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色林澡屋

2016-09-28 07:49迟子建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长河

幽深的森林,奇特的女人,神秘的空色林澡屋,折射出复杂多样的社会百态和变幻莫测的人生,亦真亦幻,真假难辨,却直抵心灵,振聋发聩。作者迟子建说:“当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异的闪电,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个生活就被它撕裂了。”

去年花开时节,我率领着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队,自察卡杨北上,来到中国北部的乌玛山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对停伐五年后的乌玛山区的自然状况,作实地勘察。看看休养生息后的森林,野生动物是否多了,消失的溪流是否如闪电一样,依然给大地撕开最美丽的裂缝。

因为要穿越大片的无人区,风餐露宿,猛兽、不可预知的自然灾害、匮乏的野外生存经验,对我们来说都是一道道看不见的网,构成威胁。我们托当地林业局的同志,帮我们请了一位山民向导,并为他配备了一杆猎枪。

他叫关长河,戴一顶有帽遮的鹿皮小帽,个子矮矮,罗圈腿,黝黑的扁平脸,塌鼻子,看人时喜欢眯起一只眼,眉毛疏淡得像田垄上长势不佳的禾苗,额头有两道深深的横纹,像并行的车轨,那额头就给人站台的感觉。但这样的站台,注定是空空荡荡的了。他不用嘴时,嘴唇也鱼嘴似的翕动着,好像在咀嚼空气。他牵来一匹鄂伦春马,驮运帐篷等物资。

进山第一天,他牵着马在前引路,不时嘟嘟囔囔地骂着什么,让人好生奇怪。晚上宿营时,我们才明白他嫌子弹配备多了,三十发——这分明是对他的枪法不信任嘛。他说非到万不得已,自己是不会动枪的。要是滥杀动物,乌玛山区的各路神仙,就会把他变成瘫子!

他带了一箱塑封的散装土酒,半斤装的。傍晚支起帐篷,燃起篝火,他就取出一袋,用牙齿在一角咬出豁口,将酒倒进一个漆面斑驳的搪瓷缸,随便倚着篝火附近的一棵树或是树桩(若倚着树桩,他头顶戳着一截黑黢黢的东西,便像旧时披枷戴锁的犯人了),耷拉着眼皮,十分享受地喝起酒来。他喜欢空口喝上小半缸,再凑过来吃饭。我们带了不少肉食罐头,他闻了总是蹙眉,宁愿吃他带的马鹿肉干,它们看上去像切断的棕绳,干硬干硬的,我们的牙齿对付不了,他却像嚼松脂油,毫不费力。我们带来的食物,他唯有对挂面情有独钟,他会把顺路采的野菜,水芹菜呀,柳蒿芽呀,或是蕨菜,在河中晃荡几下,算是洗了,也不用开水焯,更不用刀切,直接拌在面里。所以他碗里的面条总是绿白相间,像是一丛镶嵌着阳光的绿柳。

出发的第一周,我们发现几处落叶松林,有被盗伐的迹象。树墩横切面现出的白茬,还是新鲜的。关长河告诉我们,所谓停伐,只是不大规模采伐了,林场的场长们,各踞山头,还是偷着砍木头,运出卖掉,以饱私囊。怕劣迹暴露而被追究责任,狡诈的林场主,将盗伐的林子放上一把火,烧个光秃秃,就说是雷击火引起的,瞒天过海。但是一周之后,当我们深入到密林深处,离公路铁路越来越遥远,连山间小路都难得一见的时候,我们如愿看到了繁茂的树,看到了在溪畔喝水的马鹿,看到了在柞木林中追赶山兔的野猪。我们还看到了硕大的野鸡——这森林中飘曳的彩虹,当它掠过树梢时,那泛着幽光的五彩翎毛,简直就是给绸缎庄做广告的,让人惊艳。

森林中最可怕的野兽不是狼和熊,毕竟遭遇它们的几率小,再说有关长河和他的猎枪护卫着。比野兽更凶猛的,是拂之不去的蚊子和小咬。尤其是不出太阳的日子,森林缺了阳光这味药,它们就猖狂起来了,抱团飞旋,跟着你走,将我们的脸叮咬得到处是包——它们恨我们侵入它们的领地吧,在我们的脸埋下地雷。所以宿营的时候,我们总是先笼火熏蚊子,再支帐篷。我们还在篝火旁撒尿,不然裤带一解开,蚊子小咬有如发现了乐园,一拥而上。关长河对我们在篝火旁撒尿很鄙视,说火神会怪罪的。他不怕蚊子小咬,有时还伸出舌头,舔几只吃。晚上他独自睡一顶帐篷,月亮好的夜晚,我们起夜时,不止一次看见他酒后站在泛着幽蓝光泽的林中,朝着月亮张开双臂,手掌向上,像是要接住什么的样子。我们当中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他夜半那姿态是干吗?他说,月亮太明亮了,怕是天也难容,万一月亮被推下来,我还能救它一命。不然月亮的脸破碎了,夜晚就没亮儿啦。他那郑重的语气,让人不敢发笑。

一路上我们只吃了两次野味。一次是我们发现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雁,匍匐在沼泽地上,关长河说失去了天空的飞鸟,生不如死,开枪射杀了它,这也是他此行开的第一枪。当晚我们将大雁拔毛,烤了吃了。另一次是从猎人下的套中,获得一只死狍子。我们逢着它时,它的身子还没凉透,嗅觉灵敏的鹰隼闻风而动,盘桓在上空,准备饱餐一顿。关长河先是责骂给狍子下套的猎人,所选择的树下没青草,让被缚的狍子失去口粮,活活饿死。之后他低头念了几句咒语,掏出猎刀,熟练地肢解了狍子。那晚在营地的篝火旁,我们用吊锅煮狍子肉。关长河采了一把野韭菜,掺着盐切碎了,狍子肉蘸野韭菜的味道,美妙极了。关长河没少吃肉,也没少喝酒。我们问他有老婆吗?他说老婆是天上的云,不能要。我们笑,又问他有情人吗?他说情人是地上的霜,千万不能踏。我们笑翻了,问他真没碰过女人吗?他很认真地说,碰过,女人给我洗澡。我们问,是城里洗浴中心的小姐吗?他摇摇头,说给他洗澡的是个老太婆。我们只当他胡说,不再追问。

关长河第二次开枪,是因为行程的最后几天,一条狼总是在黄昏时,跟在我们身后。它的气息扰得鄂伦春马心烦意乱,走不稳路,一会儿吊锅从马背掉下来了,一会儿盐袋落下来了,一会儿测量仪器又滑下来了,马背仿佛成了滑坡事故现场了,他不得不开枪吓跑狼。关长河不瞄准它,说是孤狼都有一肚子的心事,得留它一命。不过当晚到了营地后,他就自责带上弓箭好了,它完全能呵退狼,不该浪费那颗子弹。他还赌气地冲他的马说,一队人跟着,狼又吃不了你,瞧你慌张的,好像丢了屌,真没出息啊!马摇晃了一下脑袋,屙下一堆圆鼓鼓的粪球,像是无数只愤怒的眼,在瞪着他。关长河无奈地笑了,拍着马屁股说,我一说你,你就拿这一招对付我啊!

我们走出森林的前夜,考察接近尾声了,大家都很感激关长河,白天时特意在一条小河上,用石头垒坝,憋了十几条半大不大的鱼,傍晚宿营时,燃起篝火烤鱼,轮番给他敬酒。关长河对鱼没什么兴趣,只吃了半条鲶鱼。他对酒倒是热情万丈,来者不拒。他对我们说,明天出了山,会看到一个只有三户人家的小驿站,那里有个澡屋,叫空色林,是个老太婆经营的,她一天只烧一锅水,给一人洗澡,而她给人洗澡不收钱,只收吃食。其实那锅的直径,少说也有半丈吧,一锅热水洗两人绰绰有余。但如果真是两个人去了,都想洗,另一人就得等着,第二天再享受。

我们问关长河,你说的给你洗过澡的女人,就是她啦?

关长河眯起一只眼,点了点头。

她多大年纪了?

她开这澡屋,快二十年了吧。多少岁数,她不说,咱也不问,我估摸着,少说也有七十几了。她原来挺高的,现在一年比一年矮了,人一抽抽儿,就是老啦!

她只给男人洗澡吗?

关长河说,南来北往跑运输的,哪个不是男人?再说了,女人哪有男人风尘多!

那你是完全脱光了,让她洗吗?

关长河翻了一下眼珠,反问一句,你们见过在水里穿裤衩的鱼吗?

我们大笑起来。

关长河说陪我们走了一路,分别之际,他没什么好送的,就送这个老婆子的故事给我们听。

我们知道这该是个很长的故事,纷纷起身,有给篝火添湿枝丫的(这样它能燃烧得长久些);有去小解的(听精彩的故事,最怕憋尿);还有加衣的(森林夜露浓重,月亮给加的衣服,毕竟太薄了)。我们为了迎接关长河送的别致礼物,作好了准备。

在乌玛山区,冬天时老天是昏庸懒政的皇上,天门晏开早闭,几不理朝;夏天则改朝换代了,一派勤政之气,天门洞开,有点夜不闭户的意思。太阳落山了,西边天上,还浮游着丝丝缕缕的晚霞。它们是仙女们准备的金丝线吧,预备着缝补月亮。而那晚的月亮,确实缺了一角。

关长河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和一条叫白蹄的狗。

这女人是旺河人,她来到乌玛山区时,还是个少妇。她带着儿子,投奔在翠岭林场的丈夫。那时乌玛山区刚开发,她男人是首批进驻的工人,带家属的男人少而又少。

他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男方并不想娶她。因为这男人生得俊朗,女人却很丑。她高个子,身材也匀称,就是脸面与常人不同。别人的鼻子,是脸颊的中界线,可她的鼻子,偏袒一方,致使左脸辽阔,右脸一派失地气象,狭窄逼仄。脸不对称,就给人扭曲之感,她不得不梳一缕长长的刘海,遮住半个左脸,削弱它的势力范围。但麻烦又来了,她的眼睛不歪不斜,这缕浓密的刘海,常让左眼失陷,使她看上去像是独眼女人。据说她丈夫只身来到艰苦的乌玛山区,就是想摆脱她。不料她跟过来,并在此扎根。

这女人在家属队干活,夏季种菜,冬天拉雪爬犁运粮油。她力气大,好脾气,乐于助人,所以人缘不错。女人们尤其喜欢她,因为所有的女人在她面前,都是美人了。她说话有个特点,但凡说到自己,不是以“我”或“俺”自称,而是“咱”,好像谁和她都是一体的。自打她来了翠岭林场,她男人就没气顺过,常跟她找茬儿。她受了委屈无处哭诉,就在吃食上为难男人,做夹生饭,将菜炖得齁咸,把玉米饼子贴得跟石板一样坚硬,折磨得她男人胃痛,他怕坐下病,就收敛些。

她有两大嗜好,洗澡和喝酒。那时还没水井,他们吃水靠的是河。春夏秋季倒好说,河水是活的,灌到桶里,担回就是。冬天河冻住了,就得用冰钎凿冰,将冰块装进麻袋背回家,像柴草那样堆在户外,随用随取。即便取水困难,她冬天照例每周洗一回澡。她一洗澡,她男人就挖苦她:你还能把自己给洗俊了?女人噙着泪花说,除了这张脸,你说咱身上哪点对不住你?也是,她夏季下河洗澡时,不止一个女人,看过她光着身子的样子。她肤色微黑,但皮肤细腻,双腿修长结实,腹部无赘肉,双乳坚挺,屁股圆润而微翘,的确是完美的身躯。只可惜造化弄人,把她的妙处都藏起来了,而把她最没风光的地方,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了世人。有次她喝多了酒,有个好事的妇女逗弄她,问她男人和她同房时,是不是得用布遮着她的脸?毫无城府的她“啊呀——”大叫了一声,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说,你咋知道的?每回他都用枕巾蒙着咱的脸,好像咱是驴!他还想从后面来,咱一屁股把他顶到地上了,咱又不是狗,凭啥那样?这番话传遍了翠林林场,爱开玩笑的男人见了她就说,跟咱睡吧,不蒙你的脸,让你当褥子在咱身下!她撩开那绺长刘海,扒开眼皮,露出白眼仁,龇着牙,做出狰狞的样子,气呼呼地说,你跟咱睡,那你得让你家女人预备着针线,好缝你被咱吓破的胆儿!

