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与身体:一种叙事的融通

2016-09-29 14:09王华伟
文艺评论 2016年8期
关键词:风水贾平凹身体

○王华伟

当代文坛

风水与身体:一种叙事的融通

○王华伟

在当下的中国文坛,无论从创作的数量、质量,还是才气上来讲,贾平凹都可谓独树一帜。他的小说为我们展现出一个充满民俗、意象、神秘和怪异文化符号与哲学内涵的文学世界,这样的世界既是地域的、民间的、乡土的,也是文化的、审美的、艺术的。贾平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把握与传承,在其众多小说中均表现得挥洒自如,传统文化中的哲学理念、美学精神和艺术风韵同样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贾平凹小说的百味杂糅与博大精深为其赢得“鬼才”和“杂家”的美誉。

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在商州这块古老而神秘土地上的人事物,成为贾平凹小说创作的原始素材与现实基础,也成为作家再现秦风楚韵的记忆来源与情感寄托。乡土情怀、民间立场和传统精神在贾平凹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并共同绘就出一幅幅弥漫着感性、混沌和魅性的乡俗民风画卷。在这样一个充满巫楚之韵和秦汉之风的艺术世界中,到处点缀着关于择地、卜卦、咒符、测字、阴阳、观星、求雨等风水意象细致入微的描写和逼真翔实的再现。贾平凹对风水的情有独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和惊异愕然的同时,更多的是极大提升了其作品的厚重度、文化力、审美性和融通性。但是,以往对其作品中风水意象的解读往往是从民俗、宗教、科学等较为宏观和高大上的视角展开,这样的视角固然可以揭示作家的人文情怀和文化态度,可以凸显中国古典哲学的精华所在和价值所向,也可以呈现商州这片神奇地域的乡土韵味和民俗风味,但同时也暴露出这些视角在阐释风水承载传统性和反思现代性时略显单一与重复的弊端。因此,从身体的角度来考察贾平凹作品风水叙事的身体元素与内涵,挖掘风水叙事与身体叙事之间可能的相互关联性与内在融通性,对理解其小说所传达的文化神秘性和审美艺术性不失为一种颇具创新性的美学反思与文化批评。

一、从身体看风水

风水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是传统文化的建构因素和重要体现。作为一种古老的术数,风水在夹缝中求生存,在多元中求发展,其外延不断得到扩展,其内涵不断得以丰富。演变至今,风水已经成为包括气论、阴阳、五行、择地、卜卦、咒符、地母、炼丹、测字与命名等在内的庞杂体系。不可否认,风水的确包含着非科学甚至迷信的成分,并因此遭到抵制与破坏,但这并不影响风水倡导人、自然与世界共生共处共荣的和谐观体现出的合理而积极的内涵。诸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人合一”“坐北朝南”“山环水抱,冲阴合阳”“洞天福地”“起死回生”“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服”等很多耳熟能详而又让世人津津乐道的古话,无不传递出风水对自然、身体和生命的重视与崇尚。“那是更真诚、更纯洁的声音。这个健康的、完美的和方正的肉体说话更加真诚、更加纯净:他谈论大地的意义。”①来自西方社会的尼采对大地的忠诚,正如风水对山水的崇拜一样,都表达的是对身体和生命的渴望、关怀与爱护,意在追求一个身体丰盈、生命旺盛的人的存在类型。同时,尼采还指出“身体之力,也即生命之力”②,身体和生命在尼采那里融而为一,身体成为生命的外显与承载,生命成为身体的内涵与表达。尼采对身体的推崇和对生命的尊重,与风水对待身体和生命的暧昧态度有着不谋而合之处。风水认为自然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山水石和动植物与人虽是异质却是同构的。大地如人之身体,它不仅是有血有肉有情之躯,而且其中的山川河流扮演着与人类身体器官一模一样的角色,起着与它们相类似的作用。“泉者,地之血;石者,地之骨也;良土地之肉也。”③在风水中,蜿蜒交织的江河是大地之躯的血液,坚硬硕大的石头是大地之躯的骨骼,丰沃广袤的土地则是大地之躯的皮肤和肌肉,风水把身体之美完全赋予大地,从而建构起人与自然完整而和谐的生命统一体。身体融入自然,山水隐于身体,人正是通过身体与自然大地沟通交流,并在互动中实现风水的人化与身体化。

