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易学与比较文学

2016-03-15 12:07曾艳兵
广东社会科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易学比较文学文学



侨易学与比较文学

曾艳兵

[提要]近年来,有关侨易学的观念和理论已有诸多讨论,但尚未有讨论侨易学与比较文学二者关系的著述。侨易学与比较文学二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相同、相似或交叉,当然也存在着一些不同和差异。二者之间很可以互识、互释、互证、互补,由此得到某些启示和启发。侨易学很接近比较文学的影响研究,但它比影响研究更加灵活、多变和宽泛。侨易学的跨学科特征使它难以成为一门具体的研究学科,它具有综合科学的特征,这使它与比较诗学的理念非常接近。作为比较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流亡文学亦可成为侨易学研究和分析的典型对象。面对同一个研究对象运用不同的研究理念和方法,其收获或许可以是双倍的。

[关键词]侨易学比较文学影响研究流亡文学

我们似乎刚刚经历了一个解构一切、消解一切、终结一切的时代,而这样一个时代还远没有成为历史、成为过去。我们在解构中嬉戏、狂欢,而渐渐忘却了建构的责任。当然,与殚精竭虑、持之以恒地建构相比,解构总显得轻松愉快,若是纯粹破坏性的解构,那就更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痛快了。渐渐地我们都习惯了解构,而不再费心费力去建构,与其穷毕生精力去建构自己的理论和体系,以便让他人去解构;不如随解构之大潮随波逐流,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反而可以得风气之先。

近年来,有关侨易学的观念和理论已有诸多讨论,香港科技大学名誉教授陈建华指出:“‘侨易学’是一门探讨文化迁徙、交流和变化的学问,无疑是一门大学问。”①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所长崔唯航教授在论及叶隽教授的《变创与渐常:侨易学的观念》一书时指出,百余年来,一代又一代学者所构筑的一幅色彩斑斓的中国学术地图中,“叶隽所大力倡导并身体力行的侨易学,将在这幅地图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该书不仅鲜明展现了中国学者在中国学术发展道路上的自觉意识,而且身体力行,在这条道路上迈出了可贵的、关键性的一步。”②但迄今为止,尚未有讨论侨易学与比较文学二者关系的著述。侨易学与比较文学二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相同、相似或交叉,当然也存在着一些不同和差异。二者之间很可以互识、互释、互证、互补,由此得到某些启示和启发,而在学术的最高追求上,二者的差异也会越来越小,最终将趋于一致。由于侨易学乃是由叶隽教授及其团队新创的理论,尚未得到学术界普遍地认同与接受,因此对二者之间关系的探讨和研究完全没有现成的成果或资料可以依傍,因此本文只是在这方面进行的一点摸索和探讨,权且算做投石问路吧。

一、侨易原则与影响研究

什么是侨易学?叶隽教授如此界定:

所谓侨易,实际上更多体现为交易的内容。因为有二元关系的相交,所以有侨易现象的产生。我们提出“侨易学”的概念,虽然也兼顾变易、简易的研究,但其核心部分则主要放在“交易”层面。也就是说,研究对象(侨易过程之主体)是如何通过“相交”,尤其是物质位移导致的“异质相交”过程,发生精神层面的质性变易过程。③

强调主体之间的二元或多元关系,强调主体之间的“交易”,强调从物质位移到精神质变,在笔者看来,这些应该就是比较文学的根本精神,尤其是比较文学中代表法国学派的“影响研究”的根本精神。巴黎大学教授梵·第根在《比较文学论》(1931)一书曾明确指出:“比较文学的对象是本质地研究各国文学作品的相互关系”,“地道的比较文学最通常研究着那些只在两个因子间的‘二元的’关系。”④比较文学的研究目的就是发现作品之间的影响和假借及其经过路线。另一位法国当代比较文学学者基亚在《比较文学》(1951)一书中这样定义比较文学:“比较文学就是国际文学的关系史。比较文学工作者站在语言的或民族的边缘,注视着两种或多种文学之间在题材、思想、书籍或感情方面的彼此渗透。”如果失去了相互的关联,比较文学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地方的‘联系’消失了——某人与某篇文章,某部作品与某个环境,某个国家与某个旅游者等,那么那里的比较工作也就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如果不是修辞学,那就是批评领域的开始。”⑤与侨易学一样,最初的比较文学所研究的其实就是“文学交易”,文学也正是在交易过程中发生变化,在交易中相互接受和影响,从而实现了文学的繁荣发展。

