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有奖征文”:“日常民族主义”的情感认同与建构

2016-11-18 00:50门红丽
社会科学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日常生活

门红丽

〔摘要〕伴随着“文艺大众化”的讨论和最终文艺政策的确定,解放区“有奖征文”迅速发展繁荣起来。这种依托报纸杂志,由不同的机构发起的文学生产运动不仅仅带来了报告文学的繁荣和“文艺大众化”的最终实现,它最大的作用仍然是意识形态层面的。与其说是政策自上而下的推行,不如说通过征文发起者的明宣传与暗指示,通过文学奖金的实质奖励与荣誉奖励,再加上应征者的主动迎合,征文将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宏大主题紧密结合在一起,完成了“日常民族主义”的情感认同与建构。

〔关键词〕解放区文学;有奖征文;日常民族主义;日常生活“仪式化”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5-0051-06

〔基金项目〕中国石油大学(华东)自主创新科研项目“民国时期的文学奖励机制研究” (24720144009B)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过程中,现代大众传媒的参与不仅为文学提供了物质基础,并且从根本上改变了现代文学的写作方式、传播方式以及阅读方式,其中,“有奖征文”这种首先出现在报纸杂志上的现象正是适应这一体制而产生的新的文学生产和传播机制。征文,即征求文章、文稿,报纸杂志本身或某机构通过报纸杂志面向大众发出征文启事的号召,启事中包括征文的宗旨、对象、要求、时间、遴选办法、奖金设定、等级评定等其他事宜,它显示了社会文化空间对某种文体抑或某种文学发展趋势的期待。同时,除了征文发起者要达到的对文学的影响作用之外,还有着复杂的经济、政治因素,并且用奖金刺激的方式获得最大范围的响应。有奖征文这种独特的文学生产方式为我们提供了诸多的历史细节。它展示了文学生产、社会思潮是在怎样的一种各方力量“制造合作”的方式中进行,而征文获得的稿件则可充分展示那个时代普通大众是如何在这样的“命题作文”形式下展现对文学对社会变革的理解。

“有奖征文”这一现象自晚清开始,随着现代报刊的发展而发展。其中,1930年代是“有奖征文”发展最迅速、数量最多的阶段;而解放区的有奖征文又是这其中的代表,以其数量庞大、名目繁多而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目前对解放区有奖征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将其定性为“报告文学的大繁荣”,这部分研究主要强调其史料价值;其次是把有奖征文看成是“文艺大众化”的最终实现形式;还有一种是从文学制度的角度来阐发,从奖金的设定、文学奖励制度的生成来看待这些有奖征文。本文认为,单纯探究有奖征文的文学价值并不能突出这一现象的独特之处,其政治意味更值得细细探究,因而本文将从“日常民族主义”的视角来阐释“有奖征文”,将其从“文学与政治”的简单对立或结合中脱离出来,用更多的细节来展示这些有奖征文是如何将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宏大的民族建构联系在一起的,征文发起者和应征者又是如何达成一种情感互动和共同想象的。

一、文艺大生产运动:

解放区形式多样的征文活动解放区有奖征文的不断发展与“文艺大众化”的讨论有着紧密联系,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文中对文艺工作者的任务与立场、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等问题做了详细阐发,“文艺大众化”作为一项文艺政策被确定下来。由此,中共中央开始陆续制定各项相关文艺政策,发动群众参与文学运动,如《中央宣传部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解放日报》1943年11月8日),《中共中央晋察冀分局关于阜平高街村剧团创作的〈穷人乐〉的决定》(《晋察冀日报》1945年2月25日),《冀鲁豫区党委宣传部关于春节文化娱乐工作的指示》(《冀鲁豫文学史料》)等等。同时,不少文艺工作者、作家也对中央的文艺政策进行了适时解读。文学创作作为一项运动被热烈地展开,而“征文”这种面向大众的方式很好地解决了文学作品的来源问题。中共中央文艺政策希望更多民众参与到文学运动中来,解放区各个地区的文艺协会、宣传部、文艺部通过征文来调动群众的创作积极性,他们希望在群众中发现作家,收集文学作品。可以说,文学怎么写,写什么,让哪些人来写,写了让哪些人来阅读这一生产、流通、消费的过程被明确规定下来。

