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行人 [组诗]

杨河山

邮政街

走在这因时光而变得异常丑陋的

街上，某种奇特的感觉，你会发现

此刻自己如一封信，或者邮件，

正在被寄出。刚刚下过第一场春雨，

但雪仍未融化，发出蓝色的

闪光。你走着，像一封信或邮件，

但并不知道被谁投递，甚至不清楚

自己的目的地。你只是走着，

或许仅仅因为某种使命，而这条街上

所有拥挤的窗口全部在向你靠近，

或许其中的一个，正是你未来的归宿。

乘飞机经过波兰

在一架飞往欧洲的飞机上，

我看见了波兰。这些熟悉的名字：维尔诺（Wilno），克拉克夫（Cracow），科尼克

（Kornik），

当然还有华沙（Warsaw）……

这些诗歌中令人神往的城市，让我想起

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维斯瓦娃·辛波

丝卡，

以及今天的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他们曾在上个世纪这些城市的石头街道上

行走，

在光线破晓的广场，或者黄昏，

在吱吱叫着的公共马车上。而在雨后潮

湿的

教堂附近，他们有些正方形的头颅，

好像一座古老的建筑，下面灰色的

眼睛，像两扇窗，射出锐利的光。

是的，此刻，我正飞越波兰，

这个诗歌的国度，并由此想起这些诗人，

而这架飞机正在他们的诗歌中飞行。

但我至今仍无法理解，为什么阴冷并有些

破败的

波兰，会齐聚这么多举世瞩目的

大诗人？其中必有缘故，但一切是多么

不可思议。

微信朋友圈

亲爱的朋友们，熟悉的或不熟悉的，

认识或者未曾谋面，喜欢或者有些厌恶，

你们都来到了我的客厅，戴着

各式的面具，或者并没有面具仅仅化身为

另一个人。

你们来到这里，背着手，四处转悠，

随便挑拣任何东西，俨然主人。

或者你们齐声欢呼，点赞，出于假意或

真心。

你们留下许多言语，有些像颂词，

有些冷嘲热讽，就像鸽子在屋檐上

留下的粪便。有时你们还兴高采烈，

仿佛出席一个盛大的假面舞会。

是的，你们来了，欢迎你们，各方的豪杰，

侠客，海盗甚至杀人凶犯。

请坐下，喝茶，聊天，让我感知你们的

快乐，

悲伤，寂寞和孤独。请坐下，

不要随地吐痰乱扔废纸，我们聊聊，

说说我，或者你。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阔别多年的人可以在此握手，

并深情拥抱，而离开更是转瞬间的事。

是的，请坐下，生活就是如此。

我们可以在这里解决一切，而走出这个

房间，

你又将开始面对那个复杂并且严酷的

世界。

街上的行人

此刻，我又一次望着暮色中

昏暗的东大直街，（事实上我经常望着这

条街道

以及它的行人。）场景十分熟悉，

但行人会每天不同。他们是谁？

要去往哪里？其实这些行人

仅仅是街道的点缀，或者城市的点缀，

他们出现，然后消失，但这一切

并不为人所知。（或许他们

从未走在这条街道上？）而若干年后，

不会有人记得谁从这里走过，

就像一个梦，在未来的日子里

这些行人出现的梦境或许早已不复存在。

今天收到一位小学同学的来信

他以陌生的文字说起从前的事，

说起那座小城，有一个大粪坑的南城壕，

只有一层楼的学校，以及那时候的

我。当时我十分瘦小，经常绕过木质的

桌子，

与校长一起坐在全校师生前面。

我们活学活用，或者斗私批修，

有时高呼口号。他说起班主任张老师，

（我仍然记得她爱笑但后来总放高利贷），

还说起刘德苍，一个瘦高的

音乐老师，（我记得批斗会有人让我质问

他为什么说“羊圈里能跳出驴”）

时间过去了近五十年，我意外收到

一封小学同学陌生的来信，并不认识，

确切说早已忘记。他在报纸上读了我的诗，

并找到了我，但我早已忘记了

他的模样。而如今，我们都老了，

回忆起从前，那些荒唐的经历，

感到十分亲切，但也让我产生一丝难以抑

制的悲伤。

然后我与他通了电话，低沉，有些官腔。

我们约好一起喝酒，并继续回忆，

但我知道我们或许已经永远

不会再见。

一首好诗有时候诞生于一念之间

这一天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起床，洗漱，喝下一碗热粥，然后开始

写作，

但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下雪了，

二十一世纪的雪，汽车埋在厚厚的雪里，

发出微蓝的光。然后你继续开始写作，

一首诗，就像孕育一个孩子。

但你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

街上行人吃力地走着，像幽灵，

（有人说像细菌）有时候你也走在他们

中间。

然后你继续写作，这次或许很顺利，

你写下了许多句子，但并不是

每个人都懂，不过确实写出了你心里

最想说的话。你并不感到高兴，

或悲哀，仅仅有些迷惘。你向窗外望着，

而早已逝世的母亲在镜框中微笑

注视着你，也与你一起望着这个并不真实

的世界。

镜 子

在这水银与光交织而成的

不一样的空间里，一张渐渐靠近的人脸，

如此虚幻，显示这并非真实的

世界。一切遥远又不遥远，

时间或遗忘，让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

相互遥望。它旋转，明亮，

同样不够真实或仅仅是个象征。

这水银与光的镜子，真实又不真实，

让人恐惧胜过事物的本质。

呼兰河

最早见到它应该是二十年前，

（或许更早的时候在火车上见过但没有什么

印象）

河水混浊而平缓，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的河流总会有些声音）

1991年某个黄昏，夏天或者秋天，

我曾短暂来到这条河上，看见它在青草

丛中

缓缓流动，像一条蛇。火烧云

倒映在河水里，局部的河面变得血红。

孩子们吹着气泡，在河岸上奔跑，

而这样的记忆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

是的，1991年，我三十一岁，

（恰巧正是萧红逝世的年龄）

来到女作家生活的小城，并在她居住的

五间房里游荡，却不了解，

她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寂寞，以及为什么

要远离。

（如果留在这个小城会变成一个

叼烟袋穿黑棉袄的老太太吗？）

而在弥留之际，又为什么

如此怀念。人生便是一场荒诞的戏，

从她房间的窗子外，我试图望见那条河流，

并幻想着流水声……或许

她便是这条河，始终经历着某种诱惑，

并且预示着什么。而她的离去，

也像这条普通的平静的水流，终归要分别，

即使颠沛流离千回百转，最终也将

流向浩瀚的大海。

深 夜

在经过三个小时失眠的深夜，

我站在窗前，望着这黑暗的城市。

此刻，红色的月亮在牙科医院的上方冉冉

升起。

而更远处，有星星闪亮，发出

微弱而又孤独的光芒。哦，还有几盏灯，

照亮了街道，和奔驰的机车，

当它们熄灭，所有的一切几乎全部随之熄

灭，

留下疑问，悬念，以及巨大的深渊。

我相信，在这个城市所有建筑的

窗子后面都有人在熟睡。

而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在市郊，

那些墓地中的人也在熟睡。墓地上方

也会有红色的月亮，微弱的星星，

并在灯光之后呈现出深渊中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