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德硕士八年没毕业

施梓山

“我海外留学8年的大宝贝儿子终于回来了！”刘杰刚下飞机，妈妈手捧鲜花已在浦东机场迎接。虽说在这个通讯异常便利的时代，母子间一直通过Skype、微信语音保持密切联系，但亲眼见到儿子出现，握住儿子双手的那一刻，妈妈还是忍不住抱住刘杰痛哭一场。刘杰已经6年没有回国。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下了飞机还要坐一夜火车才能回到江西老家，而这次只要3个小时高铁就到家。

刘杰是在妈妈一再恳求下才回国过春节的。刘杰今年已经30岁，22岁本科毕业就赴德留学，这一走就是8年。他至今还没有硕士毕业，没错，硕士学位读了8年还没毕业。别人问起他，他只是说：“德国学校要求严，治学严谨，在德国读书难毕业。”可是身边的小伙伴一个个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连小他6岁的妹妹都已经在加拿大拿到硕士学位毕业时，他觉得自己再也瞒不住了。硕士总共12门课程，他有一门课程一直不及格。学校规定所有课程通过、平均成绩达到B-才可以毕业，否则要重修。学校没有毕业年限限制，也没有重修次数限制，如果多年重修不通过，可以选择一直读下去或退学。刘杰就这样把两年的硕士课程拖到了8年，可能还会继续拖下去。

延期一年毕业

刘杰父母是地方国企基层管理人员，家境不算富裕，因此大学毕业他选择了“性价比较高”的德国读硕士。两年学制，教学质量不错，不用缴学费，每学期只需准备500欧元的注册费和几千欧元生活费即可。比起英国动辄3万多英镑一年、美国4万多美元一年的学费来说，德国留学相当经济实惠。2008年，刘杰来到德国留学，先读了一年语言课程，考过欧洲语言水平考试C1级别后，顺利入读德国汉堡的一家工程技术大学，攻读工业设计硕士学位。

8年前，妈妈坐3个小时大巴去省会南昌换了一万欧元，分别装在4个信封里，作为刘杰4个学期的生活费。为了给学校电汇学费，不懂外语的妈妈当时跑了4家银行才最终办理成功。结果刘杰在德国的实际花费超过这个数字一倍还多，旅游、聚会、买智能手机，新消费热点层出不穷。爸妈心疼儿子，每个季度又多汇2000欧元给刘杰，心想着两年之后孩子回来在世界500强企业做工程师，月薪怎么也有一万多，这些留学成本可以忽略不计。

刘杰并非不孝之子，本科毕业时成绩不错，来德国后也能跟得上课，但就是有两门课程不及格，需要延期重修。父母理解，觉得德国学校要求严格，严师出高徒、慢工出细活，再多读一年也无妨。然而一年将近两万欧元的支出对这个家庭而言并不是一笔小数目。刘杰2010年6月回国，这个晚熟的大男孩第一次知道家庭的经济情况，也第一次看到无比严峻的就业形势，他不愿在家乡三线小城就业，打算去上海或北京找工作。爸爸告诉刘杰，留学两年已经动用了家中不少积蓄，爸妈原本准备了50万，作为给刘杰在上海郊区买房的首付，再贷款50万，刘杰工作后和父母一起还贷。刘杰延期一年，花去15万，这50万就变成了35万。

刘杰深知父母挣钱不易，决心要减轻父母的负担，加上只有两门不及格课程，不必整日呆在学校，他开始寻找打工机会。他来到一家华人经常下榻的酒店做中文服务生，每小时可以赚12欧元。工作并不累，他每周工作30小时，一个月可以赚到1400欧元，除了支撑自己的生活费，还有一定结余。干了一个学期，刘杰把学费与生活费全挣出来了。他告诉父母，自己在德国的一家企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兼职工作”，“每周去做两次制图，赚的钱足以养活自己”，“我想坚持做下去，争取毕业之后能拿到德国公司的录取函”。父母听了之后很高兴：“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还能在德国闯出一片天地，真不错！”