这个女人成了翠岭林场的名女人。她婚姻的解体,源于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一个穿灰布褂的男人,一手拄棍儿,一手打着竹板,来到了翠岭林场。这儿的人,对这类走江湖的人并不陌生。劁猪的,算命的,磨刀的,打家具的,崩爆米花的,甚至是说媒的,在那个年代走村串镇,都能混上口饭。这算命的看来道行浅,他来的那晚,林场绝大多数人,都到附近的雪岭林场看露天电影去了,留在家里的没几人。那女人没去看电影,是想趁着林场的人走空后,在月夜独享那条河流,把它当成自己的大澡盆,痛快洗个澡。谁想她洗完澡上岸,清清爽爽地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算命先生。他叫了多户门,都没打开,倒让一户人家的看家狗,给咬了一口。那女人遇见他时,他正坐在场部大松树下的石头上,用唾沫擦拭腿上的伤口。

那女人看他可怜,就把算命先生带回家,点燃蜡烛,帮他清理伤口。听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给他做了半锅疙瘩汤。算命先生感激不尽,坐在女人家窗下的矮脚方凳上,让她报上家人的生辰八字,给他们无偿算命。他舞动着手指,翻着眼珠,把她家人的命,掐算得天花乱坠。最离谱的是说她母亲,明明老人家过世了,可他说她能活到九十六岁。他还说歪鼻子的她花容月貌,十七岁时,就有三个男人争相娶她。女人苦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真是看不见啊。她知道这瞎眼先生为了糊口,只是顺情说好话。被算的命没了曲折,一派阳光灿烂,听着也没趣儿。她乏了,可看电影的人还没回来,她也没处打发这算命的,想着他两眼一抹黑,没甚威胁,就吹了蜡,瞎编了几个生辰八字报给他,由他胡说,自己悄悄去炕上歇着了。

她是在睡梦中被男人给揪起来的,他揪的是她遮脸的那绺刘海。男人带着儿子看电影回家,见屋里没亮儿,就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往炕上一照,发现她身边躺着个男人,火冒三丈,恨不能拿菜刀把他们一块儿剁了。男人唤儿子点起蜡烛,自己则挥舞着手电筒,朝向那算命的,把他打得嗷嗷叫。

那时候他们住的家属房是四家一幢,间壁墙不隔音,同样看电影归来的邻居们,听到他家闹得沸反盈天的,以为夫妻干仗,怕出人命,纷纷过来劝架,谁想到中间夹着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呢!

男人骂女人,说她趁他和孩子不在家,和狗男人偷情。女人赌咒发誓地说没有,她不过是乏了,想眯一会儿,谁想睡过去了。瞎子也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没碰女人。他算着算着命,听见女人的呼噜声,便摸到炕上,也想歇歇。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当事者都说没想睡,却睡过去了,愈发让男主人怒不可遏。他扔掉手电筒,从园田的豆角蔓间抽出一根柳条,当鞭子使,抽得那瞎子陀螺似的转圈,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男人边打边骂,说,他们蜡也不点,肯定干了不正经的事情!女人说,在一个瞎子面前,点蜡不是白费亮儿吗?咱还不是为了给家里省截蜡!女人还说,他一个瞎子,腿还让狗咬了,能干啥呀!男人瞪着眼珠说,他上面瞎,下面不瞎!他快活起来,哪还顾得上疼!男人不依不饶,打完瞎子,又打老婆,边打边说女人的身子是臭水沟了,他不能再碰了,当着众人,说要和她离婚。据当年在场的知情人回忆,这女人听到“离婚”二字,像下完蛋的母鸡似的,张着双臂,“咯咯咯——”地叫了半晌,然后跌坐在地上,凄凉地对她男人说,咱再丑,一铺炕也滚了十来年了,这事你都不信咱了,那就离吧。咱啥都不要,把儿子留下就行。没等男人说不可,孩子很干脆地表态,说他不跟妈妈,要随着爸爸。女人眼含热泪地看着儿子,说,你也嫌咱丑是吧?孩子不吭气,女人便对他们父子说,从此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两不相干。记着,有一天咱就是快饿死了冻死了,路过你们门口,咱也不会吃你一粒米,喝你一口热水!女人取了剪子,一低头,把那绺遮脸的刘海攥在手中,“咔嚓——”一声铰掉。她脸上的那面为丈夫而竖的旗帜,就此倒了。

他们离婚后,翠岭林场的人背后都议论,说那男人其实知道老婆是清白的,只不过他一直嫌弃她,而今找到一个好借口,趁此休掉了她而已。离了婚的女人,并没像人们想的那样离开翠岭林场,回她的老家去。林场边上,有一座筑路工人住过的废弃的小黄房子,她把行李搬进去,抹了墙泥,为房顶苫了油毡纸,将歪斜的门窗修正了,盘了炉子,开始新生活。她家里的家具炊具,大都是同情她的女人们送的。她们的同情心也很有限,把残次的东西送给她,豁了嘴的海碗,裂了纹的盘子,掉了儿的木椅,失了耳朵的耳锅。不过她也不介意,能凑合着使就行。她独立门户,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日子。端午节时,她将门楣插上艾蒿和葫芦;元宵节时,她挂出火红的灯笼。人们以为除夕对她来说最难熬,这屋子会传出哭声,可是没有,她一个人照旧贴春联,放鞭炮,包饺子,喝酒。只是她思念儿子,常在林场学校的围栏外转悠,期待着课间休息时,能远远看一眼在操场上的儿子。

她哭没哭过呢?大家听见的只有一回。小孩子长个儿快,她发现儿子穿的棉裤,裤腿短了,她怕寒风吹着孩子的脚脖子,就拿着省下的棉花票和布票,去供销社买新棉花,扯了二尺蓝布,做了一条棉裤,天黑透时送到她以前的家。守夜的老狗仍认她为女主人,见了她热情地打转,闻裤脚。她没有敲门进去,而是把棉裤放在了柈子垛上,想着第二天早晨前夫出来抱柴生火,一看就明白是她做的,顺手拿进屋了。谁知那天深夜狂风暴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狗,跟她不见外吧,打起这条棉裤的主意。它蹿上柈子垛,把棉裤叼进窝,撕个稀烂,给自己絮了个暖暖和和的窝。女人观察几天,见儿子没穿上自己做的棉裤,又见那条游荡的老狗,身上沾着白花花的棉絮,要把自己变成白狗的模样,她明白老狗糟蹋了她的心意。她回到自己的小黄房子后,放声大哭,路过的女人听见哭声,进来劝她,这才知道棉裤的事情,不由得跟着唏嘘。也就是这件事,让她前夫下决心远离她。他找到领导,说离异的夫妻在一个林场生活,都受煎熬,希望把他调到别处。那年冬天过后,女人的男人带着儿子和老狗,离开了翠岭林场。不久,传来了他再婚的消息。据说他娶了个离异的不能生养的女人,她模样周正,性情温顺,待孩子特别好,当亲生的养着。前夫和孩子过得好,这女人也不吃醋,时常跟人说,人这一辈子,跟谁不是过呢?人家找着了比咱好的人,该为人家高兴啊。只是她说这话时,眼神是凄凉的,语气是落寞的。

关长河讲完女人和第一个男人的故事时,抬眼望了望天。月亮刚好被一缕云遮了半个脸。他叹息一声说,你又不丑,咋也整绺刘海遮脸呢?我们笑了,抢着给他添酒,夸他会讲故事。我们指责那男人,还说那个不认亲娘的孩子是白眼狼。关长河抿了一口酒,说,男人骂别人都理直气壮的,轮到自己时,也未必比那男人强。他问我们,你们说说,这么丑的女人,你们乐意跟她过一辈子吗?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说可以给她做整形美容,把鼻子给拉回正路上来;有人说可以让她戴纱巾,朦胧的纱巾背后,哪有丑女人呢?关长河再抿了一口酒,将我们挨个瞟了一眼,说,人可真是怪物啊,歪脖垂腰的杨柳,龇牙咧嘴的花儿,奇形怪状的石头,曲里拐弯的河,都说美,轮到人呢,就不一样了,可见人多是没良心的!他用一根桦树枝,捅了一下篝火。一簇火星飞旋而起,篝火上空立刻就有了星空的气象。

关长河的脸在火星的映衬下,就像一尊雕塑,庄严而华美。他知道我们对这故事入迷了,接着讲下去。

这女人与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是镜子牵的线。

女人因为貌丑,素来不照镜子,她家里也从不摆一块镜子。别的女人去供销社买东西,店员总会推荐摆上柜台的最新式样的镜子,而见到她,则有意识地用身子遮挡,免得她不快。

这男人是个跑船的汉子,靠青龙河吃饭的。有人说他是赫哲人,还有人说是达斡尔人,谁知道呢。

青龙河是乌玛山区最长的河流,支流多,流域广。每到开河时节,这人就驾着独木船,开始他的营生了。他的小船,是用整根松木砍凿而成的,长不过两丈,中间的舱口能容一人坐下,船两头起翘,像一条贴着水面飞的大鱼。这人把船叫威呼,他用威呼打鱼,也用它盛小百货,拿到沿岸的村屯去卖,兼做货郎,这一带的人因此叫他威呼郎。

威呼郎正当壮年,他中等个,黑瘦黑瘦的,刀条脸,头发微卷,眼睛有点凹陷,一只鼻孔豁了,说是他年轻时打鱼,让鱼钩给挂烂的。威呼郎卖货时,会将小船停靠在岸边,挑担上岸。他去的大都是离岸不远的村屯,超过二三十里路的,他极少去。因为他的货好出手,沿岸转一两个村屯,基本就卖光了。

翠岭林场离青龙河有三十多里路,威呼郎只去过两回。头回去是为了收取猎户手中的熊胆,女人那时还没来翠岭林场呢。第二回去是卖货,女人倒是来了,但那是采山时节,穿花衣服的人都在山里转(他们自是无缘见面),威呼郎的货无人搭理,几乎是整担挑回来的,所以他发誓不再去了。

威呼郎是怎么认识的女人呢?这事说来蹊跷。这女人的前夫不是离了婚,又娶了一个吗?虽说后妈待自己的孩子不错,可女人心里还是无限牵念,时常梦见他。如果梦里孩子欢蹦乱跳,面目洁净,穿的衣服不露肉,一派阳光,她醒来心情就很好。可有时她做的是噩梦,孩子让驴踢了,让马蜂蜇了,或是爬树摔了下来,她就闷闷不乐。

