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社

2016-11-30 22:09马村长
红豆 2016年11期
关键词:王爷队长村民

马村长,原名黄焕魁,退伍兵,现为广西马山县古零镇乐平村民委员会主任,爱好文学,业余写作。

我们乡下最大的民俗活动是不定期地搞一次斋社,就是村民们到小庙堂集体祭祀土地神。每个村庄都有个小庙堂,供奉着本土地的神王爷之位,村民认为这是自己的保护神,这神是最疾恶扬善的。

最初为何搞斋社?发起于何时?因为带有迷信色彩,在过去为大家所忌谈,所以斋社的形成未见有权威的说法。我们只听传说了,而传说各地各不同,连名称都有好几种,除了叫斋社,还叫做斋、打斋、打谷斋、庙会,等等。

纵览各种传说,我们大致得出斋社形成的说法,就是:我们的先人信奉神鬼,认为人的福祸得失,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苦以及天气的好坏,等等,都由本土地的一位神王爷掌管。先人们历经一年的耕作而有五谷收获,认为这也是神王爷所赐。因此秋收后农闲之时,为感谢神王爷,也祈盼今后更大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先人们选取一个地点,立石成碑,拜为神位,并杀猪宰羊及做五谷食品来祭祀。这就形成了斋社。搞斋社是有诸多讲究的,须有师公、道公来敲锣打鼓唱戏念经做法事,做毕,村民要休息数日,忌动土,等等,这叫封斋。

斋社的习俗源远流长,宋朝陆游著名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下一句“萧鼓槌随春社近”,指的就是斋社。晚清及民国时期,斋社在乡村很盛行,到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斋社遭受重创,那时“破四旧”,移风易俗,乡下的土地庙全被拆除。当时毛泽东主席外巡,见一个泥菩萨的胸膛被挖破,曾幽默地说:“这个菩萨有病,群众给它做手术。”

我们出生于“文革”时期,目睹了乡村小庙堂的重创与复兴。小时候我随大人去放养生产队牛群,路过村庄边山脚,见一块大石头下,有两堵残败的石墙,这处地我们土语叫“庭示”,也叫“拉示”。我好奇地问:“这庭示是谁的家?这么残破了。”大人紧张而小声地回答:“这是我们土地神王爷的家,小孩子不要乱问!”当时是批林批孔、反封建迷信很紧的时候,大人讲话很小心谨慎,全村无人敢做师公、道公,人死了都不做道场,抬出去就埋葬,清明节、三月三不许扫墓,说这是迷信,家家户户的厅堂上都不设香炉。这是“文革”给我们的印象。那时我们村庄的土地庙就是两堵残石墙,湮没在杂草中。

我的村庄那时叫外荡生产队,分五个组,我家在第四组,第四组在我家记工分。有个晚上,我听到父辈们讨论起要重建土地庙。有位长老说,他到外地见到好多村庄已重建了土地庙,庙堂新新的。

当时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萌发期,是冲破“两个凡是”、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历史时期。我们小孩子当然不懂世事。时间呼啦啦地过,生产队忽然解散,不复存在,改称屯,社员们分田到户,乡村出现诸如个体户、承包、老板等新名词。同时,各个村庄的土地庙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这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乡下遍地开花。

外荡屯土地庙的重建,受到当时大队“革委会”(后改称村公所、村委会)的阻止。但“革委会”似乎已是强弩之末,村民爱理不理,只是屯里的党员不敢来参加建庙堂。而村民们干劲很大,新庙堂石墙红瓦,在原址上很快落成。接着搞斋社,这是“文革”后、改革开放之初首办的第一届斋社。我们小孩子第一次看到,非常兴奋。周边十几公里外的人骑着自行车或步行来,看师公、道公穿花花绿绿的法衣,戴古怪的面具唱戏踩花灯,煞是热闹。后来别的村庄也搞斋社,我和小伙伴们也三公里、五公里地奔跑去看。那狂热劲儿,就像稍大后(当时村屯里都没有电视机),我们骑自行车到八公里外的小镇去看电视剧《霍元甲》,看电影《少林寺》。

