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上海的童年意象

2016-06-07 01:19陈东东
大家 2016年3期
关键词:石库门火药弄堂

∥陈东东



七个上海的童年意象

∥陈东东

陈东东,1980年代开始写作,出版诗文著作多种,主要作品有诗集《导游图》《夏之书·解禁书》,诗文本《流水》和随笔集《黑镜子》《只言片语来自写作》等。

烟纸店

要是你用上海话讲出“烟纸店”,联想马车(它常常有一个“阿会弄错”的挥鞭人)就很可能一路赶往“胭脂店”。小男孩带着误解的惯性跳下车,思绪一时间仍旧在跑马,还以为他去的甚至是“燕子店”。不过等在木柜台后面的,并不是面带桃花的姐姐,檐下梁上,也见不到哪怕半只鸟笼子。小马路旁的明暗之间,是一个整洁得显出了苍白的阿婆在售货,她会递给你两分钱一盒的自来火,要么一分钱一捆的牛筋宽紧带,假使你手上刚好有一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支竹杆圆珠笔……这情形属于老早的上海了。相对那时候,现在买什么都得花重金!或许就因为重

金之“重”,眼下,那些老城区弄堂口的、僻远小区里破墙新开的、郊区公路边随便搭建起来的小店子,就再没有了烟纸之轻,于是也不再有这么个名称了。回想起来,而且一定仅仅在回想里,过去上海的那种烟纸店,还真有一点胭脂般的小小俗尚和燕子般的小小便捷呢——绰号嗲妹妹的三层阁千金会跟着扭捏的洋房阿姨,到烟纸店打听蝴蝶牌雪花膏;老克腊爷叔到烟纸店买的从不是飞马牌——他要的一定是满山红香烟;穿喇叭口裤子的小阿飞急刹,就那么跨在脚踏车上面,向烟纸店要一根、两根、三根泡泡糖;而在热天漫长的暮色里,烂麻皮嫂嫂汗涔涔穿过一大片棚户,来烟纸店赎一盘三星牌蚊虫香,外带着拿走了又一把蒲扇……

防空洞

那只是些水门汀地洞。跟所谓“地下长城”的关系,有点像康乐球之于斯诺克或门球之于高尔夫。就是说,被市民们挖成了那个样子,其依据却来自打现代化持久战的理念及构造未来世界的蓝图。对应着一铁锨一铁锨挖地洞的白昼,常常在操场、空地或大草坪上,市民们度过一个个露天电影的夜晚。跑片的摩托车披挂帆布袋,帆布袋装着的胶片匣子里,一定有几匣盘着《地道战》。黑狗子假扮成武工队员,他那句“别的村的地道挖得也不错呀!”老是被逃学的男孩含在嘴里。男孩一面惟妙惟肖地把这句对白又学上一遍,一面就带着棚户区随便哪一个江北人家最小的女儿,跳进野花园里新开的壕沟,秘密地钻到了地洞里面。男孩用自来火点燃丝瓜藤,装模作样地狠吸了几口,令他那地下的小伙伴佩服崇拜得一塌糊涂。接下去他们会玩一串游戏,捉迷藏外加地心探险;扮医生看病外加幽深处人工呼吸。这“别的村的地道”倒也算得上四通八达——进去时刚刚才过了正午,从另一头上来,他们就立即融进了西区的幽暝。又一个下午,在洞中读罢黄色手抄本,再一次返回地上的都市,他们已长大。而新一代的孩子,正在地铁车厢里埋头看手机……那些地洞不再——其实从没有——具备战略的重要性之后,把它们称作“防空洞”的理由奇怪地显露了:说是为防止它们的空置,水门汀地洞被改建成了旅馆、餐厅、仓库和跳舞场。冬暖夏凉的地下场所,会有一番别样的生意兴隆呀。

