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宫上文物修复课

2016-04-29 10:37冯立
大学生 2016年7期
关键词:寿司器物故宫

冯立(清华大学)

2015年,恰逢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在闻名遐迩的“石渠宝笈”特展映衬下,才有了《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的问世。本片有别于传统拍摄故宫的纪录片如《故宫100》和《故宫的至宝》等侧重于对故宫展品与历史的考量,为大众呈现了故宫工作人员修复文物的日常,平实中见真情,还原故宫里的一天。

机缘巧合,2015年下半年我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修读了“文物保护技术”的课程,去了六趟故宫,有幸在故宫博物院的修缮技艺部学习、实验过几次,片中许多场景和画面让我回想起这段令人难忘的学习经历。结合我的经历与所学,品评一下故宫修复文物的日常。

入宫

故宫的一天是从早上开始的,面向游客的入口——午门早上9点才开,但7点多东西两侧的西华门和东华门就开放了,可见国旗班的卡车出,故宫的工作人员入。故宫的主要研究部门分列在故宫院墙的东西两侧,我们去学习的故宫修缮技艺部靠近刚开放的慈宁宫,位于故宫西侧,自然是从西门进入。站在门口看到工作人员们都挂着一个大大的工作证,由于故宫内部部门众多,机密地点不少,自然刷证比刷卡更为方便管理。在纪录片第一集中,青铜组的王有亮师傅出门抽烟时挂着的就是这个证件。

进入西华门,眼前就是褪去喧闹的武英殿,如是旅游,过武英殿往南拐就能走到太和门广场;要去工作,则得绕过武英殿门前的水池,跨过一小段石狮子丛立的石桥,这一段路上时不时会有保安检查证件。我第一次去正逢金秋时节,弘义阁后墙的银杏叶子金灿灿的撒了一地,美丽极了。100多米的直道走到头就是故宫修缮技艺部了,具体位置是慈宁花园东侧、慈宁宫南侧的一片平房,看了纪录片才知这儿曾是太监和宫女居住的地方。门口铁门紧锁,左侧有一个巨大的水房,一行的同学之前还犯愁如何在故宫里喝水,没想到洗手池子和热水炉满满一大排。片中第一集强调过,摆在外面是因为很多修缮用水不能有氯的那个水房原来就是这个。

拍照

文物的修复第一步,便是给要修复的文物拍照。一方面能让修复者清晰地把握文物的原貌,也是为了修复后核对留存档案。现在的修复技术不断更新,拍下的高清图片可放到网络数据库中,让更多的人观看到千年古画的原貌。完成原貌拍照后,要认真地观察器物,描述器物的每一个细节,再细小的缺漏都可通过敏锐的观察捕捉。书画组在修复古画的时候,特意在照片的打印纸上标出细节,为后续的实操做准备,这便是拍照观察的妙用。

只对表面特征的描述远远不够,有时为了粗看文物真伪,可用紫外线放大镜在文物上照一照,不同颜料的图案会呈现不同颜色的光芒,如用化学材料制作的假文物,紫外线手电一照表面会出现有别于颜料异样的色彩。这种带光放大镜,文物专家经常随身携带,在央视《寻宝》节目中经常见到,而片中钟表组的师徒俩在厦门参加博览会的时候,也有这么个细节。当然,如果功力深沉的专家,通过照一照可以知道更多的门道儿。

擦拭

拍照后,便可以擦拭文物表层的灰尘与污垢。毕竟大多数文物都尘封于库房之中,百年的沧桑在表层沉积了不少污垢。纪录片伊始,出现的是故宫的维修人员在清扫“万寿屏风”,这是康熙的皇子皇孙为了祝寿而雇人所致,是中国古代屏风艺术的至尊精品。在“石渠宝笈”第二期的午门特展中我也见过。屏风非常精致,每一个寿字都有金线勾陈,不能用简单的绸布擦拭,而是需要用刷子擦拭,就像考古工地上的专家用小刷子扫出一个文物一样。故宫文物修复的每一道工序都谨小慎微,因为力度大了生怕屏风脱线,再补就很麻烦了,比如片中织物组的工作人员说,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才能织出修补用的丝线。