承载着灵魂与肉体的身体兼具自然性、社会性和审美性等多层含义,它象征着人作为个体和社会双重身份的一种特殊存在。文学作品既书写自然属性的人,也反映社会属性的人,更展现审美属性的人,文学和身体的关系从来都是紧密相连而彼此不可分离的。很难设想缺少身体在场的文学作品,其审美性如何得以表达,艺术性怎能得以实现。“审美活动比之于其他活动更具身体性/切身性/贴身性,更身体化。即使是对身体没有任何描写的文学,也是一种文化的征候,是一种创造性的不在场(creative absence),一种有意味的缺席。”④这样看来,身体必定存在于文学中,不同的是存在的形态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只是文学呈现和处理身体的方式彼此相异而已。身体在贾平凹的文学世界中是一种多层面、多维度、全视域的意象存在或现象表征,其内涵在不同的作品中得到丰富多样的阐释。贾平凹对身体或直接或间接的关注,不仅传递出其对人类自身的关怀之情,而且体现出他对现代性审美需求的满足之意。

作为反映身体化世界的文学,不可避免会与风水产生或这样或那样、或亲密或疏离的复杂关系。风水在文学中的种种经历和遭遇因时代思潮与创作背景的不同而异,更多的时候它的存在形态基本上都是异质的、隐形的,被批判的、被否定的。整体上看,风水叙事在哲学观照、文化记忆和传统依恋中的价值并未得到应有的体现。受到20世纪90年代以降的多元化、市场化和国学热等文化思潮的极大影响和有力推动,文学中的风水叙事逐渐迎来自己的春天,且呈现出风起云涌、勃然兴旺之势。风水文化在文学中的审美复兴,或者说文学中风水叙事的诗意返魅,“它既与文学的世俗化、多元化及新历史主义有关,也涉及文学的复魅和传统文化立场的回归”⑤,风水的强势返场体现出民族传统文化所具有的厚重意蕴、深厚趣味和无穷力量。作为追求异质潜流文化、叩问乡土古老智慧的代表作家,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时时流露着风水文化的精深之气,处处绘就着风水叙事的奇妙之景。风水叙事受到贾平凹如此的偏爱与这般的推崇,恰好说明文学再次回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起点与基点,文学可以在更为开放更加自由的空间中书写中国文学应该承担的民族性和应当表达的中华性。

风水在文学中的呈现,身体在文学中的表现,共同印证了文学中的风水与身体之间存在彼此对话的渠道和相互融通的可能性。身体和风水相互传递的是一种关系之美,实质上就是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彼此关系,这种关系凝聚着中国人传统而独特的文化态度、哲学思辨和审美情趣。因此,分析贾平凹作品中风水叙事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切入点就是身体,从对身体抒写的变化可以寻觅出风水看待身体性世界的视角与态度的前后演变,凸显风水叙事在贾平凹小说中的文化面向、哲学意义与审美价值。

二、身临其“境”

风水文化与身体、生命、家运、福祉之间的密切联系,促使世人去探寻所谓的风水宝地、福地和龙脉之地,以便祈求身体康健、家道昌盛、福泽后世。受到风水文化的深刻影响,贾平凹的作品处处可见风水意象,时时可感风水意境,诸如美穴地、仙境和神秘地等自然景象均得以生动而美好的呈现,此乃地理风水之表现。气是地理风水的原初力量,具有本体意义的气所表达的天人合一内涵,与自然地理讲求的生态和谐观念具有一种内在的符合性。所以,身体乃是气之所生所在,地气之于草木动物恰如人气之于身体。

