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增与金圣叹交游新考

2016-08-08 09:52
文史哲 2016年4期
关键词:金圣叹

陆 林



徐增与金圣叹交游新考

陆林

摘要:徐增与金圣叹的关系及其《九诰堂集》,是金圣叹交游研究的重要构成部分与文献来源。对前人有关徐增字号、经历和著述的各种看法提出匡补意见,对徐、金的交往实迹给予编年体考述,不仅可以厘清现有研究中存在的模糊认识和语焉不详之处,亦可为金圣叹生平和思想研究、尤其是认识其在明清之际江南文化圈中的舆论形象及“学术”影响力,提供丰厚鲜活的史实依据与独特视角。鉴于《九诰堂集》突出的史料价值,相关研究者应高度重视和自觉吸收其文献讯息,并进而调整、“重构”金圣叹史实研究的“资料库”。

关键词:徐增;《九诰堂集》;《而庵说唐诗》;金圣叹;交游考证

徐增与金圣叹都是明末清初的苏州人,以选评唐诗而被后人并称。尤其是当金圣叹“备遭非议之际,徐增竭力为他辩护,表现出批评家非同寻常的识力和胆识”*邬国平:《徐增与金圣叹》提要,《明清文学论薮》,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54页。按:原文发表在《中华文史论丛》2002年第2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提要”是编入文集后所加。文章发表后,邬先生于次年7月15日将抽印件主动寄下,不仅由此开始了彼此的友谊,而且使笔者对在参编《清人别集总目》时就已注意到的徐增《九诰堂集》更加重视,并于2004年8月赴湖北图书馆,查阅了此书。,堪称金圣叹最优秀的辩护士。在当代,因为学界关注的热点多在金圣叹,涉及徐增的成果寥寥,更不谈徐、金关系的研究了。邬国平先生2002年发表的《徐增与金圣叹》,是首篇专题论文,称得上当代学术史上最为重要的金圣叹史实研究成果之一。并由此引发了学界对于两人关系的进一步关注,蒋寅先生《徐增对金圣叹诗学的继承和修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便是此类成果。如今,稀见的《九诰堂集》已经影印出版,为我们的文本细读提供了极大便利。本文试图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史实研究为中心,努力更加细致深入地考述徐增及其与金圣叹交往的生平事迹,并顺带指出前此研究中的一些不确之处。

一、徐增生平补说

徐增年轻时即患脚疾,遂弃科举,专心诗学,即钱谦益所谓:“子能年甫壮而得末疾,须人以行,衣冠质雅,宛如古人,杜门扫轨,日晏忘食。”*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第三十二《徐子能集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942页。徐增三十一岁撰《奈何歌答梁溪华仲通》七古长诗,亦云:“我患足兮君患目……我须蓝舆君须杖”*徐增:《九诰堂集》诗卷二,清康熙抄本。按:以下再引此书,一般只括注卷数。,顺治八年(1651)撰《黄云孙诗序》时还曾夸张地说自己“弱冠得末疾,闭门谢交游”*徐增:《九诰堂集》文卷一。。自称“以软脚病不出门户”*金圣叹《怀感诗序》引徐增语,《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此病因“毒风流于脚膝,行立不得”,“江南多有此疾,号为软脚”*董汲:《脚气治法总要》卷下,《四库全书》本。,可能即今人所谓“足下垂”。故平生行迹多在苏州,早年赖亲为生,三十岁所作《示弟》诗自谓:“善病亏吾弟,谋生累老亲”(卷二),晚年以选诗评诗为业,事迹本无太多变化。邬文根据陈宗之《梅鹤诗人传》并参以有关资料,亦属可行之举。唯以陈宗之云:“子能岁路未强”,而判断此传“作于徐增生前”,稍嫌笼统。“岁路未强”,语出南朝梁张充与王俭书:“丈人岁路未强,学优而仕,道佐苍生,功横海望,可谓德盛当时,孤松独秀者也”*《南史》卷三十一《张充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12页。,只是泛称人年事未高,不足以推论写作时间。陈宗之,字玉立,长洲人,崇祯六年(1633)举人,朱彝尊选其诗八首入《明诗综》卷七十三,并论曰:“启、祯间,景陵流派盛行于吴中。虽有林若抚力持唐调,然而捷敏未免率易。玉立矜炼,独操正始之音,八门七堰六十坊,可以独步。”*朱彝尊著,黄君坦校点:《静志居诗话》卷十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576页。王铎《陈玉立诗集序》云:“余在姑苏,交玉立陈君,其门多芜草,其人耻逢世,淡声利嗜欲,专于丘索,赞生通志。”*王铎:《拟山园选集》卷二十九,清顺治十年(1653)刻本。可见其人品格风标。陈宗之因与徐增老师张世伟交密而与徐增为友,曾撰《首夏寄徐子能》二首,其一为:“栖迟萧寺辘轳床,水木空青湛竹房。几落瓦花桐广碧,槛悬蛸蠹桂坳芳。携尊喜逐忘机友,闭户粗知省事方。闻道西郊徐处士,突烟晨冷鹤无粮。”*陈济生:《天启崇祯两朝遗诗》卷八陈宗之诗,清顺治刻本。陈宗之死于顺治二年(1645)十月*徐增《九诰堂集》诗卷四《和陈玉立怀友诗》引:“乙酉春暮,颙溪陈先生有《湖居怀友诗》一律……颙溪即于是岁冬十月逝去。”,此为《梅鹤诗人传》写作时间下限,徐增始三十四岁。

关于徐增的生平,邬文主要涉及三点:字号、行迹和著述,以下围绕这三点,略加匡补。

1.字号。邬文首次记载其字子益、无减,改字子能,别号梅鹤诗人,法号知至,曾改名匡杖*叶绍袁《甲行日注》卷五丁亥二月二十三日载:“徐瀑悬(名匡秋)遗书长篇连札,推许太深,愧无杂佩报之。”冀勤辑校:《午梦堂集》附录一,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982页。据此“匡杖”或作“匡秋”。,字瀑悬,多道人所不知。然认为徐增“叫而庵”,并引陈鉴《而庵说唐诗序》等资料,指出“而庵或是他的室名”,这是将简单问题复杂化了。吴县殷丽《访而庵道兄话旧适有禾中之行留诗别余次酬二首》注曰:“子能号而庵”*徐增:《九诰堂集》卷首《赠言》,清康熙抄本。,而庵不是室名而是号,其室名有天心阁等。邬文据陈函辉《徐子能天〔水〕(心)阁咏业序》“人目之南州徐孺子也”,认为这也是徐增的别称,其实此处是说他像东汉著名隐士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人)一样博学多识而淡泊明志。徐稚因王勃《滕王阁序》“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而名益彰,古人多以“徐孺子”称后世徐姓贤者。此外,“徐二园”未必是“别人对徐增的讥称”,其《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一时至友辄怪予,曰:‘徐二园着魔。’”(文卷二)既出挚友之口,着魔是讽,“二园”非讥。其《挽陈玉立孝廉》诗第一首末句为:“憔悴吴侬说二园”,自注曰:“泌园,谓张异度师;匏园,先生别号”(卷二),“徐二园”或许与纪念师友有关。徐增另有四个别号,一为“而庵道人”,见《元气集》顺治十七年自序落款;一为“而庵居士”,见康熙刻本《而庵说唐诗》卷首自序落款;一为“大易学人”,见康熙二年刻本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所撰序言落款;一为“十足道人”,见康熙十年刻本《珠林风雅选灵隐诗序》落款。此外,康熙九年(1670)所撰《书〈泽公传〉后》落款为“庚戌夏五月望后三日吴门大易学人圣行徐增拜识”*徐增、范骧:《池上篇》不分卷,稿本。按:此书有关文字,系友生李玉硕士代为抄录,特此致谢。,可见其与友人金圣叹在法名上是同辈的。