①参见周维东《延安时期(1936—1948)集体创作的形式与功能》一文中对于“征文型集体创作”的论述,《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1年第1期,67页。征文的表现形式有多种,有集体写作型、报纸杂志栏目型、纪念日型几种。以征文为表现形式的集体写作,最早出现在1936年的《红色中华》杂志①,征文的题目是“给家乡写一封信”,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并非真正的文艺创作征文,但其已规定了征文的内容、要求,可算作集体型文艺创作征文的发端,并且不难看出这其中的政治意图,号召大家将苏区的状况告知给白区的家人朋友,造成政治上的优势。几乎与此同时,1936年8月5日,毛泽东、杨尚昆给各部队和参加长征的同志发出电函征稿,拟编辑出版《长征记》一书,这次征稿比“给家乡的一封信”在形式上更具征文特征,电函中有了明确的征文对象——“各首长并动员与组织师团干部”,同时对征文文章做了要求——“文字只求清通达意,不求钻研深奥。”〔1〕据参与者回忆,征文结集出版后打算由斯诺带出国印售,扩大影响,用来募捐。征文设立了《长征记》编辑委员会成员,其中有丁玲、徐特立、成仿吾、徐梦秋。除此之外,比较大型的同主题集体创作如“一日”系列征文,挑选某地区的某一天作为被记录的对象,如“苏区的一日”“冀中一日”“边区抗战一日”“晋察冀一日”等,还有更大时间范围的如“五月的延安”“伟大的一年间”“伟大的两年间”等。这些征文大多都结集出版,影响深远。征文本身已经有了价值立场和判断,大众通过征文主题的引导性,用看似客观的笔触描写自己的生活,实则已经被带入到预设情境中。这些集体创作不仅有宣传功能,也有教育功能,大众通过选择、写作、观察其他人的写作来审视自己的生活状况,将个人的行为主动加入到征文发起者所规定的集体生活中,同时,也让大众更加明确“苏区”“延安”“中国”“冀中”的指涉意义,唤醒他们的集体意识。

另外一种征文形式就是在报纸上专门设立栏目。例如《红色中华》自其1931年创刊以来,就不断征求民间的群众作品。1933年8月31日发出通告,征求群众自己创作或收集的“革命的山歌、小调”。为了推动革命诗歌深入到工农兵群众中去,9月27日又刊出“征求革命的诗歌”征文,并计划在十月革命节前编印《革命诗集》。其实早在1929年,在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就亲自草拟了文艺政策,“提示各政治部负责征集编写表现群众情绪的各种歌谣” 〔2〕,规定了文艺运动的方向,这些征文就是文艺政策的实施。由征集到的歌谣、诗歌编成的《革命歌谣集》中,收录了苏区人民创作的歌谣65首,编者认为,“我们也知道这些歌谣,在格调上说来是极其单纯的;然而,它是农民作者自己的言语做出来的歌,它道尽农民心坎里要说的话,它为大众所理解,为大众所传诵,它是广大民众所欣赏的艺术。”〔3〕借由《红色中华》的影响力,各个文艺组织也发起征文,1936年3月13日,中华艺术教育委员会在《红色中华》上刊登启事,征求苏区内的各种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作品,如歌曲、戏剧、话报、京调、小说、绘画等。同年6月3日,“人民抗日剧社”以《红色中华》为平台征求各种剧本和歌曲、土调,并且对获奖作品予以一定的报酬奖励。《新华日报》《解放日报》也都相继刊出小型征文广告,如1942年9月27日,《解放日报》特地辟出“街头诗”专栏,并请诗人艾青为其栏目写了《展开街头诗运动》。这些栏目的开辟以及作家的撰文宣传,为文艺的普及造势,使得征文最大范围宣传这种文艺思想,为写作者提供更多更广的写作平台。“文艺栏欢迎下列稿件:反映战争,反映边区生活,内容有积极性的速写,报告,诗歌,小说,漫画,木刻,短剧等作品。文艺的论文,书评,作品评介,读书杂记以及关于文化思想的有斗争性的杂文等。”〔4〕这是《解放日报》的文艺专栏征稿,可以看出,其想要征得的文稿对“文学性”还是有一定的要求,但是有些征文则是除了文艺性的之外,“农村的故事,歌谣,笑话,木刻,连环画等。大众知识,科学知识,边区政治常识,地理常识,打仗的常识” 〔5〕也都作为征文的对象,并且“作品采用,按章致酬。”〔6〕

