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稻子和麦子的故乡

2016-04-15 01:28唐燕
翠苑 2016年2期
关键词:稻子田野村庄

作者简介:

唐燕云,1968年3月生,1988年8月参加工作,中学教师。教书乃正当职业,写作为业余爱好。1999年9月尝试写作并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发表于《武进日报》《常州晚报》《常州教育》《中国教育报》等,累计近16万字。

稻子和麦子的故乡

三楼,我登临的顶点。

向西望去,两排有钱人盖的漂亮的小洋楼左右相对;尽头,就是车水马龙的常漕公路,平均每秒钟起码有三五辆汽车相向而过。鲜红的横幅在冬风中“噗噗”抖动,不知又是哪家楼盘上市或超市开张。

向南望去,操场外边,整整齐齐的厂房一溜儿排开,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能看到白色烟雾漫过围墙渗到操场上空,似乎还闻得到淡淡的酸涩味儿。

再往南,就只剩下灰扑扑的树木竹林,灰扑扑的村庄的轮廓。

不用转身,完全能够想象,身后那片全镇最繁华的去处,此刻定是人来车往,尘嚣四起。

只有在东边,还静静地卧着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农田。

很久很久以前,这块土地就是一块纯粹的农田了,从来都是夏产麦子秋产稻,这铁一般的规则从未被篡改过;它的丰饶与慷慨,保证了它的一成不变是多么的神圣庄严,不容亵渎;而且它每年都享有幸福的产假。

小麦登场了,这片土地就裸露着齐崭崭的白亮的麦茬儿,在日渐烫人的阳光语言中享受天空的爱情。一周过后,铁牛“隆隆”地开进来,掀开了土地私密的外衣,黑褐色的底子呈现出它的原始与丰腴。接着,大河水被粗粗的水管抽上岸,在机房里打几个漩涡,“哗哗”地流进农田,土块在一瞬间“咝”地吸足水分,迅速膨胀,稍一拨弄,骨蚀形销,妩媚极了。燕子在上空低低地盘旋、俯冲、快意鸣叫;小田鸡、小虫子,像丢了魂的精灵,到处乱扑腾。这是一块被幸福搅得晕头转向的土地,农人给它下各种农家肥,它一天天肥沃,一天天饱满,只等新生命的再度降临。

稻子登场了,这片土地长吁一口气,它疲倦了。从六月秧苗下田,七月分棵,八月拔节扬花,九月灌浆,十月成熟,这短短的4个多月里,它片刻未闲。它铆足了劲把每一条脉络里的每一点养分挤送到稻子体内,力挺稻子在骄阳下迸发酣畅的活力。田野上空回荡着稻子们亢奋的呐喊声,这成长的节律从来都是和着土地分娩的阵痛一起行进的。现在,它大汗淋漓、脸色苍黄,目送金灿灿的稻子被一车车拉上谷场,它幸福地睡过去了。它要休假了。

秋天暖暖的太阳把它浓浓的爱意泼洒给这片土地;天渐渐转凉,土地开始沉睡,这一觉,它要等着春雷来唤醒。

农民开始轻手轻脚撒播麦种、开沟整垅、敲敲打打。这时的土地,显出憔悴的土黄色。农民给它撒上薄薄一层有机肥,或一层草木灰,或干脆一层碎稻草。天地间倏地沉静下来,天空更高了,似乎也更蓝了。小河水渐渐浅了,在秋阳下一闪一闪地发着白光。河边的野苇顶着蓬松的穗子,颤颤地摇摆。乌岑越聚越多,怕有四五十只吧,每天傍晚时分在这块土地上空舞蹈一番,然后消失在树丛中。沉睡的土地,依然有最动人、最温情的景致。

冬雨落下来了,麦种变软了,麦芽悄悄撑破了麦皮,探出头来。某一清晨,你放眼望去,发现,一夜之间,土地的颜色鲜活起来;再过一夜,土地就绿了。

无论是谁,在一年四季里,都将有幸目睹这片土地的生产与休假,甚至我们投入地参与这场自然的孕育与分娩,呵护它的庄严与神圣。我们无数次地领略春夏季节土地的妖娆丰满,感慨“春深似海”“绿浪滔天”;惊艳于秋季它的流光溢彩,迷醉于它的甘甜芬芳;敬重于它冬季的神秘的酣睡。这片土地,应该跟我们的心地一样,被放置在最干净的地方。

