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文学史最闪耀光辉的一条贯串线

2016-03-19 10:28刘亚虎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土官文学史壮族

刘亚虎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壮族文学史最闪耀光辉的一条贯串线

刘亚虎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壮族文学史最闪耀光辉的一条贯串线,就是“南方战斗民族战斗精神”,这条贯串线主要由历代或作为艺术形象或作为历史人物的民族首领连接起来。这样的艺术形象或相关历史人物可以列出这么几位:竹王——莫一大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壮族文学史;贯串线

前言

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中,汉族文学史的研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经非常细化,如诗歌,各时期作品按内容归纳出边塞诗、田园诗、怨妇诗等,让人过目不忘,印象颇深。相形之下,各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就显得粗疏、笼统,缺少特点的提炼,难给人较深的印象。由此根据各民族文学的具体情况梳理出其某种特质,当为弥补的手段之一。

一、壮族文学史一条闪耀光辉的贯串线

壮族先民文学遗产很多,例如姆洛甲、布洛陀神话,都是“混沌大气旋转成蛋形生出创世始祖”,与《三五历纪》记载的“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几乎完全吻合,是中华民族经典的创世神话,具有珍贵的价值。如果再进一步研究一下它们与盘古神话的关系,当会有更多的发现。一个最大的可能是:此两凝聚百越文化深层底蕴的创世神话,当为盘古神话的源头之一。

但以后呢?这几年,笔者先后参与《中国文学通史》《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的写作,负责撰写南方民族文学部分。至今,《中国文学通史》已经出版,《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即将出版。这当中,笔者也一直关注从西瓯、骆越到近现代壮族文学的发展脉络,思考着怎样用最精练的语言来概括壮族先民文学的精髓。笔者觉得其中最闪耀光辉的一条贯串线,就是:“南方战斗民族战斗精神”,而这条贯串线,主要由历代或作为艺术形象或作为历史人物的民族首领把它连接起来。

这可能会引起质疑,一般认为北方民族有尚武传统,南方老壮配得上这个称呼吗?其实只要想一想,从秦时让秦始皇的兵“三年不解甲驰弩”的西瓯,到抗战时期公认能打仗的广西兵,就可知老壮“南方战斗民族战斗精神”不是瞎捧,而是实至名归;如果再举点例子作点具体分析,则更可以证明老壮是实实在在的威武雄壮。

大家都知道,中国西南有一种独特的历史现象,即延绵长久的民族地区的传统自治。不说先秦时期司马迁所谓“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就是秦汉将西南纳入版图以后直到清初甚至更长,由于中央王朝对一些边远的民族地区实行的“羁縻”政策等原因,当地民族首领还往往在不同程度上实际治理这些地区,由此还往往存在各种形式的较长时期的地方政权。如云南西双版纳傣族宋末元初建立的“景陇金殿国”,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初,共传四十四世,最后一任国王(召片领)刀世勋前些年还担任云南省政协副主席;而贵州西部彝族从三国诸葛亮封“罗甸国”开始,就一直存在水西(今大方)、乌撒(今威宁)两个并立的地方政权,清初“改土归流”才结束,前一段热播的电视剧《奢香夫人》只不过再现了其中水西政权明初一段历史。

与此相联系的是一些民族以这些地方政权首领为原型的一系列文学作品,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这个民族文学发展的脉络。西双版纳傣族有反映封建领主阶层从兴起、兴旺直到衰落的《相勐》《召树屯》(孔雀公主)、《宛纳帕丽》等叙事诗,它们几乎就是傣族一部中古、近古文学史;黔西彝族也有反映奴隶主阶层征战及爱情生活等的《夜郎史传》《益那悲歌》《黑白杜鹃花》等大型诗篇。

无可否认,这些地方政权的民族首领或土司(包括他们的子孙)由于地位、活动领域等原因,在民族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往往起着相对比较重要的作用,族群精神在他们(包括以他们为原型的艺术形象)中杰出人物身上更得到展现,以他们为原型或与他们有关的文学现象在民族文学史上也往往形成一条连接前后的贯串线。在壮族,这样的艺术形象或相关历史人物的贯串线不是那么明显,但不同时期比较重要的还是可以列出这么几位:

竹王——莫一大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老壮“战斗民族战斗精神”,可以说在他们身上展现得尤为充分,不仅展现在代表族群意志反抗内压(中央封建王朝压迫),更展现在代表整个中华民族意志反抗外侮。

二、壮族文学史中体现战斗精神的艺术形象与作品

(一)竹王

竹王神话是南方民族四大族源神话(竹王、九隆、盘瓠、廪君)之一,载于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等古籍中,核心情节是“一女子浣于水滨、三节大竹流入足间、破之得一男儿(竹王)”,表现了竹王“非血气所生”的神圣性以及竹崇拜风俗。神话还表现了竹王“长有才武,遂雄夷濮”,故应该是神话传说时代氏族首领的形象。

竹王神话族属有争议,但《华阳国志》记述此则神话中说竹王遇害后“夷濮阻城”,《后汉书》改为“夷僚阻城”则起码与“僚”即汉晋以后的壮侗语族先民有关,当为部分壮族或融合部分濮人的壮族先民的族源神话。竹王则当为部分壮族或融合部分濮人的壮族先民的首领形象。

