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律师们说谎了

2016-11-12 19:02翁佳妍
看天下 2016年30期
关键词:特罗拉斯车祸

翁佳妍

除了都跟文字打交道,律师和作家似乎没太多交集。然而,当言必有据的律师从法庭回家,换上作家的睡衣,打开电脑写小说,开始天马行空地“说谎”,他们发现,说谎是一门艺术,而且身心愉悦。

40岁的律师景岗写了一本书《不惑》,关于“资本是怎样扭曲一个人”,写完后他说,“生活远比小说戏剧化。”

“别人的生活”

“人生像高速路上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的驾驶。”有一天,律师景岗的一个朋友高速酒驾,车祸死了。

这是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年轻人,“很阳光”。搞互联网金融,大赚一笔后很快失控,亏空,负债,离婚,酗酒,最后死于车祸。那段时间,景岗有感于资本市场的起伏,想写一本小说,他是一名金融律师,“接触资本最核心的东西”,公司上市,收购,兼并,他见过数不清“被资本造就又毁掉的人”。

这场车祸成了小说《不惑》的由头。在书里,男孩的车祸被嫁接进女主角的生活。女主角上北大,混圈子,嫁富豪,还是走不出童年男友的自杀阴影。多年后,女主角伪造出轨和车祸,自我了断。写书只用了半年,都是在出差的飞机上写的,人物来自大量身边原型的拼接。

正像托尔斯泰说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也许金融世界的浮沉导致每一秒都有故事发生,景岗的小说写得尤为信手拈来。这本书甚至没有情节架构和人物设计,写着写着,故事就“缓缓流出来”了。到男主角精神遇到困顿时,心理医生的角色就自己走出来 了。

律师的小说往往细节逼真,因为他们能参与更多“别人的生活”。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教授何家弘的《血之罪》,取材于人大经手过的一起冤案。上世纪90年代,黑龙江一个林场护林员被捅死,隔壁家儿子被列为嫌疑人。警察在嫌疑人家搜出一件血衣和一把水果刀,于是定案。五年后,案件露出破绽,需要重审,死者毛发和血衣一道被送到人民大学鉴定,才发现血衣上的血型和死者根本不匹配。

于是,《血之罪》故事也发生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这是何家弘年轻时上山下乡的地方,在小说里,所有东北农民都有着喜气洋洋的口音。何家弘不想学欧美传统推理小说,把主角设计成第六感过人的流氓警察或是硬汉侦探。他喜欢美国律师小说,于是主角也是律师,叫洪钧,跟自己有相似的履历,也是人大毕业,从美国西北大学学成回国。

中国律师跟美国还不一样,在一般刑事案件辩护中,开庭前七天被告人才有权请律师,律师只够到法院看看案卷,去看守所跟嫌疑人见一面。小说里的中国律师,要像欧美侦探那样神通广大,根本不可能。因此,何家弘把情节设计成一个老实农民被判奸杀女邻居,农民的哥哥找到洪律师,为弟弟申诉翻案。于是,调查、阴谋、悬疑,种种设定都成立了。

写书的几个月,何家弘总有点神神叨叨,整天想设套解套,甚至做梦都是小说情节。到最后,杀人栽赃的凶手被绳之以法,这人是道貌岸然的县委副书记。何家弘觉得不过瘾,晚上做了个恶梦,顿悟摧毁精神远比宣判死刑可怕得多,于是他修改了结尾,一个打扮成死去受害人的复仇者深夜出现在凶手窗前,凶手被吓成了精神病。

阅读快感之外

何家弘说有一个人对他写小说有点影响。在西北大学念书时,他在图书馆翻到一本《推定无罪》(Presumed Innocent),以为是本学术书,结果越看越好看。这本书的作者是美国律师斯科特·特罗(Scott Turow)。

特罗结婚时,他妻子还以为嫁了个作家。

他写了20年小说,锲而不舍地寄给出版商,隔一段时间收到他们的问候和拒信,一次采访中,他回忆“总共被出版商拒绝了上百次。”其实,他是一名执业律师,做过助理联邦检查官,有自己的事务所,专业领域是“诉讼、白领犯罪与政府调查”,还曾帮助一名被误判杀人,蹲监狱11年的无辜嫌犯洗刷罪名。

《不惑》 景岗 著

当他脱下律师的西装,他觉得“写小说几乎是一种信仰行为”。他常因一个开头绞尽脑汁,没有完整构想时,总是非常焦躁,恨不得“用一根安全带把自己绑在椅子上”,强迫自己把故事写出形状。