值得庆幸,这块土地躲在围墙东边,还未遭精明的商人算计,还没有被大手笔的开发商端上砧板。每天,在三楼,我登临的最高点,我仔细地打量它的模样——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模一样。所以我不用回顾历史,它就是历史。我希望能看到更纵更深的大片土地,但我只有三楼可供凭眺。除此而外,我每天都在为它祈祷,因为我的学生有一次在作文里写道:

“我的田野是无可匹敌的。它拥有五彩斑斓的色彩,过一阵换一个颜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同的颜色交相辉映。”

“我的田野是如意的,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是你想到的,决没有田野做不到的。”

“田野里播种着农民的丰收,田野是稻子和麦子的故乡。”

有一个男生这样写:

“此时的田野却没有任何生的迹象。没有在芦苇丛中嬉戏玩耍的野鸭,没有在田野觅食的野鸡,没有在洞口张望的野兔……”

不必着急,傻孩子,耐心一点,一切都会有的,只要这片土地还在。

我的村庄

这次回老家,发现鱼塘西驳岸已大部坍塌,其余三面业已倾斜,但仍顽强地支撑着。最近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雨,河岸泥土松动,极易塌方。而周围植物却异常茂盛,肆无忌惮地争取着向上或向外生长的空间。

所有的房屋,在近20余年间,全部翻建成了楼房。新近娶亲或嫁女的人家,更是内外装修一新,在稍显凌杂的总体布局中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派。而前后左右、高低参差的绿树,便把这份凌杂的布局调和得比较协调统一。所以,无论怎么看,我的村庄是和谐的。

绿色,几乎淹没了整座村庄。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则。凡年代久远的村庄,无一例外与各种大树融为一体,村庄的年龄就是树轮,村庄的历史就是树的高度。只有某些异地新建的楼房,房前屋后光秃秃的,连泥土都是崭新的生泥,在骄阳下闪着贫瘠的颜色。

而种葡萄的人穿梭往来的忙碌身影,是这片沉静的绿色中最灵动、最轻盈、最诗意的音符。

乡下种葡萄的人家越来越多。假如你骑了自行车慢悠悠地徜徉村头田间,你看到的一垄垄葡萄园,大概比稻田少不了多少。时下正值葡萄销售旺季,葡萄园里人影忙乱,大人小孩忙着剪收成熟的果实。那一挂挂沉甸甸的葡萄捧在手掌,真比吃在嘴里还甜。早晨傍晚,田间村头就有车子停驻,果园主人把一筐筐紫皮葡萄、青皮葡萄轻轻送上车子,换来一沓沓票子。这个时候,连旁人都止不住地欢喜,更何况主人呢?

当然,你还可以看到葡萄园旁一片片深绿色的樟树林或浅绿色的柳树林,在平整的稻田腹地,它们共同构成了立体感最强的景致,使我们的田野跌宕起伏、变化有致。你还会看到人家房前屋后随便就拉起了一架葡萄,旁边必定栽一株或两株茂盛的石榴树,碧绿的叶子里露出一只只鲜红饱满的石榴;也必定会有一棵高大的枣子树,繁密的枝条上缀满青黄的枣子,喜气洋洋地垂下来,老远就让人惊喜地叫起来!

午饭过后,母亲把蚕匾摊在屋子正中,垫一个枕头,蜷在匾内睡午觉。一个孩子卧在长椅上睡觉。从稻田上空吹过来的风穿堂入室,在家里遛了一圈,从后门口跑出去了。家里养的一只白狗、一只黄狗趴在各自的地盘上打瞌睡,尖嘴巴伏在前爪上,肚皮紧贴水泥地,很凉快。门外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两只狗只是眯眼抬抬脑袋,又伏地安睡,很少吵闹。

