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丰《风之影》的悬念架构模式

2016-05-15 03:14北京雷雯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卡拉斯丽亚悬念

北京 雷雯

萨丰《风之影》的悬念架构模式

北京 雷雯

本文从悬疑小说的角度欣赏和分析萨丰的《风之影》,讨论其“书中书”的故事框架,“Y”字型双线结构以及如何搭建悬念迭出的故事迷宫,使整个故事犹如一个分岔小径的秘密花园。文中探讨了这部小说的故事情节营造等方面的高超技巧,同时也认为其存在历史描写中过于枝蔓的弊病。

悬疑小说 《风之影》 释疑者

在电影圈当了半辈子写手的萨丰决定写《风之影》的时候怀抱野心,正如他告诉出版社朋友的,他要以巴塞罗那为背景,追溯并还原“二战”后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历史。学者在分析这部风靡全球的畅销书时多离不开对它“历史寓意”方面的探讨。他们认为真实的历史场景与对得上号的年代具有弦外之音和不同的叙事功能,它可能是为了给读者制造意识幻觉,也可能是为了影射“二战”后恐怖的佛朗哥政权;还可能是对社会中人们集体记忆加以利用,在编一个新奇有趣的故事时增加书的历史厚度。只看本书的标题《风之影》,其寓意着“如风之影,可感不可见”的历史,作者的写作雄心已经非常明显,然而看完这本小说就会发现其本质上仍然是一部纯粹的悬疑小说。被这部书吸引的中国读者或者说大部分读者对巴塞罗那并不熟悉,对“二战”后西班牙的历史也未必有多大兴趣,他们之所以被吸引首先是因为悬疑小说的类型,其次是因为作者成功的谋篇布局。悬疑小说虽然读者众多,但它并不好写。一个作者在进行悬念架构时就如下棋时的排兵布阵,每个悬念都如一颗棋子必须搁置得恰到好处,如果棋差一着,即使棋下完了,也是个败局。于一部悬疑小说而言,它格外强调缜密的全局观念并要求作者不断调整写作次序,故此,本文不讨论小说的历史内涵和哲学意义而关注这部悬疑小说的核心问题——悬念架构。

悬疑小说通常以“悬念”为中心并贯穿始终,读者以破译谜题来满足阅读快感,所以,一部悬疑小说中的人物按照功能划分必须有“设疑者”“活动参与者”和“释疑者”。“设疑者”不是作者,而是为了促使情节发展而被作者隐藏起来的人物,为了吸引读者的兴趣,他通常会在小说结尾现身。“活动参与者”是小说的中坚人物,也是小说主体表现部分,他引发事件,推进故事进程,将悬念一步一步摆在读者面前。“活动参与者”常常处于危险之中而不知状况。“释疑者”就是揭破谜题、揭开真相的人。在小说中主人公一般会同时扮演几个角色,但是情节安排基本上不离“设疑—参与活动—解疑”这一套路。《风之影》的套路也大抵如此。

十一岁生日的早晨,名叫“达涅尔”的“我”被父亲偷偷带往“遗忘书之墓”。根据规定,第一次造访这里的人带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并承诺要用生命保存它、保护它。“我”选中了《风之影》并被它吸引,“我”想要读这个作者其他的书,却发现检索不到任何信息。从此,“我”开始了寻找作者“卡拉斯”的探秘之旅。《风之影》犹如迷雾之舟,载着“我”在回忆的水面重返过去。“我”一直被两个谜团困扰:一个是要搞清楚烧掉卡拉斯所有书的怪面人拉因·古柏是谁?另一个则是,为何“我”的种种经历跟卡拉斯的《风之影》中的情节屡屡重合?谜题被努丽亚留下的手稿揭破,“我”知道了卡拉斯的故事,也知道拉因·古柏正是卡拉斯自己,“我”遭遇的种种除了部分巧合,大多都是“卡拉斯”根据自己书中情节设计出来的。在这个故事之中,“设疑者”是卡拉斯,“活动参与者”是达涅尔,“释疑者”是努丽亚。整个故事套路并未跳出一般悬疑故事的窠臼,它仍是一部典型的悬疑小说。我们可以从它最出彩的地方即故事框架和叙事结构的设计,来领略一下悬疑小说的特殊魅力。

