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华文作家的跨国婚恋观和主体性构建
——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到《美国情人》

2016-07-15 02:11美国鲁晓鹏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跨国华文华裔

美国 鲁晓鹏

女性华文作家的跨国婚恋观和主体性构建
——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到《美国情人》

美国 鲁晓鹏

华裔女作家经常大胆探索性爱的尺度,描述跨国、跨族性爱,强化女性意识。她们作品里的女性是“大女人”,是生活中的主体。相比之下,似乎华人男性作家少有涉及跨国语境的题材,缺乏对全球化时代的华人男性的主体性的刻画。本文以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卫慧《上海宝贝》、虹影《英国情人》、吕红《美国情人》、贝拉《魔咒钢琴》等为例,探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对于跨国恋情文学阐释中的异同。

华裔女作家 女性意识 跨国恋情

全球华文文学包括中国境内的中文文学和在海外用中文写作的作品。当一个作品在中国境内产生和流传,华文文学和中国文学是相同而重叠的。然而,海外的华文作品则不等同于中国文学。海外的华文文学与传统的中国国籍存在着不对称性,国家、疆界、语言、身份认同不再是同型和同质的。应当说,全球华文文学或海外中文文学对民族、国家、身份、历史和中华性的刻画有了更多的途径和方法。在全球化时代,一个作家的身份认同,一件作品的国籍变得更加模糊。多元性、跨区域性、跨国性是当今华文文学愈加明显的特征。

华文作家不等同于中国作家甚至华裔作家,华文作家包括在世界各地任何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全球华文文学所构造的身份认同是超越国家疆界的泛中华性,它不仅仅构建中华主体性,而且打造包括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和海外的主体间性。在世界华文文学里,中华主体性可以更恰当地理解为泛中华主体间性,这类作品的内涵溢出了现代“民族国家”的疆界和范围。

本文旨在探讨跨国语境中的女性华文作家对于性别、性爱、主体性的建构。华裔女作家经常大胆探索性爱的尺度,描述跨国、跨族性爱,强化女性意识。她们作品里的女性是“大女人”,是生活中的主体;而她们小说里的亚裔男性有时被弱化,变成少有作为、羞涩的小男人。相比之下,似乎华人男性作家少有涉及跨国语境的题材,缺乏对全球化时代的华人男性的主体性刻画。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1992)、卫慧的《上海宝贝》(1999)、虹影的小说《英国情人》(2003)、吕红的《美国情人》(2006)、贝拉的《魔咒钢琴》(2007),都描述了华裔女主人翁与白人男性“他者”的爱情经历,是这类小说建构女性主体的代表性文本。在这些文本中,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二元逻辑被化解、演绎、包装为东方女子和西方男性之间的跨国恋情。

这些作品都涉及跨国爱情并描写亚洲女主人翁与欧美男性情人的关系:《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的欧洲情人,《上海宝贝》里的德国情人,《英国情人》中的“英国情人”,《美国情人》顾名思义,《魔咒钢琴》里的东欧犹太情人。所有这些小说都讲述了一女两男的三角爱情关系,华裔女子是这个三角的中心和主导。一方面,她有一位中国丈夫,或前夫,或未婚华裔恋人;另一方面,她遇到一位欧美情人。随着故事的发展,女主人公做出一个抉择。在和欧美恋人交往的过程中,华裔女主人公意识到她现在或以前的中国恋人的多种不足:缺乏绅士风度,乏味性无能等;而欧美男性恰恰拥有中国男性缺少的品格和气质。其中几部小说用浪漫乃至夸大的笔调美化白人男性,女主人公的婚外情或多角恋爱增添了小说内容的刺激和浪漫。

吕红的《美国情人》似乎用反思的笔调讲述了华人女性与“美国情人”的微妙关系,揭露了“美国情人”的双面性和不可靠,从而质疑“美国梦”的完美性,代表了新一波更成熟的华文文学。这类作品不再一厢情愿地塑造成功的移民经历,不再把作为“他者”的欧美男性浪漫化、理想化,而是多维度地探索中西的文化差异和身份认同。《美国情人》较为贴切地表述了美国社会的广阔内容,具有多面性和矛盾性。新移民的身份认同也变成一个更复杂的过程,而不是简单地接受和拥抱欧美男性所代表的文化、文明、权力和政治。

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是早期轰动一时的华文小说,它讲述了一位中国大陆女留学生在美国纽约的奋斗经历。小说的叙事者、女主人公周励反复强调她找到了一个蓝眼睛的、善良的欧洲情人。她用近乎拜物狂式的语言赞美她的白人情人和未来的丈夫:麦克“给了我一种真正男性气质的刚柔相济的温暖”。她带麦克去中国大陆旅行时,小说写道:“在我的可爱的祖国的上空,处处都有麦克那豪放动人、无忧无虑的笑声。”“伏尔泰说:上帝赐给人类两样东西:希望和梦想。麦克──我的蓝眼睛的欧洲小伙子,你的心地像水晶般的透明善良!”欧美情人给了华裔女性从她的前夫那里得不到的快乐,传统的中国父权文化的缺点显而易见。