除普通征文之外,利用设立文学奖金来征求艺术作品也是解放区文艺大众化实践中很重要的表现形式。为了鼓励文学创作,各个地区不断发出各种形式的文学奖励条例,如《中共晋察冀中央局开展边区文艺创作的决定》强调要奖励文学作品。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也在《关于开展部队文艺工作的决定》中指出要奖励优秀的文艺作品。中共西北局通过决议规定“奖励艺术活动中最有成绩者”。有了政策的规定和鼓励,各种文艺奖金陆续产生,有短期的,有长期的,参与部门从文联到报刊到政治部、文化部等,这些奖金对于文艺大众化的推动有着巨大的作用。这些固定文艺奖金的推动和引导,还带动了其他文学运动的发展,如“穷人乐”话剧运动、街头诗运动等等。比较有影响力的有奖征文有“五四”中国青年节文艺奖征文、“五月”“七月”文艺奖金征文、“七七”文艺奖金征文、鲁迅文艺奖金征文、军民誓约运动征文、政治攻势文艺奖征文、“群众文娱创作”奖征文等等。这些文学奖金的设置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选择,不少文艺奖金都希望每年举办一次,或成为季度奖、年奖,但由于战争的影响以及名目繁多,一个奖项还没有完整举办,另外的奖项又不断设置,所以绝大多数文艺奖金其实就进行了一次,最多的也就三次,后来就不了了之。有的奖项出了征文,但是后续发展也没有报道,有多少征稿,获奖多少也没有史料可查。整个征文活动呈现的局面是,宣传广泛、参与人数多、稿源丰富,但佳作很少,类型作品居多。不过征文的本意也不在此,只要起到了宣传作用,征文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征文的发起首先是中共文艺政策的体现,奖项设置与文艺政策的高度一致。

参与人数广,来稿数量多,成了征文津津乐道的事情,作品的文体有多种多样的民间艺术如小调剧、锣鼓剧等,也有报告文学、各种漫画、木刻、连环画,内容非常丰富,这一时期似乎成了文学创造的繁荣期,全民参与,全民创作,历史上没有一个时期能像这样,文学成了人人都可以操作的一种情感表达形式。

二、征文情感认同的方式:

日常生活的仪式化综合考察这些征文,其实征文对所得的“文”的后续报道不多,有些是因为征文活动没有完整进行,更多的则是整体的艺术水平很一般,评论者在评论这些征文时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从宏观上对其规模持肯定态度,其评论文字运用夸张,“惊喜”“震撼”“文艺的希望”“文学的未来”,但很少或几乎不对个别文章加以评论,也不从艺术手法或纯文学评论的角度来展开。对征文的关注和报道主要集中在征文活动“本身”,所以说,征文的真正目的与其说是通过民间征集的方式获得经典文学作品,不如说,这是一种文学造势运动,而造势真正要达到的目的是将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宏大的民族叙事联系在一起,即所谓的“日常民族主义”。“日常民族主义的核心概念是‘日常生活和‘日常民族生活,主要关注的群体是普通大众,核心观点是希望通过日常生活让民族情感飘扬起来。”〔7〕解放区“有奖征文”正是通过设置不同类型的选题来将民众的普通生活和民族想象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建构一种“想象的共同体”,这种共同体的模式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军民和谐抗战建设新生活的图景。不管处在怎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即便是抗战的宏大叙事之下,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和他们的生活紧密相连的仍然是具体的可感的细节,而非理论与口号。如何不定期地用某种方式来提醒普通大众我们的生活是与民族国家的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用简短的征文活动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首先,从征文发起者的意图来看,虽然征文启事里面没有明确说明要符合什么样的政治和文艺政策,但从发起者的机构即可看出它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话语痕迹,这也是征文想要传达给应征者的最重要的信息。几个大型征文,如《长征记》由毛泽东亲自规定内容、设计征文;“五月的延安”由边区政治部组织部影响下的文协发起;“苏区的一日”同样是文协发起;“伟大的一年间”是中共冀中区六地委发起;“伟大的两年间”是中共冀中区七地委推动组织;而“冀中一日”则是由冀中区军政委负责。因此,解放区的文艺创作、文学表达都是在党政机关的领导和规定下进行的,编辑则根据这些指示和规定来编辑选择合格的稿件。征文已经规定了需要大众认同的价值即对政治政策的服从和宏观上对“民族”的肯定。从内容看,征文主题非常简单,“长征记” “五月的延安”,对写作内容要求非常宽泛,长征中的任何故事、生活中的一天、在延安的生活均可。门槛很低,标准非常好把握,这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写作起来相对容易,只是需要“真实记录”即可,这使得参与者极其广泛;征文活动追求的是影响,是数量,在编辑以及后来编纂者、研究者的口中,这些征文活动最令人震撼的是稿件的数量之多,动辄几十万字、来稿几百篇,大城市、边陲小镇、贫穷的农村都有人参与,甚至可以说它的意义不在于写什么和怎么写,关键是有人来写和什么人来写。

在宣传征文和写作的过程中,征文发起者持续不断在报纸上进行宣传,征文结束后也收集整理出版,这可以使得大众感受到集体的力量,感受到自己是集体中的一员,个人被纳入到了整个抗战、整个中共领导下的文艺创作浪潮中。同时,作为被定性为“小资产阶级”的作家和知识分子阅读这些丛书之后,可以更好地感受到普通劳苦大众的生活,从感情上、理性认识上改变自己的写作。征文中,“作者”的独立个性被弱化,“我”的叙事角度被忽略,“我”的感受和生活要融入到整个集体“我们”的生活中,这样才获得认同感——我们的延安、我们的冀中、我们的苏区、我们的中国。虽然应征者有着不同的身份,但他们都在共同记录这个时代,迎合征文发起者的意图。从微观上细读这些征文作品,其内容充满了生活气息,确如评委们所言“质朴”,但其努力要靠近或者说套用文艺政策的痕迹也很明显,不少作品都将思想走向落实到了中共的领导正确、文艺政策领导符合大众利益等等。抛开作品的文学性,只要普通大众与文艺政策之间达到很好的互动,也就实现了文艺大众化的建构,实现了普通大众“主动”迎合政治的目标。

其次,“有奖征文”将平常的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历史化、纪念日化。典型代表是“一日”系列有奖征文,如仿照《中国的一日》而设计的《苏区的一日》《冀中一日》,后来又有仿效《冀中一日》而进行的《保定一日》等。这些一日系列征文活动任意(其实也是有意)选择某一天让普通大众来记录他们的生活,在众多征文活动中,“一日”系列的参与人数是最多的,而且稿源丰富,不少都出版发行。以《苏区的一日》为例,1937年,《红色中华》杂志刊登征文启事:“为着全面表现苏区的生活和斗争,特决定仿照《世界的一日》和《中国的一日》办法,编辑《苏区的一日》,日子议定在一九三七年二月一日。希望在各红军部队中、苏区各党政机关中工作的同志们:把这一天(二月一日)的战斗、群众生活,个人的见闻和感想,全地方的或一个机关的,或个人的……种种现实,用各种的方式写出来,寄给我们。”〔8〕从启事可以看出,征文将1937年2月1日作为被记录的一天,要求大众写这一天的个人生活和感受。征文刊出之后,不少读者来信咨询,编辑部都做了详细的回复,同时也是对此次写作的一个说明,“1、为什么要编辑《苏区的一日》,编好了有什么意义。2、《苏区的一日》要一些什么材料?3、稿子要用什么形式写?4、为什么选定二月一日。”〔9〕文中对写什么怎么写都做了解释,他们认为什么题材都可以写,“我们所有的任何渺小的事实,都是极可宝贵的史实。”“就是儿童团捡狗屎,小先生教拉丁字母,这都是可以表现苏区的伟大组织力量。”〔10〕至于体裁,可以是小说、戏剧、诗歌、散文随笔、速写或报告文学,答复中还提出希望多一些集体创作,认为这样更能出经典作品。