首先,萨丰采用“书中书”“故事套故事”的形式让小说在空间上呈现出一种回环型的迷宫状,而谜底就在迷宫的中心。小说取名《风之影》,主人公达涅尔从“遗忘书之墓”中拿到的书也叫《风之影》。“我”开始寻找作者卡拉斯其他书的时候莫名被一个怪面人追踪,这个怪面人想要烧掉“我”手中的这本书,因为这是卡拉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本书。“我”发现“被怪面人追踪”和“四处烧书”的遭遇竟与卡拉斯的《风之影》的情节是一致的。当“我”从守墓人伊萨克的嘴里知道怪面人如书中人一样都叫“拉因·古柏”以后,“我”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之中。他的名字和卡拉斯《风之影》中的怪面人同名,《风之影》中的内容在“我”身上重演了。接下来“我”做的所有事情都在于揭破“拉因·古柏”的身份,然而随着“我”追查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被扯进这个漩涡之中。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故事与故事之间又环环相扣、互为因果。叙事大师博尔赫斯就通过反复对传说、见诸记载的人物事件进行重述来演绎事物的多种可能性。萨丰在《风之影》中试图通过不同人的口重述同一件事,这样给达涅尔提供了推论事情的多种可能性,却也给他和读者制造出一堆幻象和谜团。《风之影》迷宫式的形式构造就对整个故事形成“障碍”,“历史”陷入无尽的循环,悬念如同层峦叠嶂,从迷雾到光明总是短暂易逝;故事在阴暗的哥特式场景下,拉起神秘的帷幕,无论是书中人还是读者,随着夜河航船,离真相的目的地越近越恐惧。而这正是作者引人入胜的叙事技巧。

其次,一个以“寻找”为主体的故事主要由两代人的爱情来呈现。第一代人卡拉斯爱上了好朋友的妹妹佩内洛佩,他与好朋友反目;佩内洛佩怀孕后被软禁在家,最后大出血而死,卡拉斯一个人逃到法国成了一位潦倒的作家。第二代人达涅尔也爱上了好朋友的姐姐贝亚,两个人的感情同样受到贝亚家庭的阻拦,达涅尔亦和好朋友托马斯失和。随着达涅尔“寻找”的深入和感情的发展,“卡拉斯”的爱情故事慢慢浮出水面,两代人在感情遭遇上的相似性也引发了达涅尔内心的好奇与恐惧。探知卡拉斯的过去也是探知达涅尔自己的命运,这个“寻找”过程瞬间成了寻找自己人生方向的旅程。一般的悬疑小说通常是单线发展,萨丰却让代表卡拉斯爱情故事的“过去时”和代表达涅尔爱情故事的“现在时”两条线索双线并进,在不同节点彼此呼应;让人产生宿命似的“轮回”错觉,进而两线呈“Y”字型交叉后,两代人的故事又缠绕在一起,制造出一种时空上的混乱,使故事陷入千头万绪之中。充满迷雾的河道开满“恶”之花,流血、犯罪、死亡,在两代少年各自的成长途中一路险阻;在看不到光明的黑暗之中,面对爱情、友谊、梦想,他们的人生选择便成了解开谜题、通往真相的幽径。

当萨丰在故事外部搭建了一个层层嵌套的框架,内部又以交叉双线作为故事支撑时,剩下的便是要在这个迷宫内部结绳织网,形成延阻主人公和读者顺利抵达秘密花园的岔路。《风之影》全书分为《遗忘书之墓》、《烟尘往昔》(1945—1949)、《悲惨岁月》(1950—1952)、《天才疯子》(1953)、《幻影之城》(1954)、《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1933—1955)、《风之影》(1955)、《垂死呓语》(1955)、《出场人物》(1966)九部六十三节,有名字的出场人物达到六十多位,带着故事和线索而来的人物有四十位左右。所谓的“岔路”即是指这些人物提供的故事线索。在首章达涅尔开启寻书之旅以后,每出场一位人物即会带来一个或多个故事,萨丰在讲故事时从不浪费“人力资源”。每个人物的主要功能都服务于故事。这些故事或者负责提供线索解开部分谜题,或者成为新的悬疑。比如达涅尔去找努丽亚了解卡拉斯时一方面确认卡拉斯返回巴塞罗那的传闻,另外一方面又因为努丽亚提供新的线索——烧书人拉因·古柏说话的声音像卡拉斯曾经的朋友豪尔赫,使达涅尔刚从一条岔道走出旋即又走进了另一条远离真相的岔道。《风之影》中每个人物与携手而来的故事都如“Y”形结构故事树上生长出的新枝叶、故事迷宫中的条条岔路。他们枝叶毗连、纵横交错,哪怕有时候人物与人物之间相隔千里,萨丰都能将他们联系起来,提供线索、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