火药纸

是一种仿佛正在褪色的纸张,其红色类似于涂抹喜蛋的红色。它的上面,应该说它的里面,整齐纵横地排列着一点一点的黑色小颗粒。这含有氯酸钾和红磷的颗粒,令一伙儿时玩伴以为它正是所谓的“火药子”——火药最小的那些孩子吗?——上海口音让想象拐进了又一条小弄堂。在小弄堂里,特别是六七十年代那些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里,火药纸被传过来递过去……手背和食指生着冻疮的鼻涕大王握着一把羊角榔头,撕下一小截快褪尽的红色,摊在落砖或一大块也许曾属于窗台的水门汀上。榔头奋力砸下之际,会有一声相对短促轻微的炸响。这样的稍纵即逝并没有带来失望,鼻涕大王于是把榔头交给下一个,再下一个,又下一个……火药纸里的“火药子”,被砸得 “啪—啪—啪—啪” 地连连作响。对弄不到像样的鞭炮,更不用说大炮仗的小男孩来说,火药纸是很好的替代品。从年初一到年初三,总是能看见小男孩们撅着屁股聚拢一堆,专注于用榔头砸响“火药子”,为那么点“啪啪”声而兴奋不已。这当然让大一些的男孩子瞧不上眼,尤其小男孩们捂耳朵的熊样,更是让哥哥们大感不屑。不过,有时候,火药纸反而是可以炫耀的:如果,你手里有一把用粗铅丝、牛皮筋和硬板纸做成的火药枪,如果,你把火药纸里的一小粒“火药子”塞进了这个土得几乎没用的装置,如果,你挥挥手,居然朝天打响了一枪,空气里因此还飘一缕白烟……那么,很可能,你就不只是鼻涕大王了,你会成为“啪”一声那么短暂的、小男孩们崇拜得要命的精神领袖呢。

灶披间

灶就砌在弄底,在一扇可以张见石库门后客堂的玻璃窗下面。斜披的棚顶,上面用不着铺一层瓦爿,只要用竹篾条夹住油毛毡,简易地钉在木架或水门汀柱头上就行。从棚顶挂下的,曾经是煤气灯,后来换成了白炽灯泡,再后来用过日光灯管,还流行过一阵节能灯什么的。相应地,烧柴爿稻草的土灶也换成了煤球炉——清早的时候,就会有迅速演变成阿婆的小姑娘(她是石库门人家的帮拥或童养媳?)从灶披间出来,拎着煤球炉,搁到小弄堂边上离水井不算太远的地方,用那把最破的蒲扇,把炊烟从青蓝直至乳白,还没睡醒般惺忪地甩向半开的三层阁,令刚刚从被头洞里爬出来的房客夫妻忙不迭咳嗽,暂缓了昨夜就开始的相骂。那炊烟却又像翻过山脊的一脉溪流翻过了屋顶,跟另一条小弄堂里另一只煤球炉升起的慢动作炊烟汇合起来,成为弥漫在半空的另一个上海……而在另一个上海,煤球炉进化成煤气灶,煤气灶里又喷射出天然气,那搭建在弄底的披间终于违章,被不情愿,不,情愿地拆脱了。煤气灶被移往石库门两楼的那座后阳台,为它们盖起的屋顶铺上了红瓦爿,改造的后阳台,却依旧被卖汏烧的马大嫂唤作灶披间,倒不光因为“伊也是后来加出来个……”。现在已近吃夜饭辰光,几家人家的男人(常常是男人)在半空中的灶披间里弄些个清淡或浓油赤酱的,他们彼此间七搭八搭,开大兴掰岔头——灶披间论坛甩出的家常话,也一如碟里碗里的家常菜,粗鲁又香飘。

废品站

全称是“卫红废旧物资回收站”,要不然就是“向东废旧物资回收站”。写着这等字样的木牌,或挂在酱园和照相馆之间的夹弄边,或钉在了公厕斜对面马路拐角上。热闹不堪的那些年月里,想零花钱的人们会在木牌旁排着队等候。男孩穿着军绿色裤子,臀部喜剧般补一张藏青的密纹旧唱片;女孩用牛皮筋管束羊角辫,灯芯绒套衫都快洗白了。他们的面前、地上、破竹篮里盛着废纸、边角布头和闪烁的碎玻璃,再就是扎成了小捆的《文汇报》和《解放日报》,但不会有内部发行的《参考消息》。废品站狭小得必须用螺蛳壳才得以形容,店堂里少不了一杆秤和一架台式秤,一只打开的锌铁皮盒子里,有一摞角票和一大堆分币。这是个昏暗且散发一阵阵霉味的地方,靠墙堆满了《红旗》杂志,小开本的《支部生活》,各种合订本传单,由大大小小的造反司令部、红卫兵小分队匆忙编印的——对叛徒内奸工贼反革命的揭批材料……而前几年一本刊有王丹凤嗲照的《大众电影》,更早的一本辑有聂鲁达组诗的发黑的《译文》,会近乎不可能地露出一角,立即被趿拉着一双海绵拖鞋的四只眼看上了,如获至宝般偷塞进裤腰……废品站实在又是个好去处。不妨再看看另一边墙脚,废纸被填进一只可以拆卸的大木箱,花白头发的赤膊爷叔在木箱里狠命踩,想要把废纸团结成木箱大小的紧密的立方体。不过他神色间有一番小心——生怕万一有一幅领袖像混同于废纸——真要是狗胆包天踩坏了领袖像,那花白头发的狗头可难保!

