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的国文老师

2016-07-15 02:11浙江傅国涌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国文中学语文

浙江 傅国涌

民国的国文老师

浙江 傅国涌

国文不只是文学,它比文学更加宽阔,它触及思想,触及伦理,触及道德,触及哲学,触及其他所有层面。从民国早年春晖中学的课堂上可以看到,国文不只停留在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还要通向达尔文和卢梭。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民国时代中学国文教师课堂之外的平常生活,有诗,有酒,有昆曲,还有三五知己的惺惺相惜。

民国 国文 语文教师 课外生活

语言和制度是人类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两大创造,而语文教师手里拿着语言的金钥匙。

准确地说,“语文”应该叫母语。从晚清到民国,“语文”先是叫国文,后来变成了国语,今天叫语文。但无论叫什么,都是教母语,其实就是一个母语课。语文教师这个职业,本来是一个庄严、神圣的职业,在过去的中国,事实上也非常神圣;如果说今天不再神圣了,是因为母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知识点,被碎片化了。这是语文今天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碎片化。

第二个问题,我称之为狭隘化。语文原来是非常丰富的,它指向真善美三个维度,但是我们今天往往把语文狭隘化为文学,更多的时候只是把语文当作审美的,而忘记了它同时指向人类不同的精神侧面。

今天,无论是在我们公共生活中体现出来的,还是在我们课堂生活中体现出来的语文,都不是原本意义上的语文,都不是它本质的属性,都不是它应该有的那一个面目。所以手中拿着母语金钥匙的语文教师,在今天中国的地位,也远没有过去那样高,他们被限制在课堂,在一个非常狭隘的教学范围里面,而不再被赋予承担更重要的文化的功能。

前些年,我看过一个电视连续剧《血色湘西》,其中有一个镜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湘西那个地方,每年端午节都要祭屈原,那么谁有资格出来念这个祭文?不是掌权的,不是带兵的,不是有钱的,权钱势在这个时候是派不上用场的。能念这个祭文的,是当地最有影响的国文老师。这篇祭文要由他来念,这就代表了一种文化的尊严。语文,或者说母语、语言,本质上要体现尊严。它最内核的东西,是它的尊严。若是没有了尊严,这个语言就失去了任何的意义和价值。

可以这样说,一个民族最有尊严的部分,就在国文老师身上体现出来,这样我们才能理解《最后一课》,理解一个民族不再有机会学习自己母语的时候,他们的那种沮丧、失落、痛苦、忧伤。中华民族世世代代都把母语看得至高无上,因此我们才可以理解选入《古文观止》的那些文章,几乎已成为中国的象征、文化的代言,历代的读书人都要向这些文字致敬。这表明语言本身即具有超越性,它能穿透时间,而帝王的权力只能管一个时代。但今天语言已经被降低到一个工具性的角色,不再承担什么文化使命了。

当一个时代把语言的功能缩小、窄化为审美的一个维度时,我们已经把指向思想、指向其他精神维度的东西给忽略了。所以今天我们看到主流文化当中,流行的文体是“《读者》体”,尤其在高考作文当中,《读者》的文体成为被认可的首选文体。“《读者》体”是什么?我称之为“伪抒情”的文体,它带有一点小感触,一点小议论,一点小哲理,也就是“于丹体”。这个时代,语文的败化在文体中的表现,就是这种心灵鸡汤式的、励志的、矫情的、伪抒情的文体大为流行,里面是空的,外面用一种空洞的词汇包装起来,其实从里到外都是空的,传递着一种伪道理、伪伦理,都是伪的。其本质就是一个轻飘飘的假大空的东西。

但是,无论在怎样的时代、怎样的处境下,人还是可以有自己作为的。我想起一个画面,如果大家看过《围城》的电视连续剧,钱锺书笔下的“三闾大学”就是在这里拍的,这条长长的走廊,是民国早年的一个学校建筑,就在浙江上虞春晖中学里面,今天保存完好,已经成了文物。

