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外交礼仪巡礼

2016-05-30 07:20路卫兵
读书文摘 2016年3期
关键词:总理衙门公使李鸿章

路卫兵

“理智”与情感

国道中落,道光、咸丰两朝再也没了祖宗的威风,咸丰帝不得不在他临死前半年多批准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以应对日益紧迫的国际局势。然而清政府思想上并不能与形式上的开放同步,在外交上的表现便有些不伦不类。

英国外交官威妥玛在日记中记录了他与总理衙门打交道的一些见闻,比如说:“中国的总理衙门,其规矩与欧洲各国的外交部完全不同。凡是各国使臣到总理衙门办事,对方一定端上茶果,然后由王公大臣陪坐,边喝茶边说话。”又说:“中国官员虽然有分工,但大臣们仍然不敢各抒己见。每次外国大使问话,大家都会观察别人的表情,大臣看亲王的眼色,刚入衙门的新官则看老臣们的眼色。如果亲王说什么话,大臣们不管对不对,都会轰然响应,连说‘对对对。如果亲王不说话,诸大臣谁也不敢先说话。”

日记还记载了一桩他亲身经历的事:“一天,我去衙门办事,诸大臣谁也不敢先说话,我等得不耐烦了,便说‘今天天气很好,没想到诸大臣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一个姓沈的老官员打破了沉默,说‘今天天气确实好,于是诸大臣纷纷作答‘今天天气确实好,之后又没了声音。”

如此“理智”的表现也难怪被西人冠以“儿戏外交”的名号,用威妥玛的话说就是:“总理衙门里的大臣,不过都是一些喃喃学语的小孩子罢了,打他们,他们就会哭,哄他们,又会把他们惯坏。所以,用左手打他们,再用右手去抚慰他们,是对付中国外交家们的最好办法。”

清朝有个驻日公使便经常遭到戏耍,那些外国同行喜欢用手指弹他的额头,一边弹还一边揶揄:“贵公使真是福人福相啊,小脸儿光滑圆润,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接着又扯着他的朝珠说:“贵公使既然有这样的宝物,应该像小孩子得到好吃的一样,每天拿着它玩就行了。”一个俄国公使与总理衙门的大臣交往,则经常会随手扔些零钱,说:“小孩子,拿去买馒头吃吧。”

观察廷枢唐景星因熟悉欧洲事物,于同治初年被选入总理衙门,他对外国公使那副专横跋扈的嘴脸很不感冒。一次威妥玛因一件小事大喊大叫,还拍了桌子,吓得中国官员噤若寒蝉,两腿打战,唐景星却忽然握着拳头站起来,怒斥道:“威妥玛先生,你凭什么拍桌子?”威妥玛更加生气,说:“你凭什么这样没礼貌,敢直呼我的名字?”唐景星说:“这是办公场所,你居然敢拍桌子,怎么要求我对你有礼貌呢?”威妥玛一时语塞,气势顿减。

情感的外露与个性的张扬向来是中国官场的大忌,外国人不敢拿唐景星怎样,清廷却容他不得。那些唯唯诺诺的上司们怕他多事,到底找了个理由把他调出了总理衙门。

喧哗与骚动

1866年,总理衙门以英国人赫德为向导,准备派出一支赴欧考察团。然而对于这种现在看来露脸的事,当时的大小官员却避之不及,纷纷以乘船“眩晕”为由推却。只有赫德的中文秘书、年届63岁的前山西襄陵县知县斌椿“慨然愿往”。

斌椿被临时授予三品文官衔以提高考察团的身价,理论上来说,这应该是清朝第一次向国外派遣外交使团。但总理衙门大臣、恭亲王奕却毫不含糊地表示,该团不是正式外交使团,而只是搜集情报的观光团,从根本上否定了它的官方性质。考察团回国后,详细记述了诸如风土人情、高楼大厦、电梯、机器、煤气灯等欧洲见闻,对政治制度则一笔带过,还真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旅行观光团。

1905年12月,清廷下诏预备立宪,并派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等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五大臣游历欧美15个国家,全部受到最高规格的接待:有红毯铺地,民众欢呼,国家元首亲自迎接。热闹的迎宾场景却催生了载泽的自卑,在他看来,这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平等,是强者对弱者怜悯的优待,是居高临下的外交。并由此顿悟:只有改行宪政,那些“鄙我者”,才能“转而敬我”。

清朝试图适应世界,却走得异常艰难,好似一乍见天日的软体动物,始终不能挺起身板。在这种情况下,外交人员也只能靠一些小聪明来弥补外交上的大缺憾了。有次李鸿章接见俄国使节,想临时学几句俄语,孰料这俄语极绕嘴,一时半会儿掌握不了。李灵机一动,便在纸扇上写了几句俄语的音译,以应不时之需,如“请坐——杀鸡切细”、“谢谢——四包锡箔”、“冷——好冷得哪”、“好——好老少”、“再见——达四维大理也”。俄国人听后居然连夸地道。

1896年的7月13日,李鸿章访问法国,法国外长汉诺威为其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按照法国礼仪,在检阅仪仗队时,两国首脑要高唱各自的国歌。中国当时没有国歌,李鸿章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段家乡合肥的小戏庐剧:“三河镇十字路开了门面,东边卖的是瓜子,西边卖的是香烟,中间卖的酒和面。针脑线头样样全……”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同治帝六岁即位,按例应接受外国使臣的拜贺,可外国人始终不肯磕头,清朝也早没了强制他们磕头的底气,这事就有些难办。总理衙门征求意见,两江总督曾国藩主张尊重外国人的习俗,免除跪拜礼,却遭到保守派大佬们的坚决反对,说不能为了外国人的方便而改变祖宗的规矩。最后争执无果,总理衙门只好以皇帝年龄尚小为由,拒绝外国使节觐见。