卫慧的《上海宝贝》虽然不是海外华人文学,但跨国恋爱是小说的一条主要发展线索。小说的女主人公Nikki,也叫Coco,有两个情人:中国情人天天和德国情人马克。天天因为吸毒而阳痿,德国情人马克却被描写为健康、性功能超强的男人。

贝拉的小说《魔咒钢琴》讲述了一个中国女人和犹太钢琴演奏家的跨国恋情。在书的后记中,贝拉写道:“我是一个白日梦者,一个爱情至上主义哲学的信奉者,正是通过编织各种乌托邦式的梦境,把一个中国女人‘爱的宗教’传递出来。”“我会一如既往地远离文学圈,却与圣洁的文学天使越来越近。是的,高贵,不仅是心灵和气质,也是我坚守的文学品质。”显然,贝拉旨在刻画“高贵”的人物。她笔下的人物,一个是红军后代,新四军女战士李梅,另一个是历经磨难的波兰裔犹太钢琴师亚当。李梅有个中国未婚夫,红军后代的赵克强,而亚当是已婚之夫。小说这样写道:

“梅,你是上帝派来的东方女神,我爱你;薇拉曾使我获得神圣的救赎,而你给了我爱的激情,激情,知道吗?……你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梅,我的宝贝,让我拥有你……”亚当把李梅搂在怀中,然后双双又滚落在琴旁的厚地毯上。

虽然李梅在那刹那的瞬间,眼前闪过她的未婚夫赵克强的影子,但很快就被淹没在爱的热烈之中了。

异国恋人之间的吸引力短暂地超越了道德规范和婚姻约束。以上三位来自上海的女作家——周励、卫慧、贝拉似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以东方女性和西方男性之间的异国恋情展示东方与西方各自的文化特征、价值观念、社会风貌。她们小说中的东方女性对白人男性的爱慕情结似乎也暗示了一定的价值取向。

《魔咒钢琴》里的跨国恋情背后有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二战”时期,上海成为两万犹太人的避难所,上海的宣传部门和上海电影集团有限公司正在与美国影人合作,把这部小说搬上银幕,拍成电影。他们说,把这个发生在上海的故事拍成电影是他们的“历史使命”。这部小说被官方看好,成为一部光亮的“主旋律”作品。它讲述了一个浪漫的、美好的跨国恋爱故事,并引发了一轮全球化时代中西方文化的合作。红军、新四军、上海、中国现代史、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西方古典音乐、欧洲、美国,被这部洋洋大作巧妙地联结在一起。

旅英华裔女作家虹影的小说《英国情人》叙述了一个在中国发生的跨国恋爱故事。著名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侄子裘利安·贝尔来到中国工作,他认识了青岛大学系主任夫人闵。闵是有夫之妇,但是机会到来时,她与“英国情人”裘利安相恋,并发生婚外情。小说把中国女人自我东方化,她掌握着东方性爱的秘诀,使得英国情人得到极大的满足。小说原名《K》,取材于凌叔华的故事。为此,引发了凌叔华和陈西滢的女儿陈小滢与虹影的一场官司,陈小滢抗议小说中露骨的性爱描写,认为是“侵犯先人荣誉”。

吕红的《美国情人》与上述小说的笔法有很大不同。女主人公芯与她的中国丈夫刘卫东的关系紧张,最后离婚。她与美国男人皮特相识、相爱,但是小说并没有把这段跨国姻缘理想化,皮特最终还是离开了芯,导致了这段恋情无疾而终。作为他者和西方文化化身的皮特,最初对东方女性芯具有一定的“神秘性”和吸引力。小说如此描写他们的第一次交往:

临到公寓楼前,皮特敏捷地跳下车,为芯拉车门,温柔地牵扯她的手,呵护她下车,送她到门口。你的头发真美!他轻声赞叹。

西方男人天生的幽默感,自然流露的温情细腻,给她留下最初的印象。

显然,西方男性的绅士风度给了来自中国大陆的女性一个好印象,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也就此不断发展。但临近小说结尾,芯对她从前的美国情人皮特却有了这样的全面思考和评价:

从前他似乎拥有的很多,却又空落。对人生,他认真过也游戏过;对女人,他迷恋又迷失,尽管他是女人最体贴温馨、浪漫无比的情人。但面对各种诱惑,就像爱吃巧克力的,被甜蜜优裕宠坏了的男人——不,是男孩!心理学家说,男人或多或少都会这样有的心理:害怕成长,沉溺于自我,不愿面对矛盾的现实,有时候就好像无知男孩一般,逃避女人的认真和执着。责任感似乎令他承受不了,有畏惧感。