有一天夜里,她又做了噩梦。她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坐在幽蓝的山坳里,张着大嘴,“咔嚓咔嚓——”地啃着什么。她问,你吃什么吃得这般香?女人头也不抬地说,兜兜的手指,比新拔出来的胡萝卜还脆生啊!女人醒来一身冷汗,她的儿子小名就叫兜兜。女人早饭也没吃,带着两个凉窝头,一块芥菜咸菜,就上路了。

女人去前夫所在的林场,要到青龙河中游的一个小镇乘船,她一路疾行,到了青龙河畔时,衬衫已被汗水打湿。合该他们有事,她沿着青龙河奔向船站时,威呼郎驾着小船飘忽而下。他见一个女人孤零零走在岸上,就朝她吆喝:哎,买点什么吗?见她不语,他拿出一面拳头般大的圆镜子,晃她,说,这镜子是新出的样式,背面有牡丹喜鹊图,可以便宜卖给你!这女人看到镜子,就像看到千古仇人,停下脚步,怒气冲冲地说,你干脆骂咱得了,拿镜子寒碜咱,有你这么损人的么?威呼郎放下镜子,将小船划向岸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脸,他非但没被吓着,反而夸她英气逼人,非一般女人可比。他说她的鼻子是匹谁也驯服不了的野马,想踏哪片疆土就踏哪片。女人哪有不爱听好话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人,在她眼里是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水上风景了。威呼郎问她去哪儿,女人告诉了他。再问:去那儿干啥?她说,儿子的后妈,把咱儿子的手指当胡萝卜啃着吃,我要去教训她!威呼郎先是骂那当后妈的蛇蝎心肠,之后靠岸,拉她上船,说要把她送到那儿,帮她收拾那人。女人上了船,等于踏上了一个漂泊的家。据说船行了一半,威呼郎跟女人仔细一聊,才明白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关于儿子的噩梦。看着阳光下她丰满的胸部,看着她红通通脸上那抹动人的忧伤,威呼郎动了心,他将船泊在一片茂盛的柳树丛,把女人拽上岸,抱她入怀,说他能终止她的噩梦。女人不知道,一个噩梦结束了,另一个噩梦却开始了。她依恋上威呼郎,开始跟着他在青龙河上跑船,打鱼,挑起货担上岸卖杂货,俨然是他老婆了。

但威呼郎有老婆孩子,不能娶她,所以女人只有半年跟着他。冰雪覆盖了大地,河水结冻了,威呼郎收船上岸回家,他们之间的鹊桥也就断了。

女人孤零零地回到翠岭林场时,总是带着女人们喜爱的货品,头绳、发卡、钩针、丝线、鞋垫,脖套、假领子、松紧带、梳子篦子等。这些货品,她得比供销社卖得便宜,且花色和质量要更胜一筹。女人们来她的小黄房子买东西时,爱问她威呼郎对她好不好。她总是平静地说,啥好不好的,他不嫌弃咱,咱就跟他在水上过半年日子呗。女人们说,既然他那么相中你,干脆让他跟老婆离了,娶你得了。她苦笑一声说,咱不能作那个孽,人家把男人半年的筋骨都给了咱!女人们便取笑她,问,啥是筋骨哇?她红了脸,说,筋骨就是筋骨,你们懂啥!

最初几年,她归岸后脸颊是红润的,爱与人交往,眼睛弥散着淡淡的幸福,安然度着漫漫长冬,春节时独自守岁,把那小小的黄房子装扮得喜气洋洋的。她恪守着与威呼郎之间的私下协定,从不去找他,他也不来。可自从她流掉和威呼郎的孩子后,她瘦了下来,眼里透出凄凉的神色了。

那年深秋她上岸后,看上去分外疲惫,走路拖沓,呵欠连天,说话声也低了下去。她说这一季鱼少,他们的网快把青龙河撒遍了,但收获平平,把她累坏了。她勉强撑持着,腌了一缸酸菜,溜了窗缝,便闭门不出了。女人们敲她的门来买小百货,看到的多半是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天冷了,雪来了,她馋酸的馋疯了。以前放在抽屉里的五盒山楂大药丸,被她翻出,吃个精光,她还把没腌透的酸菜,吃掉了大半缸。她发现腿肿了,肚子微微凸起,明白自己这是怀孕了。她不想给威呼郎找麻烦,开不出证明,不能名正言顺去城里医院做流产,她只好自行解决。她家不缺烧的,可她扛起斧头,拉着雪爬犁进山了。她将斧头疯狂地抡向各色树墩,尤其是难砍的老榆树墩,将它们劈成柴拉回家,垛在院子里。第四天的时候,人们看见她步履沉重地拖着满满一爬犁劈柴回来了,她的刘海和睫毛挂满霜雪,眼里泪光闪烁。她身后的雪地上,除了两条爬犁的印痕,还有一道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院子堆满了柴,而她失去了孩子。那个冬天她很少出门,过年也没挂灯笼,但她家的烟囱炊烟依旧,人们知道她还过着日子。

往年一进三月,她就盼春天了。屋顶积雪融化后,会传来滴水声,那是她最喜欢听的声音了。外出归来的人,若是告诉她,青龙河的积雪薄了,冰面有裂纹了,她就掩饰不住地笑,说咱的好日子要来了!可自打流产后,她就没那么盼春天了。那年开河后,威呼郎来接她,她见着他呜呜哭了,说,咱的孩子没了,你可害死咱了!委屈归委屈,她还是跟着他跑船去了,而且半年后回来,脚步又轻快了,面色又好看了。

他们就这样风风雨雨地又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威呼郎突发脑溢血,他们才彻底分开。疾病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威呼郎打捞上岸。他保住了命,但是瘫在床上,再也不能到青龙河寻生计了,只能留在老婆孩子身边。这时女人才后悔,她捶着胸口跟人说,原来跟着不属于咱的人,咱最后想伺候人家都不行啊!

她大病一场后,人瘦了许多,头发也花白了许多。她出了趟远门,想把她和威呼郎一起生活的那条船弄回来。他发病时,船就近泊在青龙河中游的一个小村,拴在村边的一棵松树下。可她去了那儿,船却没影了。有人说它被人劈了烧火了。有人说孩子们好奇这船,把它推下水,它像一条大鱼,游向远方了。最让女人不能接受的说法是,船是被威呼郎的老婆给弄走了,说她取船的那天叼着烟袋,哼着小曲,穿一件银光闪烁的袍子,说她男人不能跑船了,威呼不能闲着,拿回家当马槽使。

女人没取回船,回来歇息一日,便带着干粮,朝人借了匹马,进山去了。她转悠了两天,选中一棵粗壮挺直的松树,用弯把锯放倒,截取中断,让马给拖回来。那一年里,她家里不断传来斧凿声。转年春天,她做出一条小船。看来她没白跟威呼郎跑船,把他造船的技艺学来了。

这条船比一般船要小许多,只能坐下一人。船头宽,有个横板;船尾尖,无桨无舱,看上去像只小脚老太穿的鞋。她用这条怪里怪气的船做啥呢?洗澡。她把它横在小屋的中央,当成澡盆。人们说她这么做,是忘不掉威呼郎,她仍幻想着在他怀里。

她又过起了一个人的日子,开荒种地,饲养鸡鸭。她还学会了造肥皂,自己琢磨着,用碱、猪油,和各种花草熬制肥皂。有两种肥皂最为人们喜爱,一种是松露皂,一种是玫瑰皂。她在松露皂中,加了樟子松的松脂,这样做出的肥皂凝脂般细腻,淡黄色,像一片大好月色。而她在造玫瑰皂时,在寻常的制皂原料中,加了野玫瑰的浆汁,还兑了蜂蜜,这种玫瑰皂晶莹剔透,散发着香气,朝霞般鲜润。靠着这两种肥皂,她赚来了油盐酱醋的钱。因为她的肥皂有了声名,人们就此称她为皂娘了。

关长河讲到这儿,望了望升高的月亮。无云遮蔽,它的面庞是如此明净,月亮里好像也点着篝火,而且十分旺盛。关长河收回目光时,告诉我们,他躺倒的时候,常分不清天上人间。有时觉得大地是天空,绿草是云朵,花朵就是星星。而天空就是大地,太阳是做饭的大火炉,月亮是人住的屋子,星星是禾苗。我们当中有人开玩笑,说此刻的月亮更像茅屋。他不高兴了,“霍——”地一下站起来,撂下喝酒的搪瓷缸,说把月亮当茅屋的人,满脑子的屎尿,不配听他的故事。我们赶紧说,月亮是美好的,它像他说的屋子,也像柴垛、粮仓、湖泊,最不济的,也该像皂娘用的澡盆吧。关长河这才不生气了。他转身撒了泡尿,去溪畔洗了手,回来后给马喂了块豆饼,这才舒坦地坐下,接着讲故事。

皂娘一天天老下去啦。人老了跟现在河老了一样,一年年显瘦喽!这时上头来了新令,各林场都不许采伐了,林场转产撤并,搞旅游开发和绿色种植了。城里在造一个模子的房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棺材似的矮楼,把人往里赶。翠岭林场是撤并的林场之一,所有人要搬迁到青龙河下游的安东林业局去。人们大都喜欢去安东,那里有暖气,有煤气灶,不用烧柴取暖做饭了。而且它热闹呀,饭馆、旅社、网吧、书店、发廊、干洗房、珠宝店、点心铺子、农贸市场、服装店、鞋铺,只要有了钱,真是想要啥就有啥。可老人们过惯了山里的日子,就不愿意进城。但儿女们要走,他们只得跟着。城里没有菜园子,没有猪圈羊圈和鸡窝狗窝。那段日子,翠岭林场的家家户户,杀猪勒狗,宰鸡宰鹅,过大年似的日日开荤,吃得人满面油光。

皂娘住在林场边上,跟威呼郎跑了多年船,大家也不大把她当林场人看待了,所以她选择留下,就算是与她还有走动的女人,顶多劝说两句,说一个人留下除了寂寞,遇到难处谁来帮忙呢,不如随大流进城吧。皂娘说,人活着不就是受苦么,咱没享福的命,不怕。女人们也就不管她了。林场的人搬空了,水电自然切断了。不过这对她没啥影响,她的小屋这么多年来,因为跟威呼郎跑船时错过了,始终没有通电和自来水。

她也不是一个人,她有个伴儿,就是白蹄。

翠岭林场的人搬迁前,不是对饲养的家畜大开杀戒吗?王喜山家有一条母狗,通身黑色,但四蹄雪白,所以名叫白蹄。它才两岁,但却是林场里的名狗。

白蹄为什么有名呢?不为它漂亮,而是它四处捣乱,常做些惹人发笑的事情。

比如它跟着主人去参加婚礼,在典礼现场,竟然用嘴撩开新娘的花裙子,那理直气壮的样子,仿佛它是新郎。它知道自家的女主人哭时,喜欢拿块手绢擦泪,它在一个葬礼上,见棺材前挂孝的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手上却什么也没拿,就去人家的灶房,叼来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歪着脑袋,满怀同情地送到那泪流满面的人面前,让吊丧的人哭笑不得。