当年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朱光潜曾经在这里教书,他有过一番美好的回忆。当年,朱光潜与丰子恺、夏丏尊、刘薰宇、朱自清等人,都是吃酒谈天的朋友,常在一块儿聚会。“我们吃饭和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慨,我最喜欢子恺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这段回忆, 呈现了他们在春晖的课余生活,那是怎样一种放松、自足的状态,他们聚在一起喝一点黄酒,或一杯清茶,一起聊天,就在这样的聊天当中,他们的作品都出来了。朱光潜在这里写出了一生中最早的美学论文,夏丏尊在这里开始翻译那本《爱的教育》,朱自清在这里写出了一些散文,他们都在这里开始了新的人生。特别是丰子恺,他画出了他一生中最早的漫画,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那幅“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人散后”的意境,几乎就是这帮老师在一起聊天之后的场景。当然他有艺术的想象,他们的房子都是湖边的小平房,还没有他漫画中那么好。

看到这幅画面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那个时代的中学老师,他们可以在这样一种放松的状态下,展开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环境?这是一个能给人尊严的环境,能给人自信的环境,能给人可能性的环境。

也是在那个时代,包括丰子恺在内的那一帮人,对他们所处的时代仍然持一种批判的态度。丰子恺的漫画中有许多对教育的批判,大剪刀像剪冬青一样将人剪成一样的高低,用一个模子铸造人。在那个时代,他们可以用那样的方式,直言不讳地表达他们的看法。

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里他们的尊严和自信。那个时代的社会空间给他们提供了可以自由地批判、想象、写作,自由地创造的可能性。在这种可能性中,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可能生可能,就像苹果树上结苹果一样,你不能在苹果树上结出个西瓜来。

回到语言。已故的捷克总统哈维尔在1988年底,处于困境当中时如此说:“言语是万物之始,言语是一个奇迹,因为它我们才成为人类。”所以我把语言看作是人类的第一个重大创造,它的重要性,甚至在制度之前。电影《一九四二》中有一句台词,我觉得很有意思,非常具有中国特色。蒋介石问河南省主席李培基,这次河南旱灾死了多少人,李培基的回答是:政府统计一千零六十二人。实际上死了大约三百万人。面对政府统计与实际死亡人数的落差,这个时候语言还有它的尊严吗?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从本质的意义上说,语言仍然是万物之始。

《圣经》里面,讲到上帝创造世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不是“做”,而是“说”。人类是从哪里来的?人类是“说”出来的。我曾经说人类有一个嘴巴,嘴巴有两大功能,中国人只用了一个功能,叫“民以食为天”,一个曾经历饥荒的民族,会强调吃的功能;但是在西方国家,在大多数发达国家,他们强调的是“民以说为天”。所以说言语是万物之始,也是从《圣经》里来的,是从上帝那里来的。

哈维尔继续说:“言词确实可以说是我们存在的根据,也是我们称之为‘人’的这种宇宙生命形态的本质。精神、人的心灵、自我意识、概念思维及归纳的能力、了解世界是一个整体而非只是我们的处所的能力、知道我们有一天会死亡以及在这种认知下继续活下去的能力——所有这一切不都是以言词为介质,甚或是由言词所创造出来的吗?”

这段话可能有点抽象,他常常用一种非常绕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想法,但是他一直都是围绕着语言这个轴心展开的。他是一个剧作家,后来成了总统,但是他本质上是一个剧作家,所以他想问题,都是从语言出发,他把语言看得非常重要。中国也有一位知识分子在一篇文章《从自由出发》中讲道:“在揭示一个人的人格时,语词可以是最弱的证据,也可以是最强的证据。它是最弱的,因为说假话、说大话是那么的容易;它是最强的,因为在某种特定的境遇下,一个人说什么、如何说、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当下就全部决定了他全部的命运。此时此地,语词即其人。”

说什么不说什么,多说什么少说什么,就是你全部的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所以语言的力量是最强大、最重要、最关键的,在特定的境遇下,它可以决定你的全部。