改革开放使村民生活好起来,也让乡村土地庙变得堂皇起来。外荡屯的土地庙就由开始的石墙红瓦,变成红墙碧瓦,再变成红墙琉璃瓦,最后庙旁又建起凉亭,庙前又铺起水泥广场,又种花植树,显得幽静肃穆古色古香了。

村民极其敬重土地神,有喜事、难事,都来烧香祭拜神王爷,或谢恩,或求助。村民说这很灵验呢。屯里有户人家,几个孩子很出息,全到城里工作生活了,两位老人也跟着去。但渐渐地,几个孩子的婚姻都出问题了,经常吵架,两老人快烦死了,偏偏两位老人又闹起病,全家上下一片愁云惨淡。烦恼和病痛中两位老人想到迷信的事上来了,就回屯来问仙婆。仙婆说:“神王爷怪罪你们了,这几年你们到城里就忘了根本,都不回来烧香祭拜神王爷,所以家里就出灾难。你们赶紧带酒肉香火去祭拜,并请师公道公来做法事化解。”两老听从,全家大小就到庙里拜一回。很神奇,小一辈们全停止吵架了,两老的病也接着好了。两老认为是神王爷给的福,此后每大年初一都赶来祭拜神王爷。

其实这家子的好转,不是神灵起作用,而是他们内心起作用。他们诚心来跪拜神王爷,就有一颗向善的心,小一辈们自己停止吵架,老人心宽,病从而消失。这是科学的道理,但村民死咬是神灵,真没办法改变。神王爷在村民的心中就是至高无上的,又是神通广大的。我们一代又一代的村民都对神王爷顶礼膜拜。

星移斗转,物事循轮,长大后我当上村委会主任。2015年12月底,村委会工作很忙,因为前不久,国务院曝光我们县扶贫工作有问题,就掀起了我们轰轰烈烈的精准扶贫工作攻坚战,县派工作队驻到村来,要进屯入户打分,精准确定贫困户,然后建档立卡。同时,村委会又在开展土地确权工作,又在收缴2016年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费,又在发动群众冬种农作物和冬修水利,忙得不可开交。有个晚上加班工作后回来,妻子告诉我,今晚屯开群众大会,选我为年底搞斋社的组委会成员,专管财务的。我说这怎么行呢,我分身无术啊。妻说这是全屯村民的大事,不容推脱的,你看着办吧。我左右为难了。

我的驻村工作队长汇报。队长是个年轻有魄力的领导干部,笑对我说:“村民信任你,选你,你就得干呗,否则村民就怪你了。”

我说:“上一届斋社,也就是七年前,村民已选我去管钱一次了。那时村委会工作不忙,我就去了,谁知这次村民又叫我,偏偏我们工作又这么忙。”

“工作忙,有队员同志们呢,你放心去吧。”这个队长真有人情味。

但我说:“虽然你是县里来的领导,但到我们这里就得服从乡党委、政府的领导,精准扶贫工作这么重大,我要离开,得向乡长、书记请假呀。”

“这个不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给去你就去吧。”

“以前的大队干部阻止村民建庙堂,现在的村委会主任领导村民搞斋社,这成新闻呢,现在是网络时代,小心人家在网上搞臭我们。”

“不用怕。斋社文化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国家保护呢。你去参与,不是搞迷信,而是与村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这是党的群众路线的一个体现,只是我们的这个做法不宜宣传。”

好个领导队长!

我因此光明正大走马上任2015年外荡斋社“财政部长”。

斋社活动的领导机构是组委会,组委会主要由屯委组成,但最高领导不叫屯长了,而叫甲长,依次有分甲长、后勤部长、供给部长、路场部长等,各有详细严明的分工。

斋社的准备工作村民们干了好几天。在土地庙旁搭起数个工棚,给师公、道公、仙婆们做法事用。又搭起戏台子,要请舞狮队、唢呐队、山歌队、文艺队来表演。又搞个大厨房,供来客和村民们吃饭。全屯齐动手,把庙堂前后大扫除。村庄到庙堂是一条长500多米的小路,跨过一条河,行上一座桥。这条小路和村庄边插满了彩旗。