可是，就在临近期末考试的前一周，刘杰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邮件，根据系统记录，重修课程期间刘杰并未在实验室做完足够时数的实验，这样无法保证期末作业所用相关数据的可靠性，因此被取消参加期末考试资格。刘杰为了打工，放弃了本应去实验室做实验的时间，他的实验数据是从和他合租房子的一位同专业的师弟那里抄来的。刘杰让师弟帮他去实验室打卡，这种小把戏早被教授识破，在期末考试前被给予学术警告。刘杰顿时傻了眼，找教授求情。严厉的大胡子教授对刘杰说：“这门课程的期末考察内容是以大量平时的实验数据为基础，而你都没有去做够实验，如何参加期末考察？况且，学术造假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次你的行为已经报告给学术委员会，并给予警告处分。如果再次发现这种行为，你将被勒令退学！”

一次次推迟毕业

就这样，刘杰不得不再延期一年。他的另一门课程是高难度的理论课，由于准备不足，也没有通过。他在电话里对父母说自己现在有了“兼职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不必担心，也不必给自己寄生活费了。刘杰父母非常开心，在单位逢人便说：“我家刘杰在德国名校毕业啦，毕业之后就留下啦，现在在西门子那样的公司做制图工程师，刚一参加工作就能自己养活自己啦！”父母只知道四家德国公司：西门子、奥迪、奔驰、宝马。儿子学的是工业设计，不是汽车，应该就在一家和西门子差不多的地方吧……

然而，刘杰的真实处境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不得不等待一个学年，争取来年重修这两门课程。刘杰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他已经夸下海口不向家里要钱，这意味着他自己必须不断挣钱来养活自己。在酒店帮忙能挣钱，但这毕竟是一份时薪低的工作，会占用大量时间。刘杰开始寻找其他工作。他是狂热的足球爱好者，通过华人论坛，他找到了一份为国内网络媒体讲解德甲球赛的工作，在家就可以完成。他还利用中国朋友圈子做起了暑期导游，带着来德国参观考察的旅行团去各种华人老板经营的“德国商店”购物，推销各种高于市场价的指甲剪、菜刀、炒锅和家用电器，不仅可以赚取时薪，还能根据业绩拿到回扣。他还会向团里心疼留学生的老人们哭穷，这样往往还能得到几十欧元的“小费”。

之前的同学大多数都已毕业，刘杰的生活逐渐陷入寂寞、孤独。他开始通过打网游魔兽世界来消磨时间。沉迷于游戏的他，可以一个星期不出门，仅靠周末从超市买来的速冻食品及罐头充饥。足不出户讲解球赛成为了刘杰唯一的收入来源。冬去春来，在德国的第三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

第四个学年，刘杰开始重修那两门未通过的课程。虽然实验课通过了，但是由于刘杰太过沉迷于网络游戏，艰深的理论课考试又未能通过。这意味着他又要在德国多留一年！他对父母说，这边的工作不好找，在之前的企业实习了六个月之后未能成功留任，现在还在寻找新的机会。他还骗父母说如果从学校毕业，就无法继续获得学生签证，意味着无法留在德国找工作，所以就和学校说“保留学籍”，延迟毕业时间。父母信以为真，觉得儿子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而且还会和学校“运作”，也就没有太担心。刘杰说欧洲受到经济危机冲击很大，工作难找，但是一定会找到，求职期间没有收入来源，还希望父母能够接济。父母心疼儿子，又给了刘杰一笔钱。

刘杰开启最严格的省吃俭用模式：他搬到了房租300欧元每月的小阁楼，吃超市里最便宜的打折食品，不买新衣服，减少外出，收入来源除了讲解球赛之外，又增加了帮玩家在网络游戏中刷级。他在淘宝上开店，帮国内网友刷级，用人民币收入换成欧元勉强度日。刘杰发现，昔日同窗慢慢已走向工作岗位，大家开始不再更新人人网，而是通过微信朋友圈晒照片、分享各种文章。同龄人求职、工作甚至结婚、生子，给刘杰带来不小的刺激。刘杰觉得真正的焦虑来自于圈子里的人相互比较，看到曾经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发展得比自己好最能带给人压力。他开始逃避社会，不愿再和朋友联系，经常是一个月没有任何音讯。他变得越来越颓废，可是又要作出一种努力的样子来蒙骗父母，这种伪装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一年。

第五年开学时，刘杰发现选课平台上无论如何也刷不出来那门理论课了。打电话到教务处一问，才知道那门课的教授本学年去澳洲进行为期一年的学术休假，这门课因为不是必修课所以暂停开设一年。刘杰非常着急，问教务老师是否可以换一门课代替，得到的答复是“毕业成绩单上不可以有不及格科目”，既然之前选了课，就只能用重修成绩覆盖原成绩……