齐邦媛的回忆录《巨流河》,我在其中看到的是人性的干净、人性的纯粹,看到了家国天下,那种大动荡当中,人如何守护内心的干净和纯粹;也看到了我们母语的那种纯粹和干净,就跟天上的白云一样,没有任何的污染,没有任何伪抒情的部分。她几乎没有用抒情的笔调,说任何的事,都是用叙事,但是每一个叙事背后都带着真正的抒情。所以我们说,“抒情”不是一个贬义词,最多是一个中性词,但是抒情在今天会沦落为一种相当于贬义词的东西,就是因为抒情的过度和泛滥。

像《巨流河》这样的文字,其实就是保存了母语的完整性,保存了它尊严的那个部分,这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来的。齐邦媛感念民国的语文教师,感念南开中学的课堂。她在耄耋之年写出《巨流河》,这条河是从她的故乡,从重庆南开中学的课堂上。一路缓缓流过来的。她非常感恩,觉得自己有幸在南开中学读书,在那里度过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从初中到高中。

在《巨流河》中,她用大量的篇幅回忆中学时代,特别回忆到她的中学语文老师孟志荪。我认为他是民国时代具有魅力的中学老师,甚至超过了朱自清、夏丏尊、朱光潜这些名人。这些后来在各个领域成名的人,没有一生留在中学教师的位置上,而孟志荪完全具备学而优则跳出去的那种可能性,但是他一直留在南开中学,所以他成了一代又一代南开学子心目中的语文老师。许多南开中学的毕业生,在回忆中学时代的文字中,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位孟老师,这不是偶然的。他影响了20世纪40年代以前一代代的南开学子,我觉得,不妨将他看作是民国时代语文老师的一个标本。他在南开开过选修课,深刻地影响了齐邦媛、韦君宜等学生。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他的选修课可以一直开到高三。他在南开中学给高二学生开男女合班的诗选,高三开的是《词选》。这些自由选择的选修课,让齐邦媛一面准备考大学,一面日日夜夜在那里背诵诗词。

她说,孟老师在教杜甫诗的时候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着一股幽怨悲伤的情绪,久久难消。当她晚年写回忆录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她想到了当代人现成的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在“如此悲伤”的后面,却是“如此愉悦”,当年课堂给她带来的震撼,孟老师的选修课给她带来的那种愉悦感,一辈子都难忘记。

齐邦媛生于1924年,韦君宜生于1917年,曾在天津南开中学求学,晚年留下了一本回忆录《思痛录》。她同样记得在南开上高三的时候,孟老师以讲中国史诗为线索,从《诗经》、楚辞一直讲到宋词,每一个单元都选名作来讲。她当时很惊讶的是,孟老师竟然用《西厢记》里的句子来为《诗经》做注脚,还告诉她们《关雎》《静女》……以至《山鬼》《湘君》《湘夫人》,其实都是情诗。

那个时候,这种解读对于一个高中的女生来说,无疑是非常震撼的。韦君宜后来成了一名作家,孟老师课堂上给予她的一些启发,恐怕已超过一般四平八稳的课堂的知识传授,其中有生命内在的呼应。

孟老师在南开中学待了大半生,他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是主编了南开的国文教材,蒋介石最欣赏的曾国藩、王阳明,他可以不予理会,他们的文章他可以不选或少选。

他的课堂也让许多学生难忘,有一位学生回忆,他讲庄子的《逍遥游》,开篇就说,孔子抓住一个“仁”,孟子抓住一个“义”,庄子什么都不抓,但他拥抱了全世界。这么几句话,就可以把学生带到先秦时代,带进庄子《逍遥游》的世界里去。他讲“诗言志”,拿刘邦举例子,他说刘邦是个泼皮,当了皇帝神气活现,三句话就把市井无赖的心态暴露无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什么是诗言志?刘邦的诗就是一个泼皮无赖打天下成功做了皇帝以后的“志”。