白蹄还爱管闲事,它一岁时看见公鸡掐架,就去拉架,试图分开它们,谁知两只公鸡把矛头转向它,一起掐它,倒弄它个鼻青脸肿。有回它路过一户人家,透过栅栏的缝隙,看见这家的猪,趁主人都不在,在偷吃园田里的菠菜。它进不了门,想从栅栏钻入,可惜缝隙太小,心急火燎的它便用蹄子刨坑,试图将栅栏弄翻。结果猪主人回家,看见白蹄刨坑,非常生气,说,你咒我死啊,咋不在你家刨坑呢?操起一根木棒打它,让它滚回老窝。这一幕恰巧被邻人看见,说,你先别打白蹄,看看你家的猪在干啥呢?主人一望,知道白蹄是想阻止不良的猪,转而去教训猪。

白蹄受了冤枉也不长记性,有回它跟着男主人去别人家打麻将,发现这家的猫在偷吃碗柜上的鱼,就去叼猫主人的裤脚。人家正摸得一手好牌,在兴头上,哪顾得上其他,踢开它照旧摸牌。白蹄一着急,蹿上牌桌,把牌给搅乱了,气得那人直说白蹄是主人带出的老千,专挖他墙脚的,两个男人还因此闹了不愉快。

最可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白蹄对性的无知。它一岁半时,见一只公狗骑在母狗身上,就冲上去,拽公狗的尾巴,试图把它拖下来。它也因此惹恼了其他狗吧,那以后它们见了白蹄都不理睬,尽管它常热情洋溢地奔向它们。

翠岭林场的场长有个开金矿的发小,钱没少挣,可却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天琢磨自杀的事情。场长知道白蹄能给人带来快乐,跟王喜山商量了,给了他两箱高粱烧酒,带走白蹄,送与朋友逗乐。结果白蹄去了一周,就被送回来了。它不但没给那抑郁症患者带去快乐,反而是苦恼。它不会上楼里的洗手间,把屎尿遗在沙发床下;它见电视里的鬣狗围攻棕熊,便想助棕熊一臂之力,扑向画面,把电视机掀翻在地;它不习惯在阳台守夜,楼下一有汽车经过它就叫,搞得一家人彻夜难眠。那人本想把它送到狗肉馆,但见它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怀好奇,还看不够这世界的样子,起了恻隐之心,亲自驾车把它送回。

人们因着搬迁而烹鸡煨鸭、篜猪炖狗时,白蹄失踪了,王喜山知道它是畏惧死亡而逃走了。他其实并不舍得勒死它,想把它带进城,送给哪个单位做看门狗,这样还能时常看看它。可直到他离开,寻遍了白蹄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能找到它。

翠岭林场人搬走后的第二天早晨,皂娘一推开门,就发现了白蹄。它趴在她家的窗根下,瘦得皮包骨了。那些天它去了哪儿,无人知晓。皂娘后来跟人说,估计它逃进了深山,因为发现它时,白蹄被蚊虫叮咬得眼睛和嘴巴都肿了,毛发里夹杂着松针。幸好那是秋天,山中还能寻到浆果和蘑菇,不然它早饿死了。

皂娘有了伴儿,就不寂寞了。她带着它拉柴,挑水,打鱼,采山,种田,制皂,形影不离。白蹄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它个头高了,力气大了,毛发有光泽了。但它天真未改,依然做些可笑的事情。皂娘制酒,将用糯米做的酒曲子放在搪瓷盆里,摆在屋外晾晒。白蹄以为皂娘给它换了一个狗食盆,将酒曲子吃了,醉得它呼呼睡了一天。皂娘去小溪刷鞋,先将鞋子浸在水中,因为浸透了好刷。怕鞋子被水流冲走,皂娘在鞋窠压上小石头。白蹄在水边看见鞋子不在主人手上,而是在水里,以为它们会漂走,冲向小溪,把鞋子叼上岸,再把鞋窠的小石头悉数掏出,令皂娘无可奈何。

白蹄最让皂娘生气的事儿,是有一回她攀着梯子,去房顶晒干菜,没等她下来,它却给撤了梯子。那天皂娘上梯子时,白蹄正追逐菜圃中一只美丽的蝴蝶。蝴蝶飞向窝瓜花,它也奔向那里,把窝瓜花给打落了;蝴蝶飞向院子的窗户,它就扑向窗户。谁料蝴蝶一转身上了梯子,白蹄没头没脑地扑过去,蝴蝶飞了,梯子倒了。刚上了房顶的皂娘傻眼了,白蹄也傻眼了。皂娘骂它是条蠢狗,说它想害死主人。白蹄顾不得蝴蝶了,它后悔地叫着,用嘴叼,用爪挠,试图把梯子给竖起来。可它使出浑身解数,梯子还是死尸似的打横,没有起立的意思,白蹄快急疯了,在房根下围着梯子团团转。皂娘在房顶等了两个多钟头,看着梯子是扶不起来了,便脱下裤子,把它撕扯成宽布条,连接在一起,拴在烟囱上。可惜一条裤子接成的绳子,长度不够,皂娘拽着绳子向下滑时,绳子端头离地还有半丈,她只能撒手跳下来。皂娘毁了一条裤子不说,还伤了脚踝,所以她再用梯子时,就把白蹄拴上,免得愣头愣脑的它闯祸。

这个爱给人添乱的白蹄,有年冬天从山里,给主人带回一个男人,这是皂娘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

乌玛山区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这样的日子对一个孤身女人来说,就像跟在身后的一条饿狼,难缠得很。皂娘在冬天就特别爱喝酒,酒能消磨长夜,还能省下劈柴。你喝得浑身燥热时,是不需要炉火的。

这天中午皂娘喝多了酒,特别想跟谁说说话。没人对话,她就唤白蹄进屋,让它坐在窗下。皂娘说,白蹄啊,你是个姑娘呀,这林场就剩你一条狗了,咱想把你许配给谁,难喽!要不等着开春了,咱领你去有人家的村子,相相亲去?你跟咱说说,你得意啥样的?喜欢长腿的还是短腿的?喜欢眼大的还是眼小的?喜欢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喜欢爱翘尾巴的还是耷拉尾巴的?喜欢性子烈倔的还是温顺的?白蹄不语,它站起来,只是摇摇尾巴。先前皂娘把喝剩的半缸酒,放在了窗台上。窗台矮矮的,白蹄摇尾巴时,把盛酒的缸子扫了下来。白蹄没回应皂娘,还弄洒了她的酒,皂娘好不扫兴,她用鸡毛掸子敲了一下它的狗头,赶它出门。

皂娘酣睡了一场,天将黑时来到院子。以往她一出屋门,白蹄就奔过来,叼她的裤脚。皂娘没见白蹄,以为它生气了,就召唤几声。未见动静,她就房前屋后地找,还是没踪影,皂娘慌了,她走到院外,看到柴垛后有一行新鲜的蹄印,指向山里,她赶紧进屋穿戴暖和了,沿着它留在雪地的蹄印,一直寻到刀锋岭下。落日正红,皂娘终于看见了白蹄。它像个得胜的猎人,雄赳赳地走在前,身后跟着它的猎物,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他黑袄黑裤,戴一顶狗皮帽子,衣帽都是簇新的,眉毛胡须被霜雪染白,但鼻头和嘴唇红通通的。他见着皂娘咧嘴乐了,将紧捏在棉手套里的一封信,递给皂娘,眼泪汪汪地说:你是尚天家的吧,有你家的信!

皂娘接过那封信,等于接过了他这个人。

他姓曲,家在离翠岭林场百里之遥的县城。老曲很不幸,他中年丧妻,一人拉扯大独子,未再娶妻。老曲干了大半辈子的邮递员,快退休时邮局裁员,他被迫买断工龄,提前回家。老曲整日郁闷,精神终于失常了。他最爱倒腾街头的垃圾桶,只要翻出废信封,就如获至宝,也不管多脏,抓在手里,四处敲住户的门,要把信投给人家。老曲的儿子小曲无奈,只得给他买了一箱信封,装上裁好的废报纸,用胶水封上,再在收信人一栏,随便填上地址和姓名,由他去投。他把信拿到手里,发现没邮票和邮戳,就跟儿子急了,说这些信来路不明,不能投。小曲无奈,只得买了邮票,又私刻了一枚邮戳,将信封贴上邮票,盖上邮戳,老曲这才满意地去投信了。老曲病后认人恍惚,但他还认得字。小曲编的名字,有的过于寻常,比如张亮、刘刚、王彩霞、刘桂芝之类的,那城里有叫这名字的人,所以信偶尔也能投出去。小城不大,老曲终日在街上游荡,很少有不熟识他的,所以老曲把信投给谁,谁都接着,表达谢意,老曲这天回家就很高兴,能多吃一碗饭。

小曲是孝子,待父甚好,可他媳妇却对一个疯癫的公公,厌恶至极。小曲在刨花板厂下岗后,靠卖大 粥,赡养父亲,供儿子读大学。他凌晨4点钟就起来煮粥,这样早晨6点左右,能携着热气腾腾的大 粥,现身早市。小曲的媳妇是县公安局的勤杂工,岗位不起眼,挣得也不多,但因为在一个显赫的单位工作,总觉得自己比小曲高出一等,在家颐指气使。她挣的钱,都花在了自己身上。她追逐时髦,讲究穿戴,上班时一件蓝袍子,下班后则花红柳绿的。小曲因为辛劳,头发过早白了,腰也弯了。他媳妇倒是滋润,他们同岁,可她看上去小他一旬的样子。

这年夏天,小曲觉得身体不适,他消瘦,乏力,面色灰黄,有一天早晨他蹬着三轮车去卖大 粥,晕倒在路上。他进当地医院作了初级检查,医生怀疑他得了胰腺癌,建议他尽快去大城市确诊。小曲没钱,只好求助于民间医生,用土法治疗。然而奇迹并没像他期待的那样出现,雪花飘舞的时候,他病情加重,腹部疼痛难忍,别说卖粥了,连行走都困难了。小曲想着自己死后,媳妇能对儿子好(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对父亲,她不会孝顺的。因为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还敢把剩饭剩菜端给公公,从来不把他的衣服和家人的衣服放在洗衣机混洗,说公公身上有细菌。一旦家里缺钱了,她就骂小曲,说他把钱都给老东西买邮票贴信封了,老的和小的都是祸害精!