知了在叫,有一声没一声的。屋后的榉树、泡桐在清风中“哗哗”地翻动叶片。河水清了许多,浮生的水草被全部打捞上来,淤泥也被捞了好几回。运气好的时候,站在二楼后窗,能发现一只长尾巴的翠鸟敏捷地贴近水面,闪电一般一啄,即窜进树丛,不知有没有叼到小鱼。这样的河水,应该有鱼了,黄梅时节我老弟曾网到不少上水鲫鱼。但直到今日,还未曾看见村里人在河里洗菜、淘米,那些曾经热闹非凡的河埠头一直冷清下来,荒废了,早被荒草藤蔓覆盖。不管怎样,河水一天天变清,我的村庄也一天天恢复健康。

中午的村庄,安静得出奇。树荫下看不到一只鸡、一只鸭,遍地静悄悄的。真怀念小时候鸡飞狗跳的青砖场、桑树园、那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和屁股后面的一群母鸡、在河里游来游去的芦花鸭、北京鸭、高头长颈的大白鹅,渐渐都销声匿迹,许多孩子恐怕连公鸡打鸣都没听到过。我的村庄越来越干净、漂亮、洋气,却也少了许多景致与情趣。庆幸的是,我家隔壁还保留一个小型养猪场,每到午饭时段,群猪“嗷嗷”乱叫,给这过分平静的村庄增添了些许农家气息。常见乡亲们到猪舍挑粪水、浇菜园,他们的菜地,土质良好、十分肥沃。

午睡时段刚过,村里响起了“嘭”“嘭”的冲床声。村东村西各有两台冲床,那声音,笨重又坚实,毫不犹豫地砸醒了我的村庄。

母亲爬起来,看一会晚报什么的,有时在报上看到我的文章,就十分兴奋。母亲也做一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我坐在母亲身边,听她唠叨几个月来村里的新闻与旧闻。谁家儿子又闹离婚了,谁家儿媳丢下孩子在外面瞎混了,母亲总是叹气,她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过日子。母亲讲得最多的,是那些刚故去不久的乡亲。

每次听母亲提起那些熟悉的名字,我就能准确地回想起他们生前的面容,甚至不久前,我还看到他或她在田里劳作。因为突如其来的灾祸或知之甚晚的恶疾,因为无休止的操劳与奔忙,还有昂贵的医药费,还有久病之后的亲情淡漠,我的乡亲,在别人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中撒手西去。我想,假如,农村医疗保险再向农民倾斜一点;假如,乡镇一级卫生院每年为一定年龄段的中老年作一次认真的体检;假如,我的乡亲多一点保健养生之类的常识;假如,亲属多一点关爱;再假如,我的乡亲手里多几张钞票,或许,生命不会这么快就消失。看着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抚着她粗短的手指、毛糙的手掌,我难过起来。母亲是个凡人,目送身边的伙伴离开人世,内心定会恐惧、无奈。我只能陪她慨叹,一面安慰她,一面在心里说,我有能力保护你尽量少受伤害。只是我做的,实在不够。

这就如同我之于我的村庄。

我虽然热爱我的村庄,但我又为它做了什么呢?许多年前,我拼命读书,只为突围出去;许多年后,我又回来了,开始一种与我的乡亲迥然不同的生活。我只是以旁观者的眼光审视我的村庄,自作聪明或自作多情。即便现在,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我的村庄不在乎这点小聪明、小心情,它一直朝它应该发展的方向生存着、生长着。而我们呢,自觉或不自觉地,伴着它,一路走下去,走下去……

回不去的故乡

我还没有离开故乡,确切地说,故乡还没有抛弃我,我已开始哀悼。

这种深切的伤感,从父亲被确诊为绝症始,陡然升起。我知道,有一天父亲终将远行,他一定会将我们抛下。没了父亲的那个村庄,以及包围村庄的小河、坡地、树木、荒草、田野、庄稼,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那个故乡?