他的课堂是很受学生欢迎的,他用自己的语言来解读中国的经典,解读中国的古诗。不光是南开中学,也不光是孟志荪,在那个时代,在很多学校,国文老师都有极大的自主权。

在北师大附中,有一位老师叫夏宇众,他的一个学生孙念台(曾经是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主任)回忆,夏老师当年给他们开了一门“文学文”选修课,还有一门“学术文”选修课,既有侧重文学的,也有侧重学术的。

翻译家许渊冲回忆自己在南昌中学读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汪国镇自编讲义,给他们开了一门文字学选修课,高二时又开了一门文学史选修课。

这些后来学有所成的学生,晚年回忆中学时代,之所以会想到这些选修课,就是因为这些选修课开阔了他们的眼界,真正给他们带来了启迪,甚至给他们提示了未来的方向。

人的回忆是一种筛选,它带有极大的选择性。开选修课,在那时中国的校园里并不稀罕,春晖中学有一位学生钟子岩回忆,夏丏尊给他们选用了文言的教材,其中有庄子的《逍遥游》、墨子的《节用》、司马迁的《项羽本纪》、陶渊明的《田园诗》,还有《木兰诗》《孔雀东南飞》和杜甫的《石壕吏》等。更重要的是,夏老师向他们介绍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易卜生的《娜拉》等世界名著;甚至将达尔文的《进化论》、卢梭的复返自然说和《民约论》、莫尔的乌托邦思想、尼采的超人哲学、叔本华的悲观哲学、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说等都介绍给他们。

毫无疑问,他在春晖学生面前呈现了一个非常庞杂、非常丰富的多元的精神世界。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中国,他已经把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说和尼采、叔本华一起告诉了中学生,这在当时是需要勇气和眼光的。当他在课堂上把各种学说、各种哲学、各种思想介绍给学生的时候,他也是平衡的。

国文不仅是文学,它比文学更加宽阔,它触及思想,触及伦理,触及道德,触及哲学,触及其他所有层面。有人说,语文是元学科,它要比数学和其他的学科更加核心,因为离开这个学科,你就没有办法来表达其他学科的思想。数学的思想、物理的思想,同样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离开了语言,数学的思想也表达不出来。后面派生出来的这些学科,都是从这里来的。语文是最初的学科,它是起源的学科,所以不能停留在审美的一个侧面,审美只是它其中一个重要的侧面,同时它指向善和真这两个侧面。不是向着善和真的母语,是残缺的母语,是不完整的母语。从民国早年春晖中学的课堂上可以看到,他们并不止步于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还要通向达尔文和卢梭,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向度。

课堂如同舞台,事实上也是舞台。老师上课也可以有表演性,有如同舞台的效果。

上海中学有一位老师叫张咏春,希望大家读书,要心到、口到、手到、脚到。心到、口到我们很容易理解,手到也可以理解,脚到就让人纳闷。其实,这也是他对自己课堂的一种总结。他属于动作派,讲课文的时候,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有一次讲到光绪皇帝看到慈禧太后惧怕的样子,眼直,脸青,手颤,脚抖,他在台上表演,学生就在那鼓掌,历久不绝。

这堂课给学生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几十年以后,有位在台湾名叫程月初的学生,不仅回忆了这个片段的细节,而且记住了这位老师的姓名。一个学生一直记得老师的姓名,其实挺难的。我觉得那些被记住的老师,之所以没有被学生忘记,或者是因为某些片段,或者是因为他们的某一句话、某个神态。我有时候想,完美的课堂不是好课堂,因为世上没有完美,如果有完美,就是假的完美。公开课模式是一个坏的模式,不是说公开课坏,是模式坏。一个好的东西,它成了模式就会像一座坟墓,一个人坐在那里久了,也成了一个坟墓。