2.行迹。古代有关徐增小传,多云其“晚年得末疾,须人以行”*黄容:《明遗民录》卷五,谢正光、范金民编:《明遗民录汇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45页。,“暮年患足,不能步履”*卓尔勘:《明遗民诗》卷十二作者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66页。。邬文引陈宗之《徐子能诸刻序》:“齿未三十,邑邑自伤。每就余商出处。余曰:‘为君熟筹之矣。天挛君足,不攦君指,色力故盛,盍为千秋业计?’于是绝意进取,杜门莲泾*陈宗之《梅鹤诗人传》云徐增“生吴阊西五里白莲泾上”。白莲泾,在苏州阊门外。,蓬蒿自封。”证明徐增大约三十岁时已经患足病,暮年得疾之说“并不符合实际情况”,可纠历来文献之误。唯据集中《黄子羽舅氏六十寿序》崇祯十六年(1643)癸未“余亦有留都民部之命”云云(文卷七),推测徐增“似明末曾一度在南京被授职,所授何职不详。对于这次唯一的仕途机会,徐增放弃了”,恐怕是对有关文字的误读。黄翼圣,字子羽,号摄六,苏州太仓人,崇祯十一年(1638)以保举授四川新都知县,崇祯十六年升浙江安吉知州。明亡弃官归隐,皈依佛教,钱谦益为撰《黄子羽墓志铭》、《莲蕊居士传》。徐增称其为舅,即母为黄氏。《黄子羽舅氏六十寿序》言:“子羽为鸣宇先生之令子”,鸣宇(一作“明宇”)为黄翼圣父黄元勋之号,徐增不当直接称外公为某某先生;序云翼圣该年“六月四日称六十,其亲知以余交子羽深,而属余为文以寿”,亦非有甥舅关系者所宜云然;序云:“余幼时从缪西溪太史所,闻子羽尔雅韶令,初以为文人之豪,以不得相见为恨”,缪西溪指江阴缪昌期,苏州城与太仓毗邻,外甥见舅,应在外公家或己家,不应舍近求远;序云崇祯十六年子羽“擢安吉州刺史而余亦有留都民部之命,岁暮会于巴城”,绕道黔粤返江南,“夜则吾两人兵聚一室,谈所历之山水为乐”,撰者如是徐增,当已非布衣之士。据此数事可断,序语不是出自徐增口吻,乃是其代笔之作。由序中“壬午余在蜀臬,以吏事相接见”可知,所代者为江阴张有誉,明末由四川按察使(臬使、臬宪)擢南京户部(民部)右侍郎,入清隐居苏州灵岩为僧。

3.著述。徐增一生以选评古今诗歌为主业,问世者甚丰。在其五十五岁撰《上龚芝麓大司寇》自荐时即云:“所刻拙作十余种,流传南北。”(文卷三)邬文对徐增存世著述介绍了六种,分别是《九诰堂集》、《池上草》、《而庵说唐诗》、《而庵诗话》、《元气集》、《灵隐寺志》。《而庵诗话》、《灵隐寺志》皆常见,以下仅就其他四种略作补说。

《九诰堂集》三十七卷(赋一卷,诗二十五卷,文八卷,诗余一卷,史论二卷),该书一般工具书都著录为“清钞本”,由文中避“玄”字讳而不避“丘”字讳,当为康熙间钞本。书中多钤以“谦牧堂藏书记”阴文印,为各卷起讫。谦牧堂乃康熙时大学士揆叙藏书处,揆叙为明珠之子,纳兰成德之弟。康熙初年,钱塘赵时揖搜集金圣叹评杜诗云:“闻先生遗稿,珍藏燕都巨公之家。倘得赐教天下,此少陵快事、先生快事、普天下万世之大快事矣。”*赵时揖:《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金圣叹著,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6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年,“附录”,第97页。由徐增别集钞本之收藏,不仅令人遐想圣叹遗书之下落。《九诰堂集》书首,有约六厘米见方的朱文大印“诒晋斋”,为清高宗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的藏书印,可见此书流传有序。《九诰堂文集》的许多篇目,都是徐增代他人所作(只有少数篇名下注明“代”或“代某某”)。如卷六《贺陈啇卿堂落成序》云“余尝过吴门”,卷七《王玄珠司寇顾淑人七十寿序》“癸未春薄游吴门”,卷八《黄君五十寿序》:“过吴门则主张□□家”,皆非家住苏州西城阊门外者的习惯用语。再如卷五《祭叔祖母李夫人文》云“吾叔太仆公出而有功宗社”,指的是太仓徐宪卿,作者自称:“某等忝属犹子”,看似徐增口吻,然宪卿比其父年长二十二岁,徐增不可能称其“叔”。此外,卷六《刘子制义序》:“吾师姜燕及……则主庚午南闱试,以第一人荐予者也”,是代崇祯三年(1630)南直隶解元吴县杨廷枢撰;卷七《河南谢相明五十序》:“岁在辛巳,予奉命使益藩,还息里中……予职在太史”,可知代长洲徐汧撰;卷七《田怀逸六十寿序》、卷八《顾母金太君七十寿序》、《承天寺鉴微上人五十寿序》诸篇,自述“岁在辛卯乞假归里,间与儿子世濂辈访问地方安危”,“己未上春官,遂叨一第”,自称“待罪宰相”,“母丁太夫人”,“内弟严子叔韬”,所涉都是吴江金之俊的事迹和亲属,所代者自明;卷七《徐参微五十初度寿序》自称:“早通仕籍,读中秘书……予家本孟津”,自是为王铎代撰。后人在研究这些作品时,不仅不能将“作者”自述视为徐增本人的事迹,也要审慎看待其中表露的思想,因为毕竟这是代言之作。同时,大量的代言作品在其文集中的出现,是否也说明了手不能缚鸡、脚难以着地的落魄书生,代文润笔亦是其重要的谋生方式之一?

