其所见非常精准。

孔子对“周公型模”的使用,一方面突现了“周公型模”在维护社会稳定、消除阶级矛盾、悖逆宗教独立和抑制官府过分欺榨百姓等方面的功能,从而形成了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主流地位的“周孔道脉”即“仁道”主义,维系中国文明达数千年;另一方面,孔子在守旧的同时又扬弃了“周公型模”中某些不适应时代的方面,提出了某些超越周公的新观点和新理论,趋新而更旧,包括使“周孔道脉”作为中国专制统治术而理论化体系化,演进为协调小农业私有制经济与封建大一统国家并为之服务的主要精神资源。孔门儒学“向后看”的政治取向确使中国吃了不少亏,其中包括形成“率由旧章”的思维定势等等,对中国人的创新意识进行长期压抑与摧残。在这个意义上,“五四”运动要“打倒孔家店”,并无大错。现在国外有论者说“其它文化中很少有如此强烈地彻底否定自己传统的”,这是因中国至今背着的孔门儒学“向后看”的政治包袱太重了,所以矫枉过正,因而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没有当年“打倒孔家店”,何来今日中华文化的逐渐复兴?

在论述周孔关系时不能不注意到,孔子是关东殷商遗民的后代。《礼记·檀弓》说“丘也殷人也”,是有根据的[7]52。晚年胡适在述说《论语》关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13]47的记载时也说过,这一记载表明孔子还保留着殷人的生活习惯,“我想殷民族有点像犹太人,商朝亡国了几百年之后,他们还能保留住饭食的卫生传统,在《论语》第十章里,都能记录下来”[13]150,这启发我们:孔子很可能在祖述“周公型模”的过程中,一方面从政治需要的角度既“从周”又超越周,另一方面,从文化的角度也把产自关西文化的“周公型模”与关东的殷文化传统相结合,从而形成既继承又超越周公的孔门儒学,包括把山东重商文化引进“逆商”特色鲜明的“周公型模”中。在某种意义上,孔门儒学是“周公型模”的第一种产生于中国的影响最大的伦理文化形态。据钱穆考论,殷人“偏起东方,或应属之东夷,与黄帝、夏、周诸部,初不同宗”[7]29。因此可以设想:孔子学说对“周公型模”的发挥,从文化学看,一方面如有的论者所说,在把周公的“保民”重心移至“重德”方向[11]197,舍去了“周公型模”最主要的“外王”传统;另一方面,向关西文化中注入殷文化注重经济市场的因素[5]。孔子学说缺乏“外王”深度,至今表现为中国知识分子知识结构和行为模式整体上不周全,多会“学来圣贤文,卖予帝王家”,在广度和深度上不会开辟新的“外王”领域。