侨易学的原则有三条:一为“二元三维,大道侨易”。“即建立理解世界和宇宙的基本思维结构模式”⑥,这一目标远比比较文学的视野宏大,因为比较文学基本上只是理解和阐释文学的思维结构模式,尽管我们在讨论文学时一定会涉及文学与世界和宇宙的关系。在这里侨易学特别强调的“侨易”中“易”的若干含义,“它既有强调变化的一面,更有强调‘交易’,交互之间的关系与变化,以及‘不易’的一面,也就是‘恒常’的一面”⑦。这里的“易”与影响研究中的“影响”的意思大体接近,可以互相阐释、互相引证。我们知道任何影响一定是双方的或多方的,并且一定会有变化,这种变化有时是交互之间双方的,有时则是其中一方,但是,在这“变与不变”之中,自然亦有“恒常”的东西,或者说文学传统的东西,文学自身品格的东西,否则就不是“影响”,而是完全的“横移和替代”了。当然,“易”的基本意涵来自《易经》,来自中国传统文化,它远比“影响”一词复杂多变。

侨易学的第二条基本原则为“观侨取象,察变寻异”。“取象”之重要性在这里被充分地凸显出来了,“作为侠义学科概念的侨易学并不是什么现象都可拿来研究的,随便选一个东西就可以谈论,作为哲学可以,作为学科不行”。这与比较文学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并不是什么都可以拿来比较的,并不是什么文学比较都是比较文学,简言之,比较不是理由。在基亚所著《比较文学》(1951)一书的序言中,法国学者伽列写道:“比较文学不是文学比较。问题并不于将高乃依与拉辛、伏尔泰与卢梭等人的旧辞藻之间的平行现象简单地搬到外国文学的领域中去。我们不大喜欢不厌其烦地探讨丁尼生与谬塞、狄更斯与都德等等之间有什么相似与相异之处。”⑧钱锺书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必须把作为一门人文学科的比较文学与纯属臆断、东拉西扯的牵强附会区别开来。由于没有明确比较文学的概念,有人抽取一些表面上有某种相似之处的中外文学作品加以比较,既无理论阐发,又没有什么深入的结论,为比较而比较,这种‘文学比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⑨比较文学的“比较”是有自己的特定领域和规则的,这就涉及比较文学的可比性问题。比较文学以跨民族、跨语言、跨文化、跨学科界限的各种文学关系为研究对象,这种跨越性文学现象中所包含的各种内在联系就是就是比较文学可比性的客观基础。具体而言,这种文学关系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即事实联系、价值关系和交叉关系。

侨易学研究的对象应该就是“侨易现象”,是由“侨”致“易”的过程,或者说由“因”结“果”的过程。“其核心点有二,一是‘迁移’,二是‘变化’。从外在的表象来看,作为主体的人发生了距离的变化,这种距离的变化一般是指具有异质性的文化体之间的变迁,具体则主要表现为国与国(当然不仅如此)之间的距离变化;从内在的本质而言,是指作为主体的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也可以说是一种‘质性变化’。”⑩如前所述,比较文学中的影响研究中必定有“易”,但却未必有“侨”;而在这种影响研究中既可以由“因”结“果”,也可以由“果”探“因”。在影响研究中“迁移”并不是必须的,因为影响在原地也可以发生。但作为影响的结果和目的却是一致的,即“作为主体的人的精神世界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也可以说是一种‘质性变化’”。因为没有这种精神世界的较大变化,泛泛而论所谓影响就是没有意义的。

