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司的故事

2016-05-03 08:36张好好
伊犁河 2016年1期
关键词:雪国寿司小羊

张好好

有日本男子气质的人。单眼皮,年轻时蓄长发到肩膀,略长的脸,唇角冷峻,眼神里包含着的东西,你可以叫它温情也可以叫它决然,——因为心中明白“来者何人”,所以已经知道给予对方何种最恰当的应对,连敷衍的距离都不会有。这样的冷静,会令人倒嘘一口凉气。

这样的男子,不得不说是冷酷的。所以会说他具有日本人的气质。温柔有礼高雅,而内里是杀伐果决之心。那摇曳的黄色柔软菊花只可能给一个令他心动一生的人,却不会轻易就给了别人。

爱吃寿司的李李每次往嘴里放半个寿司的时候就会想,真是奇怪,竟然遇见过这样一个人。最后一次电话里李李对他说,再过十年你六十岁,到时候我再去找你吧,这十年里我不再打扰了。这个电话之后他们果真就没有任何往来,更准确地说彼此音讯全无了。

那个人叫龙助,很奇怪的名字,中国人里大约仅此一例。日本人有叫龙之助的。李李在百度里看见叫龙之助的人,也是单眼皮,蓄长发,唇角冷峻,脸略长,皮肤看着不是很光滑。李李就仔细回忆,龙助的皮肤似乎也不是很光滑,肤色黯黑。没有触摸过,所以在回忆里只是约略的印象,倒像是落在电影屏幕上的脸。

李李的手生得不是很漂亮,其实从前是漂亮的,常年做家务活却不喜欢戴塑胶手套,于是手背的皮肤毛孔很清晰,手指也显得粗,那种纤细白嫩看不见一丝儿毛孔,皮肤十分光滑的手,李李不拥有。他们初次见面是在一个冬天,真正的雪国,黑松,下午四点天竟然就昏黑了下来,汽车的灯,路灯,太阳掉落下去最后一霎的天边残红,雪的咯吱声,行人缩着肩膀,卖糖葫芦的人,一切的黑点都低伏在大地上,她坐在他的车上。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是一双舒缓纤长美丽的手,看起来很宁静并且柔软有度,他的呼吸和心跳也是柔软的,而且是心中有数的。他的侧面的脸,有些忍耐在里面。

这种隆冬盛产真正的贵妇,俄罗斯的皮草女人和韩国的烈焰红唇,还有朝鲜女人的温良娴静,因为是四方可达异国之地,也有过伪满洲国的经历,这座城市里的女人如果是倨傲的,很有见识的洒脱和淡定,就不足为奇了。然后在寿司店,李李伸出筷子取寿司的时候,注意着自己不好看的手。龙助应该看见她的不美的手。

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吸烟,韩国的ESSE,细长洁白的香烟,她使用左手。左手总比右手好看那么一点儿。现在的她想到龙助的时候就会思忖,如果她天生有一颗贵妇的心,是否就不会错过龙助,或者说,在龙助那里她若具有魅惑力的话。她仿佛又看见那个长条个子嘴角有吸引力的微笑的龙助走在雪地里的样子。天冷,雪国的男人跺一跺脚,手缩在袖子里不愿出来。

叫小羊的女孩给李李照相。因为小说的电影版权被一个知名导演买去,这大约是李李这一生里比较惊喜的一件事了。李李说用吃寿司来庆祝吧。小羊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对日本料理店环境的喜欢大于食物本身。还有一个女孩,叫范范。李李简直算是她们的前辈了,在同一家杂志社共事,范范是美编,小羊是文字编辑。后来李李看见吃寿司前小羊给她照的相片,她坐在步行街林荫道下的藤椅上,长发纷飞,手握橘色的手包,胳臂上的玉镯晶莹润泽,夕阳的光飞扫过脸,五官柔和挺立,她竟然是大笑的,眼如弯月,眼底有卧蚕,笑得太厉害,齿露了出来,但是看着很畅快,是真正快乐的面容,拢头发的手看不出来不美,因为夕阳的光把毛孔啊、粗的手指啊,都消解了。

