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鼎革后清末保守士人心态之比较——以《恽毓鼎澄斋日记》、《退想斋日记》为中心

2016-03-15 12:07耿密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1期



辛亥鼎革后清末保守士人心态之比较——以《恽毓鼎澄斋日记》、《退想斋日记》为中心

耿密

[提要]辛亥鼎革后,由帝制迈入共和的清末保守士人,面临时代遽变带来的种种冲击,多少都有一些不适应感。这种不适应感在不同的士人阶层中既相似又有较大差异。恽毓鼎和刘大鹏即为其中的典型人物。在二人日记的记述中,既有对清帝退位的共同哀叹,又有对袁世凯称帝的复杂心情;既有对民初剪发、改历的不同反应,又有对国家命运、民生多艰的共同关切。通过比较二人在面对共同问题时的心态,可以体味到清末保守士人在辛亥革命之后心态的复杂性。

[关键词]辛亥革命清末保守士人 心态恽毓鼎刘大鹏

辛亥革命使得帝制崩塌,共和肇建。此次变革不似过往改朝换代的因循传统,而是诞生了一个全新的国体、政体。在这种时代大变幻的背景下,各类人群的心态值得从各个角度深入探悉。过往学界对代表“新”、“进步”潮流的群体作了深入研究,而对于一些“旧”群体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认识稍显不足。基于此,本文拟对恽毓鼎与刘大鹏两位清末保守士人的心态作比较分析,①以此观察当时社会的多重面相。恽、刘二人,一为上层士人,一为基层士人;一常居京城,一世处乡村,二者不同的感受恰能彼此呼应、互补。或许,这更能反映出辛亥鼎革后清末保守士人的复杂心态。作为二人的私人记述,《退想斋日记》与《恽毓鼎澄斋日记》长期受到学界关注,围绕这两份日记,不少学者从多个角度展开了分析研究,成果丰硕。②不过,以二人日记做比较分析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见。

一、对清帝逊位的感受与反思

辛亥革命最直观的成果是清帝退位。从革命者的角度观察,推翻帝制将中国带入共和,开启了中国向现代文明的转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过,对于清末保守士人群体而言,清帝逊位打碎了他们习惯的政治体制,一系列社会变动在骤然之间发生。这些变化对其精神甚至肉体都产生了较大影响,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关于“世变”所带来的各种变化,京城的恽毓鼎率先感受到。早在武昌新军发动起义后不久,恽毓鼎在其日记中就不断记录相关情况演变:清廷不断调兵遣将,力图扑灭革命党的起义。③不过,虽然恽毓鼎十分希望清廷能扑灭革命党,但时局最终却走到了和战两难的尴尬境地。当得知御前会议主张让皇上逊位的消息后,恽毓鼎认为,这些皇室亲贵只顾忌自身安全,全不考虑祖宗的江山社稷。④恽毓鼎决定与其他官员一起尽力游说皇室亲贵不可赞成清帝退位。而事实上,于大局而言,此举注定是于事无补,恽毓鼎只不过想以尽力争取的心态去展现自己坚守臣节的道德操守。不久,当得知清帝退位已无可挽回,恽毓鼎心情十分压抑,甚至伤心痛哭。⑤几天后,听闻隆裕太后宣布清帝退位诏书。恽毓鼎感怀清王朝覆亡之哀,更是心痛不已,泪流满面,哀叹“国竟亡矣”,感到“悲愤交并。”⑥由此观之,恽毓鼎对清帝退位之悲痛如丧考妣。

而刘大鹏当时的心态,因资料的付诸阙如,暂无法确知。不过,刘大鹏在1913年之后的日记对此事仍有多处提及,藉此可从侧面观察一二。1913年,虽然清帝退位已近一年,但刘大鹏仍拒绝承认民国政权的合道性,⑦而仍以大清臣民自谓。在1913年的日记中,他在页首上就写着“宣统五年”。⑧此即表明,虽在理智上,刘大鹏知道清帝退位已是事实;但在情感上,他宁愿让自己活在固守臣节的虚幻之中。关于此事,刘大鹏后来在日记中作了说明:“今改民国之年,而予称年号仍系宣统,以予系大清之人,非民国之人耳”。⑨