小曲不想让父亲在他死后,过地狱般的日子,他想趁自己还能动弹,先送走父亲。他去棉活店,给老曲做了棉袄棉裤,又买了顶狗皮帽子和一双翻毛大头鞋。上路那天,小曲带着父亲,先去澡堂子泡澡。老曲满身风尘,难得洗回澡,那池温热的洗澡水,把他洗得婴儿似的,浑身红通通。他们父子俩在热气缭绕的澡堂子里,各自流泪。老曲是美哭的,小曲则是因为愧疚,多年来他忙于生计,很少带父亲来澡堂子了。洗完澡是近午时分了,小曲给父亲穿戴一新后,带他去了饭馆,点了老曲爱吃的酱猪蹄和红烧大鹅,还给他要了瓶好酒,让他畅快吃喝了一场,然后驾驶着一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破吉普,载着父亲上路。

他们出了城,一路向西。小曲年轻时学会的开车,并无驾照。多年不摸车,他把车开得醉鬼似的,常常跑偏。好在往来的车辆少,错车时有惊无险。老曲喝了酒的缘故吧,一路上非常快活,看见车窗外的白桦树,就喊“娘子——”看见乌鸦就叫“剑客”。他还哼哼唧唧地唱歌,旋律滑稽,歌词只一句“儿子啊儿子——”听得小曲心痛。看着父亲满面天真的模样,他几乎要掉转车头,把父亲带回烟火人间。但他想自己不在后,父亲会流落街头,没人在意他的冷暖,小曲噙着泪花,加大油门,呼啸着向前。快到刀锋岭时,他停下车,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封信交给父亲,说前方有片林子,叫空色林,那里有一户姓尚的人家,这封信是投给他家的。老曲下了车,鼓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封信。收信人地址一栏写的是:乌玛山区空色林,收信人的名字是“尚天”,寄信人地址是老曲所生活的小城的邮局。老曲举着这封信,按儿子所指下了公路,乐颠颠地向深山走去。小曲跪下,对着父亲的背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号啕大哭。

刀锋岭是乌玛山区著名的迷路岭。那座山岭高耸入云,像一把锋利的刀壁立着。从乌玛山区开发时起,无论是森林勘探队、伐木队,还是生产队、知青队,都有在此迷路的人员。人们说这座山岭是旋转的磨盘,经过它的人,变成了蒙眼的驴子,只能围着它转圈。据说飞鸟经过它上空,也会迷路,所以刀锋岭上空,鸟儿总是盘桓不休。因为它强大的威慑力,无论是打猎的、采药的,还是拉柴的,都不愿去那里,所以刀锋岭的植被未遭破坏,动植物丰富。人们常见狍子从里面没头没脑地跑出来,看见刀锋岭外的松鼠在断粮的时候,去那儿寻松子。

小曲遗弃了父亲,从刀锋岭回返时,有种杀人的感觉,浑身冰凉,手脚哆嗦。他满脑子是父亲最后的影像,他拿着一封信,那么坚信不疑地奔向深山。刀锋岭是不是有狼?想着父亲可能成为狼的大餐,小曲心慌气短,吉普车在他身下也就成了野马,难以驾驭,左冲右突,不走正道,在一个转弯处掉到沟里。事故不大,小曲只是胳膊擦破了皮,吉普车也只是轻微剐蹭。他试图将车从沟里弄出,可他开足马力,它却纹丝不动,仍赖在那里。小曲只得上了公路,求助过往车辆。隆冬时分,公路极少有车辆经过。他在寒风中等了一个小时,才遇见两辆车。一辆是运煤卡车,司机停下车,问他有没有棕绳,可以帮他把车拖上来。小曲说没有,司机说他得赶路,撂下小曲走了。第二辆车是个轿车,车主远远见一辆吉普车掉进沟里,不想惹麻烦,所以加大油门,呼啸着从招手的小曲身边急速掠过。小曲冻得瑟瑟发抖,觉得自己这是遭了报应,不如跟父亲一起死了算了。他没有朝回城的路走,而是奔向刀锋岭。想着父亲在那里,他腿上有了力气。晚上八九点钟,他看见了远方公路的一处灯火,他犹疑着接近那座院落。一只狗汪汪叫着扑来,屋门随之打开了。小曲初见皂娘那张扭曲的脸,以为撞见了鬼,他想这是阎王爷派来收拾他的。谁想进得屋里,见父亲坐在烛光闪烁的餐桌前,正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面。老曲见着小曲,抽了一下鼻涕,打着饱嗝说:儿子,可找着空色林的人家了!

皂娘从那封信和老人癫狂的精神状态上,知道他是遭遗弃了。至于被谁遗弃,她想收留了老人后,再作打探,谁知小曲当夜就现身了呢。老曲见着小曲说的第一句话,皂娘一切都明白了。她并没急于谴责他,而是让他烤火,然后给他盛了一碗面,看着他吃完,这才对小曲说,再不济的,他是你爹,咱咋能干出这种事哩。小曲哭了,把心中的苦衷讲给她听。皂娘听了后说,你怕他在你死后受罪,也不能把他往狼嘴里塞啊,要不是白蹄,你就再也见不着爹了!你放心吧,咱家白蹄把他带来了,他就跟咱有缘,不管你将来是死是活,你爹都是咱的人啦!咱会好好待他,不让他受罪。小曲感泪涕零,跪下给皂娘磕头,叫了一声“妈——”。他告诉她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的邮递员,对信最有感情。只要他发病了,塞给他一封信,让他送信去,他就听话了。

小曲回城后,病情迅速恶化。腊月时他强撑着,租了辆车,最后一次探望父亲。他送来了父亲留在家里的衣物,还有一纸箱伪装的信件。小曲勉强过了年,正月一出,人就没了。从此以后,再没谁来探望老曲了。

皂娘收留了老曲,除了白蹄,又多了个伴儿。那时乌玛山区东部发现了金矿,开矿的来了,再加上旅游开发,过往的车辆多了,常有车主在经过她的黄房子时,朝她讨水喝。皂娘觉得这是好商机,便把家改造成小店。热茶、家常菜、自酿的烧酒,使她的小店热闹起来了。客人们进屋后,发现有个船形澡盆,吃饱喝足了,不特别赶路的,就让她烧锅热水泡个澡,松快松快。皂娘年岁大了,男人们也不避讳她,常光着身子,唤她搓澡。皂娘看他们喜欢泡澡,就在屋子东南角,隔出间澡屋,将她打造的那个船形大澡盆搬进去。

从翠岭林场迁走的人,听说皂娘开了小店,赚着钱了,有两户眼热,也回来开起客店。这样,这个本该荒疏下去的地方,因这三户人家,渐渐成了驿站。那两户人家抢了皂娘的生意,她也不恼,因为老曲拿着信在翠岭林场废弃的老房子转悠时,没敲开过任何家门,他们的归来,至少让老曲有了送信之所。为免纷争,皂娘后来干脆不经营饭食了,专给客人洗澡,兼卖手工皂。她用榆木做了一块长方形的匾,将都柿果捣烂,用它靛蓝的浆汁,自上而下,写上“空色林澡屋”五个字,竖立在院外。从此以后,小曲信封上那个虚妄的地名,就有了人气了。

故事讲到这里,关长河再次起身,嚷着喂马。我们说,你先前不是喂过了吗?关长河说,刚才是豆饼,现在得给它点草吃。我们说马拴在草地上,它一低头不就吃草了吗?关长河“咳——”了一声,说,你们懂啥?草里也有坏草。好草跟好人一样,不多,你得去找,好马得用好草养!关长河借着月亮光,去寻他说的好草了。大概半小时后,他回来了,身上果然携带着一股不寻常的草香。不过他湿了一只鞋子,原来他在溪边滑了一跤,一只脚掉进溪里了。他脱下那只湿鞋,放在篝火上,当咸鱼来烤,而它的确散发出咸鱼特有的味道。

不等我们催他,关长河一边烤鞋,一边把故事讲下去。

皂娘给客人洗澡,总是带着老曲,而且无论白天黑夜,澡屋都得点根蜡烛,不然老曲会不安。

客人进了澡盆,先泡上个十分二十分钟的,皂娘这才带老曲进去。为方便给客人服务,皂娘坐在澡盆旁的一只四脚矮凳上,老曲则与她平行着,坐在一把高背椅上。老曲手里攥块肥皂,目不转睛地盯着客人,像警察瞄着小偷。

皂娘给人洗澡,是从脚开始的。她让客人仰躺着,先洗正面。她会把客人的脚趾掰开,轻揉轻洗,好像每个脚趾都是花骨朵,得格外爱惜,不然就被碰落了,这时的她就是个花匠。洗过脚后,她变身为琴师了。她纤细苍老的十指,会将客人的腿认作竖琴,在上面轻轻弹拨,抖掉风尘。男人们腿间的私物(皂娘称之为“淘气包”),她也不避讳,她耐心而轻柔地清洗它们,就像对待婴儿一样。而洗到客人的胸腹部,她就像要为盛宴中的菜肴,找一张光亮的桌子来摆置,反反复复地擦拭,这时的皂娘就是厨娘了。洗过胸腹,她会拎起人的胳膊,把腋窝当鸡窝来打扫。有的人害痒,会呵呵笑起来。客人一笑,老曲也笑,“哗啦哗啦——”的洗澡声,也像是在没完没了地笑。而皂娘是不笑的,她洗过胳膊,会让客人翻身,俯卧澡盆,洗客人的反面——搓背。她先是灌溉农田似的,把温水撩到人的肩背上,然后从尾骨开始向上搓,手指如翻转的浪花,层层推进,一直到后脖颈。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不断加力,清理陈年旧账似的,将脊背的尘垢一扫而光,让它成为朝霞映照的湖面,明媚鲜润。之后她洗他们的臀部,她苍老的手就像受伤的鹰,在努力爬过高山。待到攀至峰顶,她会擂鼓庆祝似的,朝着屁股,快意地“啪啪——”拍打几下,这也是让他们回转身的指令。

客人回到正面后,澡盆的水多半浑浊了。这时皂娘会起身,端来一盆温热的清水,放在她坐的矮凳上,让客人侧身,而她屈身站着,为他们洗头。她洗头很费心思,先是揉捏太阳穴和耳蜗,然后才浸湿头发,从老曲手里取过肥皂(也许是玫瑰皂,也许是松露皂,这得依据客人的喜好了),将头发均匀地打上肥皂,让头发与皂液先亲密接触着,将手移至眉毛,用指甲理顺它们,然后再修剪树木似的,仔细清理了胡须,这才去洗头发。此时的发丝经过皂液的滋润,非常好洗。皂娘洗头的时候,手会淹没在雪白的泡沫里。老曲看不见皂娘的手了,会紧张得跳起来,呜哇喊叫,急出泪来。皂娘就得抽出手,晃晃给他看。沾在皂娘手上的肥皂泡出水后,如绽放的爆竹,“噼啪——噼啪——”地破灭。老曲见皂娘的手在皂花开放后,完好无损,这才坐回去。皂娘洗完客人的头,会把洗头水泼掉,再往澡盆加上几瓢热水,撒上晒干的野菊花瓣,丢下一条干爽的毛巾,让客人独自静默地再泡上一刻,出浴后自行擦干身体,然后她带着老曲,轻轻关上澡屋的门(如果是白天,她会先把蜡烛吹灭了),出去饮酒了。她每给客人洗完澡,都要用一盅酒来慰劳自己。

起先来洗澡的客人们,出浴后会给皂娘留下三四十块钱,后来因为来的人多,价钱自动涨到五六十块了。皂娘带着老曲受羁绊,进城采买不容易,就跟客人说在山里花钱麻烦。有心的客人便问她想买啥,可以给她捎来。皂娘说,人活着最要紧的是打点肚子,吃喝最重要了。皂娘的话传扬开来,客人们再去空色林澡屋,付给她的就是吃食了。鸡鸭鱼肉,烟酒糖茶,大米白面,腊肠豆干,挂面粉丝,瓜果梨桃,油盐酱醋,甚至姜葱蒜,真是要啥有啥。

老曲跟了皂娘,就是掉进福堆了。他胖了,气色好看了,说话声音也洪亮了。他一旦发病,皂娘就往他手里塞上一封信,让他去投。怕他走丢,她会让白蹄带着他。那两户回到林场开客店的人家,不知收了多少信。他们心疼皂娘,信攒了一沓后,又悄悄给她送回来。白蹄有时想撒欢儿,就不把老曲往客店带,而是领进山里。有窟窿的树桩,在老曲眼里就是邮筒吧,他会把信投进那里。皂娘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有回她为了得到烧柴,扛着斧子去劈树桩,结果劈出一封信来。

皂娘知道老曲有时连人和邮筒都分不清了,对他更加体贴。白酒要给他温过,茶水绝不让他喝凉的。老曲喜欢吃带馅的东西,包子饺子和馄饨,就是她家灶上的主角。过年时皂娘一身旧衣裳,可她会在腊月带着老曲进城,给他买新衣新帽。她还会给他糊上一盏红灯笼,除夕夜往他衣兜揣上花生瓜子,让他提着灯笼出去转。

皂娘和老曲睡一铺炕,但不是一个被窝。因为老曲来后,她添置了一套铺盖,被褥枕头,一应俱全。他们洗澡时,总是老曲在先,皂娘在后。人们说起他们的事儿,无不哀叹,说要是时光倒流三十年多好啊,皂娘和老曲就能搂在一起睡了。

老曲闲下来时,爱摆弄皂娘的鼻子,他老想做英雄,把它拯救到正路上来。他揪着她的鼻子,执拗地拽向脸颊中央,就像牵一匹不听话的烈马。有好多次,鼻子仿佛是归于正位了,可他一松手,它又回根据地了,让他好不沮丧。皂娘常被他弄疼鼻子,也是烦了,又留起长刘海,遮着那半张脸,这样老曲就放过她的鼻子了。

又过了几年,皂娘把那绺长刘海再次铰掉了,不说你们也明白的,老曲死了!

