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外三篇)

2016-11-30 22:11严芝强
红豆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头发生命

严芝强,笔名南屿,1980年开始文学写作,迄今在《作家》《花城》《今天》《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广西日报》等报刊发表多篇小说、散文、诗歌。现居钦州,任钦州市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我降生于那个物质非常匮乏的年代。据说我瘦瘦的颈脖顶着一个大大的脑袋,仿如电影《烈火中永生》里的小萝卜头。虽然先天和后天营养不良,但我大大的脑壳上居然长着一头浓浓的黑发,生机盎然。这也许是遗传基因的缘故吧,因为,我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有一头生机勃勃与乌黑油亮的头发。

我小时候,20天就要理一次头发,而与我同龄的伙伴们大多是一个多月才理一次。那时理一次头是5分钱,可每次理发向父亲要钱时,父亲总是用目光瞥了一下我那茁壮生长的头发,立即瓮声瓮气地说:你的头发是用粪水淋的吗?!父亲虽然没有文化,没有学过修辞手法,但他使用的修辞是那样的准确和别具一格。父亲的话让人啼笑皆非。我知道父亲不是为我的头发生气,而是为钱生气。每每遭遇父亲的这般吝啬和火爆脾气,我虽不敢当面顶撞他,但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很长的时光里,我对父亲一直耿耿于怀。那时年幼,还无法读懂父辈的艰辛和生活的艰难。5分钱在今天羞于挂齿,但那个年月,5分钱就是父亲的一天汗水:5分钱可买两只鸡蛋两盒火柴一斤盐,两只鸡蛋是一大海碗鲜美的蛋汤,可让一家人品尝一顿久违的荤腥;两盒火柴可让母亲点亮无数个黑夜和无数晨光中那瘦削袅娜的炊烟。

也许,我是一次次遭遇父亲的吝啬后,就赌气地蓄上长发向父亲采取了沉默的抗议。我常常居心叵测地向父亲发出要挟的潜台词:吃饭的时候故意不用手端饭碗,把头埋在桌面上,向父亲展示我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或者在父亲的跟前晃来晃去,不停地用手拌动头发,企图得到父亲的一点点可怜。但是,我这些小伎俩,一次次在父亲的面前宣告失败。最后还是母亲偷偷从她的衣襟里,抖抖索索地掏出1角或5分钱,百般无奈地说:5分钱不够就不剃绒毛了。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慢慢地蓄起了头发,我不是仿效他人,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纯属无奈。

我那长长的有点放荡不羁的乱发,从此便在乡村的阳光下风雨里飘扬起来。脏了,就到河里漂洗,河水是免费的,阳光和风也是免费的,我不再为5分钱而受父亲的气。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呼,人们把脖子缩进衣领,而我那一头长发遮过颈脖,仿如一条暖和的围巾为我御寒。慢慢的,我十分珍爱我的一头长发,因为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尽管我的头发被村里人视为异物,有伤风俗,被人冠了许多不雅的标签和绰号:“大包头”“长毛贼”“流氓”“散仔”……但我不屑一顾。我的头发也曾遭到父亲愤怒的呵斥,但父亲的话再没震慑力了,在我的耳朵里,如放屁一样。

某日,我在小镇上看见一帮从城里来的知青,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蓄着长长的头发,不蓄长头发的亦把头发剪得怪怪的,很新奇。也许是头发的缘故吧,我和那帮从桂林市来的知青十分投缘,我们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听他们从城里带来的邓丽君,翻阅他们手中的“禁书”,他们还施舍了我几条牛仔裤和燕尾衬衫。由于桂林知青带来的影响,我们那一带的青年人纷纷模仿起来,不论是乡村还是街上都吹起一股桂林风。可是,这股风没有流行多久,便遭到了无情的扼杀。不知是谁的旨意,要把一切长头发牛仔裤赶尽杀绝。每个圩日,有许多民兵把守着进街的路口,他们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子,凡是裤管塞不进去一个酒瓶子,立即被“咔嚓”一声从裤脚剪到大腿处;头发罩住脖子的,被民兵捉住,几下便剪成了一个阴阳头。那几个圩日,我因得到通报,才没遭到此劫。可听许多目睹那一悲壮场面的人说,那几天真是风声鹤唳,到处是被剪烂的牛仔裤喇叭裤和阴阳头在街上晃荡,骂娘声不绝于耳。然而,那帮从桂林来的知青并不善罢甘休,集体到公社去理论,最后败诉了,还引发了一场惊动上层的械斗。