最有趣的,是搭个荣门在小路口。全用松树青枝条来扎成,再挂上闪闪发亮的彩条灯,漂亮极了!村民们又要在荣门上题写对联,就召集全屯所有“秀才”,挖空心思,集众人之智慧而得一联:

俭朴成风农村景象家家乐

勤劳建国壮丽河山处处春

横批:乡村新风

我参与创作,作毕,我说:“我们水平有限,但这已是外荡屯最高水平的对联了,贴出去,不会有人称赞,但懂得我们是热爱文化、追求文明的,这就足够了。”村民们赞同,遂又推举本屯最好的“书法家”来书写,贴出去了。

果然,斋社中,人来人往,成百上千,真没一人赞对联,也没一人说不行。我稍稍观察了,鱼贯出入荣门者,竟没一人认真看对联的,只当是个喜庆的符号而已。

我管财务,最知斋社费用之大,有的小屯因此十年八年也搞不起一次斋社,或搞了也简单。外荡屯是本村最大的屯,有170多农户850多人口,而且屯集体有三十多万元的资金,有一套可供400人同时开饭的餐具,所以这次斋社就要搞得像个样子。

组委会经研究决定,从屯集体资金取出10万元,再由村民筹款,每户交户头费20元,每人口交30元,每头牛、马交10元,每头(只)猪、羊交5元,每只鸡、鸭、鹅交1元。这是斋社经费的来源。

搞斋社是人、畜、禽共搞的,因为凡有生命者,都需要神王爷的保护。生灵们得以安康,就要感谢神王爷的恩泽。

由于村民们养的鸡、鸭、鹅太多了,特别是小鸡仔、小鸭仔们跑来跑去不好点数,组委会就决定免予禽类交费,并说户头费20元里己视为有了禽类的份。

村民们把钱款交给我,又再自愿各户捐献50元、100元甚至几百元。某户到城里生活了的人家,就捐了大几百元。

村民们交款积极踊跃,争先恐后,而且决不少交瞒交,我应接不暇。我从村委会拿来一只水利普查的工作袋装钱,不到一个小时,钱袋子就胀起来了。

我想起以前征收公粮(农业税)和各项费(教育附加费,民兵训练费,优抚费,村提留费)的年代,那时村民是多么懒交,甚至抗拒不交。那是摊派到他们头上的税费,现在国家全取消了,并反过来有补贴给种地人。现在的农民,还得交一些费,如城乡居民社会养老保险费、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费,这是交给自己用的,村民应该交,但有的还拖拉不交。如果像交斋社款这样积极,那该多么好啊!那就大大减少了我们“村官”的工作量。

斋社准备工作就绪,正式活动共三天,即12月30日、31日和2016年的元旦。

准备工作这几天,天冷又下雨,村民们很担心天气。但到29日,天气神奇地好转!接连几天都晴暖。村民们惊呼:神王爷显灵了!自古以来,我们祖祖辈辈向神王爷都是求雨得雨、求风得风的!

说活动从30日开始是我们俗人的事,那些不是俗人的师公、道公,他们的活动是从29日晚就开始了的。在他们敲响第一声锣鼓之前,我这个“财政部长”得封给他们1200元的红包,这叫动鼓费。在斋社场上,师公、道公是极具权威的,活动就以他们为中心。他们做法事,神秘,我们俗人所不知的。

2015年12月29日,夜晚,苍天下是漆黑的夜,但斋场上灯火通明。第一声锣鼓响起,师公、道公们就开始做法事。他们穿花花绿绿的法衣,戴古怪的面具,持奇特的道具,念古老的经书,跳奇怪的舞蹈,做千古流传下来的“工作”。

斋社活动,师公队、道公队是主力队。仙婆队是监督机关,监督着师公队、道公队做法事是否成功到位了。这三个队是必要的,而舞狮队、唢呐队、山歌队、文艺队,如果主办方财力不济,这些队全可不用。2015外荡斋社全用了这些队,花着不菲的代价请他们来凑热闹,助兴助兴。