他是怎么没的呢?说是那年夏天有个客人洗完澡,出了澡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游戏机,边玩边喝茶。老曲凑过去,见好几只骷髅头在动,大叫一声“捉鬼”,之后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走了。

皂娘把老曲埋葬在黄房子西侧的松林中,逢年过节,不忘了带供品去看看他。每逢吃饺子,还习惯给他留一碗,搁在桌上。看着烛光下的饺子热气散尽,筷子没人碰,她会长叹一声,连喝几盅酒,把凉透的饺子吞掉,然后睡上一场。

皂娘依然给客人洗澡,不过带的不是老曲,而是白蹄了。她白天去澡屋,也不用点蜡了。白蹄坐在老曲坐过的地方(当然把他的高背椅挪开了),跟老曲一样机警地盯着客人,只是它手里不能攥着肥皂。谁要是在皂娘给洗胳膊时,手无意间触着了女主人的脸,它就会汪汪叫着抗议。所以入了澡盆的男人,比老曲在世时还规矩,皂娘让怎样就怎样,不敢有丝毫不恭。

白蹄老了,但它生性难改,还是做些可笑的事情。

有个客人洗完澡,做了个抽烟的动作,说要是在澡盆抽上一棵烟多恣啊。白蹄跟皂娘出了澡屋后,就把桌上的半盒香烟叼起,放进澡盆。想想人抽烟得使火,它又去灶台,取了火柴送去。客人眯着眼享受时,听见白蹄“哈哧——哈哧——”进出不停,也没理会。待到他闻到烟丝的味道,睁开眼时,发现了澡盆上漂浮着的香烟和火柴。客人笑了,捞起它们,送到皂娘面前,说,你看那蠢狗干的好事。皂娘把白蹄吆喝过来,说,白蹄啊,你真是狗脑袋啊,烟丝火柴进了水,等于是人绑着石头投了河,不是找死吗?看在你跟咱一样老了的份上,咱就不揍你啦。从此后皂娘把香烟搁在柜顶,把火柴放在调料架上,都是白蹄难够到的地方。不过半年以后,皂娘又把它们放回原位了,她老得胳膊抬不高,取香烟火柴太费劲了。

关于白蹄,流传着的最令人捧腹的一件事,是有个客人吃饱了过来洗澡,洗到一半,放了一连串响屁,白蹄见澡盆“咕嘟嘟——”地冒出一串气泡,来了神了,以为气泡下面有鱼经过(它跟着主人去溪边时,皂娘指点给它冒气泡的水面下,有鱼活动,它因此练就了从水泡下捉鱼的本领),白蹄兴奋地奔向澡盆,张着大嘴准备逮鱼,被皂娘及时呵斥住。客人吓得双手捂住私物,生怕白蹄把他的宝贝当鱼给捕获了。

来空色林澡屋的,谁没点委屈呢。皂娘给他们洗澡时,那些委屈大的,算是找到了宣泄口,会痛快哭上一场。泪水融入散发着他们体味的洗澡水,就像汇入了世俗生活的洪流,他们拔脚出浴时,轻松了许多。

有个病入膏肓的中年人,怕自己死了再也不见日月,觉也不睡了,昼夜望天,说要多汲取点日月的精华,不然在另一世,会堕入黑暗之中,精神快崩溃了。他听了空色林澡屋的神奇故事后,特意来此洗澡。他是白天来的,但皂娘知道他的事情后,等到天黑才给他洗。她也没点蜡,带着白蹄坐在黑暗中,手指撩着温润的水,就像浇灌久旱的荒山,从他的脚到头,每一寸肌肤都滋润到,揉捏到,爱抚到,让他的每个阻塞的毛孔,都打开天窗。她问他感觉到黑了吗?客人说没有,他感觉全身心沐浴在光里。皂娘说,这就对了,要说黑,心呆的地方是最黑的,可它不怕黑。它怎么不怕黑呢?它跳,咚咚咚咚,不停地跳,这样它住的黑屋子就亮了,光也出来了。你不用找光,只要你的心好好地跳,别缩,光就能找你。也怪,洗过澡,这人归于平静,把生死看淡,彻底放下,居然战胜病魔,幸存下来。他每到腊月,会带着鸡鱼猪羊,给皂娘送来年礼。

皂娘上了岁数后,更加心疼白蹄,她想让它多陪自己几年,所以不吝惜把好吃的分给它一些。每天晚睡前,不管多累,她都要蹒跚着走到院子,跟白蹄打声招呼:咱俩得好好的呀,明早不许不醒来!

皂娘最怕的就是自己先死,白蹄没了主人,谁还会收留一条垂暮的老狗呢?为此她跟那两户开客店的人家,努力着搞好关系。客人送来的东西吃不了,就分送给他们,只图万一她没了,他们能善待它。两户人家都表示,开客店剩饭剩菜多,养个白蹄不成问题。皂娘再嘱咐他们,万一白蹄做了错事,呵斥它几句就是了,老狗懂人话,千万别踢它,它老了,不经踹了。还有,万一它死了,别吃它的肉,把它埋了。客店主人都撇着嘴说,一条老狗,有啥吃头?埋,肯定埋!皂娘就安心了,回头再取几块她做的肥皂,给他们送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们还想听空色林澡屋的故事时,关长河抬眼看了下天,长叹一声,说,月亮也是个大澡盆,它用的是银河的水,要是此刻我能飞进月亮,让皂娘给洗个澡多美啊!他那语气和神态,好像皂娘在月宫烧好了一锅洗澡水,正候着他呢。我们意犹未尽,可关长河说时候不早了,该睡了。他起身的时候,朝我们要此行的向导费,说明天就出山了,夜里揣上钱,睡得会踏实。我们没有犹豫,按照事先讲好的,把钱如数给他。他很认真地在月下点过钱,拉长声说“对数——”,跟我们挥挥手,然后指向星辰寥落的东方,有意无意地说,明早朝着那儿走,就能去空色林澡屋泡澡啦。

关长河睡去了,他睡在离马很近的地方,我们在他离开后争论的间隙,还听到过他的鼾声。由于空色林澡屋只收吃食,我们先是在篝火旁,把所剩无几的罐头、干肠和饼干搜罗到一起,然后讨论去空色林澡屋的人选。因为皂娘每天只给一人洗澡,而我们只是路过,不能久留,仅一人有这福气。开始大家都沉默着,没谁主动说去,也没谁说放弃,而沉默总是风暴的前兆。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小李,他从林业大学毕业才一年,这一路他刻意不刮胡子,留起长发,像个落魄的艺术家。也许是在大学熏陶的,他提出了一个AA制洗澡方案。五个人都下澡盆,分别洗头、胸脯、肚子、腿和脚。我们以为他开玩笑,可他认真地说,既然大家都想洗,此分配最为合理,这样每个人都能进澡屋。他说如果大家同意他的方案,他有优先选择权,他要洗脚。因为皂娘给人洗澡,是从脚开始的,那时的洗澡水最干净,而他走了一路,脚疼得很,正需按揉。我们四个比小李年长的人,觉得他这是痴人说梦,异口同声地予以否决。接下来是对领导的话永远言听计从的小许提出的方案,他说应该领导洗。我是此行的队长,那就是说让给我洗。其他人不吭声,我赶紧识时务地说,这可不能搞特权,再说五人当中,有两位比我年长呢,他们应该有优先权。那两位年长我三岁和四岁的人,一个是老孟,一个是老薛。孟薛对望一眼,孟说应该抓阄。薛说拼酒量,把余下的酒喝光,谁没喝倒,就是谁的。老孟的好手气和老薛的好酒量,都是有名的,小李和小许,旗帜鲜明地反对。小李说,抓阄等于绕开了问题实质,张扬中庸之道,应予摈弃。小许说,拼酒量那是野蛮人的做法,极不人道。看大家争执不下,我说,皂娘愿意给风尘大的人洗澡,比一比谁的风尘大,谁就去洗。老薛呵呵笑着说,泥坑的猪风尘最大!我们大笑起来,那一刻气氛是融洽的。最后大家依着我的思路,统一想法,就是敞开心扉,诉说各自的不快,比一比谁的委屈更深,磨难更大,辛酸更多,空色林澡屋就归谁享用。从我开始,按照围坐于篝火的顺时针次序,依次开讲的是:老薛、老孟、小许、小李。

我先说。先说的好处是先声夺人,可把最刺目的痛楚当利剑亮出,让小痛楚在它面前被腰斩。我说,你们看到的我,不是我,而是非我。我自幼喜欢医学,可我那做教授的父亲,认定这地球上最伟大的职业,就是做地质学家,他居然篡改了我的高考志愿,把我送入地质大学。我毕业参加工作后谈了一个女友,是中学音乐老师,可我母亲认为一个搞音乐的妻子,私生活会像五线谱一样混乱,私下约会她,愣说我有相恋多年的女友,两家早就会过亲家了,我爱的女友信以为真,一怒之下离开我。最终我娶的老婆,你们也知道,是父母为我选的图书管理员。她太古板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我们过了二十几年,我等于在冰窖里活了二十多年哪!那个冷啊,不是一个正常男人过的日子。你们知道吗?我老婆健健康康的,可她说她活着就是为了等死,她厌世得厉害,华服美食,自然美景,音乐美术,男欢女爱,这些能引起人愉悦的事物,她一概没兴趣。我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反说我有精神病。跟你们说真话吧,我受不了她,几年前与初恋女友联系上了。她还当音乐老师,就是日子过得不顺,他丈夫虐待她。为啥呢?不用说你们也猜得出来,她把初次给了我,她男人新婚之夜发现她不是处女,从此酗酒,每次醉酒打她,就逼问破了她处女身的元凶,声言要干掉这家伙。她怕说出我的名字,这男人真会提刀找上门来,所以一直跟他说我得了癌症,早死了!现在你们理解了,为什么我父母相继去世后,我的精神状态反而比以前好了?因为他们再也不能干涉我的生活了!你们说我这半辈子,活得苦不苦?