20世纪的70年代末,我带着一头飘飘长发走进城里,我的头发在机关的大院里只亮丽了几天,便遇到麻烦。当长长的发丝在刺耳的剪刀声中纷纷飘落时,心里掠过许多难以言状的情感。当我的上司勒令我立即剪去长发时,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和上司据理力争,我的理直气壮和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说得上司的眼睛一愣一愣的。我说:伟大的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你有什么理由剪我的头发?头发是长在我的头顶的,又不是长在你头上的。列宁伟大吧,可列宁的入党介绍人就是这位车尔尼雪夫斯基。我的上司说,我不管你什么列宁什么斯基,你必须剪!你可以不剪,但下个月你就别领工资!说完扬长而去。

在剪去心爱的长发后,我偶然从一本史书中读到这样的句子:在20世纪初,留辫或剪辫,是拥清或反清的外在标志。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令内务部,要20天内,把通都大邑与穷乡僻壤中的留辫者的辫子剪除净尽。康有为用毛巾包住头逃离北京城。这时,我才知道这小小的发丝居然被涂抹着如此浓厚的政治色彩,在历史的长河中曾激起了如此的惊涛骇浪,凝聚着惊心动魄的故事,承载着刀光剑影啊。掩卷之后,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头发从娘胎里来,是人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人类的头发接受到第一缕阳光的沐浴之后,你每时每刻都在人们的检阅和挑剔之中,你就无法再有自由的日子了。谁叫头发长在最高处呢?高处不胜寒啊!头发,人们在赞美你的时候,把语言中最美丽最肉麻的字眼堆砌给你,当受到诋毁时,你受到的伤害是最剧烈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顶着板寸头生活在我居住的城市里,因为我的头发循规蹈距了,再没有人对我的头发评头品足,我那些解不开的疙瘩也随着如烟的世事而淡然。在我进入中年的某一天,我突然从镜子中发现了我的鬓边有几根白发悄悄地蛰伏着,心里顿时泛起一丝涩涩的味道,我随手拔下凝视了一会儿。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驱使,我把那根白发装进一个很精美的匣子里,并附上一首小诗以永久纪念:

当你们

摇着白色的旗帜

把我的阵地全部占领

我开始向人生

举手投降

生命易碎

仅有八岁的他,生命的乐章还没有走向蓬勃和高潮就匆忙地画上了黑色的休止符。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天下午,他弥留之际,指尖胡乱画了一串歪歪扭扭的“3”字,他身边的大人们愕然相视,无法破解他回光返照时心灵的密码。最后还是他满眼泪水的姐姐破译了那串让人迷茫的符号——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人们都习惯叫我三仔,我是他最好的伙伴,他平日里叫得最多的名字。我们一起上山采摘稔子,一起堵塞水沟戽鱼,一起打架,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也一起被人家打得哭爹喊娘……我俩因为有太多的“一起”,所以,才有他临终的念念不忘和依依不舍。父亲接到他家人的报信后,丢下劳作工具,拉上我一路小跑,向十多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奔去,可我和父亲来晚了。

我记得我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向太平间门口那口白色的棺材走去。他在我们还没有赶到之前,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现在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面。他很瘦小而棺材空出三分之一。那时正是太阳西斜,几朵橘色的霞光穿过竹林的缝隙投照在他的小脸上……

第一次如此遭遇死亡,而且是自己的好朋友,令我恐惧不安。那棺材空着的位置如一句黑色的谶语或一道符咒,缠绕在眼前,那几朵艳丽如花的霞光,成了我日后一段怅惘的想象。

后来,我很健康地长大,走进城里成了一名刑警,见证和面对过许多形形色色的死亡,再也没有儿时的恐惧之心。在漫长的岁月和职业的磨炼下,对于死亡,内心变得麻木和冷漠,谈论死亡的语气和表情都十分职业或无动于衷。我因工作的需要,曾陪一个被杀者的颅骨在外地一家招待所里住了几个晚上。面对死者空空洞洞的眼眶和狰狞的面孔,我熟视无睹,照样安然入睡,悠然地剥食水果或闲情逸致地听音乐,甚至在没事的时候还和死者调侃:你不必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哩……