侨易学的第三条基本原则为“物质位移导致精神质变”。“这里的物质位移,乃是由多个因素构成的重要的文化区结构差之间的位移过程,如此导致个体精神产生重大变化。精神质变是一切社会变动的起因……”说到这里,侨易学就远非一个文学问题,甚至都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了。它不仅解释世界,最终还必将改变世界,在“物质-精神-社会”环环相扣的变动关系中,侨易学的创建者最终期待的也许就是社会变革和社会进步了。这种期许自然超越了一般比较学者的愿望了。

将侨易学的观念付诸学术研究的具体实践中去便需要侨易学特有的方法。至于侨易学的方法与比较文学的方法也有相近或相同之处。侨易学的一个基本方法是“取象说易”,“也就是我们要选取比较典型的侨易现象来讨论我们的研究对象”。有时候,典型的侨易学现象其实就是比较文学的现象,而影响研究的例证恰好也可以用来作为侨易学研究的例证。

在叶隽教授看来,侨易学就是“通过实证性的可操作方式,来考察具有关键性的文化、思想、精神的具体形成问题(尤其是创生)……其主要追问,或许在与人的重要观念的形成,总是与其物质位移、精神位移息息相关,尤其是通过异质性(文化)的启迪和刺激,提供了创造性思想的产生可能。故此,侨易学的核心内容乃在于探讨异文化间相互关系以及人类文明结构形成的总体规律。”强调实证性的可操作性,强调“物质位移”对于“精神质变”的意义和价值,强调文化创生中异质文化的启迪和刺激,这些都可以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找到丰富的例证。例如,在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法国人对德国的看法主要来源之一是斯达尔夫人,她的 “《论德国》(1813)打开了通向德国文学之路,触发了1814年以后的法国浪漫派之争。”而据法国学者的考证,斯达尔夫人自己对德国的如此认识和看法,“则要归功于多罗泰的那位不给人好感的情人。这个例子充分证明,比较文学工作者对有活动能量的次要人物进行艰苦的研究是多么富有历史意义。”我们知道,斯达尔夫人的这位情人就是查理斯·德·维耶(Chales de Villers, 1765-1815),一位有文化的法国炮兵军官,法国大革命后来到德国,以后竭力鼓吹德国文化。斯达尔夫人在德国旅游时与这位炮兵军官有过非常密切的交往,而这种交往最终促动了斯达尔夫人思想的改变。这里,首先是斯达尔的情人维耶的“物质位移”,使这位法国军官改变了自己对德国的看法,他的观点随后又改变了斯达尔夫人对德国的看法,最后,斯达尔夫人的著述则改变了法国人对德国的看法,并进而影响到法国浪漫主义的形成和发展。

二、侨易理念与比较诗学

任何一种理论都必须有实践作为支撑和证明,侨易学亦不例外。侨易学单有理论肯定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注重实证性的操作和考察。“如何才能通过一门相对学术化的方法论建构,使得侨易学的概念能在具体的实践运用中‘散入寻常百姓家’。可以说这是任何一门具体学科得以确立的基本条件,舍此则无从论学,只能是故作惊人之语的‘所谓创新’而已。”当然,实证性的操作和考察并不是侨易学的目的,侨易学的真正目的在于“探讨异文化间相互关系以及人类文明结构形成的总体规律”。这就将历史学的考证和方法上升到了哲学史和思想史的高度了,在这一点上,侨易学与比较诗学可谓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关于侨易学的这种功用和目的,叶隽教授如此说:“或许正在于给各种学科的自由互涉提供了一种从研究对象到研究方法乃至学术思维上的某种抓手功用,因为它关注的正是这样一种‘关联性’、‘互涉性’、‘迁变性’,乃至于一种知识谱系上的‘链条生成史’……我们更应当努力追求知识之间的关联性,在整体上把握事物(或知识)的谱系,如此则接近了对道德探寻!”在这个意义上说,侨易学与其说是某一门具体的科学,不如说它所追求的是一种科学的科学,即综合了许多科学的科学。因此,对于侨易学而言,“无论是研究者还是寻道者,我们应当努力荟萃文学家的艺术与智慧(兼及批评家/文学史家的判断)、史学家的缜密与坚实、社会学家的概括和理论、人类学家的嗅觉和洞察。其余则政治学、经济学、教育学、心理学等都作为相应手段,最后要达致的是哲学家的体系与高度。”侨易学最终要达到的是哲学家的综合和高度。

