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乡记忆

2016-11-30 22:08王勇英
红豆 2016年11期
关键词:磨房大车塘村

王勇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广西作协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西作协第七、第八届签约作家,南宁市作协副主席,南宁市作协签约作家。已经出版《巴澎的城》等60 多部小说。获2011 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儿童文学第四届中篇小说擂台赛铜奖,广西第六届文艺创作“铜鼓奖”,第25 届陈伯吹文学奖,2012 年度全国冰心儿童图书奖,2015 年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2015 年全国冰心儿童图书奖。

河流岸边的磨房

乡村那些建在河流旁畔,依山近水的磨房成为我乡下童年的记忆中不可缺少的重大部分。

大车,我的家乡,有一条河流源于全乡最高的玛胜嶂山。它从村头村尾或田间山脚边弯弯绕绕流来,直奔东向远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磨房就依河而在。有磨房处就定然有一道人工高筑的河堤,高堤处的水流落下去时形成一道瀑布,所以有河堤处也定然有瀑布水景。河堤上游蓄水,以备旱季时灌往田地,另外也是蓄够水力从旁边的一道河渠引入下游处的磨房推转磨盘。那些磨房有些坐落在河的左岸,有些坐落在河的右岸。如果在山的高处看下去,长河像一株奇妙的花树,瀑布如花朵,磨房似花果。

老村民说,这些磨房曾经是所有村人热爱的地方。大车每年有两季水稻,每家有三四亩水田,春收和秋收之后,人们晒干了谷子就开始在磨房排着长队等碾米。磨房日夜有人,磨盘日夜轮转,水车的歌声也日夜唱得欢快。白天里,人会更多些,有碾米的人家,有来等着下一个碾米的人家,有来打探情况的第三户第四户人家。来打探情况的人往往是来了都不会走太快,坐下来跟大家说说话。磨房近水,一般比较阴凉,在炎热的夏季,这里是最好的避暑处。在冷天里,磨房的门窗微微关上,守磨房的人在屋中央的火塘里生起一堆熊熊旺火,既可以煮饭、炖菜、煨红薯芋头,又可以取暖,满屋子暖洋洋的,又散发着粥饭或粗粮的香气。冬季的阴雨天时,磨房也是不少乡里人选择的闲时烤火聊聚处。来碾米的那家人往往来几个人,多是一个家婆带着儿媳和一两个姑娘,她们要把碾出来的米用竹筛细细筛一遍,把粗粗的米头*和碾不掉的谷头**筛出来。这样能把细滑光亮的米和一般粗糙的米、特别粗糙的米区分出来,但工序比较烦杂,耗时耗力。另外她们也还要把谷糠也筛一遍,分出细糠和粗糠。男人是在开始时出场,担谷来,最后再来挑米回。磨盘碾米比较缓慢,如果想碾出细滑光亮的好米,就需要花很多时间一轮一轮又一轮地磨。当很多人都急着排队碾米的时候,一般磨房的人不会给谁家费那么多时间和心力去碾好米。夜里,磨房也会是灯火通亮的,碾米的人家和磨房人都会轮流小睡,轮流醒起去查看碾盘的谷米。

磨房里这等繁华热闹的盛况是我幼小时所见到的画面,我那时也和很多同龄的村孩钻到村头的磨房去。用大人的土话来说,我们这些小不伶丁的人儿就是响水鱼(客家话里指好凑热闹的小孩),哪里有水声就成群往哪里冒。那时的我可能是比较特别的一条响水鱼。我去磨房主要是趴在轮盘不远的长板凳上,一边用力吸满屋谷米的香气,一边默默地看运送着谷子的轮盘和巨大笨重的磨盘,听轮盘互相敲击时的沉重木声,还有磨房底下的水声。磨房在南方乡间拥有极漫长的繁盛岁月,只是当我懂事时,磨房的时代已将近尾声,随后它们就快速没落,风光不再。因为打米机开始在乡村出现。