再如“冀中一日”征文,作家孙犁主持了这次征文活动选文和编辑工作。此次活动有着非常详尽的流程,从设计到宣传到刊物书籍编辑出版。《冀中一日》的发起仍然是受《中国的一日》征文的启发,1941年4月,冀中抗联所属群众团体和区党委、军区政治部、报社的代表,聚会在安平县彭家营村,成立了《冀中一日》筹委会,会议确定了五月二十七日作为征文写作日期。《冀中一日》征文运作有序,各机关、团体通过自己的组织系统,从上到下一直把写作的任务布置到每个村庄和连队。民众的热情很高,识字不识字的都参与到这场“集体大写作”中,“亲自动笔写稿者近十万人,不能动笔的请人代笔,许多老大爷、老大娘也都热心参加了这一写作运动。各地送往《冀中一日》总编室的稿件,要用麻袋装,大车拉。”〔11〕 “冀中一日”征文是除《中国的一日》征文外“一日”系列中征得作品数量最多的,共233篇,约三十五万余字。

《冀中一日》征文的政治意图更加明显,并且实行任务分发、各级组织团体必须达到一定数量的要求,“各级组织应保证党政军民各部门及全体党员依照征稿办法供给稿件”〔12〕,这已经成了一种团结民众抗日的政治斗争的形式。征文目的在于调动民众的情绪,使其受到鼓舞,我们知道,“文学创作”是具有独创性、个性的东西,在普通大众眼里,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在“有奖征文”这种号召之下,作家、党政机关向民众传达了一个信念即普通大众,任何人都可以创作,都可以为国家、民族的事业出一份力。这种宣传导向使得普通民众的情绪高涨。有些作者响应号召,写下5月27日这一天的普通生活,有些则是为了让这一天变得不普通而选择在5月27日制造事件。《冀中一日》于1942年春季出版,全书共约三十万字,由两百多篇短小精悍的文章组成,共分四辑:“第一辑‘罪与仇,是揭露敌人残暴罪行和卑鄙无耻阴谋活动的;第二辑‘铁的子弟兵,是反映对敌军事斗争和我军生活的;第三辑‘独立、自由、幸福,是写冀中根据地的民主建设的;第四辑“战斗的人民,是反映当时党领导的群众斗争的。”〔13〕

“一日”即生活中的某一天,这是真正的“日常”,这一天本身没有意义,因为征文活动而具有了记录历史和被历史记录的意义,这其实是对普通民众的一种“提醒”作用,这种记录是被记录在了民族的历史中。“苏区的一日”“冀中一日”,首先是地点的确定,其次是时间的指涉。对于普通大众来说,确定生活中的某一天作为写作对象,本身就是日常生活的仪式化,是日常叙事和国家民族叙事的一次经典结合。普通大众为了被记录,可以去制造事件,这种被历史记住而不是被遗忘的情感调动是这些征文取得最大范围响应的重要原因。从此,“5月27日”成了一个纪念日;而“冀中一日”征文的成功也成了一个纪念日,这个纪念日一方面用来纪念5月27日冀中的抗战等生活,另一方面来纪念这场民众写作运动,成了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符号。

三、应征者征文的写作模式:

直接歌颂与间接迎合从征文发起者的意图我们可以看出,不管是明确的征文要求还是委婉的文字表达,政策的宣传和情感认同是其最想达到的目的。对于应征者而言,为了可以获奖,自己的生活可以成为被记录的对象,可以进入到历史当中,他们在写作过程中会自觉去附和征文发起者的意图,甚至会选择在这一天做一些事情来为了记录而记录。