老虎窗

由roof而老虎!这般鲁莽的音意转折(简直拐了个锐角),大概只能用“洋泾浜个立方”来形容!在上海话蒙昧又激情的青春期里,误解的直觉带来过多少意外的创造性?它把一种超现实赋予了弄堂的日常景象——当听说三层阁斜屋顶上朝天的窗户叫作老虎窗,你就真能够看见那窗户大张开嘴巴,被吹拂的碎花红窗帘,有如一截婉转的舌头。这种老虎窗,除了像一个石库门的哈欠,它还像石库门的听觉和视力。它打开,整座城市以声音,不,以嗡鸣、嘶哑和喧哗的方式涌入。射出去的目光却不会纠缠——打开的老虎窗,令举目所见的只是季候:譬如天空的颜色和高度(广度),众星的位置和光芒的弧圈,鸟儿振翅的频率,它们变化中的羽色,云、雨、霓虹和风的长指爪。有时候,树梢也参加进来,上面残留些薄雪。在石库门这类现实得只剩下实用的市井建筑里,老虎窗由于开得过高而接近了想象。正好凭借着一点想象,老虎窗可以被退休的盆景迷做成袖珍的空中花园;可以被复员回上海无所事事的前通讯班长,改建为豪华的鸽子公馆;可以被那个五音不全地暗恋着歌舞老师的男孩,布置成排练和表达的戏台……连接想象的不过是一间狭小的斗室:蓝格子床单,折叠椅和梳妆台,镜子,代替马桶的痰盂;再就是摊放在夜壶箱上,由于过时而愈加时髦的《战地歌声》,其中一页的页边边上,早年的一溜钢笔行草,如今隐约可见其大概——“……被透过老虎窗的土星光芒快速一阅……”。

食用冰

冰像个夏日寻常的神话。冷冻设备还只是酷暑天里弄堂的传奇时,对冰的向往,会成为孩子们午间的热梦。这热梦经过了几番转折,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大概也是酷暑天午后,被已经成年的弄堂诗人演变为这样的弄堂诗行了:“……邻居们谈论着七十年代/哪里有电扇?更不用说/空调!――在那些夏日/井底的西瓜就代表幸福/放假的小女儿/浸在浴缸里听收音机……”——要是用冰块冰镇西瓜呢?要是边吃着冰镇西瓜,边收听半导体播送《较量》呢?那样算不算夏之极乐呢?——其实在盛夏里,冰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一觉醒过来,午后的孩子们就去买冰了。随便在肩头搭条湿毛巾,穿过晒得滚烫的人防工地,从新喜报遮覆旧标语的街角,朝几幢空置的小洋房拐过去,在躲藏进梧桐树稀疏阴荫的冷冻库门前,孩子们习惯了等待半小时,让斜阳令他们更符合被叫作大大小小的黑皮和黑炭。然后,他们每一个,都拿出一枚五分钱硬币,各自就买到了各自的冰,一大块!他们用湿毛巾包裹好冰,一路飞奔着飞奔着回家(谁也不愿意竟然在路上冰就化掉了)。抱着冰回到家,在湿毛巾外面,还会赶紧再为冰紧裹上一床棉被——三四个小时里,藏于棉被的这块冰绝对像一件临时传家宝,轻易动不得!——于是,嘿嘿,如同贬值后才想到拿出辛苦积蓄的存款来花销,等到那块冰无可挽回地一点点化开了,它才被不太情愿地打碎,含进星空下乘凉人嘴里。

责任编辑:夏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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