比较诗学虽然未必要达到哲学家的综合和高度,但它已然超越比较文学中的具体关系、具体影响的研究而走向更高的综合和概括,这一点则是不言而喻的。早在1963年,法国著名比较文学研究者艾田伯(Rene Etiemble)在《比较不是理由:比较文学的危机》一文中就做出了断言:“比较文学必然走向比较诗学”。他说:“将两种自认为是敌对实际上是互补的研究方法——历史的探究和美学的沉思——结合起来,比较文学就必然走向比较诗学”。艾田伯的断言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1983年,叶威廉教授的《比较诗学》一书在台湾出版,作者在书中提出了“共同诗学”(Common Poetics)的观点和“文化模子”的理论。叶威廉认为,比较诗学的基本目标和方向就是寻找跨文化、跨国度的“共同诗学”,而“要寻求‘共相’,我们必须放弃死守一个模子的固执,我们必须要以两个‘模子’同时进行,而且必须寻根探固,必须从其本身的文化立场去看,然后加以比较和对比,始可以得到两者的全貌。”其实钱锺书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指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他的《谈艺录》,“凡所考论,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偶之反。”他认为,无论东方西方,只要同属人类,就应该具有共同的“诗心”和“文心”,即“心之同然,本乎理之当然,而理之当然,本乎物之必然,亦即合乎物之本然也。”总之,“比较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帮助我们认识总体文学乃至人类文化的基本规律,所以中西文学超出实际联系范围的平行研究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极有价值的。这种比较惟其是在不同文学系统的背景上进行,所以得出的结论具有普遍意义。”钱锺书的《谈艺录》以及1979年出版的《管锥编》被认为是中西比较诗学研究的典范。

钱锺书的学术成果是侨易学的重要理论资源。“钱锺书之著述影响力经久不绝,何也……表现在艺术方面则是其所谓‘通感’概念的提出,而背后则体现出其对中国文化一以贯之的承继意识,即‘通识’自觉。”叶隽教授在论及“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时写道:“事物的发展变化过程,从本质上来说都是阴阳二力之交易作用,或合力、或相抗、或对峙……其中最关键的部分则是‘交感’力之有无。这不仅是客观上的事实,而且也确实是万物发展前进的基本动力。”

那么,什么是“交感”呢?叶教授并没有开张名义地直接论述“交感”,而是从钱锺书说起,具体而言,就是从的钱锺书所论及的“通感”说起。众所周知,钱锺书《通感》一文亦是比较诗学研究的经典名篇。钱锺书在这篇论文中首先从宋祁《玉楼春》词中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说起,这里的“‘闹’字是把事物无声的姿态说成好像有声音的波动,仿佛在视觉里获得了听觉的感受”,这就是“通感”。“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诸如此类,在普通语言学里经常出现。”钱锺书认为,“用心理学或语言学的术语来说,这是‘通感’(synaesthesia)或‘感觉挪移’的例子。”从“通感”的“感觉挪移”到侨易学的“物质位移”,这种变化与发展显得自然而又合乎逻辑。侨易学的某些理念就可以从这里生发出来。在钱锺书“通感”概念的基础上,叶教授谨慎地给出了“交感”的定义:“主要乃是指一种发自人的主观感知兼容已有知识、理性判断的认识感觉,是一种‘理性化’的感知;但这种感知又不是一种及时性的、偶然的、灵感式的,而是综合的、长期的、积淀后达致的‘打通’之后的秘索思倾向的感知。”自然“通感”与“交感”是有区别的,其主要区别在于前者主要立足于“通”,后者主要立足于“交”。由于后者更加“关注异质文化间经由相互接触而发生的碰撞、共鸣、吸收、创生的可能”。所以,在侨易观念当中,“交感”是一个很重要的核心词”。“我们不仅要关注一般性的物质位移过程,或者是简单地关注最后的精神质变结果,而更要把握其关系所在,即此种观念变化是为何产生的,其重要元素是什么?如此,则交感的发生就非常重要了。”从“通感”到“交感”,再到“侨易”,叶隽教授顺利地过渡到了他的侨易学思考和创建。