首先,从整体上观察这些文章,叙事模式是二元对立的,有好有坏,有光明有黑暗。情感基调是一种昂扬的乐观主义,从抗日运动到反汉奸运动,从站岗放哨到识字生产,上到官兵下到不识字的老百姓,甚至是监狱里的犯人,大家都在憧憬着新的生活,歌颂着“新民主主义的道德与作风”。具体而论,如《冀中一日》第三辑“独立、自由、幸福”中,所选作品基本上都在表达着同样一个主题,即是谁可以给我们带来独立、自由、幸福的生活:“我要坚决地抗战到底,为了民族解放,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14〕是对抗战八路军的歌颂;“我们和老乡们拉着话,进一步的宣传党的政策和抗战的道理。太阳压在西山顶的时候,我们才辞别了亲爱的老乡们,返回住地”〔15〕,“参加八路军多光荣呀,一人上前方打鬼子,家里有全村人照顾”〔16〕是对和谐军民关系的描述;“抗日干部的心真坚决,有骨性,真是好样的”〔17〕是对局干部精神的赞叹;“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地区,才是光明的乐园”〔18〕 “如今的政府,真是人民的政府啊”〔19〕是对政权正确性的确认——这些文章基本都是这样的模式,描述一件具体的事情,最后有一个情感和思想上的升华,正面歌颂或反面抨击,而且文章中基本都会出现一个标语口号式的呐喊,或表决心,或表忠心。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表达方式,口号与生活细节的分裂:在讲述生活细节时,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地道的老百姓,但是到思想的升华则表现出非常合格的政治素养。很显然这是征文表现出的“迎合”征文发起者的主张,这种迎合就是自我暗示和对政策的再解读。

其次,从征文的整个流程来看,征文的设置已经明确或者暗示了所写作品应具有的思想和社会意义,而各种不同类型的征文名称又加强了这一意图,各种文学奖金的命名中,每种名称都有其不同的指称和意义:“七七”是纪念七七事变,它侧重的是对战争与民众关系的思考;“五四”文艺奖金则倾向对青年创作的鼓励;而“军誓盟约”“政治攻势”很显然是为宣传政治运动而设定的征文。每一次征文都是对某个政治事件的“再强调”,而从普通生活当中随意拿出一天来记录的“一日”系列征文则是试图打乱民众的日常生活,将日常生活与民族主义相结合,将琐碎与宏大相结合。民众自己琐碎的生活可以被记录,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具有了“仪式”的意义,这是一种情感上的认同。解放区将“文学”的标准定义为反映现实、民众理解,一系列的征文给大众营造了一种人人都可创作的意识,而大众的积极参与也证明了征文活动的成功,至于能否产生经典的文学作品已经不重要。征文发起者与参与者都达到了其目的,发起者宣传了政治政策,这种宣传的态度是温和的,非强制的,是一种引导和诱导,显示出“关注民众日常生活”的态度,不做大而空的政治宣传,而是让民众来说自己的话,讲述自己的故事,征文参与者沉浸在人人都可参与文学创作的氛围中,积极迎合发起者的征文标准,获奖机会高、标准低又再度加强了征文的顺利进行,这也就是解放区征文稿源极其丰富的原因。

结语

“日常民族主义”强调通过日常生活将民族主义意识飘扬鼓动起来,解放区所处的时代和政治形态首先为民族意识的飘扬提供了条件,它通过确立自己的政治文艺政策、通过与其他政治区域的对抗获得合法性。普通民众关注的焦点总是“鸡零狗碎”〔20〕的普通生活,与宏大叙事无关,而征文是连接这两者的纽带,是一种在普通生活中的“提醒”,它提醒民众反思、回顾、憧憬。民众通过征文使得普通生活获得“超越普通”的意义。总之,解放区的“有奖征文”是一条完整的文学生产宣传流水线,从征文发起者、征文的标准设置到征文完成出版发行,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被记录被影响的对象,普通大众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完成了自我日常生活和民族主义的巧妙结合,从生活细节和情感上对意识形态有了更深层次的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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