30日,斋社活动第一天。

这天师公队、道公队按部就班做法事。仙婆队在她们的棚子里也烧香摆案,繁忙地工作起来。在村民看来,仙婆是通天晓,我们凡人想知阴间事,就得问她们。师公队、道公队做毕一项法事,仙婆们要说:“做成了,神王爷满意了。”师公队、道公队方能做下一步工作。斋场上仙婆队就是掌管无线网络,连通着神王爷和村民们的。

舞狮队、唢呐队、山歌队、文艺队,各拿出看家本领,在斋社场上轮番表演。山歌队、文艺队先后登上戏台子,唢呐队随场吹唱附和,舞狮队的长龙和雄狮则在满场的烟花炮火中飞奔狂舞。戏台子上的山歌手即兴对唱山歌,说眼前的喜庆,说村内村外的趣味奇闻,博得村民阵阵掌声,也撩得屯里一帮老妈子心里痒痒的,老妈子们就统一着装,描眉画脸,强行穿插节目,登上戏台子跳广场舞。真是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却说斋场外公路上。我屯外出务工者不少,有的逢年过节未必回来,但搞斋社,必定回。170多户近一半有车,全屯几十辆车全回了,又有各户亲朋好友来的车,上百辆车就摆在屯边公路上,又人来人往的,公路上成了车水马龙。由于负责疏导交通的村民缺乏交通警察的有效手段,导致交通拥堵,公路被阻断了两个多小时。

31日,斋社活动第二天。

这天师公、道公们要“起幡”,举行祭拜仪式,这是斋社活动的核心部分。

这天,各家各户都宴请宾客,全屯喜气洋洋的。

我家也请七姑八姨岳父岳母来,另外,我有重要的宾客,就是驻村的精准扶贫工作队。这段时间工作队一直在我村其他屯开展工作。我跟队长说了,这天午饭时间全体队员得来我家吃工作餐。我吩咐家人做了准备。

到约定时间,我从斋场赶回,队长也和队员们到我家了,大伙儿就高兴地吃饭。席间我手机响,是斋场催我去。我就对同志们说:“我先去了,大家慢慢吃,然后休息,再下屯入户。”

队长突然说:“下午不入户了!全体去看斋社,这是我们了解村风民俗的难得机会。”

全体队员欢呼了起来,举杯庆祝。

我说:“好!由于车多人多,我们斋社组委会对通往斋场的小路实行了交通管制,禁止一切机动车通行。等下大家就步行去,我先去了。”

斋场上,起幡了。

五根高大竹竿树起五张幡旗,间隔各两米余,一字排开。中间的幡旗最高,是神王爷的旗号,两边的各两杆较低,分别是神王爷亲戚和各路神仙的旗号,其中一杆是我们全屯十余个姓氏人家列祖列宗“共和神位”的旗号。村民历来认为,神王爷是有亲戚的,做斋社得请他们来。我们问了师公、道公,神王爷来的亲戚是他的父亲和兄弟,至于来的其他各路神仙,师公道公说了我们还是听不太懂。

五张幡旗在斋场上高高飘扬,每杆旗下,各是一个特制的高大八仙方桌,各摆满了酒肉水果和五谷食品,香火缭绕。神王爷的桌上最丰盛,有一头熟全猪和一只熟全羊。

整场斋社最庄严最神圣的时刻就要来到。

家家户户准备了一张桌子和供品,要到斋场来,对神王爷和各路神仙以及自己的列祖列宗进行祭拜,感恩以神王爷为首的众神灵赋予了我们一切,祈盼神王爷和众神灵给予我们更加美好的生活,给我们人人幸福安康,家家六畜兴旺,户户五谷丰登,给我们的日子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我正在忙碌,队长和队员们悄然来到我身边。斋社组委会有规定,成员必须腰扎红布带,标志着是斋场的主事,我不能例外。看着我腰扎红布带,队长和队员们笑了。队长说,我们入乡随俗,到这里要遵守斋场的规矩。我说,人太多,凳子不够了,大家各自找好位置站看了。