清王朝被推翻,刘大鹏感到愤懑。刘大鹏的愤懑源于他心中之“国”——满清王朝覆亡的哀痛,进而对推翻清朝之人产生了很强的愤怒感。他在日记中记道,“当此叛逆之世,其不叛逆者亦皆以叛逆为是,……予虽不能诛此叛逆之辈,而兴恶若辈为不共戴天之仇敌”。⑩刘大鹏在此用了“不共戴天”之语,颇有深意。《礼记·曲礼上》曾有典:“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刘大鹏将其心中之“国”被灭的痛,用杀父之仇的恨来形容,足见其心中对此事的激烈反应。

除了感怀清帝逊位之痛,恽、刘二人在民国时期仍都发自内心表达出对清帝的尊敬和拥戴。自清帝逊位后,恽毓鼎给友人写对联,落款特地写了宣统年号,意在以此表达他对清帝的忠心。而且,从1912年至恽毓鼎过世的数年间(1917年),他多次表达出对清帝及满清皇室的礼敬之意,数次参与清皇室的寿诞、丧葬之礼,或主动到佛殿为宣统帝寿辰祈福。而且,在每一年春节,恽氏都会带领家人向清帝溥仪居住的乾清宫方向行礼,足见其对清帝那份执着的忠诚。此外,恽氏还曾梦到清朝亡国之事,在梦中心痛不已,禁不住痛哭,醒来后发现泪水打湿了被子。后来,一度看到秋风萧瑟、落叶纷飞之景,恽氏的愁绪再次触动,引起了他对故国的感怀与惆怅。而刘大鹏在日记中虽不似恽毓鼎那样记录如此多对清王朝怀念的细腻情感,但从他赞成张勋复辟的态度上,就能了解到他对清帝的那份忠诚。1917年夏,张勋借调停“府院之争”的机会,率部入京发动政变,扶助宣统帝复辟。刘大鹏听闻此事后,在日记中借路人欣喜于“天下归旧主”的言论,间接表达了他的心情。之后,当得知执掌山西军政大权的阎锡山拒绝出任宣统帝任命的山西巡抚一职,反而派兵攻打张勋,他认为,阎锡山竟会做出如此荒谬、糊涂之事,实难理解。这再次印证了刘大鹏心中对清帝复辟的认可,以及他对帝制国体的留恋。

除了表达对清朝覆亡的悲伤与留恋之情外,恽毓鼎与刘大鹏也曾思考清朝灭亡的原因。二人在认识上既相似,又有较大不同。

刘大鹏身处基层,对高层情况并不太了解,因此,他主要观察到清末新政及学生留洋等“弊政”导致数千年的纲常信条被弱化、消解,铸就了不少“叛逆”,是导致清朝覆亡的主要原因。另外,他认为,以袁世凯等人为代表的“乱臣贼子”趁机作乱掠夺权柄,也加剧了这一结果的发生。与刘大鹏相似,早在清帝逊位之前,面对革命党的起义,恽毓鼎就曾认为,留日学生、新军、谘议局,这三种因素是促成变乱的重要原因,而留日学生的破坏作用最大。此外,恽毓鼎长期身处京城,对满族亲贵自身的腐朽也深有感触。他注意到,自庚子之后,朝廷任人唯亲,昏庸之臣当道,嫉贤妒能,导致满汉离心,一些亲贵大臣只知追逐私利,全然不顾国家的安危。而且,身居高位的一些皇室贵胄对革命党起事应对失当,以及面临危局时表现出毫无担当的怯懦,也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溃。

应该说,刘大鹏更多的认为是革命党的“作乱”导致了清廷崩塌。而恽毓鼎则不同,当他从清帝逊位的哀痛中逐渐冷静下来后,也道出了清廷的种种弊政。他虽对清帝仍十分尊崇,但对满族亲贵把持政权及其种种倒行逆施也颇为反感。不过,他又认为辛亥鼎革并未达到去旧立新的目的。或者说,普通民众盼望的幸福路向并不明晰,反而因政权更迭,导致社会持续动荡,种种乱局不断,竟甚于清王朝。因而,他认为共和也难持久。鉴于此,恽毓鼎认为理想的政治体制是开明专制。这说明恽毓鼎心态的复杂:既哀痛清帝退位,又希望改变满族亲贵的恶政,所以寄希望政治强人收拾辛亥鼎革之后的各种乱象。