吕红似乎没有重复东方女性与西方男性之间二元对立的老程式。“美国情人”和任何国家的情人一样,有他的弱点、不可靠性,不是完美无缺的人。

女主人公“芯”的名字寓意深刻。小说讲述了一位华裔女性移民美国的心路过程,即关于“心”的故事。《美国情人》气势恢宏,社会内涵丰富,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尽在笔下一一描绘出来。作者文笔细腻而优美,心理描写惟妙惟肖,娓娓动人。它是这类海外华人文学的典范和力作,也是当代华文女性小说创作的一个鲜明例证。

小说里有大量的景物描写,而外在景物与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紧密关联。旧金山是一个烟雾迷蒙、千姿百态、充满魅力的海滨城市,作者常常能以其特有的生动笔调勾勒出这座城市的风貌和人物心理。作者如此描述女主人公路过旧金山市区跨美金字塔时的感受:

记不清多少个夜晚,芯下班路过金融区,踏着星空下闪着细小光泽的路面,便会回忆初次走过金字塔的情景。幽暗路灯下踩着自己身影踽踽独行,茫然而又果决,去寻觅不可知未来的那个寒冷的深秋。

那年Halloween(鬼节),芯怀着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兴奋和初识的几位朋友一起去旧金山广场,看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装鬼弄神,或唱或跳,群魔乱舞。那是刚来旧金山寻梦的第二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脚,会落在何处;心,会落在何处。就这么大大咧咧硬着头皮来了……怎么说呢,拣好听一点的讲,是闯荡;说穿了,就是漂泊。

这是一位华裔女子初到美国打拼的感受。她满怀个人奋斗的志向,但具体的生存状况却是漂泊不定。临近小说结尾,经过多年的努力和磨练,主人公芯终于在美国拿到“身份”(绿卡,永久居留证),她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也是在小说的这一节的开始,作者再次通过描写旧金山的风土人情来分析芯的心路历程。吕红的文笔还是那么引人入胜:

烟火是从海滨的愚人码头发向夜空的。

伴随着一串巨响,五光十色的烟花在深蓝的背景中绽开时分,芯在小屋里敲电脑。探身从二楼窗口看去,西天上荧光闪闪。璀璨光斑及人潮的喧闹隐隐拨动心弦,芯随意披件外套出门,朝海滨方向而去。绚丽夺目的烟火在旧金山北岸哥伦布大道两侧,成双成对地升起,绽开。越来越密集、热烈。人群在欢呼,有夫妻结伴观看的,有父子或母女同行的。此情此景再次触动她心中那最柔软最感伤的一处,真不敢想象,当一个模样个头声音都认不出来的孩子来到身边,是什么感觉?

梦想到底还有多远?

作为母亲,芯很久没有见到留在国内的女儿了,她感叹人生的遗憾和悲欢离合。海外游子有着与中国割不断的亲情,这种情感上的联系永远不可能消失,而且会与日俱增。在芯追寻美国梦时,她在情感上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热闹的节日期间,看到别人结伴出游、万家团圆的时候,更感到漂泊他乡的孤独。

总体来说,华裔男性小说对跨国恋情的描写要少一些,也没有华裔女性作家大胆和深刻。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部著名的华裔小说是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小说被改编为电视剧,在中国大陆热播。小说主要讲述男主人公王启明和他的妻子郭燕以及华裔女老板阿春的故事。《北京人在纽约》没有着意刻画亚洲男性在美国的跨国恋爱经历。小说对纽约的描写是双向的:“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在小说的“前言”,成功的新移民、“外商”曹桂林解释他写小说的冲动,他要讲述移民过程给他造成的“内伤”。

21世纪前后,中国大陆出现了所谓的“美女作家”现象,来自上海的卫慧便是美女作家的佼佼者;随后又产生了所谓的“美男作家”小说。江南才子葛红兵的小说《沙床》是美男作家的开山之作。小说的男主人公诸葛与许多女子产生恋情,其中包括在中国的外国留学生(日本留学生Onitsuka,美国留学生Anna)。但是这两段异国恋情在小说中的篇幅不长,这些外国情人也不是小说里的主要角色。对于小说情节的发展和男性主人公的主体构建,中国男性与外国女性之间并没有形成至关重要的关系。男主人公并没有将那些外族女性“她者”理想化,没有将她们奉为文明、浪漫、摩登的化身而追求和占有。

男性作家有待共同进一步探索写作途径,一道推进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和繁荣。

作 者: 鲁晓鹏,印第安纳大学布鲁明顿校区比较文学系博士,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比较文学系学士。现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比较文学系教授,兼任东亚研究、批评理论、表演研究和电影研究等系所中心教授。

编 辑: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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