接着,我向队长介绍祭拜仪式。

等会斋场上将摆有170多张桌子,村民家家拿供品来放,以五张幡旗为中心。在师公、道公念经做法事的同时,由本屯特选出的一位长者(规定60岁以上)喊口令,口令是抑扬顿挫又富有节奏的,如喊“行─上─香─礼─”声音要绵长,喊献酒是叫“初献酒、再献酒、三献酒”的,很古典。执行口令的是五位也经特选出的村民(规定36岁以上),五位村民各自对应一个八仙方桌,负责做本方桌的礼仪动作,行上香礼、奠酒、献供品等。长者对五个方桌逐个叫令行拜。首先是拜神王爷,然后依次到各路神仙。五位村民依次各行礼仪,每位做动作或跪或拜或进贡时,都有四个男童来辅助。这四个男童或送香或传酒或递供品,也按长者的口令行事。四个男童走的是特别的步伐,绕规定的方形和十字形进行互相交递手中之物。这祭拜仪式不知传多少代了,做起来很复杂又神圣。

五位村民行祭拜仪式完毕,马上就有师公队、道公队的人马出来,他们都穿着法衣,戴着面具,有的骑木马,有的驾纸鹤,有的扛禅杖,有的拿铁叉,有的带钓鱼竿,乔装成神王爷的使者,来把神王爷的福气送给家家户户,同时也帮各家各户捎礼物去送给神王爷。

队长说没见过这场面,今天将大开眼界了。

我又说,那四个男童不是孩童的呢,因为孩童太小往往胜任不了这么复杂的仪式动作。做这仪式的有个讲究,须是未婚青少年男子来担任。村民挑选了全屯最帅的四个小帅哥出来,其中两个是刚刚退伍的士兵呢,他们四个都在广东打工,半个月前被叫回来,由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训练他们做动作,等下的精彩你将见到啦。

“太好了!”队长说。

“时辰快到了,你看,村庄通往斋场的小路上,乡亲们出来了。”我说。

这条500多米的小路,虽然能通车,但实行了交通管制,乡亲们只好用扁担挑,有的用肩扛,有的用手提,有的则用汽轮车、独轮车推着,将桌子呀供品呀运往斋场。170多户,户户都出来,各户并有外来亲戚七姑八姨岳父岳母之类的跟着,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队伍穿过贴有对联的荣门,行上小桥,跨过河道,向斋场进发,像一群蚂蚁搬家。

队长目不转睛地看这情景,呆傻了,喃喃自语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奇景,以前是在电影里见过,那是淮海战役,乡亲们推着独轮车去支援前线。陈毅元帅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乡亲们用独轮车推出来的。今天这支村民队伍,让我看到了蕴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无敌力量。村民心灵是古朴的,农民起义首领陈胜、吴广、洪秀全就利用这特点,用‘鱼中书和‘拜上帝会来发动起义。现在我们共产党人如何才能做好群众思想工作,值得深思啊!”

我说:“队长,这是村民做斋社,你瞎扯到什么农民起义去?斋场已准备好,仪式要开始啦。”

队长说:“今天我思绪翻腾啊。”

队长就带着翻腾的思绪看祭拜仪式,一切全如我叙述的那样。四位后生帅哥的精彩动作令队长赞不绝口,祭拜仪式连续进行了四十多分钟之久,这时神王爷的使者们出来了。

使者们来到每家供品桌前,先作一番调笑打趣。因为他们都戴古怪的面具,说话就不怕害羞,也满可以吹大炮。比如有的使者说,他就是神仙,刚腾云驾雾来的。有的使者还善于察言观色,当看出主人家想找媳妇时,就说马上送一个漂亮贤惠的媳妇来,当知道主人家爱赌博买“六合彩”时,就说送下一期的特码来。都弄得众人齐欢笑。然后使者们说祝福的话,让主人家满怀喜悦,心花怒放。最后使者们说要走了,得拿点礼物回去给神王爷,就用禅杖挑起一只粽粑,或用鱼竿钓起一把水果,放到“马背”上或“鹤肚”里。主人家是希望使者多拿礼物去给神王爷的,有的干脆自塞礼物给使者,认为这样神王爷会给自家更多的福气。这样,“马背”上“鹤肚”里很快就满了。使者们就骑“马”驾“鹤”到工棚里卸货,然后出来再取下一户的礼物。170多户,户户都要送礼物给神王爷。于是工棚里,有袋子包装的,也有裸物的,鸡鸭鱼肉酒果五谷食品大米黄豆,等等,拉拉杂杂的一大堆。这些捎给神王爷的礼物,将由师公道公们施展法术,化成气团,飞飘到神王爷那里去。剩下的“壳渣”,就成师公、道公们的“战利品”,分发回家。