二、对袁世凯态度的两歧性

恽、刘二人对袁世凯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袁世凯作为清末权臣,在辛亥革命期间玩弄权术,对清皇室和革命党两面其手,一压一打,最终逼迫清帝退位而自己出任临时大总统,实现了个人政治利益的最大化。对此,恽、刘二人都曾感到不满或恼怒。另一方面,袁世凯毕竟是清廷旧臣,在一些举措上表现出对清廷的礼敬和对过去一些传统的继承。这使得恽、刘二人对其态度又有所改变。此外,由于二人对共和体制的不满,不约而同的对袁氏称帝表现出一定的支持,但在心中又有所保留。毕竟,在他们看来,帝位的正朔应是已经逊位的宣统帝。

恽毓鼎与刘大鹏在日记中对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中的所作所为都曾感到不满。不同的是,恽毓鼎对袁世凯的不满表现得相对克制。在清帝退位前夕,恽毓鼎仅在日记中略微流露了出了这种不满之意。在分析清王朝崩溃的原因时,他认为“项城得乘间而入,唯所欲为。”这表明恽毓鼎对袁世凯用谋略压迫清帝退位颇有微词。不过,除此之外,恽毓鼎在民国时期的日记里,再无对袁世凯的不敬之语,对袁世凯的称谓也沿用前清时的袁氏别称——“项城”。可见,在日记这样私密的语体场景下,恽毓鼎对袁氏仍比较尊重。而且,在民国后,恽毓鼎注意到袁氏对清皇室仍礼敬有加,故颇为赞许。

1913年初,隆裕太后祝寿。袁世凯不仅派了梁士诒代其前往清宫致礼,而且在祝寿的前一天,遣人专门赠送了贺礼,袁在寿礼的落款上自称为臣。这引起了恽毓鼎的注意,他特地在日记中记录了此事。恽氏在日记中虽未就此事阐述看法,但从他本人一直以来对清皇室的礼敬态度推想,袁氏此举定会使其心生好感。无独有偶,同年11月,光绪帝夫妇奉安之礼,赵秉钧奉袁世凯之命前往致礼。赵秉钧在典礼上身着青袍长褂,三跪九叩,礼数甚为周到。这让恽毓鼎感到满意。相反,恽氏对另一些参加奉安典礼的前朝遗臣仅仅行鞠躬之礼的做法颇为不满。

1915年,袁世凯称帝的迹象已日益明显。虽然后来在袁氏死后,恽毓鼎也认为袁世凯称帝实为一大错误(详后),但在称帝酝酿期间,他也参与了袁氏党羽策划的一些“劝进”活动。原因在于,在恽毓鼎看来,恢复帝制可纠正民国以来的政治乱象之偏。他认为,国会已沦为小人结党营私的工具。而且,恽毓鼎觉得,民主共和制导致总统几年一轮换,必然引起各方政争而生变乱,反而不如君主制能维护政局稳定。恽毓鼎心中虽仍不忘宣统帝,但考虑到袁氏称帝是治“民国之乱”的一种不错选择,所以他对袁世凯称帝表示了支持。甚至,1916年初,袁世凯面对内外压力,宣布取消称帝时,恽毓鼎在日记还这样记道:“元首不惜屈己从人以救中国,自是可敬”。而事实上,面对国内风起云涌的反袁斗争浪潮,袁世凯取消帝制不过是一种应付时局的无奈之举。恽毓鼎却对此赞誉有加,足见其对袁世凯本人的评价颇高。

1916年夏,袁世凯过世,恽毓鼎在日记中对其一生给予了评价。在恽毓鼎看来,袁世凯称得上是一代枭雄,其错误有两点,一是推倒清朝,二是自行称帝,终于酿成为臣不忠和为人无信的不良后果。不过,恽氏又认为,这两点错误主要是因左右小人贻误所致。