《妊娠·瘪家沟》开篇并非刻意而为之的吸引眼球和取悦读者,更非是贾平凹私癖的流露和张扬,它体现的是作者对女性生殖器的礼赞与崇拜,传递的是其对人类身体所蕴含的巨大能量的肯定与折服。贾平凹用颇具欣赏的笔调描绘瘪家沟的那块奇妙地形:

一个椭圆形的沟壑。土是暗红,长满杂草。大椭圆里又套一个小椭圆。其中又是一堵墙的土蜂,光光的,红如霜叶,风风雨雨终未损耗。大的椭圆的外边,沟壑的边沿,两条人足族踏出的白色的路十分显眼,路的交会处生一古槐,槐荫宁静,如一朵云。而椭圆形的下方就是细水长流的小沟生满芦苇,杂乱无章,浸一道似有似无的稀汪汪的暗水四季不干。⑥

整个瘪家沟,加之其周围的胭脂河、仙山和瘪神庙,它们共同滋润着生活在附近的乡民,保障这一带香火不断、人丁兴旺。贾平凹并未表现出羞羞答答和遮遮掩掩,相反更是直奔主题、直言不讳,有力呈现出作为身体最重要构成部分的生殖器与风水宝地之间的相似相通之处。这样的意象也出现在《怀念狼》中红岩寺附近的山梁上,作者借烂头之口道出山势的奇特之处。烂头如此一语点破“我”的疑惑,“像不像女人的阴部?……看风水是把山川河流当人的身子看的,形状像女人阴部的在风水上是最讲究的好穴”⑦。风水以人体美学作为其建构依据与理论指导,土地滋养万物,草木受之于大地,身体受之于父母,风水和身体的关系在此得到更为明确的描述。形似女阴的好穴地同样在《美穴地》《废都》《土门》《秦腔》等作品中多有出现。《秦腔》中的疯子引生曾经告诉赵宏声七里沟像似女人的生殖器,当赵宏声真的和引生一起来到七里沟时,他不禁赞叹“七里沟是个女阴形,天义叔的坟正好在阴蒂位上,原来他来七里沟是要保护他这坟了么!”⑧但是,老主任夏天义执意在七里沟淤地实际上无意间已经破坏了这块儿宝地的风水。人与万物都是由风水之气所生,七里沟之气正如人的身体之气一样,一旦气散,地气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人气的整体就会被动摇,随之人与自然间的和谐关系必然受到影响。正因如此,清风街上才会坏事接二连三,生活在附近的百姓才会命运曲曲折折。

贾平凹在其作品中还呈现了一个个胜似人间仙境的神秘之地,这些所谓的洞天福地就是风水文化所言的风水宝地,充满着“气”象,带有明显的风水意蕴。作为身体之本体的气,规定着人与自然“互融互摄的一体关系”⑨,身体成为人存在于自然并与自然产生互动的根本体现。在这样的仙境之中,身体成为人与自然浑然一气一体的重要部分,并希冀通过修炼自我有幸成仙得道。在《妊娠·故里》中,作者这样描绘颇具神秘色彩的山洞仙境:

洞口不大,尽被白云塞满。步进去,犹如水满则溢,云雾便荡然飘出。疑惑间,听得无数的金属脆声,极有音韵,脖脸处就感觉到湿了。须臾,一切明显,才知道洞旷若礼堂,圆顶之上缀满水珠,晶莹如繁星,眼瞧着由小变大,欲圆欲椭,瞬间下跌不止。依内壁便是八具钟乳大石,似人非人,体态阴柔,似乎低头含笑,或闭目静思,或侧身而涕,或颦,或怨。正要联想到这是一群女性,蓦然冷风飕飕,侵骨寒冷,逼使你不可久驻。看四周水草则未动,洞壁又无缝无隙,不知何故。出洞来,那飘出的云正在崖头发呆。⑩