这时队长对我说:“这次精准扶贫工作攻坚战,我们对外荡屯农户打了分,有不少户是低分的,这些户就是贫困户,你可记得?”我说:“记得。”队长又说:“你们斋场主事和屯骨干,应去提醒神王爷的使者们,象征性地取贫困户的一点小礼物就行了,不要叼走鸡鸭,人家穷,晚上还吃什么?”我说:“队长想得真周到,但是队长有所不知,搞斋社村民若是没送礼给神王爷,就很过意不去,而且村民越穷越想送,哪怕桌上的供品全送去也乐意,因为想得到神王爷更多的恩泽呀。”队长听着无奈地笑了。

我又说:“精准扶贫的打分表是基本能识别贫富了,但还有疏漏的地方。比如没能体现岀农户负债或存款的情况;又如一台价值200元的电视机打2分,一个价值1000元的沙发却不打分,这不公平;有的农户瞒报某些情况你是无法发现的,所以公布的分数结果与客观现实总让人觉得有些偏差;再有是,打分表不能适时紧跟新情况。对今之乡村,应加这么一条:谁家有人当师公或道公的,加10分。你看现在的师公、道公,无论搞斋社,做白事红事,日工资几百元,又另有红包收入,又免费吃喝,又分得一大堆的战利品,收入比国家公务员都高了。精准扶贫打分表就该修改。”

队长耸耸肩道:“这是全省区制定的打分表,我也没办法。”

说完队长要我带他到一个贫困户的桌前。户主我们称六叔,人很憨厚,但说白了,是有点低智,他桌上供品与众不同:一只大鹅,一瓶酒,两包香烟,一把香蕉,一袋橘子,三个粽粑,一袋糯米馍,一包生花生,一包黄豆,一包绿豆,一包黑豆,一包红豆,一包芝麻,一包大米,一包玉米,七八个芋头,七八个红薯。从供品看不出贫困,但显然,六叔以耕种为主,就祈盼神王爷予以五谷丰登。

我对户主说:“六叔,还记得这位县领导吗?几天前入你户打分的。”

“嗬,记得。领导呀,好,好!散场后到我家吃饭,上次你光聊天没吃饭,但那天也没啥好吃的,今天有啦,我杀了一只大鹅,家里还有猪肉、鱼,村长也一起来。”六叔说。

我说:“六叔,今天我家也有好吃的呢。”

“你不来就算,但领导得来,跟我喝两杯。”

队长笑了:“六叔,搞斋社大家很高兴啊。”

六叔说:“谁不高兴呢?因为搞了斋社,神王爷就保佑我们不生病,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六叔的一句不生病,让我想起一件事,我就说:“六叔,你家还没交合作医疗费呢。搞斋社神王爷是保佑了我们,但合作医疗费还得交的。”

六叔说:“今年我不交了。因为合作医疗费比去年又涨了30元,几年前刚开始每人交10元,现在每人要交120元,涨了12倍,而我种的东西没涨价,还跌价的,现在一斤玉米才8毛钱。还有,我家去年都没人生病拿药的,户头里的合作医疗费年底全清零了,所以我不交了。”

我和队长都很惊奇六叔竟然蹦出这样的话来,而我又知道,六叔有时是很顽固的。

队长说:“就算身体好,但怕其他意外呢。”

六叔说:“神王爷会保佑一切都平安呀。”

我想,就这句话,队长该知六叔是个什么人了。六叔顽固是顽固,但有时转变也是出人意外的,虽然我感到此时说服他交合作医疗费是渺茫的,但也试说一句:“六叔呀,我们做斋社,人家捐献,你也捐献了……”

