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精彩人生,不止于“王丹凤的夫君”

2016-05-14 17:35马中兴
上海采风月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林风眠素食大师

马中兴

和清兄远行了。他走得那么匆匆。离猴年只剩两天了,都没有挺过来。

他这个人,一辈子的急性子,想好的事,立马去做,且一定要做成。

上世纪五十年代,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不久,百废待兴。时任厂电影宣传发行科长的他,看到拍出来的影片没有宣传阵地,向领导提出要办一份《上影画报》。领导表示支持,但一时拿不出办刊经费,柳兄说只要给我一纸公文,办个出版许可证,剩下问题我去解决。就这样东借西赊,不花厂里一分钱,居然把画报印出来了。创刊号销路奇好,发行下来还请债务,还有盈余。彼此皆大欢喜。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退了休的他突发奇想,要到香港去开饭店,所有的人都不赞同,劝他说,到“美食天堂”、遍地茶楼酒家的香港去开饭店,必是血本无回。可他决意要做一回真正的老板,花甲之年再创业。居然大获成功,被誉为“香港素食大王”,功成名就,丰收而归。

然而,在某些事情上,他又出奇的沉稳,当年他和王丹凤应邀赴美参加里根总统的就职典礼的幕后故事,尘封了三十年,收藏了林风眠大师一百多幅画作一事,更是滴水不漏,珍藏了近五十年……

柳和清先生,称得上是一位奇人,他的一生,也充满着传奇故事。

他的名气,当然比不上太太王丹凤,但他的精彩却绝不止于“明星的夫君”……

家史中的经典

1985年,时任上海市电影局局长的吴贻弓初探改革之路,将电影局与上海电影制片厂合并,成立上海电影总公司,实行企业化管理。我从电影局办公室调到新建立的总公司任电影宣传发行部主任。为熟悉业务,开拓视野,遂去向长期担任厂里宣传发行科长的柳和清求教,有意请他做我们的顾问。

老柳当时已退休,他表示顾问就不当了,给我们聊聊柳家发家史吧,或许对你们有参考价值。

他说父亲柳中亮和叔父柳中浩涉足电影事业不是拍电影,而是开戏院起步的。他们认为开戏院风险小,收益大。戏院开着,无论放电影、演戏,总有收入的。

柳家的第一家戏院是1926年开在南京新街口,那是繁华地段,市口好,生意兴隆。1934年才在上海北京东路开了第二家“金城大戏院”(现为“黄浦剧场”),之后1937年又在瑞金路上盖了金都大戏院(后改名为“瑞金剧场”,现因市政建设而拆除)。

有了三家戏院就不怕拍成的影片没处映了,于是1938年柳氏兄弟在上海大木桥办起了国华影片公司,三年拍了40多部电影。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占领上海租界,柳老先生学梅兰芳大师蓄须明志,把国华公司关掉,剧场改演话剧,亏本也演,为的是养活进步的左翼剧社。直到抗战胜利,兄弟俩再次开办国泰(后又分拆成国泰、大同)影片公司,直到解放后并入上海联合电影公司,成立上海电影制片厂。

说到这里,柳兄说,我们柳家是逆向操作,先开场子,再拍片子,保证片子能自主放映。要不然,当年蔡楚生导演的《渔光曲》怎么能在金城大戏院独家连映84天呢!

到底是电影界的“老法师”,叙道的家史中,得出了一个经典:要做好做强电影产业,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院线!

这得从体制上动一下真格了,能不能搞定,看你们的了!

想不到,柳兄这一着“棋”,是要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电影产业要产、供、销一条龙。这一改革之路,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竟然走了二十多年!

如今,上海电影集团旗下有影院249家,覆盖全国23个省、区的90座城市,拥有1319块银幕。2014年票房收入为22.74亿元。

应邀参加里根总统就职典礼的幕后故事

1985年1月18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一则令人瞩目的消息:“著名电影演员王丹凤和丈夫柳和清于今日离沪飞美,她们将参加里根总统的就职典礼”。

在中国的电影史乃至外交史上,美国总统邀请中国电影演员到华盛顿参加总统的就职典礼,恐怕是绝无仅有的特殊待遇。

就职典礼的活动仅两天。1月20日白宫举行“早餐会”。应邀来宾齐齐一堂。白宫官员在台上作一一介绍。当介绍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来宾,前大同影片公司制片人柳和清和中国电影演员王丹凤时,场内立即爆发热烈的掌声。几位华侨和台湾同胞纷纷跑到她们桌前,记者也赶过来拍照。有位年长的华侨问道:“你真是王丹凤吗?”“那还有假!”王丹凤笑道:“我们不是见了面啦?”“是的,是的。我是你的影迷啊!你的《青青河边草》我印象最深。”这场“早餐会”,他们这一桌最闹猛,成了受人瞩目的中心。

民族的感情,艺术的魅力,是那么充满活力。无论相隔多么久远,总是息息相通,显示出无限的潜力。

在华盛顿参加完庆典活动后,他们先后到访了纽约、费城、波士顿、洛杉矶、旧金山等地,最后还到加拿大温哥华探望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电影皇后”胡蝶女士。

