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敦煌“渥洼水”今名今地考辨

2016-04-04 09:01侯丕勋
关键词:月牙泉西汉南湖

侯丕勋

(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西汉敦煌“渥洼水”今名今地考辨

侯丕勋

(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摘要]西汉武帝时,在中国敦煌的“渥洼水”边首次发现并捕获了一匹野生汗血宝马。后世部分文献与专家认定“渥洼水”为今敦煌县“南湖”。经考“渥洼”一词涵义、文献有关记载及南湖、月牙泉二地自然环境特点,“渥洼水”当为今敦煌月牙泉,认定为“南湖”者系误断。

[关键词]西汉;渥洼水;南湖;月牙泉

【历史研究】

西汉敦煌“渥洼水”①“渥洼水”名,始见《汉书》卷22《礼乐志》元狩三年条,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1060页。,似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其实并非如此。现在引起我们对它的特别关注,完全是因为在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南阳新野暴利长于此水边首先发现和捕获了一匹野生汗血宝马,这比张骞于公元前128年在西域发现大宛国汗血宝马仅晚了约八年时间。正是由于这一颇具传奇色彩事件的发生,遂使“渥洼水”之名盛传于古今中国,通过丝绸之路又远播于世界各地。后世专家,凡是研究汗血宝马在中国本土的发现问题,“渥洼水”一名无论如何是要触及的。那么,西汉敦煌“渥洼水”如今叫何名?今地又何在?鉴于如今在中国对汗血宝马问题的关注程度远胜于当年,因此很有必要将这一问题考辨清楚。

一、敦煌南湖为西汉“渥洼水”说质疑

西汉的“渥洼水”,约从后晋天福十年(公元945年)《敦煌遗书·寿昌县地境》“寿昌海,源出[寿昌]县南十里,方圆一里,深浅不测,即渥洼水也,[暴利]长得天马之所”②转引自李正宇《古本敦煌乡土志八种笺证》之八《散录1700敦煌吕钟氏抄件〈寿昌县地境〉影印本》,甘肃人民出版社,2008 年11月版,第321页。的记载开始被认定为今敦煌南湖。不过,在《敦煌遗书·寿昌县地境》问世前后,文献对南湖为西汉“渥洼水”说则多持不同见解。

对西汉“渥洼水”为今敦煌南湖说的质疑可有多方面。首先来看西汉“龙勒县”的沿革与“渥洼水”的方位问题,据《汉书·地理志·敦煌郡》龙勒县下记载:“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氐置水出南羌中,东北入泽,溉民田。”①《汉书》卷28下《地理志·敦煌郡》,中华书局,1962年6月版,第1614页。这一记载表明,西汉开拓河西走廊后,在今敦煌市西部南起阳关地区、北达玉门关地区,设置有龙勒县,县境内有条名为“氐置水”的河流,并记载有“泽”存在。从数百年后的唐《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看,自魏晋以降,龙勒县曾发生了一系列沿革变迁,如说寿昌县,“本汉龙勒县,因山为名,属敦煌郡。周武帝(公元561-578年在位)并入鸣沙县。隋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于城内置龙勒府,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改置寿昌(县),因县南寿昌泽为名也。”②《元和郡县图志》卷40《沙州·寿昌县》条,中华书局,1983年6月版,第1026页。《元和郡县图志》这条较为具体的记载,主要说明了伴随王朝更替,西汉龙勒县发生了以下沿革:先是唐沙州(即今敦煌)以西百里之遥的汉龙勒县原辖地,至北周武帝宇文邕时,将其并入鸣沙县(今敦煌县);继而隋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在原龙勒县城内置龙勒府;然后于唐高祖武德二年(公元619年)将龙勒府改置为“寿昌县”,“因县南寿昌泽为名”。通过对以上记载的分析可知,今南湖汉代时称“泽”,自唐代始载为“寿昌泽”,其余时间叫什么名不得而知,若予大胆推测或许就叫龙勒泽或寿昌泽。如果这一推测能够成立,那就表明西汉暴利长发现和捕获野生汗血宝马的地方应是“龙勒泽”边,若如此,那所捕获的野生汗血宝马也应叫“龙勒马”,可是《敦煌遗书》却记载是在“渥洼水”边捕获野生汗血宝马,而且叫作“渥洼马”。若换一角度分析,西汉时的南湖在当时或许就没有具体名称,只是到了唐代方始叫作“寿昌泽”。据以上分析,在西汉时“渥洼水”势必另在别地,同样也另有其名。