“是是,我也捐献了。”六叔连忙说。

我继续说:“你想想,合作医疗费,全村的人都交得,为什么就你交不得?你比全村的人都精明吗?你该交的,跟着大伙儿,才不孤单。”

“……”六叔不语了,沉默了一阵说,“既然领导和村长都叫我交,那我就交啦……”

队长对六叔的转变很惊讶。六叔继续说:“但是,一定要斋社结束后,又过三天封斋忌禁出钱后,我才交。”

我想起交合作医疗费的最后期限,说:“行。”

队长还想跟六叔交谈,我示意不用了,小声说:“跟这种人交谈不宜过长,小心他变卦,你下基层来,总算见识这号人物了。”

队长也小声说:“是的,这六叔真奇特,我一见他桌上供品,就想笑出来了。”

“这老家伙芝麻绿豆全当供品来了,他在村里常被当笑料,这回又当上了。”我说。

接着我带队长到另一户,不是贫困户了,是一般户,桌上供品就比六叔的精简恰当多了。队长又去跟村民聊着。

斋场活动在进行。

很久后,神王爷的使者们收取完了170多户每户两三样礼品。师公、道公们再念经做法事一阵子,最后各家烧纸钱冥币,祭拜仪式结束。

村民们撤回家,小路上再次形成队长所谓的“支前民众队伍”奇景。这时已近傍晚,队长当然没去六叔家吃饭,队员们也没再进我家,队长宣布收队下班,同志们就回去了。这也是驻我村精准扶贫工作队的一个特殊的工作日。

2016年元旦日,斋社活动第三天。

这是最后一天,要倒幡、送神灵、大会餐,发平安符、封斋。

倒幡就是将那五杆旗倒下来,然后送走神灵。神王爷的家在这里,不必送了。其他路神仙和村民的列祖列宗,由师公、道公做法事,将他们送走。有两位特别,神王爷的父亲和兄弟,是要用轿子送走,两天前也是用轿子迎来。抬轿的是那四位帅哥,他们分两组,每组两人,各抬一架精致的小轿子,每个轿子上各有个神位。接来和送走,都由师公、道公引路并做一下法事。两个神位的家都在本屯附近。

现在送神灵,两架轿子分头出发,每架前头有师公、道公鸣锣开道,抬轿的帅哥跟着走,后面又跟着一群送行的村民。

送毕神灵,各户派一名代表来会餐,要在神王爷庙前吃。这是一餐代表着权威与荣耀的饭,能吃上,标志着该户是神王爷的子民,在神王爷的地盘上拥有合法的地位。

饭后,师公、道公发平安符,各家自贴到门口、猪圈、牛栏去。师公、道公又到屯四周路口,烧起油锅做法事,这叫“封斋”。至此,师公、道公们关于斋社的工作就全部完成。

封斋期三天,全屯休息,忌劳作,禁机动车驶入屯内,等等。神王爷庙里要上香火三十六天。上香火人须是师公、道公看了他的生辰及五行,结合今年是农历什么年,而选定的。选定的这人叫斋社的主缘。主缘在整场斋社中受到极大尊重,坐在庙里享受优待。因为他上香火三十六天,我们组委会就封给他一个1600元的红包,而他也捐献了300元。一个月后,屯里还要派代表和长老们,来做“斋社满月”的一个小活动。

封斋后,“财政部长”我又忙开了,要公布账目。全场费用十几万元,光鞭炮花炮就烧了大几千元。我理出数据,清点现金。结果票款一致,不差分毫,真正的零失误。

七年前上届斋社,我也是“财政部长”,我母亲煞有介事地对我说,管神王爷的钱,千万要小心,不能出差错。我认真管了,没出差错。这届,母亲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看她,还是想说什么的,不过怕我嫌唠叨,就不说了,毕竟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其实,我哪里敢做糊涂账?就算我不怕村民,但也怕神王爷啊。

然而,唯物主义告诉我们,天地间是不存在神王爷的。天地间存在的,是人的一颗良心。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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