公开课模式要提倡完美,提倡滴水不漏,提倡环环相扣,提倡精确到分甚至到秒,提倡大量的时间去准备,甚至不断地去演练、去试讲,请人提意见、修改,最后拿出来在众人面前表演。但是,这在日常的课堂中是不可复制的,你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准备吗?真正的好课堂,它是有点随意的,甚至是有点散漫的,带有一定的即兴,带有一定的不可预测性。今天你不知道到课堂上会得到学生怎么样的回应,他们的回应会勾起你的哪些想象、哪些思想,然后再往前推进,这个过程是不可预设或设计的,所以我说,真正的好课堂,具有不可设计性,它不是事先精心设计出来的。我的意思不是说不需要备课,但是备课不是设计,不是把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到位。我看民国时代的学生回忆他们的老师时,几乎没有看到过,他们会记得某一堂课上得多么的完美,而都是在随意当中,在对话互动交流当中,激发出彼此新的生命热情。

因为课堂跟其他东西不一样,它是相互的,不是老师一个人在那里讲,而是学生跟老师共同完成的一个过程。这个共同完成的过程,它有很多不能事先预料到的因素。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带有更大的随意性,就有可能激发更多的可能性。学生的可能性大于老师的可能性,只有他们被激活了,这样的课堂才是好课堂。学生记住某一位老师,往往不是他设计得多么好,把某一个环节做得多么完美,恰恰是他的某一个动作、神态、表演。就像张咏春,把光绪帝看到西太后那种神态,用了四个表情,手脚并用,还有眼睛和脸,呈现出来,学生就全明白了,当场给老师鼓掌。他们认为在这个课上,找到感觉了,这个感觉是从表演中来的。课堂上的表演承载着更丰富的信息,往往是用语言本身无法表达的,也是语言的延伸。

在这种相互关系中,老师的这种表达,给学生带来很多满足、很多新的看法,他们未必能很清晰地说出什么,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老师这样上课给他们内心带来的愉悦。我们前面提及,齐邦媛用“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来回忆老师的课堂,其实这里面包含了情感的因素。课堂是带有情感和生命的,是有气息的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所以,我们可以看见,课堂是可以走神的,是可以离题万里的,并不一定都要紧扣上课的内容。北师大附中有一位国文老师叫董鲁安,这位董先生是1919年5月4日那天被抓起来的大学生之一,他擅写旧体诗,长期在北师大附中教书。在他众多的学生中有个张维,后来成了力学家、两院院士,回忆董先生当年给他们的印象是个乐观派、名士派,非常潇洒,讲起书来慢条斯理,一板一眼。讲文章、念诗词时,到了精彩段落和句子,时常坐在讲台椅子上,自言自语起来,说“妙哉妙哉,妙不可言”一类的话。有的时候讲得出神,就给学生们讲一些离题很远的趣闻,他的课深受学生们欢迎。高一的时候,有一次讲着讲着又走了题,高才生林津悄悄议论:“又神聊啰!” 后来他自己讲着讲着走神了,离题远了,他就会问:“林津,我是不是又神聊啰?”他就是以这个话来打趣。“又神聊啰”成为一句口头禅,但是没有学生说他的“神聊”不好。

我因此想,上课是可以“神聊”的,尤其是语文老师,更有神聊的权利和资格。如果一个老师太严肃,从不神聊,不一定说他不是好老师,但是这个老师在生动上就打了个折。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一般性知识的重要性,真是大大地降低了。有人开玩笑说,钱锺书如果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他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还有什么用?我们上网查一下就可以了。意思就是,当网络时代的检索功能强大到任何一个关键词输进去,一定可以出来几十条、几百条甚至上千上万条的信息,人们对知识的要求,其实是非常低的。这个时代需要的已经不是简单的现成知识,而是知识以外的东西,比如说方法、视野、思想,比如说想象,尤其重要的是在知识之外,能激发出新知识的生命碰撞。