直到他开始写最熟悉的刑事领域,关于首席检察官拉斯迪和横死的女下属的故事。

年轻的女检察官死在家里,脑袋被凿了三个洞。

首席检察官拉斯迪负责调查,然而,他却欲说还休。所有人各怀心事,直到一天,警察敲响拉斯迪的家门,掏出一副手铐。

写这个故事时,斯科特·特罗已经38岁了。小说里的犯罪、法庭、抗辩都是他熟悉的,这本《推定无罪》后来成了律师小说的代表。

像大多数推理小说一样,《推定无罪》粗一看也是个俗气的凶杀故事。而诉讼律师的工作,让特罗学会了布置悬念,并在最合适的时候解开谜底。

年轻美貌的死者卡罗琳,适逢中年危机的拉斯迪,他们有过一段婚外情,卡罗琳的电话机里塞满了拉斯迪的留言。卡罗琳死前经手的一份行贿档案离奇失踪。犯罪现场布满指纹的玻璃杯,地毯上的西装纤维,证据都指向拉斯迪。

《推定无罪》十分经得起推敲,司法体系构成,取证辩护流程,庭审细节精密无比。后半部故事大半发生在法庭,却并不乏味,与案件有关的人物一个个粉墨登场:为了赢得选举造假的检察官,包庇朋友私藏证据的警察,前后矛盾的法医报告,最后,法官不清白的历史让律师有了可乘之机。

和其他推理小说不同,设套解套、揪出真凶并不是特罗的终极目的。读完《推定无罪》,意犹未尽的美国读者发现自己竟然对法律很感兴趣。法律推理已成为推理小说的一个流派,小说常常还原真实法律程序,在控辩双方互相寻找漏洞中,案件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推定无罪》的结尾,拉斯迪被宣判无罪,读者们仍疑虑重重。他们突然领悟,法律不等于正义,它只是一种非常不完美的机制,当你碰巧按对了按钮,而且又走运,正义才可能会在结论里体现出来。

而这正是特罗想传达给读者的东西。在一次采访中,特罗说自己“触动了美国的一根神经。”律师的小说总带有职业性的正义,除了阅读快感,他们还想要更多,比如传播常识。

“说谎”的界限

写小说的何家弘仍有点“职业病”,他还想给读者,“传达法律、人权、平等的知识”。

何家弘的五部小说各有主题,讲述冤假错案的《血之罪》,涉及股市欺诈的《性之罪》,关于渎职和贪腐的《x之罪》和《无罪贪官》。《无罪谋杀》本来想写一本证据法教学辅导书,越写越来劲,最后成了小说。有读者告诉何家弘,晚上一晚没睡觉,追着他的小说看。何家弘回答:“如果想帮助睡眠,可以读一读我的法学著作。”

尽管题材有时血腥,何家弘非常注意不细写犯罪细节,这是他的界限。律师写作的界限是缓冲一下现实,磨砂一番再呈现。景岗说,在他的小说里,世界尽管残酷,也比现实温柔许多。他希望给读者一点温暖的希望,而“生活中败了就是败了,甚至败了以后墙倒众人推。”

剥掉“金融世界欢娱与沉沦”的糖衣,景岗其实最想讲“救赎”。小说里的世界是个资本市场的酒池肉林,男人长着残忍的健壮身躯,女人的声音里充满金钱。主角被设计成一个简单的理工男,留学回国,靠专业发家,自顾自讲原则。他的妻子伪造车祸自杀,朋友又将他卷进阴谋,身边各种光怪陆离的女性来了又走,他的抑郁症日益严重。

主角选择从浮华世界中抽身,皈依佛门。这取材于现实,景岗说“身边信佛教的人太多了,资本市场里到了不惑的年纪,很多不能调节自己”,最后都希望在宗教中寻解脱。最后,主角既找到了内心的宁静,又有了新的感情寄托。其实“现实远比小说更戏剧化、更残酷”,救赎来得并不容易,而景岗选择不说。

《不惑》的结尾,一贯以事实说话的律师给了读者一个白色谎言。尽管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上帝又很坏,但是只要相爱,只要信佛,一切都会好起来。

猜你喜欢
特罗拉斯车祸
车祸
曼特罗的小奖品
车祸
Chanel 圣特罗佩夏日限时精品店开幕
我画的不是胖子
化学家的勇气
新的边缘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