三、一个例证:流亡文学

侨易学的出现与当今现实的变动和理论爆炸关系密切。“侨易学的出现,乃是为了更好的给我们观察变动不居的大千世界、纷繁复杂的人事兴替、红尘滚滚的功利时代,提供一种理论与学理上的支持,同时开辟一块新的更高的学术平台。如果我们重新以侨易学的思路去审视原有的相关研究,譬如说在中外文化交流史领域,在比较文学领域,在留学史领域等,或许不乏更为洞明的眼光。”如此看来,我们既然可以用侨易学的思路去审视比较文学的研究,自然也可以用比较文学的思维重新审视侨易学的研究,这种互看、互释、互证将会开拓我们的学术视野,获得一种更为洞明的眼光,同时也将会有更多的理论发现。

侨易学研究的领域非常宽泛,并无限制,“如留学、传教、外交、交流、比较、接受等固然是最佳内容,其他如涉及跨文化(空间)、跨领域(类型)、跨代际(时间)等,也都可纳入视域”。这样一来,侨易学与比较文学视域在许多地方是相同的、交叉的,至少是相近的。

作为侨易学的核心观念“物质位移,精神质变”,乃是我们理解侨易学的重要锁匙。但是,具体而言,这种物质-精神的关系是如何建构起来的?这是侨易学学者必须关注和回答的问题。因此,叶隽教授写道:“所谓‘侨’者,无非是位置之间的移动而已,但这种侨又不是漫无目的地随意挪动,而是具有势差之间的异质文化体之间的位置变化,从而有可能导致精神的质性变异。而‘易’的原有意义,则在我们的发覆之下愈益增多,譬如‘交易’的概念就很重要。”这里,比较学者经常论及的流亡文学似乎又给这一理论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丹麦著名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著有六卷本巨著《十九世纪文学主潮》,其中第一卷为《流亡文学》。流亡文学亦可称为侨民文学:“在这两大暴政期间,一个法国文人,只有远离巴黎,在寂寥的乡间过死一般寂静的生活,或是逃出国去到瑞士、德国、英国或是北美,才能从事他的创作活动。只有在这些地方,独立思考的法国人才能存在,也只有独立思考的人才能创作文艺、发展文艺。这个世纪的第一批法国文学家来自四面八方,其特点就是反抗的倾向。”流亡文学或流亡主题反映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从欧洲到全世界的时代热点,曾引起了成千上万读者的强烈共鸣和浓郁的兴趣。

流亡文学通常就是指那些流亡国外的作家所从事的文学活动及创作的作品。这些作家由于某种政治、宗教或其他原因被迫流亡国外,并且他们往往是一大批作家。在世界历史上许多国家都有过这类情形,并且这种情况在近代以来尤以为甚。流亡文学自然离不开流亡,流亡必须有人及物的位置的移动,而这种移动常常导致流亡者的精神质变,最终这种精神质变势必反映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之中。就作为流亡的结果的流亡文学作品而言,的确“既非单纯的位移现象,也非纯粹的思想现象,而是物质现象与精神现象的结合”。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基亚指出:“流放环境不仅是一个观察良心问题的背景,一个有利于解释和产生反革命思想的场所;如果没有这些外国经验(俄国的君主专制政体、英国的平衡体制),那么,博纳尔(Bonald)、梅斯特勒和夏多布里昂自己在18世纪的诉讼事务中也就不会有那么丰富的知识了。移居国外的行为还为法国的文学、政治和思想开辟了新的前景。宗教的动摇、民族的差异的发现、文学新的价值(尤其是英国和德国的),这一切都引导人们走向了浪漫主义。”似乎可以说,没有流亡(又译为流放)就没有法国的浪漫主义,或者说法国的浪漫主义就不是现今的这个样子。