整个山洞犹如一个生命体,身体和仙境般的山洞彼此交融,似仙若人。身体完全隐匿于神秘的山间水中,隐喻地表达人类可以通过身体与周围自然环境进行互动,并在互动中实现自身与自然的水乳交融、合而为一。整个大地像人类的身体一样,而山洞神奇如大地母亲之子宫,孕育着生命,滋养着身体。人身处这般仙境不仅可以得到来自先人与父辈的庇护和祝福,而且可以使自己的身体在修炼中得到提升、实现超越。无论是形如女阴的地形,还是万物一体的神秘之地,贾平凹对风水的痴迷与把握蕴含着丰富的身体意象,如同身临“风水”之境一般。

三、身体力“行”

与强调天人合一的地理风水相比,崇尚修身养性的人文风水是风水文化中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最核心,所以人文风水当高于地理风水。这其中,当属五行影响最深最广。五行乃是中国人对生命规律的传统认识与解释,是对天人合一思想的深化与升华,一切自然和人文现象皆受五行统摄。“如自然现象中有五色、五方、五声、五味等,人的生理则有五脏、五窍、五体等,在人文方面则有五情、五常、五事等。”⑪在整个的五行结构之中,天有五行,地有五行,身体亦有五行。五行之间相生相克,共同维护天地人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结构中。因此,人文风水注重修身修性养身养性,主张世人得天地之全气,传递一种身体的正能量、生命的真性情和人生的美好愿望。这一点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同样得到浓墨重彩的书写。

贾平凹的小说创作除了对男女之事深切关注以外,更多的则是对深受秦楚文化熏陶的故乡民风村俗的疯狂痴迷,其作品不仅铭刻着民间传统文化的痕迹,而且凸显着商州原始风俗的母题。因此,山岳、河流、丘陵、树木、岩石、住宅、坟地等自然与人文意象在其小说中信手拈来,这些意象的现实方位、位置、形状大都被贾平凹赋予浓厚的风水意蕴,它们不仅会影响到作品中在世之人的福与祸、生与死,而且会决定后世之人的盛与衰、强与弱。

整个《美穴地》紧紧围绕着选择坟地推进故事情节,小说中人物的悲喜及其命运的好坏都与坟地踏得如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柳子言帮姚掌柜在后坡踏穴,甚是专业、得意:

西边山一片红霞,掌柜来了。柳子言放着罗盘定方位,遥指山峁远处河之对岸有一平梁为案,案左锋如帽,案右一山若笔,案前相对两个石质圆峁一可作鼓一可作钗,此是喜庆出官之象。再观穴居靠后的坡峁,一起一伏大倾小跃活动摆摺屈曲悠扬势如浪涌,好个真龙形势!且四周八方龙奴从之,后者有送有托有乐,前者有朝有应有对,环抱过前有缠,奔走相揖相迎,方圆数百里地还未见过此穴这等威风!⑫

姚掌柜本已另请高手勘查过佳穴,再请柳子言选穴只不过想证明此前所选之地投合与否,以最终选定此处为吉穴。由此可见,墓地在民间社会特别是大户人家中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也暗示着世人对身体健康、家业兴旺和荣华富贵的不懈追求与无尽渴望。就连柳子言本人在踏遍山山水水为他人寻美穴找幸福之后,也开始谋划着为自己选个好的穴地以泽后代。柳子言女人的话一语中的,踏穴就是为了让柳氏家族将来活得有头有脸、顺心如意,让自己的儿子加官进爵、招财进宝,此乃脉清气顺地贵身安人福之大事。

择地的目的是为了选择一个有利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好环境,具体而言就是选定一处适宜居住的宅居基址,这样所相之地藏风聚气,利于身体利于生命,可让后世健康长寿、富贵显达。正如尼采所言,人就是生命,生命就是身体,所以风水择地为人实质上就是择地为身。《浮躁》中作者开篇介绍州河上的仙游川时,借面戴石头镜手拿罗盘的风水师之口这样形容此地的不一般:

仙游川沟口两个石崖,左是青龙,右是白虎,中间石台为门槛;本来是出天子的地方,只可惜处在河南不在河北,若在河北面南那就是“圣地”无疑了……但仙游川的不同凡响,却是每一个人能感受到的,他们崇拜着沟口的两个石崖,谁也不敢动那上面的一草一石。⑬

仙游川所在之地基本符合风水所讲求的“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风水宝地之标准,这种择近水向阳之地而居的理念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人类繁衍栖息的地方,因此仙游川如若再符合“坐北朝南”的要求,那必定是龙脉聚气之地,也就是可以出天子的圣地。即便仙游川固气不足,当地人依旧能够深切感觉得到石崖所藏之风、所得之水、所聚之气,没有人敢去破坏它上面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生怕因乱了风水而引病缠身、招来祸患。

贾平凹的最新力作《极花》通过被拐卖的妇女胡蝶之眼之耳看到听到很多有关风水的景致和闲话。被关在窑里失去人身自由的黑亮老婆,透过小小的窗格观察着窑洞之外的世界,旁听着硷畔之上来来往往村人的闲言碎语。对这位城里来的既年轻又漂亮的媳妇而言,村子是没名字的,村民是陌生的,就连所谓的丈夫也是不明不白的,这里的一切都是谜,但她自己却有着对这个可怕新环境的认识:

听他们议论,上百年了这四棵白皮松一直长着,又只栖乌鸦,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风水树,乌鸦也就是吉祥鸟……硷畔上能看到的还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左边,水井在右边。他们说这是白虎青龙。⑭

胡蝶被人贩子拐卖到穷乡僻壤,此地虽有物以稀为贵的极花可挖可卖,但却无法改变这里贫穷落后的局面,能出门打工的便很少回来,留在村子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十几个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正是印证了“越穷越怕,越怕越穷”这句话,原本预示着不详之兆的乌鸦却成为村人眼里的吉祥鸟,已经生长百余年的白皮松也成为风水树,就连家门外的石磨和水井更是被视为青龙白虎。无力改变现实的村民,只能够寄希望于寻找村子里可能的风水宝地,以期有朝一日改变悲苦命运,让男人可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作为风水重要辅助工具的咒符在贾平凹小说中的运用如若可以用大行其道来形容,其实并不为过。当然如今之咒符已经超出咒语和符箓的范围,它的形式也更为多样化。在风水文化中,咒符可以被用来理顺、打通甚或破坏风水中的气、阴阳和五行,丰富并深化了风水之内涵。《高老庄》中牛川沟的白塔倒塌之后,村里原来的好风水遭到破坏,导致附近患上癌症的村民越来越多,村人就张罗着要重修白塔,去去晦气,挡挡邪气。蔡老黑出面出资带领大家修好白塔,方圆远近的乡亲们纷纷前往拜塔,祈求身体无病无害。《土门》的故事背景虽是处在城乡结合部的拆迁区域,风水的氛围似乎倒不比乡野差到哪去:

这座建筑在全城独一无二,有双层楼壳,先是生意清淡,发生过顾客跳楼自杀的事故,风水先生便解释说靠墓地太近,有鬼魂的骚扰,楼外便加固了一层,窗子也做成了一头窄一头粗的竖立的棺材型,以邪压邪,生意才好起来。⑮

牛川沟的白塔是村民身体健康、家运昌盛、亲人平安的象征所在、希望所托,多一层的楼房和棺材型的窗子则是在土门做生意商人的财神爷,靠着它才得以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而《怀念狼》中的猎人傅山每一次外出打猎却要随身携带“黄表写成的护身符咒,或是枪毙人的布告上的红勾纸片,或是年轻女人的经血布带,一定要处女的”⑯,为的是确保身体免受猎物的伤害,生命免遭死亡的威胁。《老生》中的老黑误杀了人,为了防灾避邪,王世贞劝说老黑“你还是去坟上烧些纸吧,烧些纸了好。老黑是去了,没有烧纸,尿了一泡,还在坟头上钉了根桃木橛”⑰,老黑以为这样就可以镇邪,死去的冤魂就不可能再找上门来对自己不利。更让人惊奇的是,在《极花》中作为盛产光棍的圪梁村,村民却在自家窑洞门口竖立一个石祖,而石祖代表着男性生殖器,象征着生命与力量。很明显,一个石祖意在渴求祖先庇佑、子孙满堂和家族兴旺。