一部悬疑小说设置迷宫似的框架,有了设疑者和众多活动参与者,目的还是要制造悬念,而且最好是让悬念贯穿始终。悬疑小说的魅力就在于艺术处理上采取一种积极手段激活读者的紧张与期待心情,它是整个故事是否出彩的关键。事实上,大部分的小说都可能含有这样那样的悬念,像《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然而,悬疑小说不但以悬念为核心,它包含的悬念是其他类型的小说所不包括或在数量上不可比拟的。这些悬念成集结束,按照一定逻辑形成有效的故事链。悬念安排是否紧凑、合理、引人入胜则成了体现一个悬疑小说家叙事技巧最直接的评判标准。

《风之影》的悬念是绵长而紧张的,因为它的叙事时间跨度非常大,有关“达涅尔”的这条明线就从1945年一直写到1966年,“卡拉斯”那条暗线的起始时间可以追溯到1900年。首尾两章负责交代故事起源和人物的最终命运,不参与“寻找谜题”的侦查过程。其他几章,如《烟尘往昔》《悲惨岁月》《天才疯子》《幻影之城》四章书节号是连续的,即从一到四十五,讲述的是一个以达涅尔为中心的现在时故事,是他“寻找卡拉斯”的故事;《忆往手札》是努丽亚写给达涅尔的信,完整讲述了胡利安的故事,是一个过去时故事。《风之影》《垂死呓语》是现在时的达涅尔与现在时的卡拉斯最终相遇,打破悲惨命运的魔咒取得胜利的故事。在这个漫长的寻找过程中,如果所有的线索只安排在一条单线上,或者悬念设置的距离过远,那都很可能让读者失去耐心。悬念出现的频率显得尤为重要,而“Y”字型双线交叉结构不但解决了频率的问题,分属不同线索的悬念交替出现也可以消除单线结构悬念密集带来的乏味、单调的可能性。下面将以两条主要的线索为例,具体呈现一下萨丰对于悬念的安排:

卡拉斯之谜

章节号 信息 释疑人/线索17 卡拉斯1936年夏天死在巴塞罗那的小巷子里。努丽亚(伊萨克女儿)24卡拉斯的恋情受阻,与豪尔赫反目,佩内洛佩被软禁,全家搬去阿根廷。费尔南多(卡拉斯中学同窗)25卡拉斯受阿尔达亚先生关照,傅梅洛暗恋佩内洛佩差点射杀卡拉斯。费尔南多31傅梅洛拿走了卡拉斯与佩内洛佩的合影;卡拉斯母亲与阿尔达亚先生有暧昧。阿尔达亚夫人撞破卡拉斯与佩内洛佩偷情;佩内洛佩错失私奔机会。哈辛塔(佩内洛佩奶妈)34阿尔达亚家旧宅发现两具石棺,一具写着佩内洛佩的名字;达涅尔在老宅被神秘人驱赶。达涅尔38达涅尔推测豪尔赫杀了卡拉斯躲在老宅,遭到努丽亚的否认。努丽亚39 卡拉斯父亲在殡仪馆认尸时,态度奇怪。巴塞罗(克拉拉的叔叔)

烧书人之谜

以上两个悬念是《风之影》中最重要的两条线索,他们互相关联,交错出现,可以还原大部分“卡拉斯”的故事:卡拉斯是母亲的私生子,养父开着帽子店。卡拉斯的母亲与阿尔达亚关系暧昧,卡拉斯受阿尔达亚先生照顾进入贵族中学,和他儿子豪尔赫成了好朋友。因为与他女儿佩内洛佩相恋和豪尔赫反目,佩内洛佩私奔失败被囚在家中。佩内洛佩很可能怀孕,并与孩子一起死在旧宅。卡拉斯一个人逃亡法国成了作家。在达涅尔寻找之旅的四十二节里,除了“卡拉斯之谜”进程最远,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卡拉斯很可能没有死;关于“烧书人之谜”,似乎让叙述人已经走进了一个错误的胡同——豪尔赫是怪面烧书人;佩内洛佩的身份和去向之谜虽解开,却又开启了新的谜题——她为什么会死?除此以外,本书还有一堆小谜题,如“费尔明的恐惧”“米盖尔的失踪”“不存在的地址”“帽子店里的十字架”“养老院的好色老头”“神秘的照片”等,他们有的解开,有的没解开,它们串在一起既成了对于故事主线发展的推力,又成了困惑读者的迷障。我们因此可以从密集的悬念窥见萨丰结构故事的方法和用意:多线并进使故事内容变得复杂多变,同时又最大力度地刺激读者的大脑,驱使他们从大量的信息中抽丝剥茧,寻找抵达真相的路径。