在我经历的死人案里,有许多人是死有余辜的,但也有许许多多的生命之弦,不该如此过早地被摧毁和折断。从善良的角度出发,我期望每一个人的生命都鲜活蓬勃,但现实中人类的生命又总是那样的多变和不可预知。当灾难猝然降临于不是自己的亲人或好朋友的身上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成了现实中人们的人生哲学。我知道,许多美好的东西在世人的心灵深处已荡然无存了,也包括我自己!

记得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随队里的老法医前往城边那条河里勘查一起命案。那是一条美丽的河流,一个正处花季的少女的尸体刚从冰冷的河里打捞上来。据一位目击者证明:那位姑娘于午夜时分,从一部很煽情的电影中走出来,满脸悲伤在河堤上徘徊了很久,当姑娘临江一跃时,其实很多人就在不远处,但竟没有一人挺身而出……姑娘被水浸泡过的脸浮肿,但掩饰不住她昨天的美丽。她手里紧紧地握住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一张空白的小纸片,上面什么也没写,仿如留下了一个问号。这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悲剧,但围观的人里,我没有听到一丝慨叹的声音,那些窃窃私语后面,刻在他们的脸部的表情,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就在我们那一拨人中,居然还有人很悠然地听着随身听里的音乐,还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的节拍。

而老法医呢,握着那把曾无数次解剖过尸体的手术刀,迟迟不敢下刀。那手术刀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动,眼眶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在他漫长的法医生涯中,他几乎天天面对死亡,作为一个深谙医道而又不纯粹的大夫,他是不是在为自己不能握着手术刀为患者切除毒瘤,挽救危难中的生命而内疚呢?只见老法医蹲在姑娘的身边,用手轻轻拣去姑娘头上的几许草屑,仿如一位慈祥的老父亲,静静地守候着摇篮里熟睡的女儿,生怕一点响声也会惊醒她平静的梦境。老法医的神态和举止,不禁使我想起了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笔下描写的一位母亲的形象,那位母亲凝视死去的女儿时的感受:“女儿第一次化妆,真像一位出嫁的新娘……”川端康成的心灵是伟大的,他内心广阔无际,在死亡出现时,他的思想超越了死亡疆界。而现实中的老法医此时的内心是对脆弱的生命的悲悯。我听见了他在喃喃自语:生命易碎啊……他的声音是舒缓的,但当时我的心“怦”了一声,或者如针扎了一下,同时也唤回我内心渐渐消失的一些东西。

后来又读到了女诗人翟永明的诗句:“生命,是易碎的事物……”文学中的表达永远没有现实中那样残酷,但从这句诗的内含中,透过平静的语言,我们可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奈。“生命易碎”这只是四个汉字组成的句子,但我想我们身边的人又有多少真正感受到它的沉重和紧迫呢?

君不见,那些暴力电视剧的编撰者,他每天住高级宾馆里,一边着喝着含多种元素的鲜奶一边乐此不疲地编造那些荒谬的杀人游戏,死人越多越过瘾,用他所谓的艺术去意淫人类的生命,去欺世盗名。

我一位朋友二十几岁的女儿,每天从音像店里抱回一大堆的影碟,全是暴力、杀人、枪战的东西,从非洲丛林杀到布鲁特,应有尽有,她每天就偎在松软的沙发里,嚼着口香糖,从樱桃小嘴里常常迸发出一声声尖叫。我曾对她说:你就不能看点别的?她回敬我的是不屑的目光。

当一张张卷曲的落叶,在寒风中低吟着越过我们的脚背时,你也会由衷地发出一声轻叹吗?当我们在镜子里发现我们的第一根、第二根、第三根白发时,你的心灵深处是否也掠过一缕颤音?当我们的骨节或者身体某一部位发生变异时,你是否感悟了诗人关于“生命易碎”的追问?