李李把这一组照片看了不下一百次。所以想起了十年前叫龙助的男子。那一年他五十岁。穿灯芯绒长裤,走路笔直,李李属于小巧的女性,那么和她说话的男子必定会把肩背稍微伏下来一些,于是显得很亲和。李李喜欢这样的感觉,虽然只是因为身高的差距而产生的温情的氛围。龙助讨厌李李的程度会是多少呢?所以后来果真没有任何往来了。这个问题时不时会冒出来,李李的心里像一把铁汤匙突然敲一下碗边。

小羊打开菜单,寿司的名字,“海神”啊什么的,李李完全听不懂。她当年在雪国吃到最好的寿司,叫三文鱼花式吧。龙助坐在对面。李李把芥末点在寿司上,三文鱼片和沙拉酱还有蟹籽共同编织的寿司卷,蘸日本酱油,只能放半个进嘴里,若一整个下去噎住,再万一被芥末辣住,局面就没法收拾了。范范喜欢说的时代口头禅:你想多了。李李是一个喜欢多想的女人。她在大雪天里半个寿司卷半个寿司卷地吃下去,无比珍惜地。龙助吃了什么?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剩下的几个寿司卷她打包,在夜里的宾馆里吃干净。第二天便离开了。

在那个雪国照了一张照片,龙助为她照的,大雪白得耀眼,湖泊在低处宁静着,滑冰的人们喧嚷声真大,黑松很黑,李李的唇鲜艳,抿嘴微笑,眼睛漆黑,金色的大衣外裹着蓝色羊毛披肩,手交错地握住披肩,抱在胸前,看不出来有不安和自卑。那时候她的年龄和今天的范范和小羊一样大。

每一道寿司上来,范范和小羊就用手机拍照,迅速传到微信上,一种生活方式的展示,然后是点赞党紧跟其后,虚拟社交,营造出生活品质,和所谓友谊的人气之盛大。李李用酱油搅拌开芥末。据说吃日本料理用的芥末并不是要在酱油里搅拌开使用的,而是独立在一边,用筷子点一点儿在食物上,就不会有满口腔辛辣之后的狼狈。和龙助常常在一起吃寿司的那个貌美的女子,说是芭蕾舞者,但是并不能因为爱着的时间很长就结婚,因为女方在年轻的时候成家,并且有一对双胞胎的女儿。而龙助在年轻的时候结束了一段婚姻关系,便从此独身了。然而龙助那样的独身生活一定没有什么孤单的感觉吧,因为有一个深深爱着的女子。李李的GAY蜜,叫田小朴的男孩子,在那座雪国生活过三年。会三个人一起去吃寿司。田小朴说,和那个芭蕾舞者感情很好,但龙助大约是一个并不能进入婚姻的人,就算那个女子有决心,也并不能就走到一起,柏拉图式的爱恋却是最好的结果。田小朴跟了龙助三年,称龙助为老大。那座雪国,田小朴说,太远了,一迈脚就到了欧洲,所以后来会离开,来到京城。

就是这样一个线索。李李在某天晚上,在一家小酒馆看对面的田小朴喝了啤酒之后红的脸庞,他讲述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龙助的人。

范范对着寿司拍照的表情,因为需要专注而十分安静,这种安静在李李看来却有无限失意之感。美术专业出身的她,曾经在新加坡工作过半年。很奇怪地,就半年,便打道回府了。然后来到这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一做就是七八年,用毕业时间来推算,能知道她的年龄。三十出头的女孩子还没有遇见自己心仪的适合结婚的对象,心里会很难过吗?或者还有绝望?真的就会一直单身下去吗?没有恋爱过,没有和一个男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并且生下来一个孩子,这样的女性的经历,当事者会很悲伤吗?因为李李的经历是另外一种,所以究竟不能够明白范范的心里难过的程度。范范说过,到老了还是一个人的话那就买一条大狗,请它陪伴我,也能够很好地生活下去。

很好地生活下去。这是一种决心吗?所以范范热衷于微信的刷屏。美术编辑擅长的裁切图片设计画面,范范手抄在口袋里,短短的头发染成栗色,五官越来越淡,几乎一手掌抚过去就成为平的。美丽的食物,小资的街景,异国的一年一次游,范范站在高高的蹦极塔上即将摔落下去,她喜欢自己的侧影,表达着生活很有品质的淡定心情。但是内心苍凉?