觐见一拖再拖,直到1872年同治帝大婚都未解决,当时为了回避礼宾,各国的外交官均未在邀请之列。翌年同治帝宣布亲政,各国使节再三提出觐见请求,总理衙门实在搪塞不过,只好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最终同意外使入觐可行鞠躬礼而不必磕头。

清廷为了维护面子可谓极尽能事,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战屡败,割地赔款成为常态。可官员们却大玩文字游戏,对赔款,不论公文还是私信,心照不宣地以“抚恤”二字代替。中日甲午开战后,湖南巡抚吴大澂慷慨誓师,在檄文中提到1842年和1884年的两次赔款,说中国军队战胜了外夷,但出于大国恩威,最后出钱“抚恤”他们。此檄文被上海 《申报》 引用,几家外国报纸也进行了翻译转载,英、法领事看到后,马上致书清廷质询:“你们‘赔款的文书都还在呢,怎么反成‘抚恤了?”清政府赶忙解释,说这是个误会,并委派苏松太道专门致函道歉,这事才算过去。

随着世界格局的变化,清廷也开始向西方派驻外交使团,但这些官是不被时人理解的。1876年郭嵩焘出任第一任驻英公使时,有人专门写了一副对联嘲骂他:“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见容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湖南长沙准备乡试的考生扬言要捣毁他的住宅,开除他的湖南籍。老友刘坤一也质责他:“何以面目归湖南?更何以对天下后世?”

驻俄大臣曾纪泽回国后,衣着起居均染欧风,全家老少也跟着效仿,对此京朝人士深恶痛绝,说“父亲 (指曾国藩) 以道学闻名于世,儿子却要用夷俗改变国习,简直是大逆不道”。一时物议沸腾,几乎要鸣鼓而攻之了。

这也不变那也不变,变的就只有尊严了。1898年夏,清廷派黄遵宪出使日本,总理衙门撰写国书,开头为“大日本国皇帝”云云,光绪帝字斟句酌,又提笔在“大日本国皇帝”上加了“同洲同种同文最亲爱”九个字。当此之时,大清朝当年的冷漠与高傲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可怜与可恨了。

罪与罚

清朝官员既不熟悉外交事务,也不了解外国风俗,中国的驻外使节们也由此遭遇了许多尴尬。比如驻日公使杨枢,某年元旦向日本天皇朝贺时便闹出了笑话。

按日本惯例,凡外国派人朝贺,天皇都要面朝南立于桌内,使臣则在离桌子一丈来远的地方向北三鞠躬,再趋步走到桌前与天皇握手,然后立于桌侧,说明随行各官同贺之意,并依次唱名,向天皇介绍参赞以下各官。各官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即上前朝贺,礼节与前面相同。日本人握手都是出右手,握左手则有亵渎之意,参赞汪度误举左手,天皇便把手缩了回去,不和他握。一旁的杨枢大惊失色,赶忙拽了下汪度的右臂,暗示他出右手。没想到大殿地面甚是平滑,加上杨枢因着急用力过猛,汪度也没想到杨枢会拽他,一惊之下,被宽大的衣衫绊倒在地,场面甚是尴尬。

每年的樱花节,日本天皇都要召集百官,设宴赏玩,各国大使以下各官也应邀参加。宴会采用的是西方礼仪,饭菜并不端上桌,而是放在大盆里由个人盛取,类似现在的自助餐。于是便出现了下面的状况:占了座位的,没有饭吃;去取餐时,座位又被别人占了。清朝使臣的衣服都很宽大,袖子也很长,不利于操刀拿勺,每每行动迟缓。而宴会的时间又很短,使臣们往往刚盛好食物,还没来得及吃,宴会便结束了。

晚清最著名的外交家非李鸿章莫属,他多次代表大清朝出访欧美、日本,期间也曾闹过不少笑话。1896年3月,李鸿章参加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庆典,俄皇后向李鸿章伸出手来,李不懂吻手礼,以为皇后向他索要礼品,急忙将慈禧太后送他的一枚钻戒放在皇后手上。皇后诧异地将戒指戴上,说了声“谢谢”,再次伸出手来。李鸿章觉得皇后很贪婪,一时又无物可送,只好愣愣地站在那里。

在赴英国女王御宴时,因为杯中咖啡太烫,李鸿章便将其倒入小碟,一口一口从容呷之,座中宾客无不窃笑。女王怕李鸿章难堪,便也将咖啡倒在小碟内,陪李鸿章一块儿喝。李鸿章率性而为,也算一种外交上的“胜利”吧。而他对日本的外交,则是建立在鲜血之上了。

1895年 《马关条约》 签订时,谈判异常艰难,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咄咄逼人,李鸿章无计可施、疲于应付。3月24日的下午4时,在马关举行完第三轮谈判后,李鸿章坐轿子返回驿馆,途中突遭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的袭击,左颊中弹,倒在血泊里。重伤之下,李鸿章竟能保持头脑清醒,叮嘱随从人员不要洗掉黄马褂上的血渍,说:“此血可以报国矣!”

藉着挨了一枪的主动,李鸿章终于换来了日本的休战协定。《马关条约》 的签订,让长期闭关自守、屡屡丧权辱国的大清帝国在经历了傲慢与偏见、喧哗与骚动、侮辱与损害之后,承受了从外交到内政上的罪与罚。

(选自《文史天地》2015年第11期/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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