刘大鹏对袁世凯的评述则更是一种矛盾心态的反映。民国建立之初,他在日记中记道,“贼臣袁世凯推倒本朝政府,幽困皇上于深宫”。在此,刘大鹏直接斥责袁世凯是推倒清朝,欺侮幼主的“贼臣”,对袁世凯的愤恨之意表露无疑。不久之后,刘大鹏在另一则日记中又写道:“袁世凯仇视其君,假藉乱党勒逼朝廷下共和之诏,推位让国。又用奸谋诡计身登九五之位,其本心之良汩没殆尽,因为万世之罪人矣。”。通过这两则记述可以看出,刘大鹏认为,袁世凯及其党羽对清帝退位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在刘大鹏看来,身为人臣的袁世凯及其追随者面对变乱,不仅没有恪守臣道、尽忠护主,反而回过头来威逼幼主,确为一种不忠不义的恶行。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因袁世凯下令尊孔,在官方层面主动组织对孔子的祭祀,在基层也得到了较好的执行,这让刘大鹏比较满意。此后,刘大鹏对袁世凯的态度有所改变,而不再称袁世凯为“贼臣”、“逆臣”,而尊之为“袁总统世凯”。

但是,对于袁世凯准备称帝的活动,刘大鹏的心态更为复杂。他虽明知袁世凯称帝并非是让清皇室复辟,但出于对帝制的留恋和对共和政制的不满,他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支持袁世凯称帝也就是支持清皇室复辟。但是,1915年秋,他在省城表达了对袁世凯“劝进”活动的支持后又感到十分后悔,回家后做了一个梦。关于此梦,他写道,“予在省时赞成君主,意在宣统帝复辟,而袁仍退归臣位,致使君臣大义昭于宇宙,俾乱臣贼子悚然恐惧也。夜梦袁称皇帝,大拂袖予之初心矣。袁果称帝,则君臣之义何在乎”。此梦谕示,刘大鹏在内心是极不赞成袁世凯称帝的。不过,矛盾的是,袁世凯称帝后宣布将1916年改为“洪宪元年”,刘大鹏却在日记中完全接受了这种纪年方式。参照前文提到的刘大鹏在1913年日记中关于选用“宣统”年号纪年所做的解释,他此时选择“洪宪”年号纪年,表明他对袁世凯称帝在一定程度上又是认可的。而且,对于袁世凯称帝之后国内出现的反袁斗争,刘大鹏并不赞同,反而认为革命党人藉此弄兵,是贻害百姓。这可以看出,刘大鹏在袁世凯称帝问题上的纠结不清、首鼠两端的心态。

通过以上梳理可以发现,恽、刘二人对袁世凯称帝的心态既相似但又不尽相同。恽毓鼎寄希望中国出现一个政治强人,一扫民国以来的纷乱,统一国家,稳定社会秩序,推进国家发展。在恽毓鼎心中,袁世凯是最佳人选。所以,恽毓鼎对袁世凯的评价颇高,甚至一度参与了为袁世凯称帝造势的一些活动。而刘大鹏关于此事的心态可能是这样的:不满民国,希望恢复帝制,而帝制的恢复应以清帝为正朔,否则名不正言不顺。然而,当宣统帝复辟无望时,在刘大鹏看来,转而支持袁世凯称帝也是对民国不满的一种消极抵制。或许,这是刘大鹏基于对现实的不满做出退而求其次的折中选择。这反映出他把袁世凯称帝当成抵制民国的一种心理麻醉剂,明知其有不良作用,也愿意服用,或许能藉此享受暂时的心理安慰。

三、对民国一些新举措的反应

民国成立之初,南京临时政府曾出台了一些改良教育和移风易俗的措施,诸如,禁止学校读四书五经,不主张尊孔,坚持剪辫和改用阳历。这些举措让清末保守士人感到了一些不适应,甚至反感和抵制。

不过,关于尊孔,在袁世凯当政后,情况有所改观。袁世凯在1913年发布了一系列尊孔的法令。这些调整举措让恽毓鼎感到高兴。此外,1913年秋,袁世凯派梁士诒作为官方代表,参与孔教会组织的祭孔大典。恽毓鼎对此也感到十分满意。而身处山西乡村的刘大鹏,看到情况与恽毓鼎有些不同。1912年之后,因民国政府曾一度取消尊孔祭祀,这使得刘大鹏感到不满。为此,刘大鹏在1913年的日记中感叹道,“孔庙圣贤亦无一块冷肉之可享,于今二年矣”。至圣先师——孔子沦落至如此凄凉的境地,的确是刘大鹏这样深受儒学文化浸染的清末保守士人难以接受的。虽然袁世凯于1913年下半年,已在中央层面宣布恢复尊孔祭祀,但是至少在1914年秋之前,刘大鹏生活的太原县仍无官方主持的尊孔祭礼出现。此外,刘大鹏也特别不满民国政府下令在小学教育中废除读经。对此,他感到忧虑,担心“圣贤之道将由是而泯”导致“不久学界必更有一场大惨剧”。为抵制这种教育方针,他在担任晋祠学堂教师期间,仍坚持教授四书五经,并颇为自得。