如果你撞开微信构筑的世界,现实里的人们的生活会不会令来者和本人都有仓促而单薄甚至是荒凉之感呢?

或者说,谁闯入谁的生活,是不是都会掉入巨大的荒芜和单调和窒息中呢?这大约就是龙助不喜欢婚姻的相守形式的原因吧。

没有办法和女人在一起生活,因为完全是绝缘体。田小朴告诉李李。二十岁时认识的那个电影硕士男,因为要逃避,也想果真遇见心仪的女人,就过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在雪国三年,还是回到了京城他的身边,四十岁的时候决定就这样过一辈子了。那种认命感,一旦到来就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有一次李李喝了许多酒,搭车回去的路上在车里靠着田小朴的肩,握住他的手,那手是冰凉不动的,如一个客观的物体。田小朴的身体和心灵都不可能给予一个女人以温暖。

客观如一物的男人,比如富士山顶的白雪的圈。就是那样的,哪怕冰冷,但不黏腻,其实内里有温情,在火山的深处。李李想要的男人是这样的。所以会去看望田小朴跟过的大哥,龙助。这个理由总显得说不过去。仿佛带着别的世俗的目的。所以龙助会觉得突兀,并且讨厌李李吧。十年前的李李孤身一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突然造访一个男人,任谁都会有所提防吧?而且会觉得这个女人尊严少得可怜,近乎没有,就连同情心都是不会给予她的。所以后来的收稍只能是李李说,不再打扰您了,也许十年后我会找您。电话咔哒搁下。那一天是龙助的生日。隆冬腊月,李李坐在京城郊区的一个四合院里,门前和环廊上挂着的红灯笼从八月十五挂起,一直没有摘下来,冬天的风很大,它们摇来晃去,雪斜斜扬下来。这样的一个大院子,是一个私人的出版公司。夜里会有骚扰电话打来。喝醉的男人在院角的一个屋子里粗哑着嗓音对李李迟顿地表达。李李把门反锁好,窗帘合拢,蹲在地板上给田小朴打电话。田小朴说,不要怕,总是要离开这鬼地方的。李李蹲在地板上打电话的那一幕,十年过去了,都不能忘记。谁会要我呢?李李想到龙助,就会生出这样一个疑问来。

并不是那样的,想要依附你。有时候李李很想大声对龙助喊出来这样一句话。然而龙助对李李的厌恶程度会有多大呢。想到这个,李李就噤声了。

小羊把日本杨梅酒斟满三个杯子,琥珀色的酸甜、略略有酒劲的液体,碰杯。小羊说,李李是成功女士了呢。李李今晚也想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这样说来,我从来没有想要依附于任何人吧。不是那样的……龙助会相信吗?因为不相信,因为一种断定,所以没有办法交往下去。但是龙助、甚至包括田小朴都不能够完全相信,李李是真心喜欢那样一种男子。怎么判断出来龙助正是李李能够心仪的男子?就如同那个芭蕾舞者在龙助心中的感觉和位置吧。电光石火的一种安静。

李李很羡慕田小朴,带着男友每年去雪国度假,能够和龙助坐在一盏灯下吃寿司。芭蕾舞者也会出现,一共四人。田小朴说,芭蕾舞者最会腌制辣白菜,放在硬塑料饭盒里,带来,一层一层剥开吃,红艳酸甜辛辣,搭配酱汤米饭。龙助早已习惯的一种生活气息,白天鹅的洁净高傲和不带烟火气息的美好食物。

小羊说,以后我专门负责给李李照相。李李在照片里头发和笑容都很美。说是对面给你照相的人与你的关系决定了相片效果。那么龙助十年前给李李照的相片里,真的看不出来李李那时候是孤身一人的凄凉呢。然后就算是有金色的大衣和蓝色的羊毛披肩,还有李李那时候就有的美好笑容,龙助也没有决定他们能够交往下去。就算龙助终于六十岁了,而李李已经不是当年的寒怆……电话咔哒按下之后,叫龙助的男人在雪国里兀自生长。

