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的死亡与复生

2016-11-15 08:41郝亚洲青年学者财经作家
中欧商业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商业

文/郝亚洲 青年学者、财经作家

无聊的死亡与复生

文/郝亚洲青年学者、财经作家

比特不同于物质产品,人们得以在网络中建立新的心灵秩序,用来抵抗现实中的枯燥和压迫感。

有时候,无聊比什么都重要。《武林外传》中就有一个极度无聊的角色——吕秀才。除了每天手里拿着本书,用“子曾经曰过”追求郭芙蓉之外,此人似乎没有什么务实的本领。但编剧宁财神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当客栈全员面对让人无解的大盗姬无命时,竟然是吕秀才挺身而出,把一身无聊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生生“喷”死了这位顶尖高手。

不妨看下当时的对话:

秀才:那就问几个有意义的。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我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

姬:够了……!

秀才:我和宇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我在这一刻提出的问题还是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吗?

姬:我杀了你!

秀才高喊: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

姬:是我杀了我?

秀才:回答正确!动手吧!

姬无命如顿悟般一掌拍向了自己的天灵盖,一命呜呼。

这段情节几乎是《武林外传》全部剧情的高潮处,更是无厘头精神的极致发挥。

无聊之死

“诗意地栖居”就像“闲愁”一样,被现代人摒弃,因为它太无聊了,不符合现代社会的“意义”属性。

广东话里,“无厘头”是没有明确目的的语言和行为。因为20世纪70年代的香港演员许冠杰,“无厘头”成为一种艺术风格进入到电影作品中,至周星驰时代发扬光大。这类电影没有任何“中心思想”,角色之间的对话往往处于游离状态。这种“游离”,就是我们常说的“无聊”的一种形式,因为它从来不是“认真”地追求某种实在的结果。

站在后现代哲学的角度看,“无聊”无疑是一种革命精神,通过“避实就虚”,让坚固的意义像打向空气的拳头,使不上劲。如果说对话本身就是权力的构建过程的话,一方一旦让自己处于“无聊”的状态时,就意味着权力关系的瓦解。你说东,我指西;你说天空,我对蛤蟆。让对方摸不到头脑,所有的套路失效。在吕秀才和姬无命的对话中,作为权力关系缔造者的姬无命理所应当地要在对方面前展示一下强者的威严,这是套路。然而,吕秀才用完全不着调的方式回应,超出了预设的对话范围。最终,强者陷入了弱者的逻辑,这场对话也以权力主体的自裁得到终结。

无聊不是后现代的独有产物,也不是信息经济的马仔。自古,无聊便是人们对抗时间的一个利器,尤其造就了自周邦彦以来的“婉约词派”,如贺铸“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闲”在“愁”之前,因为词人突然迷失在时间的旷野中,寸心之境便油然而生。这个时候,空间便会因为时间的扭曲而被赋予更多的意义,有如“伫倚危楼”“把栏杆拍遍”的意境。

唐诗宋词里的无聊感来源于汉语独有的特征,红学大家周汝昌称之为“诗境”。而对于诗的解读,常常也需要带有几分无聊之情,因为古诗词中的每一个汉字都具有“网络性”特征,即根据解读人自己的心境而具备独有的意义。

岭南世俗文化中的无厘头和古诗词中的闲情而至,是无聊的两种形式。共同之处在于:避实就虚,所言无指,时空交错,解构的意义大于建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对口,一个是单口。

然而,人类行使对自然的权力、征服客体世界的结果,就是“人和大地关系的土崩瓦解”。“诗意地栖居”就像“闲愁”一样,被现代人摒弃,因为它太“无聊”了,不符合现代社会的“意义”属性。可怕之处在于,“意义”有且唯一。多样性的丧失,让社会像一个坦克,靠一个封闭滚动的履带单向度前进。

时间的“暴政”