再来看今敦煌南湖地方的自然环境状况:南湖位于今敦煌市西南70公里处、南湖乡政府东南4公里处,因邻近古寿昌城,又名“寿昌海”“寿昌泽”,是上游众多泉水汇集积蓄而成的一片湖泊之地,现名“黄水坝水库”。周围有无际的绿地草滩,自古以来为理想的天然牧场和屯田佳地。党河流域为祁连山西段之地,当地有着山地、草原、冰川、河流和湖泊,自然环境状况较为良好。党河发源于肃北蒙古族自治县盐池湾自然保护区,全长390公里,南出祁连,北流大漠,古代汇疏勒河入罗布泊,党河水源为祁连山冰川,年平均径流量为2.98亿立方米,党河中、上游还有一些支流,水量也不小,野马群能喝得着水的地方确有多处,并非仅有南湖这一唯一水源。敦煌南湖地方,原是一片沼泽地,在几十年前修建了黄水坝水库以后,当地之水才汇聚一起。所以,西汉时南湖周围地方,堪称是野马生活的理想之地。

试想,据以上诸多客观自然环境条件,在党河流域活动的野马群被人惊吓、并在湖边造一个手拿着绳索的泥巴人之后,它们还能持续不断地来到南湖边的固定地方喝水?我们知道,野马群需要喝水这是肯定无疑的,但敦煌南湖并不是当地唯一水源,而且南湖周长约1里,野马群来喝水一定会找对自己的安全没有威胁的湖边地段,对那泥巴人和后来的真人野马群一定会警惕的,若真的来南湖边喝水,那它们一定会在距离拿着绳索的泥巴人或真人较远地方喝水。这样说来,暴利长在南湖边要捕获野生汗血宝马几乎是没有可能的。这就是说,暴利长在如今的南湖边捕获野生汗血宝马是极为困难的,他要能捉到野生汗血宝马必然另有地方或另有湖泊。据此有人把南湖认定为西汉敦煌“渥洼水”显然是误断。

如果我们再从暴利长的身份方面来分析,他从南湖边发现和捕获野生汗血宝马可能性也不是很大的。据《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六月条注道:“李斐(东汉后期人)曰:‘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通典·沙州·敦煌》条载道:“敦煌,汉旧县,……南阳新野人暴利长遭刑屯田。”若进一步来看,当《汉书·武帝纪》注说“敦煌界”之时,南湖地方辖属龙勒县;《通典》说“敦煌”汉旧县之时,南湖地方辖属寿昌县。可是,在这两条记载中,暴利长屯田之地,既未说是龙勒县,又未说寿昌县,这显然表明暴利长屯田之地就是敦煌县。这样以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即暴利长这个刑徒,服刑期间随便能够去到一百多里之外不隶属敦煌县的地方捕捉野生汗血宝马?现在如果客观看待上述记载,作为敦煌县刑徒的暴利长,他多次去到辖属龙勒县的南湖地方发现与捕捉野生汗血宝马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

二、今月牙泉是西汉敦煌“渥洼水”的佐证

敦煌月牙泉,是中国名泉,同时由于它位于丝绸之路上因此很早也就成了世界名泉。它之所以有名,这除了它的形状、地处鸣沙山腹、泉水永不干涸外,还在西汉时将此水称作“渥洼水”,并在水边发现和捕获了中国本土第一匹野生汗血宝马。当前,在学术界部分专家认定敦煌南湖为“渥洼水”和政府有关部门在南湖边修建“渥洼池”标志情况下,提出月牙泉为“渥洼水”有可靠佐证吗?请看下面有关资料:

“渥洼水”又称“渥洼池”和“渥洼泉”。现在,正当我们考辨“渥洼水”究竟是月牙泉还是南湖的时候,对“渥洼”一词涵义的探讨自然就显得非常有必要了。在“渥洼”一词中,“渥”与“洼”二字,都与水有关。请看《说文解字注》的解释:

“渥,霑也。……按渥之言厚也。濡之深厚也。邶风传曰:渥,厚渍也”①《说文解字注》“渥”字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版,第558页。。这里的“霑”“濡”“渍”三字,都涵有浸湿、浸润之义,而“渍”还包含浸润时间长久之义。从此可知,“渥”是水积蓄多、水层厚,长久浸湿、浸润的泥沙层也厚之义。