故乡从此荒凉、破碎、不复完整。

我的母亲要回娘家看望她大弟,我们用车载她去。我们带了礼物、礼金,我还给小舅舅带了一袋好吃的饼。这几天一直下着细雨,泥地上根本没法走路。我站在舅舅家的门口,对着前面的高坡说,外公、外婆,下次我再来看你们。高坡上满植庄稼、蔬菜,大片茂密的燕竹、灌木、大树,完全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知道,我的外公、外婆,就在那儿,我一点都不心慌,他们会永远待在那儿,我永远不会丢了外公、外婆。那儿埋葬的,还有我7岁以前所有的童年生活。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仅仅在外婆家寄居7年,怎么就会固执地视它为故乡?真的,每次我回去,村上的中年人、老年人,都叫得出我的小名,还要关切地打量,然后说,哎呀,你现在瘦了呀。更有一次,我从小舅舅家晒场下来,隔了很远的一段路,还隔了一条河,一个扛锄头的女人扬声叫道:是燕大吗?

我都走了快40年了,还能回来,还能被这个村里的人们叫出名来。

可是,父亲一病逝,我怎么就感觉故乡陌生了呢?

父亲成了一帧像,挂在东墙上。我跟他打招呼,爸爸,我来看你。父亲永远用他好看的笑容注视我。

鱼塘不久要填没、抹平,那是父亲20年前开挖的。鱼塘周围最后一批香樟树,也已与别人谈妥了价钱,只等民工挖走,那也是十几年前父亲种下的。

我们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父亲,一段一段地,抹去父亲留下的印记。我们用消灭,来记忆父亲。父亲一直在我们身边,但他却被安置在南山福地,他自己以为距离故乡很近。

我对自己说,不光父亲抛弃了故乡,或者说,故乡埋葬了它的一个孩子;就连我,最后也要抛弃故乡,或者说,故乡现在就将抛弃我。有一天,我的母亲也将老去,所有人都会渐渐老去,这个时候,故乡已经没有了。跟我有关的一切,从根上起,被齐齐截断了。

故乡所有的女儿,都会出嫁,但是没有几个女儿,能回来。就如我的姑姑,在故乡生活了16年后,就把自己以后的人生交付给了异乡。除了回乡省亲,除了回乡送别自己的两个亲弟弟,有生之年,她不会回来了。她的终老之地,是大上海某个僻静的养老院,距离生养她的故乡,隔了近200公里,隔了近70年。

就如我的母亲,探视自己的弟弟才个把小时,就急着要回家准备中午饭菜。这里没有她的家,她的父母已经故去,家也就没了,故乡是她血管里流着的一部分血液,故乡可能是她有生之年追忆的历史。

故乡所有的游子,都在外打拼,但是叶落归根的,恐也无多。祖坟祖屋尚在,还能偶尔回乡探视几次;倘没了,生命里的故乡,也就消亡了。

故乡其实一直寂寞,它让我们无法平静入睡,因而长久地失眠。有时它会像一枚尖利的钉子,突然间,刺破了我们浅浅的梦。

1000多年前,南唐后主李煜这样抒发亡国之痛:

一年一度的春花秋月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往事又知道有多少!小楼上昨天夜里又刮来了春风,在这皓月当空的夜晚,“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精雕细刻的栏杆、玉石砌成的台阶应该还在,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主人“朱颜改”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用排山倒海的乡愁来宣泄伤痛后悔,这又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李煜回不了他的故乡,就是想回,也不许。否则这首《虞美人》怎会要了他的命?

1919年12月,鲁迅回到相隔2000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他借迅哥儿之口,写道:

“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变卖典质过后,老屋一扫而空,鲁迅带着母亲和侄儿奔赴谋食的异地,他又写道: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不留恋,这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绝望。既然已经明知自己此生回不来了,那么,干脆不用掉头流泪。只是,为什么,鲁迅一而再,再而三,一遍遍地,回想儿时的故乡呢?我能想象,在烟雾缭绕的书桌,或北京或广州、厦门,或最后的上海,鲁迅一个人孤独顽强地想念南方的故乡,有泪流出。

沈从文说:“一个战士,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回到故乡。”

但是,回不去了,因为走得太久、太远了。

我们一辈子都在行走,为了出发时的一个理由,将自己和故乡之间的距离,隔开万水千山。我们走了一辈子,终于走过万水千山,可是那个叫终点的地方,未必是你出发时的那个起点。

一个人,从故乡出发,要走多久、多远,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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