表层的尘土用刷子掸掸就好,但是器物表面的油污有时需要用清水擦拭,或者用一定的去污药水擦拭。我们修读课程的任务是每组发一个古玩市场出售的来路不明的低价“文物”,通过一系列的修复鉴定,最终推断出这个“文物”的真假,并完成器物定性的工作。我们组拿到的是一个漆器小盒,在我蘸药水擦拭的过程中发现,用力太轻,擦了半天表面什么变化都没有;用力稍微大了,污垢下层的颜料就随着污垢一同被擦掉了。毕竟,我们都是初学者,难免有这样那样的损坏。专业人员经历了夜以继日的实践,才能每一寸见功力深厚。就像临摹组的师傅刻印的时候,一定要沿着黑线仔细下刀,否则用力重了,就毁了。

仿造

仅仅是拍照和细致的观察,还不能完成一份高质量的前期状况描述报告,毕竟国宝文物精美华贵而又不可复制。不能因修复产生创造性修复与创造性破坏,那么最谨慎的修复方式,就是先按文物原样造一个仿品,在仿品上实践一遍修复方法,看颜色光泽合适后,再在原样上进行修复。像片中青铜组的师傅说,会做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仿品,在我们这个行当就算入门了。

可是,想要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仿品并非易事。需要探究文物的质地。现在科学的技术了得,经历过鉴定流程的人都知道操作流程很简单,但是监测设备的各种显微镜却是百万美元重量级的货色,一般高校是买不起的。另外还有符合要求的湿度、温度、通风性能、光照水平,尤其是自然光照与古代色彩的配合,在漆器修复的片段与青铜修复的片段中均被反复提及。在器物工艺的制作过程中,光照的色彩反应尤为重要。制造行业技术不断优化的今天,带来的弊端是许多特种材质的消失。早年《本草纲目》中配置一份上等的草药需要选用各种精度极强的草药,至少在古人眼中不同地域生产的同一物种就是不一样,武汉特产洪山菜薹,就是与全世界的其他菜薹不一样;从古树上采的最纯正的西湖龙井泡出的功效就是与众不同。

切片

通过制作切片分析完成文物鉴定,严格意义上对文物多少有所损坏,但技术在进步,这种损坏微乎其微,甚至时代风霜的侵蚀都比这厉害得多。即使实验操作流程看上去很简便,鉴定修复技术水平也日益提高,但并不代表所有文物都会恢复原貌。切片很小,有的时候还会实验失败,(我们在故宫做实验的时候,第一次就失败了,下刀的力度与经验都欠缺得很,第一次实验最终看不到有价值的内容。)所以切片鉴定一般最多做一次,还需要一次命中,难度自不待言。片中青铜组在焊接一处古老的青铜底座器物时,就发现运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留存,因为青铜器出土时间过长,铜性丧失,文物又变回了化石。由此得知,为什么重要的大展一般不容错过,毕竟实物与照片还是有很多差别,在照片上即使再高清,也看不出修复的痕迹隐藏在了哪里。

即使科技再高超,也不可能完全替代鉴赏功力的历练。文物众多并不是每一种都值得做实验,也不是每一种材质都受得住做切片,毕竟还是有损害。许多文物残缺得非常厉害,需要恢复原样,并不是通过实验就能完成任务,更需要修复师们夜以继日的孜孜追求,阅过每种器物的千姿百态才能最终塑造出器物的神韵。瓷器组的师傅在修复唐三彩的碎片马时强调,修复是恢复文物的原型,而不是创造性破坏文物的神韵,而佛像组在如何为难得一见的辽代精品木佛像恢复手指头的时候,特意点出了神韵的意义。

越是细致的工作,越非一日之功,大多数文物并非是一天就修补出来的,每天的工作结束后,文物都会被塑料泡沫重新包装好,就像我们初入工作室时看到的这些屏风摆在桌面不同的位置。有的观众或许会抱怨文物竟然被散乱地摆在地上,实际上放在室内不同的位置,多少也是有光照、温度、湿度与通风的考量,许多文物从库房搬出来,没经修复前经不起大范围地挪动,那么放在原地是对它最好的维护。

传承

故宫修复师傅们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在片中可以看到青铜组的师傅会种花,书画组的老师会弹吉他,每一组的工作人员在配合协作时也是有说有笑,最让人动容的是那份难能可贵的师徒情谊了。

据片中反映,现在能撑起门面来的老一批的修复大师,都是改革开放前后进驻故宫工作的。现已到了退休年纪,年岁大的退休返聘,工作量并不见少。小一辈的师傅即使最长的在故宫干了十年也还是在打下手,实力还不够独当一面。临摹组的XX师傅,是故宫三代单传的临摹大师,如果他的技艺没有在下一代中找到理想的接班人,那么这门技艺就消逝了。师徒的传承,更多是技艺层面孜孜以求的追求,以及兴趣所致的坚持不懈,只有这样才能够支撑下去。