我们通常所说的“知识”就是已知的认识,并不包含未知的知识,那已知的知识,网上全有,我们的课堂只是不断地重复已知的知识,显然是不够的。已知的知识,必须在生命与生命的交互中,成为有关联、有系统、重新排列组合过的一个知识系统。或者说通过老师对已知知识的个性化讲述,可以激发出更多探求未知知识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在你自己的身上,就是在你所教的学生身上,激发出这种可能性,也许在一个学生和两个学生身上,至少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课堂的重要性,或者说课堂的核心价值在哪里?它不在于你去传承和讲述已有的知识,而是去激发创造未有知识的可能性,让这些已有知识成为一个材料和触点。人类因此才有可能一代一代更新,这个世界才是在流动的河流当中,而不是一个静止的河流。“又神聊啰”,只是让课堂变得更生动,更有活力,而不是枯燥乏味的单纯的知识授受。

什么是好老师?说到底,一个好老师就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师。什么是好课堂?一个有故事的课堂就是一个好课堂。什么是好学校?一个有故事的学校就是好学校。如果校园里面,只有一板一眼,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了值得流传的八卦,没有了让人津津乐道的段子,这个学校就是缺少生气、活力的学校。

此时再来看看那个老师会在课堂上神聊的时代,师生之间可以这样轻松诙谐地说,“我又神聊啰”,这样的时代至少是一个可爱的时代,是充满张力的时代。

于光远当年在北京三中遇到一位语文老师张苏,他不仅给他们讲选入课文的鲁迅作品《秋夜》《孔乙己》, 也给他们讲当时并没有选入课文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和《药》,就是张苏老师在他面前展开了鲁迅的世界。历史学家赵俪生回忆在青岛胶济铁路中学读书,有位语文老师修古藩大量地将鲁迅、周作人的作品,以及翻译的作品,印成油印的讲义。他的老师还推荐学生订阅了跟鲁迅有关的、当时的两个文学刊物《沉钟》和《骆驼草》,引发了他最初对文学的兴趣,虽然他最终并没有成为作家。老师印发的油印讲义、老师推荐订阅的文学期刊,等于给他打开了一扇窗,给他提供了一个未曾见过的更大的视野。我常常想,老师能给予学生的,首先不是知识,其次也不是知识,第三才是知识。第一是视野,给他们打开一个视野;第二是给他们一个路径,或者说方法,即引导他们怎么样去读书;第三才是知识,因为现成的知识,他完全可以从别的渠道获得,不一定要你搬给他。老师不是搬运工,老师是点亮学生那盏灯的人。

施雅风是中国冰川地理学的开创者,中国科学院院士,南通海门人。他回忆当年在海门私立启秀初级中学遇上了一位老师陈倬云,要求他们对有些文章要琅琅上口,念读多次能背下来为止。老师还会把著名小说里的某些章节,选出来一部分,印发给学生阅读,并且示范为学生写社会上礼尚往来和其他公文的应用文,这些都给初中生施雅风带来了影响。

大量学校因抗日战争迁到西南、西北,四川三台的国立十八中,有位高中国文老师傅庚生,原是东北大学的教授、研究杜甫诗的专家。那时十七岁的张思之,后来成为在国内外具有深远影响的律师。他回忆傅庚生给他们讲李清照的《声声慢》,精细入微地解读“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一连串的叠词,从寻到觅,从觅到冷,到清,到凄,到惨,到戚,把人的感受,从外到内,一层一层推进,把汉语的精妙之处,把人性中的那一种脉动,内心深处最微妙的体验都解读出来。他听得入迷,六十多年后仍记得清清楚楚。

2005年我请他回忆过去的中学,他写了一篇文章,开篇就把这堂课完整地写出来,老师说的话,那些具体的细节,老师当时的手指头怎样摁这个讲台,他都记得,这堂课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对宋词、元曲保持着终生的热爱,他在法庭上的辩词追求语言之美,而不仅是法的、思辨的、逻辑的,因此读他的辩词,不光觉得有力量,有法的力量和逻辑的力量,而且有审美的力量。在四川三台的那一堂课,是他生命深处的一堂课,这堂课让他爱上了宋词,也爱上了元曲,爱上了母语之美,潜移默化,浸润他的职业生涯。

