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彻夕阳近翠屏”
——读车前子的诗集《正经》

2016-07-15 02:11上海翟月琴
名作欣赏 2016年16期
关键词:车前子诗集祖母

上海 翟月琴

“敲彻夕阳近翠屏”
——读车前子的诗集《正经》

上海 翟月琴

《正经》是车前子继《纸梯》《散装烧酒》《像界河之水》和《算命》之后的第五部诗集,尽管这本诗集延续了车前子一贯思考的问题,但显然与之前戏谑调侃、自我嘲讽的姿态语调不同,《正经》更像是正襟危坐、款款道来,显得慎独与肃静。

车前子 《正经》 “祖母之针”

车前子的诗集《正经》,近日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继《纸梯》(1989)、《散装烧酒》(2009)、《像界河之水》(2010)和《算命》(2016)之后,这是诗人的第五部诗集,收录了其2011至2015年间创作的诗。读罢这本时间之书,仿佛听到寒夜里寺院的晚钟响起,有清人侯铨《南屏晚钟》中“敲彻夕阳近翠屏”的意蕴。夕阳未远去,倒是留下亘古而悠长的声音,时时敲醒生灵,留意在生命、传统与历史的幽暗处,也会有一线光束扫过。

《正经》里,穿针引线、手持念珠的祖母形象,铭心镂骨。诗人凝注祖母手中的针,“祖母之针被一块磁铁吸引表面”。“祖母之针”隐喻的是历史文化记忆,可却被磁石吸附了去,化为博物馆里的展品。在博物馆里,埋藏心底的珍宝,任由过客匆匆一瞥,留下几句漠不相关的议论。这感觉像是一场浩劫,“吸”的动作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暴力,它掠夺走了每个人不愿割舍的记忆。洗劫一空之后,即便是内心温存的零星片断,也如若鬼影闪烁,难以把握。祖母年迈的身影碾过寸寸时光,无声地从眼前经过,又远远地站在天堂回望人间:“祖母站在面前,望着我,/她往手腕缠绕念珠,/仿佛滴水,/包圆天光云景,/源源不断,敞开内壁,/抵达顶上的心。嘀嗒,走了。我知道她回到那里。/我也不是对每个逝者都有时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人以水嘀嗒作响的声音喻指时间的流逝,祖母在这声响里走向苍老、走向恒久。祖母的体温附着于“我”的皮肉上,成为“我”童年的底色。祖母走了,那些纯美的时光就变成了“香灰”,“我”的生活将因为成长的苦恼而显得愈发粗砺。他心生悲哀,宁愿相信死亡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睡眠。死者透过梦境与生者交流,并且一起度过下一个明天。只是与活着的人相比,死者再也拼凑不成一具完整的身体。也许对于其他人而言,想到这番场景,难免不寒而栗。可在车前子看来,又有哪位活着的人是完整的呢?身体的受难是人生必然要经历的磨练,残缺不全的身躯反而更贴近生命的存在状态。生者与死者、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重叠之处,大概也正在于此。

中年诗人车前子,接受祖母的邀请,透过针眼而审视过往的自我。车前子观察“往昔之我”的视角,别具一格。如果说透过镜像审视“镜中之我”,通常是诗人们惯用的技巧,那么,观察照片里的自己,将人生的少年阶段作为“另一个我”,倒是并不常见。照片捕捉的是过去的形象,又与现在的自我形成对照。常理而言,皱纹爬上脸颊,是岁月扫过的痕迹。然而,此刻挤入集体照的“我”,却沦为被看的那一个,变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日复一日,如今的“我”似乎不过是少年的复制品而已。走过少年阶段,直到中年,诗人才发现,时间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逐渐吞噬了生者走过的时光。他提醒自己,应该从复制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更迭、翻新自我的思想,抵至化境。只有这样,迈入老年后,才能够成为幸运的得道者。因为经历过世事变幻、人情冷暖的老年人,他们深悟生活的真知,可以清晰地辨识水中倒影的“另一个我”。这种神性的升华,如同葬礼,显得隆重而庄严。但重要的是,生命体越成熟、越垂老,越能够聚集能量迎接新的生命。

祖母的气息温暖而恬静,有别于母性哺乳的感觉。提及“母亲”,一些耳熟能详的比喻扑面而来,艾青语“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流淌的河水如同母亲的乳汁,因此“大堰河”被比作哺育“我”成长的“保姆”;舒婷言“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个体总会依偎在“祖国”的怀抱里,故而“祖国”与“母亲”常相类比。似乎饱含乳汁的“母亲”形象,就是“河”与“祖国”的同义反复。同样,车前子提及“大运河”与“国家”时,皆有母体的乳汁缓缓流出。然而,与崇高化、理想化的情感表达不同,“母性”一词,反而被诗人涂上了黑暗的色彩。我们知道,吮吸母亲的乳汁,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幼童拥有的独特体验。悖论却是,无论如何,这段在人具有记忆能力之前的时光,始终无法出现于“我”的记忆库里。被彻底遗忘的记忆,使得诗人滋生出一种忌惮甚至是恐慌的感觉。诗人幻想着,母亲的胸部也许藏有毒液,令“我”无法看清未来,“大地的严肃!/是把胸部作为有害的望远镜”。因为母亲的原因,有些胎儿并不能吸收新鲜的养分,诗人以责怪的口吻写道:“附加的孩子们已经吃厌奶粉。”可是,即便问题出在了“母亲”身上,黑暗的身体里依然泛动着星光。

暗与光的对照,正与《正经》扉页上的一句话相契合:“汉字用阴影的方式悄悄变化着一首完成的诗。”车前子思考的是汉字的繁衍,它的不同侧面、不同组合皆可变化为诗。这种有关诗的变化,恰恰就是时间流转所见证的历史文化记忆。一方面,从祖母的针眼里,车前子看到的是过去的时光。这过去的时光,不仅属于个人的生命之流,也寓意着历史文化脉络的延续,就好像历朝历代不断更迭,不过是“片刻之母”,又好像传统文化绵延流长,可以望得到“命运的针眼里穿过孔子”。传统文化的血脉绵延不绝,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抵御的力量。另一方面,死亡、消逝或是融化,都是变化的结果,显得晦暗而神秘。在变化的过程中,不断耗损体力和精神,仿若冰块融化后的水流,因为固体化作液体的缘故,使得四处尽是缝隙,亟待弥合。《车前子说诗》里说得明白:“我常常把电筒照向另外的地方。”看不见的阴影反而能够探测到“我”的存在,也由于没有光亮,才促使诗人开启另一扇向阳的窗户。

尽管这本诗集延续了车前子一贯思考的问题,但显然与之前戏谑调侃、自我嘲讽的姿态语调不同,《正经》更像是正襟危坐、款款道来,显得慎独与肃静。但有意为之的庄重之言,又何尝不是诗人对自我的告诫与宽慰?在苦涩而悲凉的画面里,仍然依稀望得见祖母点亮的灯盏,望得见夕照下的少年。“我”固执地盯着祖母的针眼,于细小、隐蔽甚至是卑微处发现明亮的光。或许,这就是诗人车前子碾过历史的车轮,竭尽全力想要追回的时光。

作 者: 翟月琴,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后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戏剧(戏曲创作理论)。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980年代以来汉语新诗的戏剧情境研究》,项目编号I5CZW044;“上海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计划成果”,项目编号SH1510GF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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