《而庵说唐诗》,邬文对其刊行时间和分卷体例有所考证。如针对陈鉴等人所撰《刻元气集例》“《说唐诗》三百十九首,共七卷”,徐增《元气集凡例》“有《说唐诗》七卷”的记载,邬文认为这是因为该书“对选入的诗歌分为五古、七古、五绝、七绝、五律、七律、五排共七体,每一体多则四卷,少则二卷,共二十二卷。所谓‘七卷’,实是指七体。这说明,《而庵说唐诗》原先拟一体一卷,共七卷,将全书分为二十二卷是后来才确定的”。然而,七卷本的确仍然存世,扉页正中为“说唐诗”三大字,右上为“吴门徐而庵先生”,左下为“芸经堂藏版”朱字,书眉横书“周元亮先生鉴定”*有关芸经堂本的文字,由陈丽丽博士代抄,特此致谢。。与九诰堂刻本相比,七卷本卷首仅有“康熙丙午小春华岳李图南撰”序,无陈鉴序和徐增自序,卷首目录同,正文中却没有“唐帝年号”内容;芸经堂本正文卷次与目录不同,目录七卷(按体分卷),正文则为九卷(七言古与七言律分列两卷),故亦可称之为九卷本。该版本最大的特点或奇异处在于,将徐增实际最后完成评点、在九诰堂刻本中为第二十至二十二卷的五言排律(卷末亦为杜甫《太岁日》,有徐增“癸卯九月二十日识”)置于第一卷,且无陈鉴原序(云“今徐子将半百”,约撰于顺治十七年)和徐增自序。故芸经堂本与九诰堂的先后关系(即便它在九诰堂本后问世,其祖本是否早于九诰堂本),都有待进一步研究。关于徐增与金圣叹说唐诗孰先孰后的问题,邬国平、蒋寅先生都有所讨论。笔者以为,就起始之时而言,无疑圣叹要早,如金昌云:“唱经在舞象之年,便醉心斯集,因有《沉吟楼借杜诗》。庄、屈、龙门而下,列之为第四才子。每于亲友家,素所往还酒食游戏者,辄置一部,以便批阅。风晨月夕,醉中醒里,朱墨纵横。”*金昌:《叙第四才子书》,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6册,“附录”,第94页。

其评杜诗《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曰:“余廿年前,读此诗解,合什大士前,颂其青莲华眼。”*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四,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786页。可见:一、在崇祯十四年(1641)《第五才子书》问世时,圣叹已有批第四才子书杜诗的计划;二、在长期的阅读批评的过程中,手稿四处可见,无论何人都可直接间接看到;三、金昌整理《杜诗解》在圣叹身后,约在康熙初年,上溯二十年,可见圣叹于甲乙之际即有说杜(唐)诗篇什流传。故,今人考察两人说唐诗的影响,绝不可只是根据徐增自序云解说唐诗开始于顺治五年(1648)、动笔于顺治十四年(1657),而圣叹解说唐七律开始并完成于顺治十七年,就说前者早于后者,尤其不能说“比金圣叹解说杜诗的时间为早”;其实,直到顺治十七年五月,徐增说唐诗才完成最初的几卷*徐增:《九诰堂集》诗卷十六《五月二十夜余录说唐诗二十字成帙……》。按:“二十字”指五言绝句。。至于圣叹选评唐七律诗,即便是顺治十七年二月八日到四月望日完成的唐诗六百首评点,套用徐增《而庵说唐诗》自序的话,如果没有长期的“说诗”积累,是不可能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内就能“笔之于纸”的。能证明笔者这一推测的,不仅仅是金昌“廿年前读此诗解”之言,顺治十七年夏,圣叹致嵇永仁书云:“弟自端午之日,收束残破数十余本……,力疾先理唐人七律六百余章,付诸剞劂”云云,亦值得玩味:一、由“数十余本”与“先理唐人七律”之关系,可见所说唐诗远不止七律;二、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自序所谓:“顺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始说之诗评手稿,何至于到五月端午便已“残破”了呢?后者分明是对兀兀穷年、摩挲反复的旧稿之描状。加之圣叹学术影响力在精神层面上对徐增巨大的震慑作用,所以,笔者同意蒋寅的观点:“在诗学观念上,主要是金圣叹影响了徐增,而金圣叹受徐增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元气集》又名《九诰堂诗选元气集》,封面正中题:“名家元气诗选”,右上和左下分别是:“吴门徐子能先生定”和“九诰堂藏板”。卷首为徐增《元气集序》,落款:“顺治庚子长至前三日吴门而庵道人徐增子能氏书于西城之黄鹂坊”,次为《周栎园司农来书》(与《说唐诗》卷首《周栎园先生书》不是一文),再次为《刻元气集例》、《元气集凡例》,以下为正文。岭南陈鉴、梁溪钱肃润、武林鲁得之、虞山陆元泓“同定”《刻元气集例》云:

徐子潜心风雅将三十五年……弱冠时,有刻集十余种。一时大君子,若粤中陈文忠公秋涛、何相国象冈、黎忠愍美周、天台陈学士木叔、孟津王相国觉斯……吴门杨解元复庵、陈孝廉玉立、金文学圣叹、朱文学云子、丘文学天民、章明府子充、姚文学仙期……南昌徐文学巨源辈,皆为之序,海内无不盛称子能者。至改革后,子能以末疾杜门,究心内典。

顺治庚子为顺治十七年,友人所撰例言,大约成于同时。《中国丛书综录》及《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均将现存《元气集》的版本著录为“清顺治十七年刻本”。其依据大概就是这篇自序落款。其实,是书每卷的刊刻时间并不一致,邬文已据其中《四照堂集》徐增评语涉及“乙酉春”作者卢见周亮工事,指出“至康熙八年尚在断断续续进行之中”,因此《元气集》只能是清康熙刻本。在徐增撰《凡例》中,有两条涉及当时江南刻板、印刷和评点的收费标准:

吴门刻宋字者,每刻一百字,连写与板,计白银七分五厘;有圈者,以三圈当一字。《元气集》每一叶,字与圈约有四百字,该白银三钱。今加笔墨纸张、修补印刷之费一钱,每叶定白银四钱。

刻三十首诗,约有十余叶;刻一百首诗,约有四十叶。有欲刻入选者,即以梓金同寄到,使子能照资选刻。少者一月竣工,多者两月竣工,便可报复矣。*此则史料,是笔者2002年11月参加复旦大学举办的“中国文学评点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抄于上海图书馆,并将有关发现在会上作了口头发布。后告知友生王卓华博士,由其撰文发表。

从字体选择与加圈抵银,到作品篇数与用纸用时,皆有明示,不仅是当时江南资助出版的耗资详单,而且包括的智力费用,堪称珍稀史料,亦可令人想见其入清后的主要生活来源。此《凡例》与后出之《而庵说唐诗》卷首“附白”之语“今《说唐诗》已刊行,廊庙显达暨林泉高隐,如以为可,新诗望即邮寄吴门,勒成二书*“二书”指“附白”前此所云“庚子岁避暑恭寿堂,为选《元气集》,每人刻一卷,约百余首,欲满百家,以尽当代名公之胜……丙午春,复为《说今诗》,每人不过数首,贵在必传,亦未成书”。,则增亦得附唐人选唐诗之后,何幸如之”一段,先后呼应,同为他向时人征求选诗评诗的广告之语。邓之诚1953年“癸巳冬月二十九日”撰《记金圣叹》,云:“徐评《制义》及《诗》,为人选刻诗集,须纳刻资,声光不敌金,而贫过之。”*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47页。想必是看过《九诰堂元气集》的,令人佩服其腹笥丰赡。