雪国里的伪皇宫。李李在离开前的那个黄昏走进去。园子很小,有黑松,进到皇宫里,一间一间不大的屋子,餐厅里的桌子很长很长,叫做婉容的绝色女子在这里诞下一名女婴,随即被那个叫溥仪的男人……说是一种很残忍的死法,对一个无辜如猫的婴儿。后来婉容也死了,在延吉。正是芭蕾舞者的故乡。芭蕾舞者曼妙的素手做出的辣白菜,是龙助不能吃不到的。

李李无法对小羊和范范说这样一个绕口而费神、其实很苍白的故事。叫做“海神”的寿司卷里夹有奶酪,鳗鱼肉,沙拉,海苔。说是有故事的女人通常喜欢沉浸在沉默里。小羊和范范在李李的对面大笑。方才进店来,小羊对服务生说,要在无烟区。她的口头禅,三步之内,不能有男人的呼吸。小羊讲过她自己的故事,一个从新西兰归来的外交官,父母亲的朋友介绍的,皮肤对任何洗浴用品都过敏,所以一年四季只能用清水对待皮肤。交往过三四个回合。小羊说,简直不可理喻,外交官的指甲那样长那样看着不洁净,无法呼吸,一个一生只用清水洗澡的人。所以还是放弃了。这件事之后,突然明白自己是非常厌恶男人的,但是也并不是蕾丝边,宝玉说的好,女儿家是水做的,看见了就清爽,男人都是泥做的,看见了就觉得污浊,虽然有些绝对了,但是我想要的男人一定是那种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身体,透着干净的。

小羊的杏眼李李很喜欢,说话的时候眼睛并不是咕噜噜地转动,但是那眼睛里有一种恒久的语言:无论生活最终是怎样的,我也不害怕,而且一定要幸福。

清洁的男人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比如龙助。田小朴说,李李不要把自己喜欢的人想得那么完美,一天抽两包烟,每周一定会打牌,李李你受得了?田小朴有时会在扣扣上现身,对李李说,李李你早就放弃龙助了吧,心口那里不会有疼吧?

李李每次吃寿司的时候就会想,无论是三文鱼还是金枪鱼,它们因为世界各地都有那么多的寿司爱好者而被捕杀,它们在海水里被屠杀的时候会有多疼啊,比起它们的疼,我的疼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李李若讲到龙助这个人,能够说的话是:龙助的嗓音格外好听,那种雪国的男人独有的声调,很温柔,如果表达一种决绝的意思,那嗓音也是略略迟疑而温柔的。还有呢……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片辽阔平静的大湖,芦苇起伏野鸭穿梭往来,夕阳的光照在湖岸的红柳林中。傍晚的光最适合照相,一层透明柔软的光笼罩在脸上,身子的轮廓清晰而沉静,李李看见龙助抱着胳膊,身体放松,长叹后的那种释然微笑。龙助知道李李无时无刻不在看他,所以他从来不会看李李,甚至在回避。在这片湖岸的红柳林中,他们分别留下了最美好的样子。很多年以后当龙助在不经意时打开这些照片,第一个想起来的一定是,那一年,他遇见了李李,他不为所动,但是他觉得有一种难以忘怀的珍贵情感深深留下了,也许就在那片沙地里,渗入,流淌,蔓延整个湖泊。

龙助请李李跳舞,在那个也许是一生的最后一次的晚上,他走向李李,而李李浑然不觉他的走来是为了自己,因为李李早已习惯他对她远远的避开。现在他的手伸向她,她立刻成了穿着水晶鞋坐在南瓜车上向他迎面走来的灰姑娘。世界的眼睛聚集李李一身,她看不见他的脸,他微微弯下腰,邀她共舞,也许她该微笑,该羞涩,该慌张,是一只躲在草丛中的麋鹿。在乐曲的末梢,他停下,拎起李李的手,那只不好看的手,而她将舞出一个独自的圆,这时候他们面对面注视,她看见他的微笑的脸,也许是在对她笑,也许是在对他邀她共舞的举动的微笑,那是一种发自肺腑显出满意神情的微笑……

小羊和范范还在每一道寿司上来之后用手机照相传微信,美好食物使用时候的流畅感因为拍照被阻断,就仿佛这不是一次悠然的晚餐了。李李安静地想龙助当年拎起她的手,旋转一圈,他微笑的脸。之后,他们就是江湖陌路人了。

没有烟火气的淡淡冰凉的寿司,比喻这样的一种单向的爱,看来是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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