大车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村街,叫它铺。它铺的生意人其金买回了一台打米机,在桥头成立了全大车第一间打米坊。在最初的那几天,乡村的人都只是来观望,并不打米。他们怀疑它打出来的米可能不如磨出来的米好。其金先用他自己家的谷打米示范,只一餐饭的工夫就把几箩谷打好了,而且打出来的米多半是整粒光亮,谷壳并不粗糙,是很细碎的好糠,所余的粗谷头与碎米粒不多,正好用来喂鸡鸭。人们看到,打米机远胜过原始笨拙的水力磨房,而且人们还知道这样可以省出更多时间,可以解放出更多劳力去做别的农事。于是,到磨房去碾米的人就少了过半。紧接着,大车又陆续再出现两家打米坊,磨房几乎就门庭冷清了。看守磨房的人纷纷把水渠下闸切水,停转轮盘。

以前,一条流水上左右远近相连着磨房是何等的风光和傲气呀,可是那日夜欢声笑语的繁盛风景转眼之间便相继落幕,它们成为孤寂忧怨的幽诡静地。磨房的风华此去不可追,往日的繁盛就如浮云薄叶,风扫荡尽,只留空景映浅水,残余水音声声空。

有些磨房成了放杂物的房屋,有的倒塌。

我小时候在乡下的村小读书,并无多大的学业压力,农闲时候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放在田野间消磨。有时候仅仅只是在一棵树上就能趴半天,听知了单调的叫声。更多时候是带着家里养的那条比我还好动的狗东游西荡。好奇心重的我总是不知不觉间就会走近那些破败了的磨房,默默地看它们被遗弃之后的断墙残窗,朽断的水车和蚀裂的磨盘。从废墟中透出的那股凄凉的气息在风中飞散,不免有点同情,然后就是回忆曾经它们还会转动着碾米的样子,想念那种磨盘敲击的声音,那可是实实的木声呀,好听。但我只是一个带着狗游荡的村丫头,没有能力扭转磨房的命运,唯有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想念一下而已。然后,就是在磨房废地周边摘食野果,然后再接着游荡。

大车的磨房大多数都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唯有一间却坚守了多年,直到我上中学。大车村小的后门恰对着一处河堤,那间磨房就建在堤边。它是全大车所有磨房中最大的一间。它所在的位置并不近村庄,而是挨着一个叫灯盏窝的山谷口,远对着村小,飞子营、新城和老城这三个村庄。在河堤之上的水边,有一片竹林能与它相邻作伴。上游的蓄水从竹林边的一道水渠流入磨房。一边是水力推转水轮,带动磨盘所发出的重实声响;一边是风动竹摇,娇滴滴的竹节所发出来的吱呀声和竹叶互相擦过时响起的清亮且轻硬的沙沙声。它们的声响一沉一浮,一重一轻,时起时落,时缓时疾。这是一场神秘的对话,所使用的是只有它们才懂的话语。

竹子倒映在水中。磨房倒映在岸边的旱地上。

其实它们都寂寞。

这间磨房是离河水远的那几个村子的人集资建造的,因为人多,所凑的资金足,这间磨房也就建得异常大气。我小时候有一个很好的玩伴,叫沙蛭。他们家以前在新城住过些年,也属于这间磨房的投资人家之一,所以他们家是到这间磨房碾米的。我也就能时常跟着他到这间磨房来。那时候,这间磨房是专门由城背村的一个男人看守。守磨房在当时的大车可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所有投资人要每月凑钱粮给他过生活的。如果碾完了所有投资人家的米,偶尔接外人的生意碾米时他是可以收一点钱或米的,那就是他额外的收入。所以,在那个年代,守看磨房的人是乡里人人都羡慕的。能得到这份好差事的人往往是心直、话少、诚恳的大好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几个村的集资人信服,才让他们不嫉妒和算计他能得到的一些好处。城背村的那个看守人是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但他的面容我记得很清楚。他经常穿一件青蓝色的上衣,走路腰有点弯,脸上有很多凹下去的肉坑坑,但因为他的笑容好,目光明净,眼神温和,所以他的面相虽然丑却依然让人觉得和善。