而表现壮族先民“南方战斗民族战斗精神”的情节主要在于《华阳国志·南中志》里的两段记载,一段与竹王相关,曰:

王与从人尝止大石上,命作羹,从者【曰】[白]无水,王以剑击石,水出,今[竹]王水是也,破石存焉。一股王气跃然纸上。另一段则与族群相关,曰:

……武帝……因斩竹王,置牂牁郡,以吴霸为太守。……后夷濮阻城,咸怨诉竹王非血气所生,求立后嗣,霸表封其三子列侯。死,配食父祠,今竹王三郎神是也。

就是说,竹王遇害以后,族群不干了,于是“夷濮(夷僚)阻城”,统治者害怕了,作了让步,“封其三子列侯”。想一想,“夷濮(夷僚)阻城”这该是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想象一下就不由得热血沸腾。这是四大族源神话里唯一提到族群起而反抗的表述,用现代语言来说“南方战斗民族战斗精神”似乎有点“天然成分”。这种精神延续于后世,延续于反抗内压的典型莫一大王和反抗外侮的典型瓦氏夫人、岑氏父子。

(二)莫一大王

唐宋以来中央王朝羁縻政策,给岭南各民族传统文化的发展留下了广阔的空间,也给土官家族文化的兴起提供了条件。岭南僮族(壮族)地区各土官为了内外各种需要,纷纷更突出地树立自己的氏族神加以供奉,并编创完善相应的叙事诗歌用作祭祀、宣扬。根据流传至今的壮族方块字手抄本统汇,龙江流域莫姓土官树立了“莫一大王”,右江流域岑姓土官树立了“岑圣”,左江流域黄姓土官树立了“黄九霄”,红水河流域韦姓土官树立了“韦金伦”……因为是同一民族内不同氏族的神,他们的事迹多有相通之处,如能挑山开河,能在藤条上跑马,能丢头帕化石桥,能压太阳回山背,等等,而且都有与皇帝斗争的经历,斗争中突出了反抗精神。其中,流传最广的是莫一大王形象及其叙事。

莫一大王形象产生的社会生活基础是壮族先民及其首领反抗历代封建王朝的斗争,以及历代王朝对族群首领的封赐。它的形成可能经历了较长的时期。从战国到秦汉时代,封建王朝曾多次对岭南用兵,但几乎每一次进攻都遭到当地强大的氏族、部落组织的顽强抵抗。据《淮南子》卷十八《人间训》载,秦始皇用兵岭南时,壮族先民西瓯人在“君”“将”的带领下曾大败秦军,使秦军进退维谷,“三年不解甲弛弩”;并杀其主将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在西瓯人内部出现的“君”“将”等,可能是原始公社末军事民主时期的领袖或阶级社会初期的统治者,他们是各姓土官的前身。当时可能就产生一些反映这些斗争的英雄传说和短小的叙事歌,它们为以后的长诗提供了若干素材和基础。唐时,据《新唐书·南蛮传下》载,至德元年(756),桂西西原蛮中的黄峒蛮首领黄乾曜拥众20万自号中越王,影响数千里,至乾元元年(758)始被杀。贞元十年(794),黄峒蛮另一位首领黄少卿又起兵进攻邕州,先后陷13州,“叛服不常”,称雄30多年。此在族群尤其是上层首领意识中均被引以为骄傲。这一切孕育了莫一大王形象及其叙事的萌生。

莫一大王在壮族民间信仰中被尊为英雄神,受到人们远超过莫氏范围的普遍的供奉。作为壮族先民一个重要的崇拜对象,这个原型积淀着较为深远的文化内涵。在桂中地区壮语中,“莫”就是“牛”,“莫一”就是“牛的首领”,即奉牛为“祖”的氏族部落首领。莫一大王用竹子育兵马的情节,可能源于《华阳国志》和《后汉书》所记载的在“夷僚”中流传的竹王的传说,有人还据此认为莫一大王传说就是由竹王传说衍化而来的。莫一大王“飞头”的情节,可能源于《太平广记》卷四八三所引唐代尉迟枢《南楚纪闻》所载飞头僚“夜如病、头忽亡、比旦还”的传说。莫一能种竹、扎草成兵,又带古代氏族、部落首领兼巫师的影子。

在相关叙事里,莫一大王被塑造成一个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他原是一个普通的壮家受苦人,有家庭、有妻室。他勇敢、机智,在朝廷上敢于冒着生命危险智斗奸臣,取得胜利。他受封为“大王”以后,还时时不忘家乡父老。同时,由于他吞了具有神奇力量的珍珠并得到父亲灵魂的“神助”,他还具有超凡的本领:能挣断铁链,能摇身变化,能一箭射到京城,能挥鞭赶石赶山,能三次压下太阳,能种竹扎草成兵……他最值得称颂的是那种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他遭受了种种失败,但毫不气馁、继续斗争,直到脑袋被砍下,还叮嘱家人把自己的头颅沤成地龙蜂与敌人周旋到底。在他的身上,凝聚着壮族先民的智慧、力量、理想和愿望,也体现了他们顽强、坚韧的民族性格。应该说,是先有英雄的原型积淀再有莫氏土官的借用,以后更把他说成是宋代某位具体的莫氏南丹刺史(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更说明了这种前后产生的关系。