“洼,深池也。史汉皆云得神马渥洼水中”②《说文解字注》“洼”字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版,第553页。。这是说,“洼”是深水池之义,又说《史记》《汉书》都记载“得神马渥洼水中”。同时,《辞海》缩印本,还根据现代汉语进一步解释道:“洼”,“1.小水坑”;“2.低凹;深陷”③《辞海》缩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8月版,第925页。。分析至此,我们再把两部辞书的解释同位于草原上的南湖与深陷鸣沙山腹中的月牙泉自然环境情况联系起来比对时,自然而然地就会得出“渥洼”更像月牙泉而不像南湖的结论了。

再者,月牙泉所在的鸣沙山区,东西“绵延40多公里,南北广布20多公里,最高处海拔1715米”。在这片面积为800平方公里的沙山区,月牙泉是可供当时敦煌城以东、瓜州县以西草原、荒漠地区野马群饮水的唯一水源,当地野马群不来这里势必没有水喝,也就是说当地再无别的可供野马群饮水的水源。另外,唐代问世于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的文献《通典》,在《敦煌遗书·寿昌县地境》问世之前144年就载道:“敦煌,汉旧县,三危山在东南,山有三峰,有鸣沙山、渥洼水。汉武帝元鼎(‘鼎’,疑为‘狩’字之误)中,南阳新野人暴利长遭刑屯田,于此水边见群野马来饮,中有奇,名羌(可能有误)作土人持勒靽立,后马靽习,久之[暴]利长因代土人,牧得马以献帝,欲神异之,云从水中出,于是[汉武帝]作天马之歌也。”④《通典》卷174《州郡四·沙州·敦煌》,中华书局,1984年2月版,第923页。在此还必须指出,《汉书·武帝纪》注李斐的话中仅有“当武帝时”之说,并无“武帝元鼎中”的记载。这一记载说明,早在《寿昌县地境》问世之前,《通典》既已明载渥洼水在鸣沙山中。那《寿昌县地境》后来为何出现歧说?现无据可考。

另外,凡记载于“渥洼水”边发现和捕获汗血宝马的问题,都与“敦煌”相联系,如《汉书·武帝纪》注道:李斐曰:南阳新野有暴利长,当武帝时遭刑,屯田“敦煌界”;《通典·州郡四·敦煌》亦载道:“敦煌,汉旧县”,汉武帝元鼎中,南阳新野人暴利长遭刑屯田,于渥洼水边见群野马来饮。虽然《敦煌遗书·寿昌县地境》“寿昌海,源出县南十里,……[暴利]长得天马之所”的记载与寿昌县相关联,但寿昌县设置于唐武德二年(公元619年),同时前已证明“寿昌泽”本不是“渥洼水”。这就是说“渥洼水”必在汉敦煌县境内,而不在汉龙勒县境内,除此别无其它解释。清苏履吉所修纂《敦煌县志》载道:“月牙泉,即渥洼泉。旧志:‘汉元鼎四年秋,天马生渥洼水中,武帝得之,作天马之歌。’《通志》:‘在卫南十里。其水澄澈,环以流沙,虽遇烈风而泉不为沙掩,盖名迹也。’”⑤〔清〕苏履吉修纂《敦煌县志》第2册,道光辛卯版(校注本),卷2《地理志·山川》,第15—16页。

现查阅《重修敦煌县志》所载“月牙泉”名称,发现修纂者加写了如下按语:“渥洼泉形式逼肖月牙,音亦类似,故转呼为月牙也。”⑥吕钟修纂《重修敦煌县志》,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31页。《重修敦煌县志》这一按语是说,“渥洼泉”的形状极像“月牙”的形状,而“渥洼”二字与“月牙”二字的读音也极“类似”,故将“渥洼”二字“转呼为月牙”了。民国《于右任诗存·骑登鸣沙山》诗自注中也说:“月牙泉在鸣沙山围中,作新月形,传为汉时产天马之渥洼池。”在此于右任也肯定“渥洼池”是“月牙泉”,而不是南湖。据以上佐证看来,敦煌月牙泉无疑是西汉“渥洼水”了。

三、历代诗歌对“渥洼水”与“天马”的描述

“渥洼水”,在汗血宝马问题研究中具有一定重要性,它所具有自然特点亦颇奇异,以此之故,历史文献多所记载,诗歌亦多吟咏与描述。尤其自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回来,将他在大宛国发现汗血宝马情况向汉武帝作了奏报,此后这一消息传遍了朝野上下。后来在敦煌渥洼水边发现与捕获了野生汗血宝马,汉武帝还作了《天马之歌》。在这些历史信息感悟之下,后世相当多的诗人,也曾作了大量涉及“渥洼水”的诗文,这对我们考辨发现与捕获野生汗血宝马的“渥洼水”今名今地同样是有所帮助的。