我以为自己的情感经历,泪迹斑斑, 能引起大家同情。谁料先是小李冷笑一声,说,队长看着挺聪明的,没想到是个窝囊废!谁让你当木偶啦?是你愿意啊,不是活该吗?两个人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你和音乐老师现在也可以重温旧梦呀,这算什么苦呀?接着老孟“哼——”了一声,说,你老婆再冷,这冷宫不是给你孕育了个儿子吗?她要真是冰窟窿,啥种子能发芽啊?这一老一少,戗得我哑口无言。

接下来大倒苦水的是老薛。他像个说书人,清了清嗓子,拍了一下大腿,揉了把脸,说,你们看我这张跟黄土高坡一样的脸,就知道我遭过多少罪吧?我年轻时挖过煤,每天下井的感受你们知道吗?就跟被人抬进棺材一样,随时有被埋掉的危险。为脱离这地狱似的环境,我跟爹娘说,给我半年时间复习吧,让儿子能从地下升到地面,享受到阳光,不然这一生太黑暗了!我家那时穷成啥样呢?房子是漏的,铺盖不够用,米缸常常是空的,肥皂和灯油都使不起,我要是不挖煤,一家人可能会断顿!但爹娘听我这么说,还是咬牙同意了。我不分昼夜地复习,也是争气,当年就考上了大学。我得感谢那时大学为贫困生设立的助学金,没有它,我很难读下来。不瞒你们说,大学时我没添过一件衣裳,吃的是最差的饭菜。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挣的钱大都贴补老家的父母了,依然清贫。不怕你们笑话,米面油盐、牙膏厕纸,甚至内裤袜子,无论什么,我都得精打细算,买最便宜的。好在那时单位分了套小房子给我,我才娶上媳妇。就因家庭条件差,媒人给我介绍了四个对象,只有暖瓶厂的一个工人看上我。谁看上我,谁就是我的福音书,我娶了她。接下来的故事你们也知道的,她生的是龙凤胎,对别家而言,这是喜事,可对我们来说,抚养一双儿女成长,天天都得爬坡过日子。后来暖瓶厂黄了,她下岗了,家中用度,全靠我一人了。日子本来过得就难,偏偏我娘得了癌症,把我仅存的一点钱,都烧到手术台上了,娘的命却没保住。我爹受了刺激,高压天天都在200徘徊,最终中风偏瘫,这样我只得把他接进城伺候。因为妹妹嫁了人,我们那里的风俗,女儿是可以不赡养老人的。你们想想吧,一套四十平米的屋子,老少三代挤在一起,是个什么景象!阳台就没晴朗过,天天吊着洗的东西;为了省下买青菜的钱,我家冬天以腌菜为主,本来不大的厨房,摆满了酸菜缸咸菜坛,没个好气味。队长嫌你爹娘干涉太多,给你改了高考志愿,可他们给你遗留了大房子,你再不痛快,也是在大房子里敞敞亮亮的不痛快啊。我呢,伺候生病的老的,还得掂掇这俩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就差卖血啦。说真的,勘察结束,最伤心的是我了,我不愿意回到城里那个小屋子啊!爹在哼哼,媳妇苦巴着脸,我就像在垃圾堆旁找食儿的秃鹫,哪有什么尊严啊。我爱喝两口酒,就想麻醉自己,可我他妈的就是醉不了,心里好像绷着根弦,千万不能倒下。我一倒下,我家就相当于公司破产了。我愿意呆在大自然里,这里随处可扎营,我愿意住多大的屋子就住多大的,喝水不用交钱,烧饭不用交煤气费,太阳月亮没有被雾霾遮蔽,黑白都有灯使,电费也省了!老薛说到此时,声音颤抖,用手蒙住脸。他是否哭了?那晚西去的月亮,也许比我们看得更清楚。

轮到老孟说话了,老孟先是对老薛说,管咋的,你还有爹可伺候着。爹是什么?是太阳啊。有爹在,他就是再磨人,相当于乌云遮住了太阳,背后还是亮堂的呀。你们不知道,我是个遗腹子,爹连张相片都没留下,我不知他长啥样。我娘带我改嫁后,继父对我的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继父一打我,你们知道我干啥?我就坐在镜子前,对着自己的脸,在作业本的背面画爹。我画完一张,就偷偷给我娘看,我娘一摇头,我就知道画得不像。只是有一回,我拿着画像给娘看,她一看就落泪了,我知道自己画对了,这张画像我一直留着,结婚后把它镶上,除夕在家里的香案摆上相框,给爹磕头拜年。我长大后不止一次问娘,我爹咋死的?娘总是回一句,他寿路到了。直到我娘去世后,我小舅才对我说出实情。饥荒年代,我爹为了给怀孕的娘找吃的,惦记上了盘在村中井壁的一条蛇。他趁晚上井台空荡的时刻,腰间缠了绳子,带着自己用树杈做成的捕蛇器,去了水井。结果爹没捕到蛇,反倒让蛇咬了。爹中了蛇毒,挺了一天,就没气了。那条咬他的蛇,从井壁消失了。村里就这一口井,村人说我爹碰那条蛇,触怒神灵,从此喝这口井水的人都会遭殃,逼我家另打一口井,还不准爹落葬。村中几个瘦得皮包骨的汉子,把我爹抬到山坳,说是惩罚他,让他暴尸荒野,实则把他当成诱饵,打的是捕猎的主意。我小舅说,闹饥荒那会儿,村人把能吃的树都啃秃噜皮了,没啥吃的啦,动物也少,飞禽走兽极难见到。那几个男人在爹身上,设置了各种捕鸟和捕兽的夹子。那段时间,去爹尸首旁等猎物的,接二连三。爹最终为村人猎获了七只乌鸦、两只鹰和一条狼,听说爹最后只剩下几根骨头。村人不能再用我爹作诱饵时,撇下他回村了。我娘生下我后,去山坳寻爹的尸骨,可她一根骨头也没捡着。我小舅说捕获的猎物,让村中濒临死亡的人,活了下来。他们也感念我爹,给我娘分了半只乌鸦。不是这半只乌鸦,我娘都没力气生下我。我不敢想爹的尸首作诱饵的情景。你们没发现吗?这三年来,我头发掉了多半,自打我小舅跟我说了实情后,我整宿地不睡,一闭眼就是乌鸦老鹰的影子。所以你们明白了吗?这一路为啥我听见它们的叫声,就心烦意乱?唉,要是皂娘能给我洗回澡,把憋在心里的委屈洗淡一点,我也不枉在这青山绿水中走一回!

老孟的诉说,应该是打动了在场的每个人。因为大家以哀悼的姿态,低下头来。最终是老薛先抬起头来,叹息一声对老孟说,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家过得多好哇,老婆有个好工作,儿子考上了北大,你家的日子,比这团篝火还红火,谁不羡慕啊。老孟说完,拍了一下小许的肩膀,示意该他说啦。

小许一张口,还是强调应该让领导洗。如果领导一定让给手下人的话,谁身上的味儿最难闻,谁就去洗。老薛首先反对,说,你小子脚丫最臭谁不知道?老孟也反对,说,别人都讲委屈,你不能绕过,绕过就等于刺探了别人的隐私,把自己深藏起来,这是叛徒的行为。小许被逼无奈,说他此生最大的委屈是入赘。他家在农村,在城里买不起房,只得娶了个有房的城里人。她老婆在京剧团做剧务,有演出的日子,他们就得分床睡。因为她爱舞台上扮相俊朗的小生,演出当晚回到家,她还痴迷着角色,看小许便百般地不顺眼,他就得给她个心理调整期,分居一两天,让她能够从虚幻的舞台,回到柴米油盐的日子。小许说入赘的男人,就是做了战俘,终生不得翻身。

最后登场的是小李,他先申明他的委屈,不是个人的,而是一代人的,所以他是在争取一代人洗澡的权利。小李说,不管你们有多大的委屈,你们居有定所,毕业后组织给分配了工作,医疗有保障,手捧铁饭碗。我们这代人呢,赶上了高房价、高物价、高污染空气和水源的时代。像他这种毕业后找到工作,算是幸运的。很多大学生,毕业就等于失业了,成了啃老一族。他们蜗居在父母家中,被苍老的翅膀护卫着,怀揣简历,奔波在路上找工作,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样的青春岁月,就像在荒漠中跋涉,该是多大的委屈!小李说以他为例,他一个月的工资3600块,去除每月房租1200块,伙食费1000块,水电煤气费300块,上网费电话费200块,看电影、日常生活用品等300块,再加上人情往来,真是属于月光一族了。即便贷款买房,五六万的低首付,对他们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不要说成家生孩子了。他大学同学中,毕业后唯一结婚的,是个叫方超的人。方超在城里找不到工作,干脆回乡开了养鸭场。他父母说早知道他回来养鸭,就不让他上大学了。方超找了个开鞋店的姑娘,日子过得挺踏实。小李说得兴味寡然,我们也听得兴味寡然。我对小李说,每个人都讲了各自隐秘的事情,你总得说出一桩,不然月亮都不饶你!小李哈哈笑了,指着滑向西天摇摇欲坠的月亮说,你瞧它困得都要回屋睡了,哪还顾得上咱们这帮说委屈的傻瓜!一定让我说一桩的话,我告诉你们,我的女友大学毕业去西北支教了,原想着两年支教结束,她会回城和我团聚,可是三个月前她突然告诉我,她爱上了当地公安局的一个警察,打算留在那里了。她说凡是支教期满主动留下的教师,当地政府会分给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们好了三年,一想到我爱的女人,一生要经受大西北狂风的吹打,我就心痛!我们同居过,她喜欢吃黄瓜,身上总带着一股清香味,现在我夜里睡不着时,真是奇怪了,总能闻着黄瓜香味儿,真是让人伤心哪。小李说完,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

那晚在场的人都道出了委屈,接下来就是品评谁的委屈可以下澡盆接受洗礼了。我们像是一群在婚宴上抢糖果的孩子,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最后伤了和气,谁都没进帐篷,散开后各自展开睡袋睡下了。关长河的离开,我们毫无察觉。总之早晨醒来,飞舞着阳光的松林里,关长河和他的马,就像昨夜天空的浮云,踪影皆无了。

我们在失去向导的情况下,向着东方,艰难地走出森林。出山后果然在公路旁见到一个小驿站,那里有两家客店,提供简单的吃食。我们分别向主人打听空色林澡屋,打听皂娘和白蹄,他们一脸迷惑,说不知道。我们不相信,返程途中,只要遇见乌玛山区的人,不管他是放马的、护林的、运煤的,还是采山的、种地的、打草的,都会问空色林澡屋在哪儿?可是无一例外,他们都冲我们摇头。

我们的勘察任务完成得堪称完美,各项数据的获取非常翔实,可是我们离开乌玛山区回城后,莫不垂头丧气的。老孟老薛在单位见了我,都躲躲闪闪的。小许则变成了絮叨的老婆子,见了我一遍遍地解释,入赘其实对他来说不算啥委屈,他老婆待他挺温柔的。总之,大家都有说出秘密后,那种难言的空虚和后悔。

有一天下午小李来我办公室,送关于乌玛山区水文方面的勘察报告,这是此行他负责的内容。我问他与大西北的女友真的彻底断了吗?如果忘不了她,还是要去争取。因为在青春时代错过爱情,婚姻很容易坠入世俗的泥潭。小李眨着眼笑了,先拱手对我说,领导对不起了,接着告诉我,他与女友间的悲催爱情故事,是被逼无奈,依照报纸上看到的一条消息,编排到自己身上的;他还没女友呢。