这个和善的人不让年纪小的人走近磨盘,因为以前在乡村里发生过有村孩掉进盘中和谷子一起磨掉的惨剧,他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孩子被碾掉。我和沙蛭他们即使进得了他的磨房也只是在火塘的位置停下来,更多时候我们是只能在门口或窗外当看客。

我喜欢这间磨房胜于别的磨房,对它的记忆深刻度也胜于别的磨房,对它的怀念也胜于别的磨房。它比别的磨房大,它的磨盘比别的磨房多,它的磨轮比别的更强大,它发出的声音更惊天动地。小时候趴在窗口外面默默往里面看着,每每听到那强有力的巨响,心里便生起一份奇妙的感觉,既害怕又向往。它就像一个伟岸的强大的村汉,能给人以美好生活的希望,又能给人一种食物富足的安全感。有时候又觉得它像一个温婉贴心的勤劳村婆。这种感觉主要是来自于磨房里散发出的那股米粒特有的香气,让我燃起了对米饭的喜欢和满足,还能感受到乡村农种生活的美好和家的安稳恬静。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的猜想。

它铺有了打米机以后,那个守磨房的人还坚持在这里守护了好些年,其间也零零落落地碾过些米。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守磨房的人终于不再守候它了。他往木板门外扣了一把挂锁就弃它而去,住回村里的家。

从此,那不再年轻的磨房就被这一把锁断了气息。它迅速衰老。

它倾尽一生所有热情,以流水之手推转生命的轮盘,日复一日地还转再还转,不曾止息。水声有如磨房一生的脚步,在它年轻时势如奔跑,不累不歇;在它年老时慢慢悠悠,恍恍惚惚,停下来好久好久才想起再走一走。磨房水盘的水声是它为自己一生所唱的一曲,水声是它风华正茂时快乐的欢呼声,是风情万种的低吟浅笑;水声是它渐被遗忘时失落的自语;水声是它衰败时的哭泣;水声是它终了时的一声轻叹。

经历漫长的雨季之后,虚弱的它在灿烂灼白的阳光下发出最后的一点声音,悄然倒塌。它残躯的一部分碎为泥块,安睡于土或浸没于水;另一部分化为如烟般的灰尘飞扬于风中,悠悠远远,轻轻淡淡,清清净净。近处的竹林摇动,飞舞几片竹叶,追着那消失了的尘烟而去,泣送这逝去了的昨日故邻。

这间磨房的消亡是大车乡间磨房时代的真正终结。

磨房,因人的需要而生,终又因人遗弃而消亡。可幸的是它从我的记忆中穿越过,带着我的情感把它的一生注在文字中,重构乡村磨房的生命历程。

岁月会带来新的生命,就如当初磨房的生;岁月也会带走老朽的生命,就像如今磨房的死。人世中,岁月摧毁的并不只是人的躯体,生命,其实也有磨房。

*米头:脱谷壳时,米粒还粘连着谷壳的糙米。米粒所占分量多过谷壳时,方言称为米头。

**谷头:脱谷壳时,米粒还粘连着谷壳的糙米。谷壳分量比米多时,方言称为谷头。

散落乡间的塘水

数塘水是我小时候最爱干的事。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难以理解我这份喜好,认为我这样晃荡在塘水间是很无意义的事。虽然我明白自己爱数塘水是因为喜欢看塘水,但我也从不解释,在别人看来,我的这份喜欢也是无意义的。

我家乡之外的人可能不知道塘水是指什么,一般人会把塘称为水塘,但在大车,人们用客家话把塘讲成塘水。

大车每个村都有塘水,就像每个村庄都有门楼一样。

像平又山村,有塘水;山角村,有塘水;大塘肚(它肚)村,有塘水;六一塘村,有塘水;太龙田村,有塘水;新城,有塘水;城背和老城,有塘水;牛骨田,有塘水;飞子营村,有塘水;平又塘村,有塘水;婆塘村,有塘水;石塘洞村,有塘水;九子铺,有塘水;窝塘村,有塘水;太坝垌村,有塘水;太石头(它头)村,有塘水;水尾村,有塘水……