一般说来,法国浪漫主义是由夏多布里昂和斯达尔夫人开创的。“夏多布里昂是浪漫的唯美主义的开创者之一,不仅在他对基督教精华所取的态度上,尤其是对天主教仪式,而且在热烈颂扬艺术的永恒性和崇拜天才的优越性及孤僻态度这两点上都说明了他的开创作用。”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 1768~1848)中学毕业后乘船去美洲探险,想发现新的西北航道,但发现的却是自己的写作才能。他在北美南部的丛林中历险,和当地人一起生活了一年。这次旅行为他后来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他的诗歌《纳切兹》便写于此时。与后来不同,夏多布里昂这次的流亡是自己主动选择的。1792年夏多布里昂回到法国,参加了由保皇党流亡者组成的军队。1793年他在战斗中负伤后开始流亡伦敦,直到1800年他才回到法国。回国后不久就发表他的著名小说《阿达拉》(Atala)《勒内》(René),这两部作品被认为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开山之作。由此可见,没有7年的流亡生活也就不可能有作为法国浪漫主义开创者的夏多布里昂。斯达尔夫人(Madam De Stael,1766~1817)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另一位开创者。1792 年雅各宾党专政之后,斯达尔夫人感到自身难保,不得不逃离法国,开始了她的流亡生活。她先到瑞士的科佩,后来到英国。1794年她发表了第一个短篇小说《聚尔玛》,开始了她的作家生涯。1795年斯达尔夫人回到法国。1803年她又由于与拿破仑的公开矛盾流亡德国,以后又去过意大利、奥地利、圣彼得堡、斯德哥尔摩等地。1813年她辗转来到英国,1816年她再次回到法国。她在流亡德国时完成了重要理论著作《论德国》,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法国浪漫主义的奠基作。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法国浪漫主义另一位领袖雨果因为反对拿破仑三世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从1851年至1870年他回到祖国,他的流亡生涯长达19年。这种流亡生活对雨果思想和创作不可能没有影响。

当然,主动移民和被迫流亡是有区别的,流放生活对这些移民的影响与通过这些移民的媒介间接地对本国人民的影响,同样是有区别的。总之,“伏尔泰、孟德斯鸠、普雷伏从英国回来后,变成了英国崇拜者。史达尔夫人、米什莱、雨果在德国找到了所有的诗、所有的道德。司汤达希望人们在他的墓前写‘米兰人亨利·贝尔之墓’(Arrigo Beyle, Milanese)。拜伦在莱蒙湖岸上遇见了卢梭高尚的影子,它使他更加痛恨自己那毫无信义的祖国。海涅在巴黎变得更热爱法国,咒骂普鲁士了。”显然,流亡之前的作者已经大大地不同于流亡之后的作者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怀疑他们是否还是同一个人。

古今中外流亡文学的例证还很多,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恐怕要属但丁和屈原了。1302年,由于政治的原因、党派之争但丁被判处流放托斯康纳境外两年。不久后又改判终身流放。直至1321年去世,但丁度过了将近20年流亡的日子。正是在流亡期间,但丁完成了的《神曲》,这与屈原放逐,乃赋《离骚》非常相似。但丁日后一直渴望能重返故里,荣归故乡。在《神曲·天堂篇》中,但丁如此写道:“如果有朝一日这部天和地一同对它插手的、使得我为创作它已经消瘦了多年的圣诗,会战胜把我关在那美好的羊圈(指弗罗伦萨)门外的残忍之情——我曾作为一只羔羊睡在那里,被那群对它宣战的狼视为仇敌;那时我将带着另一种声音,另一种毛发,作为一位诗人回去,在我领礼的洗礼盆边戴上桂冠。”但是,但丁最终未能如愿,而是客死他乡。这种情形与屈原远离楚国又怀念楚国如出一辙。正是远离故乡又渴望回归故乡成就了但丁及其《神曲》,地理距离的疏远使但丁对故乡故人的评判显得从容而冷静;心理距离的拉近使得但丁对旧人旧事依然充满爱恶与激情。对于屈原及其《离骚》,我想亦可作如此评述。