一堂课,一首宋词,成全了一个学生一生的光荣与梦想,这是老师想不到的,也是学生想不到的,但是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这一堂课给他整个人生带来的影响,真是难以估量。所以,他几乎记住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细节是生命,细节是沉淀下来的生命,细节是不会过去的生命,没有细节就是苍白的、模糊的、抽象的,有了细节,曾经的记忆就会复活。

站在民国课堂里的,不乏有魅力的老师、有故事的老师、有细节的老师,有可以八卦的老师。在重庆南开中学有一位“一点师”陶光,有个学生写了一篇作文,开头第一句话说:“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他在“远远的”后面加一个逗号,这个句子变成了:“远远的,东方,太阳正在升起。”一个逗号,就让这个句子整个都改变了,这个句子就成了一个有活力的句子,不是一个沉闷的、平铺直叙的句子,而是一个有魅力、有味道的句子。汉语有的时候是如此的奇妙。陶光毕业于清华大学,是俞平伯的学生。

韦君宜在天津南开女中初中三年级的国文老师是徐凌影, 原来做过记者和报纸副刊编辑。她教她们学着写课堂命题以外的文章,用笔来直抒胸臆;还领导她们办了一个《嘤鸣》月刊。我不知道韦君宜后来成为作家,跟这位女老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一条神秘的线索,这条线索连接着作为初三学生的韦君宜和作为作家的韦君宜,连接着她和徐凌影老师。所以,她到晚年还能回忆起这位老师。

当时在很多学校,都有类似的月刊或者壁报,都是在老师的指导下学生自办的。重庆南开中学的壁报是很有名的,浙江丽水碧湖镇上的省立联合中学,壁报也是很有名的。少年时代的金庸在壁报上写了一篇《阿丽丝漫游记》讽刺训导主任,后来就被开除,转学到了衢州中学。衢州中学也是在一个叫石梁的乡下,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办了一个刊物《驼铃》,用粗糙的土纸印刷。那时,浙江的《东南日报》有个副刊叫“壁垒”,衢州中学有一批国文老师经常发表文章,包括王西彦、袁微子、陈康白、陈友琴、曹百川、张厚植、方光焘、屠伯和、何植三等,这个国文教师群中,后来有人成了语言学家,有人成了作家。金庸在衢州中学读高二、高三的时候,也在这个副刊发表过几篇文章,《一事能狂便少年》《人比黄花廋》,恐怕就跟这些老师有关系,至少老师会有示范的作用。

那个时代的教育是一种开放的教育,是给学生提供可能性的教育。看看那个时代的校歌,有许多出自国文老师的笔下,如:“雁山云影,瓯海潮踪,看钟灵毓秀,桃李葱茏。怀籀亭边勤讲诵,中山精舍坐春风。英奇匡国,作圣启蒙,上下古今一冶,东西学艺攸同。”

温州中学的校歌是朱自清先生写的,他曾经在这里教国文,影响了马星野等莘莘学子:“喜胸涤桃浪,眼豁衡云,环洲竹木自欣欣,弦歌不染尘氛。况赢得船山绝学,刚直清标,湘绮雅文,先贤遗教尽沐熏。世变正纷纭,愿诸君做中流砥柱,宏德业,矢公诚,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这是衡阳船山中学的校歌。

我看到民国的校歌,几乎都是从身边看得见的山水写起,然后提出学校的精神。每一个学校都强调自己的精神。短短的校歌,经过长久的岁月淘洗也不过时,照样是新鲜而有活力的。透过这些活着的校歌就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学校,看到执笔写校歌的老师。那时候,在中小学的讲台上有过石评梅、庐隐、董鲁安、朱自清、夏丏尊、朱光潜、夏承焘、王季思、钱南扬,还有钱穆、叶圣陶、老舍这样的人。石评梅、庐隐都是“五四”后冒出的女作家,是北师大附中的国文老师,钱穆、夏承焘、王季思、钱南扬等都成了一代学者。