莫一大王应该是中央王朝统一岭南及随后磨合期的民族首领形象,文学作品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两方应是辩证的统一,就像人们不否认秦始皇统一六国、又赞颂屈原的精神一样。

(三)瓦氏夫人

瓦氏夫人,原名岑花,生于明弘治九年(1496),归顺直隶州(今广西靖西县旧州村)土官岑璋之女。她自幼聪明好学,饱读诗书,习练武艺,钻研兵法。长大成人以后,按照壮族土司时代官族与官族通婚以及婚姻不避同姓的习俗,嫁给田州(今广西田阳县)土官岑猛为妻,改称为“瓦氏”。

瓦氏夫人是明代抗倭女英雄,属于壮族土司里已经上升到更高层次的爱国抗外侮的典型,其事迹不用多做介绍;而且前几年京城一场官司,使其知名度更高。这里主要谈谈作为文学(包括民间文学)形象的瓦氏夫人。

与瓦氏夫人相关的传说、歌谣、长诗等不少,如“长木鞋”的传说是说当年瓦氏夫人练兵时为了培养俍兵的集体观念,命人根据壮族的木屐式样制成长木鞋,3人或6人一组共穿一双长木鞋练习赛跑。后来这种形式成为壮族体育比赛的项目之一。“长奶夫人”的传说是说瓦氏夫人打战时骑在大马上,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她的两只奶很长,听到小孩哭时就把胸前的奶甩给背后的小孩吃,所以又称“长奶夫人”。瓦氏夫人的兵丁英勇善战,江浙沿海百姓广为传颂一首民谣:“花瓦家,能杀倭……”这些描述,形象,生动,充分体现了壮族先民“战斗民族战斗精神”。

(四)岑毓英、岑春煊父子

笔者第一次对岑毓英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几年前在云南马关开会的时候。会议主持者指着南边远远的一片矿山说:那些地方是广西壮族的岑毓英争回来的。当时笔者心里一热,几分感动,几分自豪!

岑毓英,清代原上林长官司岑氏土司的后裔,(上林长官司1666年清政府改土归流时已改归西林县),依靠自己奋斗官至云贵总督,在中法战争中立了功,而中法战争也是中国近代史上唯一完胜的对外战争。中法战争结束后,岑毓英参与中越边界云南段的勘划工作,与法方代表反复辩论,争回了曾沦入越南的部分土地,捍卫了祖国南疆的神圣领土。他留下的文稿有《岑襄勋公遗集》等。

岑毓英的儿子岑春煊,更是清末官场有名人物,文化上的大手笔是筹建中国最早的三所“国立”大学堂之一山西大学堂(即今山西大学,另两所为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开启中国高等教育的新纪元。代表作品有《乐斋漫笔》。

从全国层次来说,岑毓英、岑春煊父子应该是壮族近代史上最有贡献的著名人物之一,可以说“文治武功”占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壮族的骄傲。岑毓英体现“战斗民族战斗精神”的作品仅列举两首诗。一首是18岁时写的《新春伐笔》,诗中流露出他的报国情思:

新岁薇垣拥甲兵,春来备马欲长征;伐开环宇妖雾尽,笔画山河定太平。

另一首颇有来历,相传岑毓英晚年在昆明一次欢迎朝廷大臣的宴会上,有人认为他不过一介武夫,不沾文墨,故意提出作诗助兴,还推“岑总督领先”。于是岑毓英信笔成诗:

素习干戈未习诗,诸君席上命留题。琼林宴会君先到,塞外烽烟我独知。割发结缰牵战马,撕衣抽线补旌旗。貔貅百万临城下,谁问先生一首诗?

诗中凝练地概括了自己的戎马一生,洋溢一股豪气!

当然壮族文学史还有很多其他优秀的作品,同时南方其他民族也有不少体现战斗精神的作品,不过总没有这些作品连成串的壮族文学那样给人深刻的印象,故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结语

研究民族文学史,一方面梳理这个民族文学发展的脉络,构建学科基业;另一方面发掘这个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铸造民族精神。壮族文学作品洋溢的战斗精神,闪耀历史,也启示未来,尤其是在国际形势纷纭多变的今天,其作用更不容小觑,而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责任编辑:谢雪莲

The Most Shining and Brilliant Line of the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

LIU Ya-hu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100732)

The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 is the most shining and brilliant permeated line,which is"Ethnic Fighting Spirit of South Fighting."This line is mainly composed of national leaders of historical figures or artistic images throughout the ages:King Zhu-King Mo Yi-Lady of Wa's-Father and Son of Cen's.

History of Zhuang Literature,line

C95

A

1674-8891(2016)04-0001-03

2016-05-21

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籍载与口传南方民族四大族源神话研究”阶段性成果,批准号“11BZW136”。

刘亚虎(1950—),男,原籍广西灌阳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二级),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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