徐增现存著述可补一种,即《贩书偶记续编》和《江苏艺文志·苏州卷》已著录之《珠林风雅》,属集部总集类,康熙十年刻本,不知为何不见邬文提及。该书上下卷,署:“吴门徐增子能甫选评”,选录戒显、元舆、正瑞、元通、德玢、元迥、通贤(毗陵人)、显赤、寂证、普映、方璇、海云、等琏、定雨、通贤(杭州人)、性质等十六位僧人诗作,每人有小传、总评和各诗评语,徐增卷首序云:

庚戌仲冬杪,余入灵隐,晦山和尚为设一榻于方丈静室中……山中诸上首谬以余为能知诗者,争以诗出示我,一一罗列案头,……方知和尚下此一榻有深意在也。余方有《珠林风雅》之役,因从和尚诗选起,合成十六座,录上下卷,诗各有解数,得唐人甚深三昧。*徐增:《珠林风雅选灵隐诗序》,《珠林风雅》卷首,清康熙十年(1671)刻本。按:有关文字由友生李玉硕士代抄,特此致谢。

将此序与邬文已引之《灵隐寺志》徐增自序“九年冬,余过灵隐,时晦山和尚住持,属余重修之”对读,可见该年冬季徐增应释戒显之邀至杭州灵隐寺,做了两件事:重修寺志和选评僧诗。徐增另一部现存评点著作是《匏潜子四时四声山居草》,作者释上暎,明末常州宜兴人,俗姓徐,诗集五卷,“以四时四声次第歌咏”,自序于崇祯五年“岁在壬申夏仲后”,有严我斯、史夏隆和周亮工(署“白下亮老人”)序,现藏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各卷大题下双行署:“东吴而庵徐先生拈阅,晋陵可园许先生评颂”。晋陵为武进古名,可园为许之渐之号*杨钟羲《雪桥诗话馀集》卷三在言及康熙末年庄令舆、徐永宣辑《毘陵六逸诗钞》的收录人选时,云:“邑中诗家,前辈董易农文骥、黄艾庵永、许可园之渐、邹程村祇谟、杨秋屏大鲲、孙风山自式、杨芝田大鹤、陶艾圃自悦,通籍者诗不录。”。每卷之末,均有两人评语。

二、徐、金交游实迹

在邬国平大作发表之前,人们只知根据《鱼庭闻贯》中的《与徐子能增》、《答徐子能》两封信及《说唐诗》卷首与同学书中的一些评论来分析徐增与金圣叹的关系。是邬文首次从《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和“赠言”中,钩稽出金圣叹《怀感诗序》和《读瀑悬先生诗毕吟此(子能丙戌梦游匡山,看瀑布,曾改名匡杖,字瀑悬)》、《看梅思知至先生在病(子能法号知至)》、《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不仅头尾文、诗为珍稀佚作,中间两诗亦能校补《沉吟楼诗选》抄讹或所无文字,如第一首诗题,在金诗中作:“冬夜读徐悬瀑诗”*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影印清抄本,第82页。按:邬著《明清文学论薮》引《沉吟楼诗选》此题作“冬夜读徐瀑悬诗”,不确。,无题注,可知“悬瀑”为“瀑悬”倒文;第二首诗题,在金诗中作:“看梅思知止先生”*金圣叹:《沉吟楼诗选》,第132页。,亦无题注,可知“知止”为“知至”之误*邬文认为“知至、知止为同一人的法号”,笔者以为“知止”为同音笔误。。邬文在考订《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写作时间时,根据第四句“仲尼落职遂删诗”,认为“删诗”是指徐增著《诗论》或评选《而庵说唐诗》,时间在“顺治十四年以后,故此诗或作于顺治十四年至十七年之间”。所论不无道理,只是末句“春来只问雪塘师”却无意中规定了一个时间下限:圣叹有诗《丁酉深秋重观雪塘法师遗笔》,首句为“雪塘已归雪山久”*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四,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1201页。,可见此僧顺治十四年便“久”已去世,故“岁暮”诗不太可能作于此年及以后。金氏这些诗文,诚如邬文所云:“或肯定徐增诗歌的悲苦声调,或赞赏他的诗人才华,或与徐增共同切磋诗歌批评,或表达对徐增不顾疾病缠身,努力评诗、著书精神的敬佩”。

邬文的贡献还在于,从《九诰堂集》中首次找出“五题六篇作品直接与金圣叹有关”:诗《读第六才子书》(七绝二首)、《夜怀圣叹》,文《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唱经子赞》,并高度评价有关作品之于认识金圣叹的意义:“这些诗文贯穿着一个鲜明而突出的主题,就是大力肯定金圣叹人格、学识、才华,对当时众多文人雅士强加给金圣叹的各种苛责作了严正驳斥。可以说,金圣叹生前死后,徐增是为他洗刷‘坏名声’的第一‘辩护律师’。”徐增诗歌,是按照时间排序的,邬文认为“其中《读第六才子书》、《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作于金圣叹生前,《夜怀圣叹》诗也以作于金圣叹生前的可能性为大,其他二篇则作于金圣叹被害后不久”,稍嫌笼统,亦不够准确;仅据《九诰堂集》上述数篇研究两人关系,亦略显取材不够广泛,且有疏漏。以下以《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这篇被邬文视作“全面为金圣叹辩诬”的文章为核心,结合两人现存著述,考述彼此交往的史实历程。

明崇祯十五年(1642)壬午秋,圣默和尚欲介绍徐增认识圣叹,“二十年人尽骂圣叹为魔,如是者数年。至壬午秋遇圣默法师,欲导余见圣叹,才说圣叹,余急掩耳曰:‘怕人,怕人!’后遇圣默几次,渐疑之”*徐增:《九诰堂集》文卷三《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清康熙抄本。。时年徐增三十一岁,圣叹三十五岁。徐增以自己“掩耳不听”之举,形象地说明了在晚明金圣叹已被“妖魔化”到何种程度。

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春,“同圣默见圣叹于慧庆寺西房,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慧庆寺,即慧庆禅寺,“在阊门外白莲泾西”*《苏州府志》卷四十《寺观》,清光绪八年(1882)刻本。,位在徐增家宅附近*徐增崇祯十三年(1640)庚辰撰《慧庆寺自如禅师坐化记》:“余生于白莲泾上,去慧庆寺如百武……长而移家会通桥畔,与寺疏者十余年,今复家于泾上,时得随喜于斯焉。”(《九诰堂集》文卷五),徐、金二人初交于此。圣叹此年撰《徐庆公生日》:

城中岂有甲申年,叹绝先生独断然。天上岁星真妙士,山中宰相是神仙。二方兄弟予同学,两海文章世异传。便欲执经来就正,青芝紫气若函关。*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五,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1222页。

徐庆公此人向无考证,末句“青芝”,即青芝山,“在邓尉西南”*徐崧、张大纯纂辑,薛正兴点校:《百城烟水》卷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49页。,位于苏州西南六十里处光福镇,简称芝山、芝坞,由此可知徐庆公与金俊明《送徐庆翁赴芝山隐居,并以为寿,时甲申中秋》*金俊明:《耿庵诗稿》不分卷,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手稿本。中“徐庆翁”为同一人。徐增此年撰《送家大人赴青芝山居……》(卷二),可见居青芝山之徐庆公(翁)即徐增之父,金圣叹、金俊明祝寿诗约撰于该年八月。徐增《五十自寿》诗自序“壬午岁,余年三十有一,先君是年五十有八……戊戌先君见背”(卷十九)。可知其父生于明万历十三年(1585),卒于清顺治十五年(1658)。此人家有“九诰”,为进士黄元勋之婿,却本名无考、事迹不详,徐增文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及传记亦从来不涉及其家世父祖,实为怪事。圣叹诗句“二方兄弟予同学”,典出后汉陈寔长子元方、四子季方,二人均有高名,是说自己与徐增兄弟的关系*徐增有数弟,顺治十四年有《雨阻入山遥哭六弟》诗,见诗集卷十一;一卒于晚明,见陈宗之《梅鹤诗人传》“母亡,其弟与子复同卒”,当即《怀感诗》中所悼之《子三弟垣》,注曰“余异母弟也,早卒”。。足见两人自春天相识后,至秋季交谊已有进一步的发展。

顺治五年(1648),“又五年戊子,再同圣默见圣叹于贯华堂,而始信圣叹之非魔也。不禁齿颊津津向诸君子辨其非魔”(《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蒋寅据此认为:“戊子即顺治五年,这是徐增一改对金圣叹的态度、转而信奉其学说的开始。”*蒋寅:《徐增对金圣叹诗学的继承和修正》,《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这是顺治十七年(1660)徐增回忆旧事所云,撇开圣叹寿其父诗已云彼此为同学不说,五年前之听其说法的精神状态即听课感受,已说明徐增态度早已开始转变并接受其学说了。无论如何,从此徐增成为圣叹最积极的辩护人。金圣叹《读瀑悬先生诗毕吟此》、《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两诗当撰于此际。

顺治九年(1652)“壬辰仲春”,徐增撰《怀感诗》四百二十首怀念友人,其中《唱经先生》为:“千年绝学自分明,佛海儒天出大声。掩耳不听真怪事,却从饮酒看先生。”(卷五)检讨了当年自己的偏见,盛赞圣叹如海似天的儒佛造诣。诗成后,请圣叹为撰《怀感诗序》,圣叹如此写下自己的读后感:

是时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风燠日长,鸟鸣不歇。乃余读之,如在凉秋暮雨,窗昏虫叫之候;如病中彻夜不得睡,听远邻哭声,呜呜不歇;如五更从客店晓发,长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对白发老寡妇,讯其女儿时、新妇时一切密事;如看腊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渐少渐歇:一何凄清切骨、坏人欢乐也!*金圣叹:《怀感诗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清康熙抄本。

在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大好春光的背景下,以一连串令人凄怆悲凉感伤落寞的比喻,形象地表达了对徐增创作《怀感诗》复杂而独特心境的深刻体悟,正如邬文所云,“笔墨间流露出他对徐增生理的病痛极为同情,对他精神的苦闷也极为理解”。

顺治十三年(1656)丙申夏,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贯华堂原刻本卷七有“顺治丙申四月初三日辰时阁笔”)问世。五月,徐增撰《答王道树》:

弟愚昧,又宿业为祟,病日益深,向安之,今则反有大不安者。此无它,为不得随逐同学诸公,以致虚度日时,故辄思无故得数十金,为举讲场一二次,以阅《私钞》,总不及身提面命之为快,而道树以为《私钞》妙处尽传,不必听讲。在道树久学能然,而弟则未敢遽以为然也。弟迩来又大闷,同学兄弟不知何故,反多参差。窃以为所说有未尽欤?今既决当矣。窃以为所学有未至欤?今既证修矣。然则结习不可除,而反于道成之日发露耶?弟不免大疑。愚汲汲欲建讲场者,良为此也。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适从。敢请道树明以教我两日,买得《第六才子书》,寝食与俱。(文卷三)

顺治十四年(1657)八月,徐增撰《访圣叹先生》诗:“恐冷灵均梦,来登杜甫堂(家有杜甫堂)。菊花秋正好,兰叶晚逾芳。学道多生幸,为诗一世忙。蛩声凉露下,唧唧月苍苍。”(卷十一)这是两人分别九年后再次会面。《答王道树》上年云:“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乃夸张凑数之词,《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余既病痼,见圣叹不数数,曾逾八年得一相见”(文卷一),顺治五年至今,恰逾八年。

顺治十五年(1658)夏,撰《私评〈会真记〉》:“苏州近日有《西厢》,侬喜看他字字香。应是双文重得度,世间才子好心肠。”(卷十三《和沈紫房艳诗》之四)此诗赞扬圣叹通过评点,为《西厢记》淫书说翻案。沈紫房名约,苏州人*杨钟羲《雪桥诗话馀集》卷一记录常熟罟里瞿氏四世遗像题词,有“归祚明元恭、徐增子能、施諲晓庵、方夏南明、陈济生潜确、施惟明古完、沈约紫房、林云凤若抚、徐晟祯起、金俊明不寐、李实如石、程棅杓石、杨补古农、陆世鎏彦修,皆遗民也,词翰均美”。。弱冠有《玉林诗草》,徐增为之序(文卷六)。

顺治十七年(1660)“庚子春仲”,为友人聂先撰《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赞美圣叹无处不在:

譬今之桃花如是红,李花如是白,山如是青,水如是绿,光如是放,声如是响而已。圣叹既无一处不现身,则无一处不可见。吾尝于清早被头,仰观帐顶,圣叹宛然;尝于黄昏灯畔,回看壁影,圣叹宛然;尝于梁溪柳岸,见少妇艳妆,圣叹宛然;尝于灵岩雨窗,闻古塔鸟声,圣叹宛然;乃至风行水活,日暖虫游,圣叹无不宛然者:此吾之见圣叹法也。