民国以来,触动清末保守士人较多的另一项举措是剪辫。不过,恽毓鼎却对此并不排斥。在清帝退位后不久,恽毓鼎就主动剪掉了辫子。这或许与北京城的社会环境有关。在清末民初,北京虽不似口岸地区属首开风气之地,但也属中外交往的重地。剪辫在北京城至少已不是一种新鲜现象。而且,在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为应对时局,资政院还曾向清廷建议同意剪发,以顺应民意。清廷接受了此建议,于该年10月17日(阴历),正式下诏允许民众剪发自由。

民国之后,剪辫成为了国家法令层面的要求。在恽毓鼎身处的上流社会中,剪辫成为一种普遍现象。1912年3月初(阴历),恽毓鼎在看戏时就注意到,在戏院中“上流社会人垂辫者唯余等一桌而已”。此外,恽毓鼎本人也并不反对剪辫。在恽毓鼎看来,天热时,中国人(包括一些士大夫)常常赤膊盘辫,是一种不文明的陋习。剪发之后或许能减少这种现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然,真要剪掉自己蓄留了几十年的辫子,恽毓鼎还是有些不舍。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踌躇后,恽毓鼎还是下定决心剪掉发辫。关于此事,他在日记中写道:“此辫与我相守五十年,一旦截之,不无恋恋。唯上流社会人俱已濯濯(唯商界中人尚有存者),余既不能杜门自守,不免驰骤于酹酢场中,日受刺激,只可降心从众矣”。值得注意的是,由“驰骤于酹酢场中,日受刺激”一语推测,恽毓鼎在上流社会中应酬时,很可能因留辫而受到了别人的揶揄,或者说因留辫反而让其成为了上流社会的另类。这可能是恽毓鼎不能接受的。因此,剪辫是恽毓鼎面对社会环境变化的一种主动应对之策。还有,在恽毓鼎看来,剪掉发辫也是改善个人卫生条件,走向文明的一种方式。他在给他两位兄长的信中对剪辫作了解释。恽毓鼎说,在民国以后,辫子不便再梳,就改为挽作道士式样的发髻,尚能在社会上应付得过去,然而头发却“奇痒不可爬搔,其苦万状”。恽毓鼎告诉其兄长,“身体发肤,贵乎适意,吾岂好辫哉!何必自寻苦吃!遂于亡国百日后四月初五之夜,毅然截而髡之,于是种种者变而濯濯矣”。由此段日记观之,恽毓鼎剪掉发辫还有出于个人头部卫生及舒适的考虑。

刘大鹏对剪辫的看法则与恽毓鼎完全不同。他曾因剪辫感受到了严重的人格羞辱,因而强烈抵制剪辫。刘大鹏被强迫剪辫的时间发生在1912年5月(阴历)。一年之后,头发已经已长长了不少,但他心中的怒火仍未消解。他在1913年的日记中写道:“上年五月被贼剪发半截,恨贼为乱难当,莫能食其肉而寝其皮,为此生之大憾”。在这段日记中,刘大鹏首先将剪发之人斥为“贼”,又用“食肉寝皮”这样极端的词语来表达对剪发之人的痛恨。这表明,此事虽已过了一年,但他仍旧恨难解。对于他这样一个读书人而言,“食肉寝皮”或许是他能够使用的最刻毒的词语。由此观之,刘大鹏心中对留辫的重视和对剪辫的排斥。在刘大鹏这样更为保守的士人看来,在清朝统治下,蓄留发辫已经成为内化到精神层面的一种正统文化认同。在缺乏足够心理铺垫的情况下,刘大鹏骤然被强迫剪辫,不但是对其身体的一种损伤,无疑也是对其所坚持的文化价值观的一种强行阉割。所以,他有这样的激烈言辞也符合人性的本能。当然,剪辫之声在清末其实早已呼吁不断,而且在一些口岸城市或通都大邑,主动剪辫者亦不少。不过,考虑到清末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并立,加之新派读书人与守旧读书人之间在精神层面的疏离,像刘大鹏这样的守旧读书人对剪辫的抵制也就不难理解了。