综上所述,流亡作家的身体流亡与精神变异可以作为侨易学研究和探讨的对象。流亡作家作为知识精英,“他们所体现的物质位移和精神质变的关系‘交点’值得特别关注;我们分析精英人物的侨易过程,不仅在于获得个体发展观念重大变化的原因解释,也在于由个案上升到普遍,抽象出更有规律性的东西,就是规则侨易现象的普遍原理”。流亡文学与流亡作家的“交点”就在于流亡。通过侨易学的视角,我们将会特别关注流亡地点、流亡时间,以及流亡生活对于流亡作家的影响与作用,进而探讨流亡与文学的关系,乃至文学的规则和规律问题,这自然会加深并扩展我们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并且,与流亡文学相关的问题我们还可以探讨得更加细致精微,与此相关的问题还有流散文学、流浪文学、流放文学等等。

总之,侨易学与比较文学的关系还可以阐述得更为具体。近两年来在北京举办的“东西交通与文化侨易”、“文学世界与资本语境中的侨易现象”等学术讨论会上提交的论文,很大一部分其实就是典型的比较文学论文,如《试谈美国犹太移民与犹太文学中的“侨易”》、《“移常”的建构性:乔治·艾略特小说中的乡土记忆》、《侨易学与位移理论——现代文学中侨易学的两种经典类型及其案例》、《德布林与〈庄子〉》、《从居室厅堂走向百货商店的女性——从左拉文学世界看女性消费群体的一次迁变》、《幽灵的侨易——狄更斯的雾霾考古学》、《作为侨易个体的萨义德及其理论形成》、《试探美国犹太移民与犹太文学中的“侨易”》、《“话剧”:一个术语的诞生与多重侨易的发生》、《解析古德诺的<解析中国>》、《浅议卫礼贤<道德经>德译本对布莱希特创作“老子出关诗”的影响》、《日译本<绘本通俗三国志>的版本源流及价值》、《卡夫卡与中国当代文化》等。我们就看到了侨易学与比较文学的交叉与融合。

当然,侨易学与比较文学亦存在诸多不同与差异。在研究对象上,侨易学并不只研究文学,只要与“侨易”有关,均属于它的研究对象与范畴,这与比较文学所宣称的“比较文学不是文学的比较”颇为不同。在研究方法上,侨易学并不局限于某一方法,而是兼收并蓄,只要有利于侨易学的研究均可以为我所用,而比较文学则注重比较的观念、比较的思维,以及比较的方法,没有比较一定没有比较文学,当然,有了比较并不就是比较文学。在研究性质上,“侨易”构成了侨易学的基础和核心,没有“侨易”就没有侨易学,而“侨易”往往须落在实处,而不只凭主观的臆测和猜想,因此,侨易学更接近历史科学,与比较文学中影响研究非常接近,而与平行研究及其他更宽泛的研究则相去较远。总之,侨易学与比较文学的关系既有交叉与重叠,又有区别和差异,辨明二者之间的关系并非轻而易举,自然也不是一两篇文章就可以论述清楚的。

①陈建华:《侨易的交易之道》,长沙:《书城》,2014年第12期。

②崔唯航:《侨易学的开创与中国学术的主体自觉》,此文系“侨易学观念圆桌笔谈”(II)中的一篇,待发表。

④[法]梵·第根:《比较文学论》,戴望舒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61、202页。

⑧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研究组选编:《比较文学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42~43页。

[责任编辑韩冷]

作者简介:曾艳兵,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100872

[中图分类号]I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6)01-01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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