此段文字语言清丽雅致,以大量充满了生命律动的生动意象,比喻金圣叹的思想精神的巨大感召力。三耳生乃聂先别号,字晋人,号乐读,编撰《续指月录》,卷首江湘序曰:“吴门聂子乐读者,研穷经史,复沉酣于宗门家言。继瞿公幻寄《指月录》,辑宋南渡后上下五百余年宗乘微言,钩索源流,详核世脉,汇为一书,名《续指月录》。”吴绮《募刻续指月录弁语》曰:“近今复有三耳生,赋诗铭物多能声。续成此录在患难,猿槛鸡笼浑不惊。”是书卷首及各卷大题下署“庐陵聂先乐读编集”,另编《百名家词》行世*以上有关“三耳生”与聂先的资料,由友人孙甲智告知,特此致谢!。苏州方志载:“聂先《十二家诗钞》四册、《西湖三太守诗钞》一卷、《西湖六君子诗钞》二卷。字晋人,吴县人。”*乾隆《苏州府志》卷七十六《艺文二》,清乾隆十三年(1748)刻本。当是祖籍江西庐陵而寓居吴门以编书为业者。杭州三知府之一之刘廷玑记其人云:“聂晋人先,吴人,才学颇富,手眼亦高,但性情冷僻。吕文兆狂士,犹呼之曰‘聂怪’,其为人可知矣。”*刘廷玑撰,张守谦点校:《在园杂志》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80页。吕文兆即吕熊,《女仙外史》作者。春夏之际*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自序:“顺治十七年春二月八之日,儿子雍强欲予粗说唐诗七言律体,予不能辞,既受其请矣;至夏四月望之日,前后通计所说过诗可得满六百首。”,圣叹与徐增就《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评选有多封书信往还:

弟意只欲与唐律诗分解。“解”之为字,出《庄子·养生主》篇所谓“解牛”者也。彼唐律诗者有间也,而弟之分之者无厚也。以弟之无厚,入唐律诗之有间,犹牛之謋然其已解也。知比日选诗甚勤,必能力用此法。近来接引后贤,老婆心热,无逾先生者,故更切切相望。——《与徐子能增》

承谕欲来看弟分解,弟今垒塞前户,未可得入。先曾有王摩诘十二首在道树许,或可索看。……今如索得,看有不当处,便宜直直见示。此自是唐人之事,至公至正,勿以为弟一人之事而代之忌讳也。——《答徐子能》*金圣叹:《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二《鱼庭闻贯》第2、3条,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1册,第96页。

第一封对“唐律诗分解”的解释,或有助于理解彼此诗学的互动。徐增因看过圣叹此稿及其评杜诗,以致自己后来《说唐诗》时几欲回避:“七言律,已经圣叹选批,尽此体之胜,余说唐诗,初欲空此一体,故止说三十五首;杜少陵作,居二十五首,其余十首,不过是凑成帙而已,总不能出圣叹范围中也。”*徐增:《而庵说唐诗》卷首《与同学论诗》,清康熙九诰堂刻本。

顺治十八年(1661)辛丑七月十三日,圣叹因哭庙案被斩首于江宁,徐增现存诗集中此年无涉及圣叹者。文集卷四有《唱经子赞》:

末法将兴,先生出世;千圣微言,晰如掌示。是为前知,斯文在兹;岂其法运,尚非其时?口唱大易,乃至明夷;文昌有厄,先生当之。仲尼心伤,释迦掩泣;麟生徒然,凤死何急。力破象法,其身何有;法破身存,亦先生疚。无我之学,喻如虚空;三千大千,奚处不逢?天上天下,浩浩苍苍;千秋万年,先生不亡。

康熙二年(1663)癸卯,周亮工在南京刊刻金圣叹评点历代古文,“岁暮”由长子周在濬“不远数百里驰书”向徐增请序,徐增撰《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以余为知圣叹,非余不能序圣叹之书”。该文与《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可并称为时人所撰研究金圣叹生平思想的最重要文献。与此二文相比,无论是史实价值还是评价力度,廖燕《金圣叹先生传》都不值得受到过高评价。如果说《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侧重于从整体上高度肯定金圣叹的学术地位和人格风范,并尖锐抨击正统人士对圣叹的恶意诋毁,《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则侧重于介绍六部才子书的生成特点和评点者的艺术才华,对圣叹的性格亦有更加具体的描述,如:

圣叹固非浅识寡学者之能窥其涯岸者也,圣叹异人也,学最博,识最超,才最大,笔最快。凡书一经其眼,如明镜出匣,隐微必照;经其手,如庖丁解牛,腠理剨然;经其口,又如悬河翻澜,人人快意。不啻冬日之向火,通身暖热;夏日之饮冰,肺腑清凉也……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迎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者,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也。以故称圣叹善者,各举一端;不与圣叹交者,则同声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文卷一)

无论是写于圣叹生前,还是圣叹死于钦案不久后成稿,相同的是,两文都洋溢着徐增对金圣叹无限的敬仰之情,不吝给予无以复加的赞美之词。

康熙四年(1665)乙巳春,徐增《过慧庆禅院同大音、解脱诸法师话旧》(卷二十二)诗曰:

桑田今变海,佛刹只依然。水绕莲花地,经开龙马年。舣舟循旧路,入室忆前贤。犹是木猴岁,三春礼法筵。

为数来游处,看看过廿年。是时余未老,今日各苍然。学道多生事,论交历劫缘。唱经人去后,血泪不唐捐。

法王遗广厦,末劫费撑持。七圣弥天力,双轮特地奇。人亡琴在此,树老岁难知。连日更连夜,深谈只是伊。

同题三首,首首都是回忆自己在慧庆寺与圣叹的交往,句句都在追思不幸遇难的先哲。“犹是木猴岁,三春礼法筵”,是指自己服膺“前贤”圣叹起始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佛教木猴年)春日;“唱经人去后,血泪不唐捐”,更是点明自圣叹逝世后自己的悲愤和感伤的持续力度;“七圣弥天力,双轮特地奇”,是以七圣人赞扬圣叹的佛学造诣,双轮当是指圣叹说法时所用的法器。对于令徐增深为叹服的甲申春日佛学讲座,圣叹在《赠顾君猷》中有所介绍:

今年甲申方初春,雨雪净洗街道新。西城由来好风俗,清筵法众无四邻。圣叹端坐秉双轮,风雷辊掷孰敢亲。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五,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1253页。

正是那段时间在慧庆寺的频繁说法,令徐增从此顶礼膜拜。康熙四年(1665)秋冬,徐增撰《夜怀圣叹》(后七首作于“丙午”岁,1666年):“圣叹分身无不在,虫之臂与鼠之肝。我今寒夜挑灯坐,只此灯光是圣叹。”(卷二十三)分身无不在,是徐增对圣叹的一贯评价;虫臂鼠肝,金圣叹临难前《绝命词》即“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金圣叹:《沉吟楼诗选》卷四,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1213页。,典出《庄子·大宗师》:“以汝为汝肝乎?以汝为虫臂乎?”言人死后随缘而化为微小之物。金诗显勘破生死的达观之意,徐诗寓颂扬逝者的怀念之思。这可能是《九诰堂集》中涉及圣叹时间可考的最晚的文字了。