刘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样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想看是否有真正的工作机会。他去参加了一家小型公司的面试，对方告知他按照欧盟法律，尚未毕业的外国学生无法被聘用，如果实习也只能是三个月，且需要得到学校批准。另一家大型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对刘杰连续三年无法毕业的情况表示困惑，认为他缺乏足够的能力胜任工作。他也去面试了一家华人企业，对方的答复也是必须先毕业才能聘用，除非他与中国国内公司签合同，再被派遣到这边来，但那将意味着他注销在德学籍。

脱离社会的刘杰心中慌了，他开始考虑回国工作。此时国内的形势已经与五年前完全不同：曾经网络上“逃离北上广”的文章铺天盖地，后来“逃离者回归”的帖子又纷至沓来。回国之后，我要在什么地方工作？我的收入能达到什么水平，我能买得起房子吗？他意识到父母准备的35万首付加上50万贷款已经远远不足以在上海买房了：父母之前看中的上海郊区商品房已经涨到35000元一平方米，买一套两居室住房需要250多万，这已经不是父母可以负担得起的。他又在想能否继续留在德国。但是一毕业就意味着失业，况且学生签证到期后连合法居留身份都没有。他以所谓“在德国居住满七年可以申请欧盟绿卡”的理由向父母解释自己不回国的原因，并在经济方面再次向父母求助。父母再次信以为真，又拿出几万元人民币，继续供儿子在德国“学习”。

到了第六年再次修课时，那位教授回来了。教授看到颓废的刘杰，一脸疑惑的神情：为什么这位学生可以一门课耽误长达四年之久？刘杰此时一副不修边幅的形象似乎在告诉教授自己这些年的处境。教授重新修订了课程大纲，引进一套新理论，这意味着刘杰要从头开始学习这门课程。长期玩游戏使得刘杰的数学基础严重退化，学习这门课相当吃力。他整个学期只去上过四次课。他不敢面对教授的神情，也不愿面对班上越来越年轻的学生们。期末考试的前两天，他失眠了。他去买了安眠药，一觉居然错过了考试。他故意不想去考试，考完试就意味着会毕业，毕业就意味着失业，就要面对现实，就要回国给父母一个交代。这次，刘杰颇有“故意挂科”的想法：只要有不及格课程，学校就可以允许我再在这里呆一年，就又可以玩一年……

以后去哪呀！

刘杰爸爸开始有点怀疑刘杰在德国的真实情况，说打算春节去看看儿子。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国？为什么还找不到工作？这一年年下去不断靠积蓄供养在国外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每天究竟在做些什么。好在后来因为签证不顺利才作罢。

从这一年开始，刘杰已经不愿再继续学习了，也不再打算毕业。他已经无法与过去的同学相比，他成了本科班里唯一一位学无所成的失业者。他做起了网店生意，批发各种欧洲桌游卖给国内，来补贴自己的生活费用。他还谈了一场不成功的恋爱：帮助一位学妹开始在德国的学习生活，但直到那位学妹毕业，刘杰都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处境，只说自己在从事讲解球赛的自由职业。

到了第七年，刘杰已经与学校脱离联系，开始专职做起生意。妈妈通过在刘杰过去的朋友了解到儿子的近况，心里并没有太吃惊。她在单位帮着儿子编造各种“西门子”的故事说给同事听，晚上回到家里默默落泪：妈妈最希望儿子回到家乡，哪怕开网店做个小生意，过个安稳的小日子。离开令他痛苦万分的德国，也不去压力山大的北上广。在德国小阁楼里的刘杰哭了一夜，终于决定第八年春节回家看看爸妈。

一家三口商量了刘杰的未来。回国去北上广大城市？家中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八年前那样为刘杰提供在大城市买房的首付。父亲已经内退，收入大不如前，母亲现在在给一家私企兼职做账补贴家用。回德国完成学业后留在德国？然而刘杰知道再去重修那门课程已经不现实：他的专业课知识经过这几年游荡早已忘光，德语水平也在不断退化。

如今，刘杰只能打算去德国开出成绩单和肄业证明之后，回国进入一家德语培训机构做老师。

责任编辑：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