“周公型模”中的民本主义,一方面基于家庭而导向“仁道—仁政”,至今仍在绵延不息,不仅应是中国当代国家治理的出发点之一,而且也应成为现在和今后处理国家与国家关系的出发点。干春松《重回王道——儒家与世界秩序》(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版)和秋风《儒家式现代秩序》(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年版)等著述,均对此有所展述。另一方面,“周公型模”中的民本主义还不是真正的当代人道主义中的民主、自由、平等和人权,它在集权框架中关于个人自由、平等的价值判据是被大打折扣的,而这种判据的真正确立,只能由市场经济保证[3]。孔子作为注重市场经济的殷人后裔,通过进一步发挥周公仁政的“外王”思想,把自由、平等的判据多少加入“周公仁政”之中,形成适应小农生产与一统专制之和谐的新型的孔门“仁学”[5]。当然,在孔门儒家学说中,自由和平等均被作为极次要的判据存在,始终被制囿在宗法传统的襁褓中,但毕竟是孔子把周公的“天德伦理学”和“天民合一”的伦理命题推向了新的层阶,为中国文化和哲学的“仁道”主义传统提供了最早也是最重要的思想资源。只从“内圣”角度理解,将“周公型模”等同为孔门儒学,是片面的。“周公型模”的重心在其“外王”侧度的“制礼作乐”。须知,“仁”字是周公创制,周公平生重在建“仁道”。当代中国引进人权、自由和平等,其“接口”就是“周公型模”的“外王”侧度,新儒家难以适应这种格局。孔子对“仁道”大用特用,重在把“仁道”内化,以“仁”为核心范畴建立了内化的“仁学”体系,又在长达200年的时间内在中国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其功在细化精化了国家治理体系中的意识形态管理及私德建设,包括促成了敢于抗衡专制而直谏的言官体制的形成,促进了儒生“舍生取义”之君子人生观的构建,其弊在于忽略公德的同时,于尽力国家治理时又逐渐演变为专制的帮凶,造就了一批高言批评而治国无能的“酸儒”,只会“平日高调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宋代而后的儒生面对“王室”专制高压,从心灵深处抵制“王室”,从而也累及作为周武王胞弟的“王室”周公,同时历代“王室”对周公曾经“摄政”也心存忌讳,故共同促成了周公被冷落的场面。其深层文化影响,则是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中华文明的第一符号兼擅“外王”和“内圣”的周公及其“型模”,反而把缺乏治国实践而基本拘囿于“内圣”说教的孔孟学说,误为中华文明的第一符号。当孔孟学说后来逐渐演变为专制帮凶的真面目日益暴露后,中国文化大劫就来了。“五四”运动的口号是民主与科学,击中的正是孔子“仁学”体系成为专制帮凶后的“软肋”,故“五四”功莫大焉,它留给中国学界的教训也很深,最主要的教训就是,当作为中华文明主要精华的“周公型模”及其国家“治理范式”成为国人盲点时,当孔孟对周公“仁道”的继承只表现为封建制度没落者对新兴郡县政权的批评奚落时,当孔孟作为执政者的对立面、且孔孟之道作为“反对党”意蕴日益凸显,而其作为执政者“外王”经验缺乏而眼界不宽、份量不足时,中国人的国家治理就只能模仿“他者”,走它国之路了。百年曲折,苦不堪言。当中国通过走自己的路,目前正致力于国家治理体系和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之际,就是彰显、继承和发挥周公国家治理范式之时了。

汤一介给成中英著作写序时曾说:“中国女排有一个口号:‘冲出亚洲,走向世界’,我认为这也应该是中国学术界的口号。”[14]笔者愿以此段学术佳话,结束全文。

注释:

①参见顾准著《顾准文集》第17-174,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②参见胡义成著《孔子与〈诗经〉》,载《河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1期和胡义成著《据鲁迅荐读谢无量——〈诗经研究〉札记》,载《福建论坛》1983年第1期。

[1]胡义成.论“周公型模”及其国家治理意蕴[J].武陵学刊,2016(5):18-30.

[2]顾准.顾准文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3]胡义成.人道悖歌——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新论[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

[4]李泽厚.己卯五说[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82.

[5]胡义成.孔子仁学奥秘再破译[J].福建论坛,1991(5):36-44.

[6]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7]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8]沙莲香,编.中国民族性[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77.

[9]费正清,等.中国:传统与变革[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15.

[10]摩尔.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M].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11]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M].北京:三联书店,1996.

[12]柏景伟.《关学编》小识[M]//冯从吾.关学,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69.

[13]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

[14]成中英.中国文化的现代化与世界化[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序言1-8.

(责任编辑:张群喜)

Historical Limitations and Reflection of“Lord Zhou Model”

HU Yicheng
(Shanxi AcademyofSocial Sciences,Xi’an710065,China)

“Lord Zhou Model”was born in the Chinese Loess Plateau which is different fromthe Greek Island beneficial todevelopmentof trade.“LordZhouModel”ischaracterizedby agriculture-orientationandprohibitionof trade and is different fromthe Greek slavery-framed democracy on the basis of trade.“Lord Zhou Model”leads to autocracy andconcentrationofstatepowerinthecontextofpatriarchal clansystemandlarge-scalewater conservancy project.Nowadays,Chinaenters aneraof market economy,so“Lord ZhouModel”needs theparticipationof market economy and introduction of such value concepts as freedom,equality and human rights so as to overcome the autocracy andconcentrationof statepower in“LordZhouModel”andanew“benevolencegovernance”model for the world.

“Lord Zhou Model”;autocracy and concentration of state power;agriculture-orientation;market economy;freedomandequality

D033.1

A

1674-9014(2016)06-0040-06

2016-09-12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跨学科项目“风水与当代环境艺术设计”(11YJAZH035)。

胡义成,男,陕西凤翔人,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陕西省委省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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