我所走过大车所有村子,那些村子的塘水我都数过,清清楚楚,不遗漏任何一张。

大车是客家人聚居地。客家人居住的村庄有讲究建筑风水的传统,祖宗堂建在村的中间,大门堂对着的正前方一定要有打谷坪和一张塘。风俗使然,村与塘相连,人们寄托其中的寓义就是所谓风水风水,有风有水,顺风顺水,以此图个吉利。从村名上来看,大多数都带有“塘”字,即使没有“塘”字,村名也多含有水的寓意,可见水在大车的客家人的习俗中是多么重要。大车人到外地走亲戚,回来常常叹息说看到别人的村连一张塘水都没有,言下之意就是那个村子穷。以此来看,在我们大车人的心目中,塘水也还寄有生活富裕的象征。

有些村是一村一张塘,有些村是一村两张塘。只有一张塘的村子多属小村,仅十来户人家,有些小村的塘水面积比整个村场还大,但也有些村的塘水很小,小得只像某个人家的小院落。有两张塘的村子一定是大村,一般是村的正面一张大塘,另一张塘在村左侧或右侧,极少是塘水在村后方。多数村子是祖宗堂大门一出就是一块打谷坪,坪外是塘水,塘水外是田地。但也有一些村子的祖宗堂大门口出来处是空地,空地外是塘水,塘水外是打谷坪,打谷坪外是田野。不管这些塘水是大还是小,是在村子的正中间还是在村子的一旁,它们和整个泥墙瓦顶的村庄都搭配得极为和谐、优美,让居住在这个村子人感觉舒爽。

塘水有两个水渠口,一边注入活水,另一边排流塘水,这样水就流动起来。有水流动就有清凉的风吹送。居住在这般清风习习村中的人们,精神自然清醒,心情自然欢愉。

塘水也并不是放着只让活水流动起清风,而是有实在用处,养鱼加种藕。塘水是归整个村子的人共有,所养的鱼和所种的藕也归全村人共享。各家各出一个两个人力,定期参与养鱼和种藕工作。等到年节时,村村放水旱塘,挖藕捕鱼。过年和鬼节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人们会挖藕捕鱼。

在过这两个大节的时候,每家也要派出一个两个人参加挖藕捕鱼的工作。男人们负责下塘挖藕,女人们负责挑水和清洗。男人们负责拉网捕鱼,女人们负责把鱼分好各装在盆盆桶桶里。满村的孩子几乎全都挤在鱼塘周边,欢呼和观看。女孩们捡拾荷花或荷叶,学戏里大小姐的样子,拿着花叶走小莲花步。男孩子们贪吃,捡拾莲蓬吃莲子。村里的狗们也绝不错过这么热闹的机会,在孩子们的胳膊腿脚间总能看到很多狗头或狗嘴巴挤探出来,狗尾巴就像一排紧密生长的大芒花集中在塘岸边的人群处轻快地摇曳。

所有挖起来的藕,所有捕起来的鱼都统一放送到打谷坪。偌大的打谷坪被划成两半,一半专放藕,一半专放鱼。打谷坪上挤满了从各家搬来的木桶、木盆、宽口浅底的泥缸,有些用来洗藕,有些用来养鱼。妇女和阿娘儿(姑娘)们也分成三拨,一拨洗藕,一拨洗鱼,一拨专门去挑水。最后,男人们来称藕、称鱼,平均分配。打谷坪上会一溜儿摆了一两排竹篮,一两排木盆,一两排木桶。竹篮装莲藕,木盆装小鱼小虾,木桶装大鱼。每个竹篮、木盆和木桶都用火炭写有主人家的名字,到时候,人们把属于自己的那份领走。