早在五代以后,不少史家和诗人根本上就不认可《寿昌县地境》“寿昌海”之说。自清代以来,众多在敦煌任职和游历过的文化名人,曾用诗歌将月牙泉认定为“渥洼水”,并联系天马作了较多描述。清韩锡麟在《月牙泉怀古》诗中云:“半泓秋水是月牙,人言此即古渥洼。曾出天马贡天子,汗血流赭喷桃花。”①转引自张辉选注《历代河西诗选》,甘肃省准印本,并同2012年7月21日互联网“怀古堂主人的博客”中石碑碑文木刻版拓片进行了核对。清苏履吉《同马参戎进忠游鸣沙山月牙泉歌》云:“敦煌城南山鸣沙,中有天泉古渥洼。后人好古浑不识,但从形似名月牙。或为语言偶相类,听随世俗讹传讹。我稽志乘分两处,古碑何地重摩挲?……渥洼渥洼是与否?我还作我鸣沙山下月牙歌。”②《敦煌县志》卷6《艺文》,台湾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印行,民国59年,第34-35页。这首诗肯定鸣沙山中“天泉”为“古渥洼”,同时还指出“后人”糊里糊涂又根据志乘把渥洼水定在“月牙泉”和“南湖”这两处地方,但我还是要作我的“鸣沙山下月牙歌”。看来苏履吉将月牙泉认定为“渥洼水”是坚定不移的。清景廉在《月牙泉歌》诗中云:“灵泉一泓号月牙,碧琉璃净无纤瑕。……归稽志乘心惘然,此水乃古渥洼泉。房星下降毓灵秀,忽见天马出深渊。”③转引自张辉选注《历代河西诗选》,甘肃省准印本,1988年,第517页。清代朱坤《月牙泉歌》亦云:“房星当年水底过,失群天马出青波。至今不见古渥洼,我道龙媒此即家。除却灵池何处觅,茫茫千里尽平沙。”④清苏履吉修纂《敦煌县志》第4册,道光辛卯版(校注本),卷6《艺文》,第66-67页。朱坤这首诗,其大意是说:汉武帝天马出此“青波”,现在虽然见不到古代“渥洼水”,但我还是要说天马是以月牙泉为家的,除了“灵池”月牙泉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渥洼水”了,所见只能全是千里黄沙。

民国时期,在甘肃敦煌任职、游历月牙泉的部分名人,也曾用诗歌描写了月牙泉与“渥洼水”以及月牙泉与发现野生汗血宝马的情况。水梓《渥洼池》诗云:“异境久闻渥洼泉,轻车快马互争先。月牙千古一湾水,妙造鸣沙出自然。”⑤水天长先生所提供民国兰州《和平日报周刊》第11-15期,1948年11月份,复印件。周炳南《月牙泉歌》诗中写道:“闻说天马出此泉,自贡汉皇去不旋。泉耶池耶皆渥洼,何须口辩如河悬。”罗家伦《月牙泉纪游》诗云:“新月澄池水,龙媒产渥洼。”这也是一条月牙泉是“渥洼水”的佐证。

考辨至此,对西汉时由南阳新野暴利长发现和捕获野生汗血宝马的“渥洼水”,我们确信是地处敦煌鸣沙山腹中的今月牙泉,而不是今敦煌阳关之南的南湖(即黄水坝水库),至于其他说法更不可信。

(责任编辑:赵旭国)

Contem porary Exam ination of“W owashui”in Dunhuang in the W estern Han Dynasty

HOU Pi-xu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Gansu,China)

Abstract:In the reign of Emperor WU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a wild Akhal-teke horse was discovered and captured for the first time beside“Wowashui”in Duanhuang. Some of later literature and experts affirmed the“Wowashui”was“South lake”in today’s Dunhuang county. After an examination of the connotation of the word“Wowa”,the related records in literature and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of South lake and Yueyaquan,the paper argues that“Wowashui”is today’s Yueyaquan,and the former assertion as South lake is false.

Keywords:the Western Han dynasty;wowashui;south lake;yueyaquan

[中图分类号]K928.6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0304(2016)02-0107-04

[收稿日期]2015-10-20[网络出版时间]2016-04-08 0:58

[作者简介]侯丕勋(1938-),男,甘肃康乐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中国历史地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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