生命易碎,是一盏挂在我们内心深处的信号灯!

我是城里的一条小鱼

我的一个好朋友,从一个偏远的小镇来到了一个沿海开放城市,在那里蹉跎了三年,身心都留下了好多伤痕。在他决意逃离那座城市时,义愤填膺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城市!狗日的沿海城市!然后转身离去。

我以为我的朋友很洒脱,回深山老林或者穷乡僻壤去过隐居生活了,其实不然,我的朋友骂归骂,他并没有离开城市,仍旧天天在城里漫游,仿如一条小鱼在城市水泥森林制造的阴影里沉浮,寻觅他的食物。不过说心里话,我当时还是很欣赏朋友的勇气的。我想不管是在城里活得鲜活滋润还是在城里苟延残喘的,又有几人能有勇气敢骂出:狗日的城市!就说在城里苟延残喘的那些人吧,面对五光十色的、色彩斑斓的世界只有于无声处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了。

一个诗人说过:城市是无法用言辞诉说的城,与语言方向相背离的城,朝着感性、肉体、神经和骨髓漫无节制的癫痫黑暗疾驰的城。它确实如一个漩涡,不仅令人眩晕,而且令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最终成为漩涡本身,无限地运转,在惯性中为避免被高速抛出而努力向心,无限地沉沦……

然而,对于城市的向往、膜拜、痴迷以及生死的依附,古往今来使多少人奴颜婢膝,甚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乃至生命。从乡村通往城里的路上,不管多么陡峭和荆棘丛生,总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前仆后继……只要能走进城里,人们一代又一代苦心经营,集合了一切智慧和技巧,直到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也在所不辞啊。

我们很小就会背诵“学而优则仕”的名言。做官必须好好读书,做官必须是在城里。宋真宗赵恒的《劝学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早就烂熟于心。是啊,一代又一代的孩童,尤其是乡村的陔童,你要走出门前那座大山,只有刺股悬梁秉烛夜读,在书的字里行间去寻找和挖掘臆想或者真实的“黄金”和“玉”。任何冠冕堂皇的说教都无法抗拒得了。

我曾读到一本野史之类的书,书里记载古时宫里太监的辛酸和心路历程。一个很聪明的乡村少年,他父亲为他寻找进宫的途径——就是进宫做太监。父亲向他灌输了一幅宫廷里灿烂的图景:皇帝至高无上,每日列鼎而食,锦衣而眠,宫女如云,香鬓飘拂……当那把阉刀切向他的男根时,一声凄厉的哭声掠过沉寂的夜空。读后一股寒流从头到脚浸透全身,我下意识地紧紧夹住我的那只鸟崽。

某日,我随一个作家采风团到某市参观该市的博物馆。一位气质不俗的女解说员,把我们一行人带到了一个天井边,那里搁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铜脸盆。只见那解说员在盆里象征性地洗了一下手后,两只纤纤玉手在盆耳上来回搓几下,一阵悦耳的声音响起,片刻间,盆内的水便泛起一朵朵水花在盆内涌动,最后无数根细细的水线飞起一尺多高,引来了阵阵惊叹声。女解说员说:这是古代官员进宫的第一道仪式,先必须净手,如果盆内的水飞出丝丝缕缕的水线,则证明你的手是干净的,就允许进宫,反之则无法进宫。我们几十号人个个跃跃欲试。一个女士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模仿讲解员的手势搓洗几下盆耳,那水花立即飞溅起来,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尖声呼喊:哗哗哗,我可以进宫啦……可奇怪的是,后面的那几十个人里,居然没有一个能再洗出水花,大家就开始调侃起来。这是一个游戏,大家心里都明白,也不必穿凿附会,但人人心里都不平衡了,以至后面的展厅都没有人参观了,讲解员成了光棍司令,呆呆地站在一边。最后那位讲解员机智且不失幽默地说:进得了宫是好事,进不了宫也未必是坏事。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三十多年前,一帮从城里来的知青,他们在百无聊赖之下喝得烂醉,其中一个男知青说,我跟你们打个赌,现在允许你们回城,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是裸体步行回去,你们干不干?那些男的大声呼叫着说:就是爬也爬回去!此时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声音说:我才不干呢。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带几分羞愧,但是,谁也没想到不久,那个女孩第一个先回了城。当那个丑陋无比的大队支书以一张招工表和她的身体作代价时,她义无反顾地献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她不忍心打掉,那个继承了其父亲丑陋因子的儿子在城市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有一天那个儿子再无法忍受人们的目光和流言蜚语了,一把罪恶的刀子捅进了孕育他生命的巢穴。