民国改旧历(阴历)为新历(阳历)的举措,也引发了清末保守士人的特别关注和议论。

恽毓鼎对改历举措本来并不排斥。因为在此之前,辛亥革命期间,资政院就曾提出改用新历的建议。为此,清廷在谕令剪发自由的同时也表示“议改用阳历”。换言之,恽毓鼎事实上很早就知道国家层面有改用阳历的打算。而且,他也注意到阳历已经是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普遍使用的历法,改历符合世界大势。但是在民国后,因阴历与传统文化,以及与清皇室的正朔问题牵扯,恽毓鼎的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一方面,恽毓鼎认为,阳历对传统节气的时间定位更为准确,便于农时安排;而且每月天数稳定,更便于记忆。如果在清王朝统治时就全面推行阳历,恽毓鼎认为自己肯定会乐意遵从。但另一方面,对于民国推行的新历,恽毓鼎则有更多的考量。因为遵行阴历不仅是事关如何过传统节日的生活习惯问题,还是关系是否继续奉清皇室为正朔,保持臣节的大是大非问题。因此,恽毓鼎对新历和旧历的态度则变得模糊起来。恽毓鼎注意到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百姓均以阴历为准。又比如说,新年元旦,即使官方着力要求以阳历一月一日为庆祝之日,但民间仍以阴历正月初一作为新一年的开始,对于官方主张的阳历新年庆祝多以敷衍了事。这说明阳历的推行在民间遭遇了重重阻力。而且,恽毓鼎在写日记时,也是一直遵照阴历时序来书写。当然,阳历毕竟也有一些优点,而且也受到官方着力推行,所以阳历很可能在上流社会的公开场合中使用程度比较高。例如,袁世凯本人就曾依照新历过了生日。

应该说,恽毓鼎对新历与旧历之争的心态应是复杂的。他本人不排斥阳历,但从情感与习惯上更倾向阴历,但又并非如刘大鹏那样对民国政府推行阳历有强烈的抵制情绪。刘大鹏特别关注阴历所包含的“正朔”意义。他对民国政府推行阳历十分反感,甚至将使用阳历的人与叛逆相挂钩。在民初的头几年,在刘大鹏看来,阴历与阳历的使用实质上包含着是与非的政治内涵。虽然后来因办事需要,刘大鹏偶尔也会遵照阳历行事,但在他心中对阴历的支持和对阳历的排斥态度仍十分坚决。而且,他还特别留意其他普通人在阴历与阳历使用上的态度,并以此佐证自己的判断。民国之后的很多年,他还在日记中还数次提到民众对阳历的抵制。甚至到了国民党执政的1929年,刘大鹏对国民党强令推行阳历的做法还在表示反对,并认为这有违民心。

实际上,刘大鹏抵触民国政府推行阳历,除了前述所说为表达对清帝的忠诚之外,其实还谕示着更深的内涵:即以刘大鹏思想为典型的更为保守的传统文化体系在受到来自国家层面强迫推行的现代化举措冲击后,产生的本能抵制与反弹。其实,这体现出现代化在中国乡村推行过程中所遭遇的重重阻力,同时也折射出现代化进程中的复杂性与多歧性特征。

四、对国家命运和民生的关切

恽毓鼎和刘大鹏对辛亥鼎革之后的世风和一些社会现象都曾感到不满。不过,作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传统士人,他们心中那份关注天下,心忧百姓的情怀仍然不减。他们在日记中记录了不少关于国家命运的忧虑和对民生的关切。

在恽毓鼎的日记中,民国头几年发生的事关国家利益的各类大事件都有所记录,反映出他强烈的爱国情怀。1912年,帝俄趁中国辛亥革命之际,与外蒙古王公缔结条约,造成外蒙古脱离中央政府管辖。此事让恽毓鼎感到异常痛心。他认为这是民国政府应对失当所致,民国的政局混乱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了这一结果的发生,并且还担心这有可能引发新一轮的边疆危机。