异己的、冷漠的、无生命的现代社会,就是时间“暴政”的结果。

北京大学的吴国盛把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时期,统称为“技术时代”。因为在这些历史大事件中,都有技术先行的影子。“时间作为一种外在的、强大的自在之流而出现,成了人的异在力量,人与时间的关系问题开始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技术时代的人完全被时间操控——定计划,做战略,要目标,哪一个不是在时间轴上飞奔?芒德福一语道破:“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不是蒸汽引擎,而是钟表。”机器之所以成为机器,是因为它具有可以被时间度量的效率。

这里说的时间,特指属于精密仪器的机械钟表。时间的概念自古就有,人们依靠观测斗转星移产生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通过简单的沙漏作为时计,每一个地区有着自己度量时间的方法和习惯。彼时,时间尚没有介入到人类生活的细节之中。

在时间等于生命的时候,人们焦虑万分。这时,无聊——这片刻的闲情或者戏谑,抵挡住了时间前进的步伐。

在启蒙运动开始之际,日臻精密的技术发展,让钟表扮演了技术时代开拓者的角色。它不但是机器之母,还是世界观之母、宇宙之母,也难怪开普勒说:“宇宙是一个像钟表那样的机械。”钟表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随时感知时间,却不自觉地进入效率的圈套;钟表的结构齿轮、铆钉和螺丝则代表了机械分工论,它们是效率必备的要素。就在钟表业发展的同时,现代技术的体制被逐步建立,本着效率和质量优先的原则,规模化生产和庞大的工业社会即将孕育而生。

时间被钟表从人类生活中剥离出来,逐步客体化,成为伸向未来的无限延长的轴线。在这条线上,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一切又都可以用效率来衡量和比较。对于商业世界而言,线性的发展观开始了长达几百年的绝对统治。如果仔细研究近半个世纪的商业理论,就会发现几乎所有商业模型和假说都基于“要和飞逝的时间赛跑”,由此衍生出了竞争和规模的概念。

异己的、冷漠的、无生命的现代社会,就是时间“暴政”的结果。就像吴国盛所言,“时间这时就像一个高举皮鞭的监工,驱使着人们奔波劳碌,只争朝夕。人们对过去充满了悔恨,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因此,“闲”是现代社会最不能容忍的行为,这是在浪费时间,更是在浪费生命。

在时间等于生命的时候,人们焦虑万分。这时,无聊——这片刻的闲情或者戏谑,抵挡住了时间前进的步伐。

无聊的重生

当工业化手段和艺术行为融合在一起,“无意义”即是商品。

在上世纪60年代,西方一批无聊的年轻人开创了一个足以影响后世上百年的身体运动:他们说自己是嬉皮士,站在泥潭中向世界宣告历史是无意义的,要活在当下,活在自由里。摇滚乐开始作为重要的音乐类型粉墨登场。

已故的重金属摇滚巨星科特·柯本在歌中唱道“Come as you are , As you were,As I want you to be, As a friend, As an oldenemy”。你就是你,是以前的你,是现在的你,是你想成为的你,是朋友,是敌人。时间与他者也没有权力对你进行塑造。这位时代巨子最后正是因为拒绝被商业力量塑造而饮弹自尽。

柯本之死凸显了商业和文化之间巨大的冲突,这种冲突恰恰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无事可做的年轻人带着天然的叛逆感拿起了吉他、拿起了画笔,一边追求毫无意义的生活状态,一边在努力把创作推向商业领域。

兴起于50年代英国的波普艺术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矛盾状态。一群独立评论人和画家,从解构经典开始,把易逝的、表层的、廉价的、商业的、可复制的作品推向市场。当工业化手段和艺术行为融合在一起,“无意义”即是商品。

本雅明生前曾经写过一部传世之作《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他悲观的论调来自复制技术的到来,灵光在工业技术面前,就像被压抑的欲望,找不到释放的路径。如果他得以见到波普艺术的诞生,很可能会改变自己的论调——当商业力量和社会思潮完美结合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怀疑这些看似不尊重经典的无聊作品是灵性的表达。