无论是白塔、棺材型窗子、黄表符咒、红勾纸片,还是处女经血布带、桃木橛、石祖,无不表示风水的好坏关系到身体的健康、生活的幸福和社会的和谐。在贾平凹所创造的小说世界里,风水是命运、祸福和吉凶,更是希望,哪怕这一切都是幻想,但至少风水托起的希望还在。这样一来,另一种表达风水意愿的途径应运而生,贾平凹对其小说中某些主要人物的命名也颇具风水色彩。《浮躁》中的小水和金狗的名字,暗含着风水文化中的五行观念金木水火土,并且体现出五行之间相生相克的辩证关系。正所谓“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小水中的“水”和金狗中的“金”刚好符合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这就预示着小水和金狗必然分分合合、一波三折的命运。《高兴》中的刘高兴在进城之后,便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现在的名字,因为他自认为好的名字能够给自己带来好的机会、财气和命运,念到寓意好的名字如同打开好的咒符、抽到上上签一样,有朝一日可能就会应验。《秦腔》中的夏天仁、夏天礼、夏天义和夏天智夏家四兄弟的命名,来自于风水文化中的五行,因为五行对应于身体当中的肝心脾肺肾和人性当中的仁礼信义智。作为夏氏家族有地位、有威信的代表性人物,兄弟四人身体力行,强调做人为人的明德修身养性之重要性。他们相信通过践行仁义礼智信,便可实现身心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以此祈求身体康健、命运好转、人生如意和后世发达。

四、结语

纵观贾平凹的小说,其中对风水叙事的身体化书写,体现出作者创作的独特之处与神来之笔。在文学作品中引入风水文化,这一创作实践并非贾平凹所独创独有,但风水叙事却在他那里得到全方位、深层次、多视角的阐释,而身体便是其中最值得思考的角度之一。贾平凹的贡献在于,他为风水开辟了更为广袤开阔的小说空间,也为风水搭建了更加美轮美奂的文学舞台。但风水绝不可以被简单地理解为迷信和封建,它在自身所包含的非科学因素之外恰恰体现着传统文化中更具民族性、更富中华性的精彩部分,甚至是精华之处。对待风水,需要更加科学公正的态度,也需要更加开放包容的胸怀。如此一来,在身体被过度消费和传统文化尚待发扬的当下社会,从身体的视角来审视、把握和反思文学创作中的风水视角与维度,进而丰富、深化和拓宽风水叙事的身体性内涵,绝对是一种极具启示意义的文化实践与美学尝试。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 西安工业大学)

①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黄敬甫、李柳明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0页。

②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153页。

③王明《太和经合校》[M],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0页。

④陶东风《新时期文学身体叙事的变迁及其文化意味》[J],《求是学刊》,2004年第6期,第116页。

⑤陈旋波《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风水”叙事》[J],《华侨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第112页。

⑥⑩贾平凹《妊娠》[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122页,第46页。

⑦贾平凹《怀念狼》[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页。

⑧贾平凹《秦腔》[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56页。

⑨⑪张义宾《生态美学视野中的地理风水与人文风水——兼论风水迷信的破除》[J],《美学》,2015年第2期,第40页,第42页。

⑫贾平凹《美穴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⑬贾平凹《浮躁》[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页。

⑭贾平凹《极花》[J],《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第8页。

⑮贾平凹《土门》[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页。

⑯贾平凹《怀念狼》[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41页。

⑰贾平凹《老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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