1914年7月底,一战在欧洲爆发。德国为提防协约国集团攻击其在华势力范围,在青岛整军备战。对此,恽毓鼎特别留意,在日记中写道:“拭目以观其后”,表明他对事态演变的关切。几天后,恽氏在日记中分析欧战局势,认为如果德国在欧洲称霸,则可能使英法原有的殖民属地自立,对中国而言或为有利。然而,等来的结果却是日本利用西方列强忙于欧战、无暇东顾的机会,逼迫袁世凯签订了中日“民四条约”,导致大量国家利益受损。对此,恽氏在日记中悲愤地写道:“虽躲过眼前兵祸,而主权丧失,国不成其为国矣。……吾亦愤无可愤,悲不成悲矣”。

恽毓鼎对国家命运的关注,还反映在中国是否应参加欧战的态度上。出于对中国国力的考虑,恽毓鼎认为“中国积弱,加以数年之内哄,岂可卷入战云之中”。为劝说北京政府不要参战,他向段祺瑞政府上书,力陈不必参战和不可参战的各种缘由。而段祺瑞领导的国务院力主参战。恽毓鼎推想或许是一帮政客出于各自的利益小算盘,才会如此坚持。在日记中,他怀疑北京政府一些政客为他国收买,拿国家利益作交易,推动中国参战。不久,参众两院表决通过中国参战议案。对此,恽毓鼎感到十分痛心,在日记中斥责那些主张参战的政客是“卖国诸公”。迷信的恽毓鼎甚至将当日国会表决时的天气状况与1900年爆发义和团时的天气相联系,认为这是大乱前的征兆,并指出那些卖国政客将来定会因此受到惩罚。几天后,中国对德绝交并宣战。恽毓鼎在日记中写下“吾国从此陷入险境矣”的话语,其忧国之心溢于言表。

因身处北京,恽毓鼎更能了解到世界大势和国内政局对国家命运可能造成的各种影响,因而,在其日记中对国家命运忧虑的记述较多。与之不同,刘大鹏对国家命运的记述较少。这并非表明他对国家命运不够关注。其原因在于,身处基层的刘大鹏了解相关消息的渠道有限,仅能偶尔从一些报刊中读到一些事件报道的片段。笔者仔细梳理,仅在民国头几年的日记中看到两条相关记载。1914年,刘大鹏从《申报》上了解到,欧战爆发。他认为这将殃及中国,英法等国如攻击青岛,中国必然因此大受损失。另外,他又认为欧战爆发,使得洋人互相攻击,是恶人互殴,也是上天对洋人暴虐的一种惩罚。1915年初,日本逼迫中国签署“民四条约”,妄图大量掠夺中国利权。刘大鹏从《大共和报》上了解到此事,在日记中对此深表忧虑。

在日记中,恽毓鼎较刘大鹏有更多关于国家命运的记载。这是城市与乡村士人在资讯掌握与观察视野上不同的必然结果。同样原因,二人在日记中对民生的记述多寡又恰好相反。

恽毓鼎作为清末保守士人上层的一员,生活相对富足。他不仅绝大多数时间衣食无忧,还有闲钱从事各种文化娱乐活动,加之他长居京城,交游对象又大多非富即贵,因而对下层民众日常生活了解不多。检视恽氏民国之后的日记,他对普通人生活的艰辛记述甚少,仅有几处也是从他人处听闻。例如,1912年,他听别人说起,广州、汉口、南京等地因辛亥“变乱”导致繁盛之区变成荒市。1914年,他听闻江北遭遇蝗灾、水灾,而政府种种恶税仍多如“牛毛蛛网”。

恽毓鼎比较直观的观察到世乱对民众的影响,是1916年的“停兑风潮”。袁世凯统治以来军费耗大,加上外债付本还息和称帝的挪用,使得国库空虚。北京政府在财政上已难以为续。当再借外债、内债的方式都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北京政府决定增发纸币来应付。不过,因消息走漏,引发了银行“挤兑”风潮。北京政府于是下令停兑,严重侵害了小市民的利益。关于此事,恽毓鼎在日记中多次提及。恽毓鼎悲愤于小民的生计遭到恶毒政府危害,因而对始作俑者梁士诒、段祺瑞等人十分痛恨,诅咒他们如在阳间不受到惩罚,也必会在阴间受到“冥诛”。

而刘大鹏长期身处社会下层,对民众的疾苦,尤其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有更为直观的感受。在他的日记中,对普通人生活日益困苦的记述比比皆是,下面仅就部分记述作一简单罗列:

1913年正月十三日,世乱,民穷财尽,资本多亏,商业萧条。1913年四月二十一日,民国政府新开征印花税。1913年四月二十四日,各处公款因变乱而耗尽,现又征收弹压蒙古起兵的军需费,百姓负担更重。1913年七月二十二日,水灾导致山西多个县受灾严重。1913年八月二十三日,太原县一百余村中,遭受水灾就达九十多个。1914年七月二十日,欧战爆发,导致银价上涨,铜钱严重贬值。1914年八月十七日,捐税本已层出不穷,又有公债摊派。1914年八月二十八日,田赋增加,且以银元完结,钱贱银贵,百姓又受一害。1914年十月二十日,又增酒税、门捐、婚证税等,感叹苛政猛于虎。1914年十二月十六日,由报纸得知,北京政府又举借国内公债,哀叹民膏民脂将有不堪其剥削之势。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刘大鹏在日记中多次提到百姓困苦,民生艰难,他禁不住发出“民何不幸而生于此时”,“苛政猛于虎”的哀叹。

从恽、刘二人日记中的记述可以看出,虽然辛亥革命摧垮了他们心中的政治之“国”、文化之“国”,或许他们并不认同民主共和体制,但是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深切感情和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民众的关切,并未改变。这反映出他们作为传统读书人长期养成的忧国忧民的可贵道德品格。

五、余论

辛亥鼎革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的重要步骤之一。在传统迈向现代的进程中,这些帝制时代的士人面对时代突变,其不适应感是必然的。恽、刘二人的日记所展现出的心路历程,反映出清末保守士人在辛亥鼎革后复杂心态的一些断面。他们固守由三纲五常构筑起来的儒家文化人生观、价值观,对帝制十分推崇和眷恋。毕竟,恽、刘二人在1912年时均已年过半百,其人生观、价值观早已固化,转变自然比较困难或缓慢。而且,他们更多关注早已习惯的固有文化体验,当他们信奉为圭臬的文化价值观被一种暴力的方式剥离,甚至遭到羞辱时(例如刘大鹏被强行剪辫),这种巨大的心理冲击必然引起强烈反弹。面对举国政制骤然崩坏和文化体系消融,他们表现出愤懑、不满。这种心态与时代大潮相悖,可视之为守旧。不过,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传统读书人的他们仍对国家命运和民生多艰,殷殷关切,又反映出他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价值观和为民代言的使命感,这又体现出传统读书人的本色。

相对而言,恽毓鼎在京多年,惯看了新政的种种举措,甚至一度参与清末新政(恽氏曾担任翰林院宪政研究所负责人),加之他也经常阅读一些阐述新主张的报刊杂志,这使得他在民国之后更能适应新的社会环境与氛围。例如,民国初年,他就对“在当今之世既要有旧道德,也要有新知识才能在社会上立足”的观点颇为认同。而刘大鹏长期生活于乡村,他的观察更主要立足于辛亥革命给普通下层民众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从其日记中发现,他感受到的是不少传统习惯被废除,普通人的生计更加艰难。而且,面对社会现实的种种不满无法做出改变时,其内心的煎熬与彷徨相互交织,长时间都难以消解。这必然影响到了他对辛亥鼎革之后各种新事物的观察。因此,民国的头几年,他始终认为辛亥革命是一种“变乱”,对普通人有害而无益。

恽、刘二人心态的这种差异性,表明在清末民初的时代剧变中,不仅有新与旧的对弈,在所谓“旧”的阵营内部也因各种因素所致,对变动时代的感知也不尽相同。这一定程度反映出历史演变的模糊感与复杂性。

① 本文使用“清末保守士人”概念是基于以下考虑:他们在清末就处于士人阶层中,在辛亥鼎革后的相当长时间内,仍以清帝为正朔,故而将其身份概括为“清末保守士人”。

② 国内学界参见罗志田、行龙、李长莉、田彤、苏全有、史晓风、杨齐福、陈胜、田成平、朱淑君、张波、迟云飞、郝平等学者的论著,国外学界,参见英国学者沈艾娣的著作。

⑦现代民主政治都强调政权的合法性,不过在传统士人的眼中并无此观念,新政权是否符合传统的天道伦常可能才是关键。

[责任编辑李振武]

作者简介:耿密,西南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研究员,历史学博士。重庆400012

[中图分类号]K25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6)01-013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