我以一个乡村少年的身份走进了城里。在我就要离家的那些天,我年迈的母亲总是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说:城里有啥好呢?我读懂母亲的潜台词。我是晚子,晚子是防身的。我应在家里陪着他们过一辈子,结婚生子,给他们送终。可是对大山外面世界的向往和人生的憧憬,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在母亲和前途之间,我都选择了后者。

我离家进城那一天,是春雨绵绵的日子,乡村的道路泥泞不堪,我扛着简朴的行李蹚过冰冷的河水,站在河的此岸眺望彼岸的小村,目光掠过雾霭笼罩的村庄下,我家那片黑不溜秋的瓦房,还有那棵树根下埋我胎衣的龙眼树,我远远地朝村庄鞠了一躬。

我身上的土腥味被城里的阳光和风雨洗涤掉了;我学会了用手帕和后来风行的纸巾;我喝汤或咀嚼食物不再弄出响声和吧唧着嘴片;剔牙时用手握半拳掩饰不那么雅观的“门户”;别人给我斟茶倒酒时,我谦逊地屈起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桌面并道一声谢谢……有一天,我带着被城里的官话篡改和修饰过的“母语”回到乡村时,我在乡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

我内心常常反问自已,城里是否真正的接纳了我?我和许许多多的乡下人和外乡人一样,从骨子里时时都与城市有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对峙,这种对峙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无言的对峙是一种情绪,从来都没有出口而无法逃遁,只有内心的感悟和负荷。我在城里有过人模狗样的时候也有灰头土脸的日子,十多年前当我的梦想一个个破灭时,我向另一座城市走去。在那郁闷的日子里,我无意间读到了卡夫卡的《城堡》:“K踏着漫天大雪,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向伯爵的城堡走来。城堡就在眼前,然而,好像是经过匠心设计的,路又巧妙地转向另一边去了。K一步也无法靠近城堡,命运是如此捉弄K。”读到这里我愣愣地盯着屋子发呆,我听到了我自已的心跳的声音是那样的急速。

手的特殊语言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本国内的杂志上看到一幅油画,画面上那红得令人眩晕的陆地在缓缓地漂移,一条巨大的裂痕横亘在我们的眼前。在陆地的漂移中,我分明听到了它吱嘎嘎的断裂声,从色彩深处传来,两只沧桑颤抖的手,穿过那道深不可测的裂痕,穿过迷茫的雾霭,穿过疼痛的时光,企图相握或者最后触摸,但始终无法实现,两只痉挛的手永远定格了。

画家所要表现的意境和意绪通过那些怅然的色彩和两只手诠释得淋漓尽致,无需任何文字或者声音再去注释。画家的意绪是多元的,任何一个读者或者观赏者,都有其内心的理解和阅读,可是在画的右下角,一位诗人题有一首小诗:

一切从手开始:爱

伤害

在一个更大的梦中

两手相触的一刻

大陆漂移

而创伤如此触目

如此使人惧怕真实

孤独的灵魂

于绝望中再次伸出触须

一切从手开始

诗歌的语言在这里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只起到一种图解的功能。当然,我知道那诗只代表诗人自己对画家一厢情愿的解读,诗歌在这里,也许可以起牵引某些有阅读故障的读者进入另一种阅读的境地,但也是片面的境地。因为我掩卷之后,我一句诗也没记住,但我永远记住画中那两只手,令人震撼。