波普艺术和摇滚乐均兴起于工业时代向信息时代的过渡阶段。这段时间里,充斥着无聊味道的消遣物比比皆是,甚至逐渐成为了主流商业文化。501牛仔裤、芭比娃娃、麦当娜、美国商业大片,昭示着那坚不可摧的线性文明正在从内部呈现崩裂之势。

无聊回归了。

城头变幻大王旗

人们得以在网络中建立新的心灵秩序,用来抵抗现实中的枯燥和压迫感。

信息技术发展至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并非是人类意志的主导,而是技术本身的逻辑。芒德福在《技术与人的本性》一文中提出:“这些精巧的机械装置一旦物尽其用,服从于人类的其他目的,就会像反射、荷尔蒙和自主的神经系统服务于人的身体一样,有效地服务于人类群体。”

何谓“其他目的”?芒德福将人类根据机械原理组织而成的组织体系称为“巨机器”。这个庞然大物的目的只有一个:通过效率要效益。人类只有通过有目的的工作——一系列重复性的刻板动作——才能实现自身价值。

芒德福错失互联网。他没有看到这个超出自己想象之外的新型技术,如何有效服务于人的其他目的,并且让本来秩序井然的社会变得无聊至极。当空间和时间都被比特“溶解”的时候,现代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就发生了剧烈动摇。比特不同于物质产品,线性生产模式对其完全无效。人们得以在网络中建立新的心灵秩序,用来抵抗现实中的枯燥和压迫感。

互联网的发展过程和商业的联系之紧密超出了过往任何时代。此前的波普艺术、美国商业大片均是作为商业的结果出现,即终端用户为一个普通大众型产品买单;而互联网则让无聊摇身一变,成就了整个商业的过程。

在网络购物中,有多少人是因为无聊而放大了自己的消费能力;又有多少人因为无聊,开始就一个现实社会中被各种忽略的生活细节喋喋不休。无聊既是过程、也是产品,它不再像美国大片一样,来自固化不变的制作流程,也不需要像芭比娃娃一样,足够精致和考究。每个人都是无聊内容的生产者和无聊产品的消费者。它无非改头换面,从唐宋时期的“闲情雅致”变成了一门“闲情生意”。进入到工业时代之后,它更是没有放弃抵抗时间,向“巨机器”宣战的使命。

在现代管理思想家乌麦尔·哈克看来,商业模式需要进行一场本质上的革命。何谓“本质”?即商业活动赖以合法的基础。事实上,自古以来,商业都是围绕“价值”的实现和满足进行自我构建。马克思认为,价值就是劳动产品中包含的人的全部劳动要素,在新世纪中,价值则是一个与生命有关的概念。价值的状况,就是生命的状况,它是一种尼采式的体验,将被异化的生命重新用产品的形式植入自己的人生场景。换言之,价值必须要被重构。

“体验”是生命间的对话。重构商业模式,须重构价值。重构价值,须将对话作为永恒的状态。哈克提出用“价值对话”取代“价值主张”,他是基于商业与自然的永续关系。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对话”孕育的是全新的商业文明,人们可以在其中感受无聊击退效率的幸福感,享受到“栖息”的状态。

“对话”已经不是单向度的使用与满足,更不是传统的粗暴的带有预设立场的用户调查。它是一个不追求固定答案,没有单一线索,永远开放的文本模式。就像诗歌,就像《论语》,就像《理想国》。

如论最近几年最成功的基于“对话”而生的中国互联网公司,非早期的小米莫属。成就这个现象级公司的根本不是传统商业模式中的几大要素,而是一群无聊的手机极客彼此间的互动。他们对任何一个无关整体操作体验的细节处的喋喋不休,带来的却是百亿美元的生态产品。

而历史的吊诡在于此。互联网技术让我们的精神看似远离了物理世界,实际上是加速了向人类本真的回归。人们在无聊中奋起反抗,在“对话”中构建新的商业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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