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怀恋故事中的人

2016-09-28 07:53迟子建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阿来短信作家

迟子建

《群山之巅》的写作,是一次艰难的登山之旅。完成这部长篇,我休整一年多,读书,休息,短途旅行,煲汤弄茶,或是望天发呆。心中有几个中短篇小说的素材,一直野草似的埋藏在心中。去年秋季吧,有棵草要拔节生长(是个短篇),我拟定标题,写了三四千字,忽然对它的成色起了怀疑,于是放下它。

我对吃不准的东西,会留给时间,让它再度埋藏,吸足养分,也许哪天它又会蓬勃生长起来。

就这样到了年底,直至春节的热闹过后,三四月份,哈尔滨开始融雪了,我心中的又一棵野草,气韵饱满了,要随时令而生长,我便敞开心扉,让阳光照拂进来,提起笔来,于是就有了这篇《空色林澡屋》。

这部中篇不长,三万字吧,我写了近两个月(这期间有家事和公事纠缠着),但不论如何,它长得很顺畅,很自由,欣欣向荣的样子。因为不管停顿几天,我再回到故事的情境,总能和人物融洽地沟通。

这部中篇与我其他中篇不同之处,在于可以有两种解读法。如果读前三分之二,只是关乎洗澡的部分,也算一个完整的故事,未尝不可。但岁月风雨的吹打,让我对后三分之一的内容,更加满怀期待(那里有人性寒霜的一面,有落寞和虚无),所以希望读者能读到底。

小说家唯一幸运的是,在创造的世界中,可以和其中的人物或动植物,建立友谊。尤其是虚构的人物,如果在你脑海中萦绕不散,便会成为你特定时期的亲人。所以我每写完一篇小说,如果在日常生活中,还在牵念其中的人物,便心生喜悦。因为我明白这样的人物没有在牢狱中,他们活了,与你共呼吸。

所以若问我是谁在怀恋故事中的人,我会说,除了与作品有缘的心意相通的读者,就是作者自己了。写完《空色林澡屋》,至少我惦念其中的皂娘,还有关长河。有了他们,这篇小说在我的中篇阵营中,就能结结实实地站立着了。

《北京文学》和杨晓升,是多年的朋友。在我写作《群山之巅》的过程中,晓升多次短信问询,有无中短篇小说给他们?而这篇小说脱稿后,恰逢他来电,所以先被他“逮”去。但这个栏目不仅要发小说,还得配发评论,或是创作谈、作家印象记一类的文章。晓升熟悉批评家,当然能约来评论,但对这篇小说,我还是不想让批评家的意见左右读者,因而选择自己写篇简短的创作谈,再附一篇同行写的印象记。

我曾经为一些作家朋友写过印象记,老实说这是件难做的差事。一个作家真正走进另一个作家的内心世界,那是天方夜谭。而文字的交流,能拉近作家的距离。所以哪怕交往不多,如果能建立文学上的信任,那就是最美好的相熟。基于此,我莽撞地给阿来发了条短信,问他可否写个两三千字的印象记与我?读者看他文章便知,他访美归来,在被时差和长途飞行搞得脑袋缺氧的状态下,答应此事,但我深知难为了他。

请阿来写这篇文章,其一是因为这十几年间,我们常同团出访,归国后因在首都机场转机候机,几次一起喝茶谈天,印象深刻。也许有相似的文学经历,也许我们都对大自然无比钟情,所以很谈得来。阿来热爱植物,记得是在巴黎,有天早晨我去酒店附近的公园散步,碰见他正端着长炮似的相机,聚焦他钟情的花花草草。我指着其中一丛直立簇生的粉色小花儿,叫道“手绢花”。他立刻纠正,说那是“锦葵”,可我说我们那儿的人,就叫它“手绢花”。阿来恍然大悟,说,那我明白了,为什么读你小说,有些植物的名字我都没听说过。因为我说的是植物的俗名,而真正懂植物的阿来,说的是学名。

请阿来写印象记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有次在京聚餐(一家出版社请我们共同吃饭),几杯酒落肚,他对我说他喜欢我的一个短篇《清水洗尘》,那是我1998年发表的作品。时隔十八年,我写就《空色林澡屋》,主题又与“洗澡”有关,所以也想请他读这篇新作,听听他的意见。

感谢阿来,在赴韩国的旅程中,在纷扰的候机厅,写下这篇文章,这对我是一种文学的勉励。收到他的文章后,我回短信告诉他,如今我对购物兴趣不大了(红酒除外),钱是省下了,呵呵。

其实写一个作家,谈他们的文字,才是最好的音容笑貌;更何况,阿来写了我的笑声。

而我想说的是,有多少埋藏在心底的哭声,才会释放出什么样的笑声。就像有多黑的夜,就会有多动人的黎明一样。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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