康熙十年(1671)夏六月望日,六十岁的徐增为重修《武林灵隐寺志》撰序,引金圣叹话曰:“圣叹尝言之,适幸作得一篇文字,可惜早间欲作,而为他事所夺,失却一篇文字;假今不作明日作,当更另有一篇文字。”*此则史料,由友人邓晓东博士2008年6月提供,特此致谢。该序是他在世的最后痕迹,自甲申服膺圣叹之学后,他以自己坚持不懈的扬誉,使两人从此共同生活在这个对彼此都甚为艰难的世界上。即便在哭庙案后,只要徐增还在世,圣叹就会鲜活地存在于他的笔墨中,真可谓处处“现身”“可见”,处处“无不宛然者”(《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

三、徐集的史料价值

所谓“徐集的史料价值”,是指《九诰堂集》之于金圣叹史实研究的文献价值。圣叹对徐增甚为器重,希望与之声气相通、学术相规,由《鱼庭闻贯》即可见一斑。黄翼圣在引述“当时之大宗匠”评价徐增的话时,“谓其诗之大者,金圣叹也”*黄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金昌亦说:“而庵,唱经畏友也。”*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三《秋兴八首》总批“矍斋云”,陆林辑校整理:《金圣叹全集》第2册,第753页。两人见不数数,“每相见,圣叹必正襟端坐,无一嬉笑容”*徐增:《九诰堂集》文卷一《天下才子必读书序》,清康熙抄本。。但徐增之于圣叹,不仅仅是一般的挚友,而且是最倾心的辩护士、最热情的拥戴者,且拥有最大批的共同友人。在《九诰堂集》中,不仅存有大量的自撰评价圣叹的正面文字,且在《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中,对“六才子书”的评点和刊刻有着最为细致的顺序介绍:

先评《水浒》,此《第五才子书》,出最早也,贯华堂本亦既盛行于世,天下皆知圣叹评《才子书》之意矣。至夫《南华》,则尝与同学论之而未评;《离骚》尝评二卷许,名《恸哭注》,中止;《史记》评十之二三,杜诗评十之七八,董解元《西厢》评十之四五,散于同学箧中,皆未成书。……刻《制义才子书》,历三年,此最久。刻王实甫《西厢》,应坊间请,止两月,皆从饮酒之隙、诸子迫促而成者也。庚子,评《唐才子诗》,乃至键户,梓人满堂,书者腕脱;圣叹苦之,间许其一出。书成,即评《天下才子必读书》,将以次完诸《才子书》。明年辛丑,《必读书》甫成而圣叹挂吏议,故未有序,许诸子于囹圄中成之。(文卷一)

这些都是研究圣叹著述的关键性史料。

此外,在《九诰堂集》中还保留了许多研究金圣叹生平交游的珍稀文献,相关诗文多是研究圣叹友人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线索。下面将徐增集中涉及到的圣叹友人及亲属,与圣叹著述及其他文献列表作一对照,以见徐增与金圣叹在交友方面有着多大范围的叠合。

姓 名徐增《九诰堂集》出处金圣叹著述出处钱谦益徐子能松门集序(正文中有多首交往诗文)卷首钱谦益《天台泐法师灵异记》史尔祉《九诰堂甲集后序》赠史汉功,等史汉功先晤秋玉即下乡汉功为我画牡丹、题史汉功南城诗兴图行,等端午史霁庵戴雨帆归湖上至今不至怀之,等与史汉功卷首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五文卷四鱼庭闻贯·答史夔友尔祉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文从简《访子能兄词宗》文彦可先生今岁七十而举乡饮宾,等寄文端文之三卷首卷二卷十一题文彦可画陶渊明抚孤松图、题渊明抚孤松图文彦可潇湘八景图册跋沉吟楼诗选见原画

姓 名徐增《九诰堂集》出处金圣叹著述出处圣 文《病中念子能先生》,等怀感诗·庄严法师圣文庄严法师过庄严法师十燕诗跋卷首卷六卷六文卷四鱼庭闻贯·与后堂庄严法师金批唐才子诗殷 丽《访而庵道兄话旧适有禾中之行留诗别余》卷首鱼庭闻贯·与殷嘉生丽金批唐才子诗嵇永仁《访子能先生有诗见贻次韵奉酬》嵇匡侯过访论诗,等葭秋堂五言律诗序卷首卷十六文卷一鱼庭闻贯·与嵇匡侯永仁葭秋堂诗序金批唐才子诗嵇永仁《抱犊山房集》(清雍正刻本)卷四吴见思《奉赠子能道兄先生》赠毗陵吴玉虹卷首卷十六廖燕《金圣叹先生传》戒 显《俚言恭祝子能老道翁六旬大寿》卷首戒显《现果随录》姚 佺送姚仙期之江右怀姚仙期扬州怀感诗·姚仙期佺柬姚辱庵卷一卷三卷五卷十同姚山期滞雨虎丘、同姚山期阎牛叟百诗乔梓滞雨虎丘甚久廿三日既成别矣……沉吟楼诗选顾 参咏帘次顾释曾韵怀感诗·顾释曾参卷二卷五暮春到虎丘看石观音像与门人释曾坐树阴中最久沉吟楼诗选密 训看圣默法师画梅喜赠中秋对月怀圣默师怀感诗·圣默法师密训圣默大师画竹赞卷二卷三卷六文卷四怀圣默法师、题圣默法师画梅知圣叹此解者,比丘圣默大师沉吟楼诗选金批西厢记·惊梦雪 塘题梅为雪塘法师卷三丁酉深秋重观雪塘法师遗笔沉吟楼诗选韩嗣昌雨后怀贯华怀感诗·韩贯华圣住卷三卷六知圣叹此解者,居士贯华先生韩住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贯华先生病寓寒斋予亦苦不已、病中见诸女玩月便呼推窗一望有怀贯华鱼庭闻贯·答韩贯华嗣昌、与韩贯华金批西厢记·惊梦沉吟楼诗选金批唐才子诗总 持别总持西堂法师怀感诗·总持法师卷三卷六知圣叹此解者,总持大师寄总持法师、人日怀总持法师金批西厢记·惊梦沉吟楼诗选王思任怀感诗·山阴王季重思任卷四昔者王遂东先生谓吾言小题才子书万应隆《修其祖庙》解题盛王赞怀感诗·盛柯亭王赞卷五怀盛柯亭沉吟楼诗选李 炜怀感诗·禾中李赤茂炜卷五李炜《寄怀墨庵兼询圣叹》