法国著名摄影大师罗伯特·杜瓦诺摄于1973年的一幅作品《六只手》,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作者以工厂为背景,以六只断手为道具,画面极为简单明了,用拼贴式的方法,以特写的镜头,把那六只残废的手凸现在读者的面前,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艺术效果,去刺激我们的眼睛和神经。那六只断手从不同的角度去表达不同的故事和灾难。这六只手,有的是整个手掌断掉,有的断了一根或者两根手指头,那一只只断手虽然不是血淋淋的,但我们分明看见了血肉模糊的手在眼前摇曳和抽搐,向世界发出了疼痛的呐喊。我细细阅读那六只手,发现其中一只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灿灿的金戒指。这一细节的刻画,更是神来之笔,充满了强烈的反讽,批判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带给人们的灾难。

我感叹艺术家对人类的手的表现如此强烈,通过手的特殊语言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人与生命、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对抗图景,写实或者寓意,从而达到更高的艺术效果。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我们同样有许许多多的手,虽然没有经过艺术的加工和刻画,没有经过任何色彩和语言的渲染,但那一只只活生生的手,以及从手心里滴落的无声的语言,也令我们读到或悟到更加直接的人生真谛。

一个阳光懒散的午后,我坐在省城一位文学前辈的书房里,喝师母泡的清茶。我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师母了,她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妇科的主治大夫,她有一双美丽而修长的手,从医四十年,成千上万呱呱坠地的婴儿都是她用双手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的。如今她已悄悄老去,那一双手不再洁白圆润,不再充满灵性了,她的手腕一带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色的斑点。她在给我捏茶叶放进杯子的时候,手在轻轻地抖了几下,茶叶无声地洒了几许。在茶叶洒下的刹那,我的心不知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暖暖的冬阳里,师母两只手优雅地搁于沙发的扶手上,她在闭目假寐。我凝视着那双曾经神奇而又辉煌的手,有一股怅然的苦涩。我想,假如时光再倒流,有多少湿淋淋的生命又从她的手中飞翔呀!

我家乡那一带,有一种被人们视为最卑下的职业——装身佬。那就是专门为死人净身、塑面、装殓,他们还有一个别称,叫“仵作手”。小的时候不知“仵作手”是什么意思,后来长大了学会查字典,才知道是古时的验尸官的别称,就是现如今的法医。

儿时,我常常看见他们其中的一位,孤单和落寞地行走在乡村的山水之间,总是披一身黄昏夕照或者烟雨蒙蒙。他们不管道路多么遥远和崎岖,只要接到报信,总是即刻抵达出事的地点,因为没有任何事情要比死人的事要紧。我至今也没有和他们有过直接的交流,我无法解读他们的内心。不过我知道,乡里人尤其是那些妇女,如果在路上遇上他们,就赶快择路而逃。如果来不及了就背过身去,屏住呼吸,等他们走远了,摘一把柚子叶揣在手上或者放进衣袋里驱邪。

关于他们的许多轶事,我从小就听村里人的口中听到,他们中一位叫福的,据说他有一双神奇的手,他的手充满了魔力,能把一个死者僵硬瘦削的脸,重塑得丰满,多么难看的鬼脸,经过他双手准会鲜活起来,让许许多多的生者得到慰藉,也让许许多多的死者的亡灵得到超度,袅袅升向天堂。

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太阳的余晖铺张地把村里漆上一层金黄,那些金黄里有许多暧昧的迷离。那个黄昏里,我在一个山坡上劳作,远远看见村里的男女老少惊慌失措地逃离村庄,逃向河的对岸……后来我回到村里,才知道我们村里一位女人得了肺痨病死了,村里人害怕那些病菌会从死者的嘴巴和所有有孔洞的地方飞散出来,所以纷纷逃离了,逃得空无一人。只有年迈的福一个人在为那个女人处理后事。直到他用糯米饭把那个女人的嘴巴以及所有有孔洞的器官都堵上了,人们才从河的对岸诚惶诚恐地回来。

我永远记得,我家楼上的窗口,正好与那个女人的家对着,距离不到十米,我那天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站在窗口偷看。福在处理完事情后,他蹲在墙根下吸着烟,他那双黑不溜秋的手骨节出奇地大,没有任何美感,但我分明感到有一种力量。

这时太阳的最后一抹光亮穿过檐边上的瓦片,投照在他的脸上,他吐出的烟雾很快随浓重的夜色而消失,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手。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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