此次美国之行,历时两个多月。他们见到了许多旅居海外的亲朋好友,参加了一些社区文化活动。在旧金山,还到当地的敬老院进行慰问演出活动,向百岁老人献礼。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亲善之旅、拥友好之旅。

柳和清夫妇究竟是如何获此殊荣的呢?这个谜,还得由他来解开。

时光倒流到三十多年前,柳和清在一所教会办的贵族子弟学校读书,班上有一位女同学,功课很好,却因家庭变故,断了经济来源,她的学费发生困难,眼看就要被迫辍学。柳和清回家与父亲谈了这位女同学的遭遇。柳父中亮笃信佛教,十分同情这位女同学,立即拍板她最后两学期的学费柳家付,鼓励她好好念书,考出好成绩毕业。这位女同学果然不负众望,而且还以优异成绩考取了美国留学的奖学金,赴美深造。

二十年后,该同学来到上海,找到了柳和清,席间,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厚厚的一叠美元,要报柳家之恩。和清兄不为心动,笑言:助人为乐,不求回报。你有今日,全在自力,可喜可贺。我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但钱不能收,情领了。

后来该同学的丈夫成为里根总统竞选班子的主要成员,不仅为里根赢得了第40届总统宝座,还在1984年取得了连任。于是便有了1985年1月向柳和清夫妇发出参加就职典礼的邀请。

古人曰:明德养人,举善发家。视善德为家之风范,行之规则,国必兴,家必发也。

藏画之冤

2010年6月,在上海土山湾美术馆举行了一场引起美术界轩然大波的作品展——《柳和清藏林风眠作品展》。问题的焦点是:这个作品展上展出的130幅作品的真伪。有的“专家”断言:这批作品中只有八幅画是真迹,其余都是赝品,被判为“伪作”。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这些“专家”能从历史的观点,了解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林风眠大师是如何在上海艰难度日,过着食不果腹的悲惨生活以及柳和清又是如何帮助林大师度过难关并冒着极大风险珍藏这些特殊历史年代的作品的,也许就不会这样草率的“判定”了吧!

众所周知,1950年,林风眠大师是怎样被迫“辞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教授之职的。当时,他定居上海后的20年里,是过着无工作、无工资、无经济收入的“三无”日子。靠变卖家产度日,最后连他的法藉妻子和女儿也养不活,只得离他而去回法国了。从此他便孑然一身,在南昌路里弄小楼的亭子间里蜗居。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字画是禁止买卖的,大师的画也一样。令常人难以想象的是,大师每日只能以五分钱到粮店买一撮挂面,煮一碗酱油汤面,聊以充饥。

柳和清和王丹凤住在陕南邨,后弄堂出来便是南昌路,过一条马路便到林风眠家,他们上世纪四十年代便相识,结成忘年之交。柳家素有善德之家风,故常送些当时较为稀罕的罐头食品、咖啡、饼干点心之类给大师,林风眠是何等“拎得清”之人,也以送画作为回赠。

在这种环境下,林大师哪有心情作画,常常草草涂了几笔的草图,便搁下了。之后便一股脑儿给了柳和清。而柳兄只认定一个理儿:凡是林大师笔下的东西,再草也是珍贵的,值得珍藏的。柳和清记得,当时林风眠与他有个君子约定:第一,你给我的东西和我给你画都是送的。第二,我给你的这些画,无论好和不好的,都等我百年之后再面世。“一言为定”——柳和清不仅答应并且也履行了。

林大师果然睿智啊,如今的真伪之争,似乎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也!

为了保护这些作品,柳和清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红卫兵扫“四旧”,他家怎能幸免?于是他假辞退保姆回乡之际,夹带出门,托她代为保管。直到云消雾散,再把老保姆请回来复工,这批画作才安全回到柳家。

看完了这段真实生活的写照,还会相信柳和清的藏画是“伪作”吗?!实际上,有很多专家也不认同。有的专家就说:“按常识来说,赝品只会去模仿大师成熟的精品,而仿照草图,似乎是十分笨拙的。”

还有人评论说:“高悬于美术馆的作品是大师的标准件,柳和清所藏的这些看似粗糙的则是标准件背后的实验作品。恰恰是这些不成熟的作品,比大师的标准件更有价值。”“这是他的脉络筋骨,可以感受到大师当时的凄凉和孤独。”

作为林大师的好友及作品的收藏者,柳和清的心愿,便是推进对林风眠先生画作收藏体系和研究,别无他求。

“香港素食大王”是怎样炼成的

柳和清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摄影记者,任上海摄影家协会理事。退休以后,闲居在家,有一个问题老是在脑子里打转转:我平生没有一点儿资本,每当运动一来,就把我划到资本家的队伍里。现在我退休了,我就去当一个真正的资本家,倒要看看我们柳家子弟有没有传承父辈经商之道?主意已定,说干就干,成败在此一举。