我那时候也是挤在孩子当中观望。我除了看分莲藕和鱼以外,还看写在竹篮和盆桶上的字。村里大部分人没懂多少字,写的字粗大、歪扭。大部分人留的名字都是花名(外号)或排名,比如淘肚零、水勺肚、长蛇腰、鸭麻脚(走路慢的人)、冲风(冒失鬼)、大眼包、细头、黑鼻公、阿九、三四,等等。我觉得那些名字很有意思,但很快,注意力就会被分散,因为会有更重要的事轮到我们小孩子上场。

大车有二十来个自然村,各有王、黄、朱、张这几个姓。同姓的是同宗族的兄弟,不同姓的是可以联姻通婚成亲戚,无论兄弟还是亲戚都要来往,像这样的节日,大家彼此互赠,你送藕来我送鱼。小孩子就是承担起快递工作的角色。

孩子们从这个村子出发,朝那个或别个村庄走去;那个村子也有一群孩子冒出,朝这个村子走来或向别个村子而去;别个村子又有孩子出发,朝这个村子而来或朝那个村子而去。这些孩子全都一样,一手提着用禾绳捆好的三两根莲藕,一手提起用禾草串好的三两条鱼。我也是其中这样的孩子。我要提着莲藕和鱼去六一塘村给外公家,在路上我也会遇到表哥提着莲藕和鱼去我家。我们在田野的泥路上快乐地打招呼,擦肩而过,去完成各自重要的任务。大家送来送去的都是莲藕和鱼,但大家好像觉得这些莲藕和鱼是不一样的,因为它们是不同一个村子的塘水养出来的,香味会更好,因为有了香浓的人情味。

我最乐意送莲藕和送鱼,给外公家送了还愿意去给姑姑家送,也还愿意去给老舅家送,主要是能趁机到别的村子去再看看旱塘捕鱼。我喜欢人们捕鱼时的热闹场面,好像只要这样一直热闹着,这个节就会过得更久更久。另外,当我提着莲藕和鱼从别人村子的塘水边走过时,会有很多人看我,也会有很多人跟我打招呼,我会感觉自己像个长大了的人,有一种快乐在心头蔓延。这种快乐我需要、渴望,因为珍贵。

人们捕了鱼后会把塘中污泥杂物清理,倒入沙石,再灌少许水回塘中,把一些小鱼虾放回去。待大部分塘泥被阳光裸晒些日子后再接着灌些水,把特意留出的莲藕种回塘中。然后村里的族头会派人去窝子塘村跟专做鱼苗生意的大银家买鱼苗放入塘。

此后,各村的塘水间会悄悄露出荷叶的尖尖角,在轻风水波中又飘起了荷的清香。

也不是所有村子的塘水年年都种莲藕,有些人的塘水就只是单纯的养鱼。比如六一塘村地前的那张大塘水就从来不种莲藕。记忆中莲藕种得最多最久,荷叶生得最绿;荷花开得最美的塘水是牛骨田那座古城门前的那张小塘。也可能是因为牛骨田的城墙是褐黑色,所以才把那一塘青荷的姿容给衬得千娇百媚,但也可能不是。新城也是一座大城,城墙高十几米,巨大恢宏。新城的塘水和别村有所不同,是筑在门外的右侧,塘的长度正好与右侧面的城墙长度相当,四百多米,宽两百多米。大城配大塘。但这样的大塘水的风景却与牛骨田小城门前的那一小张方塘的截然不同。牛骨田的塘水小巧秀美,散发出惹人怜爱的娇媚之气;新城的塘水过于巨大,透出一股像壮年男子那般雄伟的气魄,甚至荷不像荷,而像一群风行在水中的斗士。

我走过那么多村,看过那么多塘水,能清清楚楚记住它们的模样,能描述出它们的样子,能感觉到它们不一样的特质。

我们村的塘水在祖宗堂和打谷坪之间,每天傍晚,塘水岸边的沙石墙上排排坐满捧着大碗吃饭的孩子。我也经常端一碗饭从它铺过河,回村,在这塘水边跟大家一起吃饭,有时候回奶奶家或叔叔家盛饭搛菜。对于自己村子里的这张塘水,感觉它熟悉得就像自己家的一口大水缸。