《风之影》作为悬念小说是非常出色的,循环相嵌的叙事技巧佐以极富镜头感的语言、电影场景般的描写、个性鲜明的人物,让它赢得广大读者的喜爱,研究者也都给予了高度评价。然而,我读这部小说时,欣赏之余,也发现一些艺术上的瑕疵。萨丰虽然极尽全力去将所有的人物、线索、故事联结起来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布了一个大局,但他在释疑部分却有些简单、粗暴,不等读者走出迷宫就自毁城墙,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全书进行到第四部分第四十二节时,除了“佩内洛佩的去向”“费尔明的恐惧”“不存在的地址”之谜被破译,其他所有的谜团都停滞在不同的阶段,等待揭秘。就在这时,一直爱着卡拉斯的努丽亚死了,留书一封,即第五部分“忆往手札”。她用十二节的内容,采取全知全能视角将前文埋下的谜底逐一揭开。努丽亚不但通过讲述胡利安前尘往事的方式将主要的谜团答案告知公众,更是事无巨细地将前文埋下的伏笔一一做了呼应。如第三十节,在达涅尔和费尔明去养老院找哈辛塔时遇到的好色小老头,他自言自己被无情的子女抛弃了。努丽亚竟然在自己的信中,借谈自己被公司老板骚扰时,顺势揭穿了老头的身份。又比如卡拉斯房间挂满十字架的秘密,本来只是达涅尔密探帽子店时主人公和读者心里的疑惑,努丽亚竟然可以超越自己人物视角的限制,得知读者心中疑团并帮忙作答,这已经违背了正常的叙事逻辑。这种无所不知型的释疑,简直像作者亲自走进书中,为自己书中不能自圆其说的部分“答读者问”,有点虎头蛇尾的嫌疑。当然这似乎是很多小说家的通病,他们总是只允诺读者一个好的开头,却不负责一个同样绝妙的结尾。

《风之影》用了五六十万字、三四十个人物来讲一个故事,为何结尾会如此仓促?这大概是因为有过分求全的意图。为了让笔下的次要小人物出场贡献一条有利于主线发展的线索,萨丰总是不嫌麻烦地交代这些小人物的身世,比如哈辛塔如何从家乡来到巴塞罗那,哈辛塔在进入阿尔达亚家经历了一些什么苦难。就连只是帮达涅尔指了一下路找到哈辛塔的好色小老头,萨丰都要跟读者解释他为什么进入养老院,甚至还要将他和努丽亚发生一点无关紧要的联系。这种“求全”致使萨丰在人物形象处理未免详略不当,让本来经络分明的故事变得臃肿、冗长。此外,萨丰对于《风之影》的写作有一种历史感的追求,他在小说中对巴塞罗那地标性的建筑、风貌所进行的带有雕琢性的描绘,对于战争创伤的描写和讨论,似乎抓住了一切机会体现历史风貌。对于情节性的悬疑小说来说,这种写法虽然可以使作品变得丰富、饱满,却也难免显得枝蔓丛生,很可能会拖住故事发展的进度,甚至影响阅读的兴味。萨丰就是被这些不必要的“交代”、刻意的“描绘”影响了写作的节奏,一本书写了四五十万字,故事的“谜底”还是云遮雾绕,难识面目。作者已经没有篇幅和力气继续,只好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虽然《风之影》在“释疑”部分有如此瑕疵,但它还是打破了一般悬疑小说容易陷入结构简单、线索单一、人物单薄、故事雷同的类型化写作套路。我们要赞许萨丰对悬疑小说或者对通俗小说在思想厚度方面的追求,这种实验性可视为一种艺术自觉,同时对于后来人也具有一定的借鉴性。另外最值得一提的是萨丰的语言艺术,抒情时丰澹华美、议论时机智幽默,一切正如书中克拉拉小姐所说,《风之影》确实是一本可以让人“体会到阅读的乐趣”,让读者能欣赏到“想象力、神秘感和语言之美”①(〔西〕卡洛斯·鲁伊斯·萨丰:《风之影》,范湲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页)的佳作。它之畅销并非偶然!

作 者: 雷雯,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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