小李见我惊愕不已,说其实关长河讲的故事,也未必真实,不然他为什么在说完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后,不辞而别呢?因为他无法带我们抵达那里。小李还说,他也不大相信那天大家诉说的委屈。真正的委屈,不是那么轻易道得出来的。而能说出的委屈,因个人处境和地位的不同,自然也作了种种修饰或伪装。

小李的话令我动气,我将那份乌玛山区水文勘察报告甩在办公桌上,冲小李吼,你在怀疑老薛老孟和我编瞎话?小李说,领导息怒,我不是不信任你们,我是不信任那晚的场景,它太像电影了!关长河是个好猎手,更是个高超的导演,他把我们往一个情境里赶,就像把猎物圈在他的围场里,他都不用举枪,我们个个中弹,和他故事中的人物,一起成了演员。

小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毫无察觉。我在办公室,从下午呆坐到黄昏,无论是敲门声还是电话铃声,一概不理。下班后我给老婆打电话,谎称出差,告诉她晚上不回家了。我找了这座城市最偏僻街巷的一家小酒馆,要了油焖河虾、酱焖酥鲫鱼和啤酒,自斟自饮。在小酒馆吃喝的,还有四个出苦力的人,他们显然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头发乱蓬蓬,裤子满是灰土,衣裳汗渍斑斑,脚下的绿胶鞋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但他们热情洋溢,高声说笑。他们点的菜比我口味重,麻辣螺蛳和红烧猪大肠是主菜,配菜是花生米和海带丝,一瓶老白干四人均分,一人一海碗米饭。他们连吃带喝,胃口极佳,杯盘碗盏,最终丝毫不剩,光可鉴人,好像刚从洗碗机中出来似的。他们结账,居然采用AA制方式,每人花费32元。他们离席时,其中一人看了我一眼,说,兄弟一人喝酒多没意思呀。我顺势请他们喝啤酒,四人也没忸怩,一人要了一瓶,开瓶后对着瓶嘴,站着一口气喝光,然后快意地谢我。其中有两人还说了祝福语,一个祝我买彩票中奖,一个祝我早日抱上孙子。

我学着那几个民工,把盘中菜吃得光光的,酒也喝得一滴不剩,飘飘忽忽走出酒馆。夜已深了,我去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登记住宿。一口黄牙的老板娘扫了我一眼,问,就你一个人住?我说是。她诡秘地一笑,压低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是来干啥的,我帮你联系小妹吧。你喜欢啥样的?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小妹,我喜欢老婆子。有个老婆子叫皂娘,你要是能把她请来,给我洗回澡,我就付她五星级酒店的房费。老板娘把钥匙牌“啪——”的一声摔在柜台上,不再理睬我。

我拎着钥匙,沿着逼仄狭窄的楼梯进了鸽子笼似的房间,一头扑倒在床上。这时手机铃响了,我很想在此时跟谁说说话,按了接听键。电话是个男人打来的,他很客气地自报家门,说他姓郜,是乌玛山区林业局帮我们请向导的人,我们见过一面,下午他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我没接听,而他要说的事情紧急,所以占用我休息时间再次打来了。老郜先问我关长河一路用了多少颗子弹?我想都没想,说了个“二”字。他迟疑一下,说,你说的是“二”,还是“十二”?我捋直舌头,强调是“二”。他微妙地叹息一声,再问关长河的猎枪,是在与狼搏斗中损毁的吗?我“霍——”地从床上坐起,说我不知情,因为出山前夜,他撇下我们,和他的马一起消失了。老郜沉吟一下,说,关长河告诉他们,出山前夜勘察队在营地遭遇到狼群袭击,他为了保护我们,独自与狼群奋战,猎枪废了,弃在山中,不能归还,而他总共用掉十二颗子弹,所以行程结束,他只是还回了十八颗子弹。现在需要我们出具一份材料,证明这位向导,在我们勘察过程中协助我们完成了任务,猎枪是因保护我们而损毁的,子弹用掉了十二颗。因为猎枪是从派出所借的,不还回去,当地林业局有责任,而关长河也会因此被视为持枪的危险分子。

我抓住这个机会,问他知道关长河的电话吗?我有事想跟他沟通一下。老郜说,关长河从来不用电话,想找他,得通过他人去寻,他常年在山中游荡。我又问,关长河有家吗?老郜说,他是个弃婴,当年被人扔在山上的鄂伦春营地,所以他是鄂伦春人带大的。至于他是汉人还是鄂伦春人,无人知晓。但从他的体貌特征来看,他应该有鄂伦春血统。他至今未婚。我再问老郜,听说过空色林澡屋和皂娘的故事吗?老郜很干脆地说,没有。末了他嘱咐我尽早把证明材料写好,加盖公章,用特快专递寄来,收件地址他随后用短信发送到我手机上。我一边答应,一边乞求老郜,如果见到关长河,务必把我电话给他,请他回个电话。老郜勉强地说,好吧。

为了给关长河写那纸证明,我们勘察队一行五人又聚集在一起。我转达了老郜的话,希望大家充分发表意见,达成共识后出具证明。小许首先表态,他说,领导怎么办,我都没意见。老孟说,那晚没听见狼嗥,所以猎枪是在与狼搏斗中遭损毁这一条,写时要慎重。老薛也说,关长河显然是在撒谎,即便他遭遇了狼群,他有子弹,只要开枪,驱狼那不是轻而易举吗,何至于把枪当长矛使,与狼短兵相接呢?老薛老孟观点的不谋而合,至少冲淡了归来后,弥漫在大家之间的冷漠情绪。轮到小李,他爽快地说,当地让怎么写,就怎么写呗,毕竟关长河一路上为我们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假证明满天飞,又不差这一张。小李还分析说,关长河当初嫌配给他的子弹多了,显然那时他还没有私吞子弹的想法,如果他说用掉了十二颗子弹,只有两种可能,他后来变了主意,想留下猎枪和子弹,所以提前离开我们,对当地立业局虚构了狼群的事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一切都是老郜策划的,关长河是他找来的向导,老郜想私藏猎枪和子弹,于是让关长河编瞎话。小李的后一种分析,让我们这些比他年长许多的人,为之侧目,他的判断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家多方权衡,反复推敲,最终形成的证明材料中,关于猎枪和子弹的内容,用的是模棱两可的句子:我们在勘察途中几次遭遇野兽袭击,向导关长河用猎枪为我们解除险情,动用了相应数目的子弹。

我将出具的证明材料加盖公章,特快寄出。

三天后我给老郜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是否收到证明,再打听一下关长河。可我拨了几次电话,老郜始终不接听。直到下班时刻,他才简短回复了一条短信:证明收悉,诚致谢意。

这样的回复,就是告别语。我知道通过他寻找关长河,是不可能的了。

我试图让生活回到正轨,或者说是回到平庸中,可是当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像一道奇异的闪电,照亮了人性最暗淡的角落后,我的整个生活就被它撕裂了。我在空洞的光阴中,能感受到它强烈的光明,不禁又寻着这光明而去。我把春节的休假,放在了乌玛山区。

这次没有任务在身,我谁也没找,就是一个轻松的背包客,一站一站地行进。越向北走,旅人越少。在路上折腾了两昼一夜,除夕夜我到了乌玛山区。那里正是漫天风雪的时刻,连绵起伏的山峦披挂着白雪,看上去像无尽的白色毡房,很有烟火气的样子,而其实人烟寥落。越往乌玛山区深处走,寒流越强,景色也就越壮美。我每到一处驿站,都要打听空色林澡屋和关长河。很多人知道关长河, 都说他很难找到,但没人知道空色林澡屋。我每离开有手机信号的驿站,会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驿站主人,求他们见到关长河后,请他给我回个电话。

我就这样搭乘各色车辆,与乌玛山区冬天特有的麻雀和乌鸦为伴,在茫茫山林中寻找了六天,经过了多个驿站,直到返程在即,也没有见到关长河,更不要说空色林澡屋了。但我收获了辽阔的天空,清冽的空气,洁白的雪,满天的繁星和每家驿站灶上的热汤,它们胜过最璀璨的城市灯火和最丰盛的年夜饭,是我此生过得最知足的一个年。

离开乌玛山区的前夜,我在一家林场酒馆怅然饮酒,手机突然响了,我迫不及待地接起来。送话器先是传来一阵风声,接着是一个人沉重的喘息,一个苍凉而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我立刻听出,他就是我苦苦寻找的关长河!他劝诫我不要找皂娘和白蹄了,谁也找不着空色林澡屋的。我急切地问为什么,关长河沉吟一下,说,其实当时他应该对我们说真话的,皂娘遭人举报,指控她在深山搞色情服务,去年深秋她带着白蹄,乘着那个大澡盆,从青龙河顺流而下,不知漂荡到哪里去了。我万分愤慨,说,一个老太婆怎么可能搞色情服务?关长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又说也有人告诉他,皂娘是洗不动澡了,所以她带着白蹄,去没人的远山修行了,她什么时候回空色林澡屋,那得跟看流星从夜空划过一样,靠机缘了。也许很快,也许数年。我再问他为什么提前一夜离开我们?他真的遭遇了狼群吗?猎枪和子弹还在他身上吗?关长河只回了一句:咱把那个带帽遮的鹿皮小帽给弄丢了。

我以为他以“咱”自称,会以皂娘的说话方式,跟我多聊一刻,可他似乎厌倦了追问,不再言语。听筒最后传来的只是“呵呵——”的声音,像他的笑声,更像那一刻横贯天地的风声。我的眼前闪现出戴着鹿皮小帽的关长河,他顽皮起来像个少年。而当他眯起一只眼时,他就是在打量你了。

关长河挂断电话后,我赶紧回拨过去,可是无人接听。再拨,接电话的是我途经之地的某个驿站的主人了,他告诉我关长河今日黄昏路过此地,他告诉他,有人在找他和空色林澡屋。关长河说找空色林澡屋的人,一准是喜欢和星星一起过日子的人。驿站主人掏出手机,劝他给我回个话,可他执意不肯。驿站主人为了促成通话,特意陪他喝酒。一瓶酒落肚,关长河面色和悦了,主动抓起手机,出门给我打电话。驿站主人说,关长河还回手机,我们通话的一瞬,他已经骑着鄂伦春马,离开了驿站。

我谢过这个热心的驿站主人,出了酒馆,迎着冷风,仰望银河。银河在夜空正以长剑的姿态,洒下亘古的光明,傲然插在茫茫雪原上,期待它以英雄的名义命名它。

不管空色林澡屋是否真实存在,它都像离别之夜的林中月亮,让我在纷扰的尘世,触到它凄美而苍凉的吻。我只身从乌玛山区回城后,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淡忘了它,于是用七个夜晚,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因为是复述,故事的情境和人物的对话,难免有语意的微妙差异;而因为一些当事人与我相熟,所以我将他们的真实姓名隐去了。其实真名和假名,如同故事中的青龙河与银河,并无本质区别。因为它们在同一个宇宙中,渡着相似的人。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600余万字,出版有90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迟子建长篇小说系列》六卷、《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迟子建短篇小说集》四卷以及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作品有英、法、日、意、韩、荷兰文等海外译本。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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