与那些在各自专业上出类拔萃、离开中小学讲台的名家相比,更值得留意的是孟志荪、陶光、夏宇众、陈适他们,一直在从教的国文老师,我更看重他们的作为和选择。老实说,他们跟整个知识界处在一个水平线上,论知识修养并不低于同时代的其他人。在公共生活方面,他们跟整个社会是接轨的,不是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他们对于时代的问题是有感受的,或者有呼应的。一句话,他们跟当时的公共生活并不隔膜,中间并没有一堵墙把他们隔开。我们看到前面列举的这个名单,许多人都是从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变成了大学教授,可见那个时代,社会的上升通道还是畅通的,只要一个人达到了某种水平,还是可以实现正常的社会流动的。

那个时代的国文老师,为什么可以保持他的职业尊严、职业自信?原因就在于整个社会对这个职业群体是尊重的;反过来,这个职业群体也能通过自己的服务影响时代、影响社会,这是一种良性互动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可能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呈现出多姿多彩。

陈适是从我的故乡浙江乐清出来的一名国文老师,一直都在中学,很有典型意义。他是夏承焘的弟子,不仅编写过《中学生作文正误》《青年作文读本》这样的读物,而且早年出版过散文集《人间杂记》《雁宕十月》,商务印书馆的“国学小丛书”中有他的著作《离骚研究》,这些他业余的文学作品或学术著作,可以看出他大致上处于一个什么水准。

1936年鲁迅去世以后,他献上的一副挽联,可以看作是他参与公共生活的一个案例——

译死魂灵竟成恶梦,归化十月;

作自由书长留热风,去无二心。

那一刻,他想到了鲁迅的作品,或鲁迅翻译的作品,或鲁迅编的杂志,以此表达他的哀悼。

回到前面我们说过的春晖中学。当那些老师聚在一起,会有这样丰满的课余生活,放松的生命状态、生活状态,他们一起喝茶,喝黄酒,吃花生米,其实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生活。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不光画出了他们生活的一个场景,更是一种美好的人生境界。我们看到,他们无论在私人生活中还是公共生活中,都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生命状态,也是因为他们的职业自信和职业尊严得到了满足。反之,如果没有这样的生活状态或生命状态,那是因为他们的职业没有尊严,就如母语没有了尊严一样。手握母语金钥匙的国文老师,他们在课堂之外的精神生活就更为重要。

“一点师”陶光课余爱昆曲,也喜欢写旧体诗。学生孙开远回忆,1944年一个风雪严寒的上午,上国文课,陶光老师讲完一段文章以后离下课还有几分钟, 闲聊说昨夜为乡愁所苦,通宵不寐,闻击柝声,益增凄恻,遂成《竹枝词》一首:

十载伶俜念玉京,一声凄恻诉衷情。水流花谢太难凭,忍还听彻短长更。

其实不是什么乡愁所苦,而是佣人在给他换棉被的时候把他的新棉胎换走了,换了一床不保暖的旧棉胎给他,那天晚上他冻得彻夜无眠。但是他不知道是棉胎被换走了,挨冻被转化成了美丽的乡愁,写出了这首诗。

那个时代一个中学国文老师课堂之外的平常生活,有诗,有酒,有昆曲,有三五知己的惺惺相惜。北师大附中的夏宇众老师爱诗,曾写出这样的诗句:“出溪始知河伯陋,弄潮今见舵师能。” 正是他当年给高一学生开“文学文选修课”,讲到诗,还鼓励同学练习作诗。孙念台写了五言“咏菊” 呈交,他写下八个字的批语:“髫龄得此,殊属不易。”他鼓励了这位学生,使他一辈子保留着写诗的爱好,“文革”最艰难的时候也靠写旧诗来排遣自己胸中的愁绪。有时候把这些旧诗交给老师,夏宇众还说了一句话:“你一个学理科的人居然还能写旧诗。”他早已忘记这位学生正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作 者: 傅国涌,当代著名学者,自由撰稿人。著有《金庸传》《百年寻梦》《叶公超传》《追寻失去的传统》《1949: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等。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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