大塘肚村的塘水挨近山脚,还有一条从田中流过的河,感觉它像比较宽的河。城背有两张塘,一张在城内,很大很深。塘水的另一边岸是一片荒野地,有上百棵老龙眼树,树丛间还有一些残断的墙屋,几乎无人行走,阴森森地鬼气十足。树影倒在水上,幽蓝幽蓝的也袭了一股阴凉气,乡村人传说的水鬼好像应该住在这张塘里。常常让我做恶梦的塘水就是它。另一张塘在城外的马路旁,隔着马路和两三块田与新城的那张口斜对着。这张塘和城里那张塘有着极大不同,更阳光亮丽。虽然它也近着一面墙,也有一些芭蕉树和一棵龙眼树、一棵李树以及一个草棚,但它给我的感觉就是明朗而美好的,尤其是在李树开花的冬末春初,这张塘看上去就更漂亮,半塘清水半塘花。新城的那张塘让我总是有一种错觉,像水库。飞子营村子里的那张塘水的塘岸墙全是用河石筑的,就像这个村子的城墙那样。河石全都用瘦长的,像鸭蛋那么大,表面看去石头大小均匀,筑纹流畅美观。用石头筑的塘岸,自然留有不少小小的缝洞,小鱼小虾就住在缝洞里。我在这个塘岸边一个人待多久都不会觉得枯燥,因为总能看到水下的缝洞有小鱼游来游去,有小虾冒出来又缩进去。平又塘的塘水岸是用黑塘泥堆的,同时也是路,对它的印象就是混浊的黑,还散发有肥泥的气味。浮塘村的塘水很小,也很浅,更像一面小湖,通常养不了什么鱼,鸭群们在湖里来回游几下,鱼就差不多被它们吃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当想起窝子塘村的那张塘就会想到红薯和南瓜的样子,可能是因为那张塘的塘岸是用黄泥拌沙筑的,在那上面还种有红薯和南瓜。最奇怪的是,我每当想起石塘洞村的那张塘时,我就会联想到一个亲戚的脸,长长的,粗黑色,鼻嘴两边顺下去有很多像水纹一样的皱纹。为此我就这么固执地认为这个村的那张塘可能是我那亲戚的脸。

那么多张村子的塘水,我最喜欢的还是大塘肚村的那张。外公家在这里,离我家又近,小时候几乎天天往外公家跑。六一塘村背后依山,前边有塘水和一条溪水,还有一片宽阔的田野。从左边看去,能看到通往镇上的马路;往右边看去,能看到大车最尽头的玛肚嶂山;从正面看去,能看到它铺,我家,还有我们村子和村后的山。塘水前有一条泥沙路,路的左边是塘水,右边是稻田,路的沿岸长了青草,车前草、马齿苋、野菊花等,路长长地顺着塘边画了一道优美的弧,一直接到村口正门楼前的石头阶梯处。我喜欢走这条路,也喜欢坐在塘岸边上看这条路,看挑着箩筐或禾把或柴草走在这条路上的村人。我经常和成群的小表亲坐在这塘水岸边,有时候荡着脚唱村谣;有时候往塘里扔石子片起一串串的水花,比赛谁片起的水花最多;有时候谁都不说话,伸起脚尖静静地等着让蜻蜓停在脚趾头上;有时候我们就只是趴在那里看白鸭子、黑鸭子还有灰鸭子游水;有时候我们会在岸边一路追踪水中的青蛙。总之,那时候只是一张塘水就能盛装无数童年的快乐。

有时候我想,可能在我的心里也有一张塘或者更多。

有时候我也想,那些散落在乡村间的塘水,像是一面面镜子,镜面是水凝成的,泛着清澈纯真的眼波,镜框就是长有杂草的硬泥田埂,镜柄就是那些人来人往的村庄泥路。

有时候我还想,大车村村有塘水所含的寓意可能是:我以塘水做明镜,当以明境照清心。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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