片中有两处细节,一个是钟表组的亓浩楠说自己本来是学自动化的,来这里实习对钟表产生兴趣,觉得也是一技之长,师傅也和善就留了下来,一留便是十年。还有一位是书画组退休返聘的徐师傅,当年故宫修复厂第一代的书画师傅都是建国前江南一带的书画修复大师,老师傅一口无锡普通话没人听得懂,徐建华师傅“文革”时在上海当了六年兵,听得懂无锡话,于是就这么机缘巧合地学了书画修复,成为中国第二代的书画修复大师。

片子的前两集主要介绍故宫各个修复组的修复难度,第三集重点讲书画组的修复工程,毕竟这次“石渠宝笈”特展的重磅展品,如《清明上河图》《五牛图》《游春图》,还有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五位皇帝御笔的书法作品均出自书画修复组之手,而书画在修复中极容易损坏,使得书画组受到了更多的重视。

在这一集中,纪录片导演组也想拍出当代中国在文化传承中最为需要的“匠人精神”。在日本“匠人精神”的经典纪录片——《寿司之神》中,想要成为寿司之神,第一步是从寿司店里擦桌子的工作开始,当了多年的学徒工才有机会做寿司,寿司做了很长时间才有成为大师的可能。寿司之神即使年过花甲,却不好高骛远,而是默默奉献最基础最平实的工作。故宫的工作也是这样,十年学徒,仍然难以触及最珍贵的文物,就像书画组组长所说,修复的大多是级别不高的文物,如片中所展示的某个大臣用的屏风。

组长说话实在如理,他说太高级的文物一般都保护得很好,不需要特别修复,而需要修复的往往是不起眼的文物,有的师傅一辈子也很难触及几幅名画的修复工作,一方面或许是因为保存得好早就展出了,另一方面或许是没时间地点展出,只能压在库房里了,而且时代越后,就越没有太多文物需要修复了。那么技术莫非就只能失传了?

但是故宫的师傅与寿司之神还是不一样,寿司之神认真做寿司了,就会引来八方食客,吃的人越多卖得越好,钱赚得越多,即使不扩大规模,赚的口碑也够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故宫的文物修复不一样,如果一个师傅一辈子都修复不了几幅名画,那么他的水平通过什么来衡量?况且故宫还是一个研究性事业单位,研究性单位需要评职称才能晋升,评职称需要发文章,那么这些可以评得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门修复技术,与几十年功力的鉴赏窍门怎可随意示人。矛盾接踵而至,把技术发表了,职称提上去了,师傅的收入条件改善了,但被仿造者“学习”后,工匠师傅传承数代的看家技术也就毁于一旦了。我们在故宫做实验的时候也有耳闻,据说有的地方研究者来故宫进修后,把在故宫学的技艺偷回去,拿去发表,自己升官进爵了,而全国的某种文物修复工作却毁于一旦。

另外,寿司之神本是私营企业主,只需对的起自己的手艺就能做出最受欢迎的菜肴,自负盈亏相对自由。故宫的师傅靠国家扶持,培养一个很费财力与时间。原以为故宫的师傅只懂明清文化就足够了,时至今日才知道大隐隐于市,中国最好的文物修复大师尽皆在此。青铜组的师傅在片中说,这些年故宫里面的青铜器修复的差不多了,现在都是收全国各个省市博物馆送来的器物加以修复。

一个学期的学习与实验中,我发现无论是漆器鉴赏还是明清家具研究,被誉为“京城第一玩家”的王世襄先生均功不可没,他的《明清家具研究》已名垂千古,我在这次漆器修复的实践中,发现了他写的《髹饰录解说》,也让我受益匪浅。书中指出,当漆器表层的漆料褪色后,器物本身应会显现工匠的刻痕。而我们需鉴定的“学习任务”在被用药水擦掉之后,并没有看出这样的刻痕,应为仿品。另外技术鉴定发现,造假的器物往往会在器物表面用涂胶蘸一层灰,日积月累的灰层其表面应错落有致,而蘸上去的灰层是平整的。技术更高的研究人员,能看到更多的内涵,最终的实验结果也让我们辛苦了一个学期后收获满满。

对我们学历史的学生而言,即使是所学专业与考古有所交集,但是当文物脱离了考古环境、历史情境时,让我们去判断器物的真假有时也是雾里看花。隔行如隔山,就像在故宫听课时木工组的师傅说的那样,就算是专家也只是对自己做的那点儿活儿最清楚,如果木工组的去鉴定瓷器,那也会贻笑大方。

责任编辑:尹颖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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