姓 名徐增《九诰堂集》出处金圣叹著述出处蔡方炳怀感诗·蔡九霞方炳卷五鱼庭闻贯·答蔡九霞方炳金批唐才子诗钱光绣怀感诗·浙鄞钱圣月光绣钱圣月法庐全集序卷五文卷六过慧庆西林圣月兄出宣远瓶中杂花图吟此沉吟楼诗选金 雍怀感诗·金十力释弓卷五金圣叹独子金 昌怀感诗·金长文昌卷五金圣叹堂兄申蔤文怀感诗·申蔤文垣芳卷五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题申蔤文像沉吟楼诗选沈自继怀感诗·吴江沈君善自继卷六题平丘沈君善木影百城烟水·吴江圣 力怀感诗·云在法师圣力卷六秋夜宿云法师房、云在法师西山读庄子、云法师生日和韵一首清云在开云二法师沉吟楼诗选金批唐才子诗圣 诵怀感诗·开云法师圣诵卷六清云在开云二法师金批唐才子诗圣 供怀感诗·解脱法师圣供过慧庆禅院同大音、解脱诸法师话旧卷六卷二十二般若解脱二法师来住数日竟失晤、病中寄怀解师答解脱法师沉吟楼诗选金批唐才子诗宋德宏宋畴三过索观近作……卷十宋德宏《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等鱼庭闻贯·宋畴三德宏小题才子书金批唐才子诗尤 侗尤展成四十自寿索和次韵卷十一鱼庭闻贯·与尤展成侗金批唐才子诗徐燇禧徐绥祉雨中过谈绥祉诸兄过话卷十一卷十二鱼庭闻贯·答徐绥祉燇禧金批唐才子诗陈济生灵岩中秋看桂适皇士又王来卷十五陈定斋太仆辛丑春初索得雄正值普门诞日是日郡县恭接今上登极诏书适至赋诗纪瑞、定斋敬奉灵岩法旨生子不得杀生合十再赋沉吟楼诗选丘象随寄丘季贞卷十九同姚山期阎牛叟百诗乔梓滞雨虎丘甚久廿三日既成别矣忽张虞山丘曙戒季贞诸子连翩续至……沉吟楼诗选王学伊答王道树文卷一知圣叹此解者,道树先生王伊病起过道树楼下、道树遣人送酱醋各一器答王道树学伊金批西厢记·惊梦沉吟楼诗选金批唐才子诗聂 先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文卷二

上表中,在徐增名下的篇名,加书名号者,是友人为徐增著述所撰序跋或唱和酬赠之诗,见《九诰堂集》卷首;不加书名号者,均为徐增所撰相关诗文,见《九诰堂集》诗文正文。考虑到徐增交游诗的集成《怀感诗》原作420首,集中仅存118题(人),必定还有数量甚夥的共同友人已不可考。即便如此,三十四人的交集,在圣叹其他友人现存著述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这其中原因固然多重,但《九诰堂集》中交游重叠的庞大阵容,毕竟显示出两人关系的特殊。

《九诰堂集》记载的这些友人,有些为圣叹交游考证提供了关键的锁钥。如圣叹诗有《题申蔤文像》,笔者曾多次翻检苏州申氏家谱而无所得,直至发现徐增《申蔤文垣芳》,才轻而易举地找到其小传,并进而确定金诗《送维茨公晋秋日渡江之金陵》中的“维茨”就是申垣芳了。如果没有徐增《申蔤文垣芳》,圣叹这两首诗的写作对象都无从考证。此外,徐增与某些友人交往的兴趣点就是金圣叹,如上面已经引述过的《答王道树》和与慧庆寺僧人“话旧”诗作,通篇的中心都是围绕圣叹而发的。其友人有关徐增的序跋题咏,亦多与圣叹密切相关。长洲史尔祉撰《九诰堂甲集后序》云:

昔在问疾院与叹先生论诗,谓“诗至少陵其既圣矣乎,摩诘则禅矣,白也才而不律;后有作者,未易登其堂,况入室乎?”盖叹先生眼中自有真诗,其不轻可一世明矣。后偕游南城珠树,夜阑酒半,与说古诗家宗支甚悉,已而语余曰:“子曾见徐先生子能否?诗今作手也。”时以鹿鹿,未即谋晋谒。……近读《九诰堂诗甲集》,信乎为少陵的派,而亦惟才大,无所不可,故能合四唐、兼晋魏而自为鼓吹。因念叹先生所丁宁于向日者,其言果不诬哉!今叹先生以门兰见锄,为千古长恸矣。然得从先生游,气谊如云,才情如海,且不吝教我,至过加奖借,意肫肫欲成人之美者,不得复见我叹师,见先生如见我叹师矣!

文中的“叹先生”,便是对金圣叹的尊称,可见其为圣叹弟子。同样在《九诰堂集》卷首,“赠言”有武进吴见思撰《奉赠子能道兄先生》诗:

余也僻陋生毗陵,出门四顾无良朋。乡里琐琐何足数,睥睨千古成骄矜。及今四十心始小,迁居吴苑亲贤能。十年曾识金圣叹,笔墨高妙才崚嶒。天之生贤岂孤特,复有徐子相凭凌。诗名今已遍海内,愧于今日方师承。……自甘蔬水薄富贵,孔氏之子犹曲肱。勉哉相与守贫贱,我于二子长服膺。仙山既近羽翼长,下士大笑如苍蝇!

这些人犹如徐增一样,无论写什么文、作什么诗,都要连带上金圣叹,他们对圣叹的情感不因生死而变化,不因时过境迁而稍减。这些保存在《九诰堂集》中的作品,为研究金圣叹的人际关系及其与徐增的交往,提供了重要而新鲜的史料。

关于徐、金关系,四库馆臣评云:“增与金人瑞游,取其《唐才子书》之说,以分解之说施于律诗。”*永瑢、纪昀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四《集部·总集类存目》四《说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71页。其实徐增之于金圣叹,从闻名掩耳、视之为魔,到奉若神明,最终成为铁杆辩护士,有着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显示出徐增对圣叹认识的巨大变化。吴伟业曾云:“如子声名早,相闻尽故人。”*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卷四《赠徐子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11页。按:《九诰堂集》卷首“赠言”题作“赠子能词仁兄”。可见徐增少年成名,享誉吴中。就年龄而言,他仅比圣叹小四岁,何以会对四十余岁的金圣叹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性格而言,其舅父认为他是“一崛强人也”*黄翼圣:《徐子能甲集序》,《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时人甚至以“性褊急”*卓尔勘:《明遗民诗》卷十二《作者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66页。概括之,徐增在《许玉晨金陵游草序》中也检讨自己“余以病废无状,好论人之诗,少所许可,而当世诗人皆诧以为狂”(文卷一)。对于这一类人来说,圣叹究竟具有怎样的人格魅力?难道仅仅是风范相同、遭际相似*金圣叹《葭秋堂诗序》“我辈一开口而疑谤百兴,或云立异,或云欺人”(嵇永仁:《抱犊山房集》卷四,清雍正刻本),与徐增《李挺生蒲塘合草序》“余说唐诗三百十九首,言之详矣,而人辄畏而避之,以为诗一经徐子能之眼之手,遂无完璧”(《九诰堂集》文卷一),何其相似。?这些问题的深入钻研,才会有助于了解一个真实全面的金圣叹。本文只是侧重于“徐增与金圣叹”交往的史实层面,更加全面的研究尚待他日。

[责任编辑刘培]

作者简介:陆林,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员(江苏南京210097)。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金圣叹学术史编年”(13YJA751033)、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金圣叹事迹影响编年考订”(13ZWB00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金圣叹年谱长编”(14BZW08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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