1989年,他获准赴港,单枪匹马闯商海了。当初选择到香港创业,原以为香港的法治完备,安全比较有保障。谁知一下了海,才知天下的“商海”都是浑水,稍不留神,就遭暗算。

当老板就要开店,开什么店呢?柳和清作了一番考察,决定涉足餐饮业,开个素食馆。商海的亲朋好友都为他这个选择捏一把汗。以“美食天堂”享誉世界的香港,酒家茶楼鳞次栉比,哪有你小小素食馆插足之地。然而柳和清胸有成竹,认为香港餐饮业主流是粤菜、海鲜、腌腊食品,多是高热量、高脂肪、高蛋白的“三高”食品。面对脂肪过剩的港民,一家清淡上口的素食馆,一定会受到港民,特别是白领阶层、仕女们的青睐。于是就在住处附近找了一家铺面。原先说好要有煤气、电源、供水齐全的,也去看了。最后还是被“坑”了。原来这里的电源、煤气都是家庭用户的,厨师要求是动力电源、大管道煤气。可是合同已经签了,只好自己去办申请重新安装。

开饭店总有厨余垃圾,每天放到指定的地方,由“垃圾王”来收,业主每月要给他付垃圾清理费。柳兄初来咋到,看到垃圾站仅十步之遥,便自己拎去倒了。谁知次日凌晨店门口就堆了一大堆垃圾,让你开不得门,做不成生意。后来厨师劝道:“老板你就破财消灾吧。这帮人是黑道,政府也治不了他们。”至此,倔强的柳和清只好屈服从命,求得平安。

自从素食店开张以来,柳和清起早摸黑,人在店堂招待食客,眼睛盯着店门口匆匆而过的顾客。“奇怪,出家人都吃素,那些和尚为何过门不入?”于是,抓住机会,拦住一个和尚问个究竟。那和尚坦率相告:“价格太高。”柳和清立即承诺:“我给你们出家人照菜单打八折,外送三个菜包子,行吗?”和尚进来美美地吃了一顿素食,又拎了一袋菜包子走了。此后,和尚尼姑都闻名而来,柳和清的素食馆在佛家子弟中站住了脚。

然而,光靠散客不是长久之计。柳和清的目标是寻觅单位。几经辗转,终于找到后山腰的一家医院,规模不大,没有食堂,靠外卖供应午餐。柳和清登门自荐,说服了院方,答应试吃一个星期,以观后效。这一周柳和清动足脑筋,天天翻花样,大家吃得满意,柳和清就拿到了为期一年的包饭合同,收获了素食馆的第一桶金!

两年后,四百呎的小铺面和厨房已无法接纳越来越多的食客,尤其是一些社会名流、媒体记者更不便接待。一天,一位在香港新华分社就职的熟人前来就餐,柳和清亲自招待并陪餐。席间,对方礼节性地问问近况。柳和清据实相告,生意是越来越好,就是地方太小,且两年租期快到,如找不到合适地方,我只好关门收摊。对方听了很是同情,问柳有否具体目标。“有呀,就在对面国货公司,如能在底层划出一只角就行了。”“要多少面积?”“4000呎。”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有点“狮子大开口”。竟然加了一个零,扩大十倍。

有道是“天道酬勤,商道酬信”。凭柳和清的良好信誉和“贵人相助”,“香港功德林上海素食馆”的绿色招牌,终于在香港最繁华地段的华润百货大楼上高高挂起。柳和清的扩店计划实现了。

那年,夫人王丹凤也从全国政协常委和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席上退了下来,到香港功德林为夫君助阵。这位上世纪四十年代红遍港岛的电影明星,在香港仍有很多的影迷和影坛姐妹,她的来到,让柳和清如虎添翼,宾客盈门,晚来的客人得坐在门口排队叫号,等着翻台。不久,又在尖沙咀开了分店,生意照样火红。

眼看功德林素食馆开得越来越火红,市面上一家家类似的“素食馆”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且压低价格,与之竞争。柳和清意识到,面对众多的挑战者,功德林必须优化食材,以质取胜。于是他到浙江山区寻觅野生食用菌:猴头菇、鸡腿菇、香菇、金针菇等天然食材,选用小球藻等绿色海藻,投资在盛产山茶果的山村办现代化的山茶油厂,后来还在香港新界办起小型的有机农场,专供功德林使用。他常常在打烊后与大厨彻夜长谈,研讨新菜肴,开发出近百道菜谱。其中比较成功的有:苔条松子炒饭、雪菜毛豆炒百页、斋鱼、竹笙烩蚕豆、红烧猴头菇、红烧茄子、素菜云吞、翡翠豆浆、素油百宝冷面……美食家评曰:功德林的素菜火候十足,清爽鲜甜,虽无肉味辅助,却调理得浓郁可口,上海风味。

后来,“香港无线电视”在电视访谈中介绍柳和清为“素食大王”!

花甲之年再创业,柳和清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精神取得了巨大成功,创造了奇迹,圆了他的老板梦!

安息吧!柳和清先生。我的益师良友,永远活在我们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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