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金秀盘瑶巫医的文化变迁——功能界定、机制分析与政策导向

2016-12-02 05:26洋,黄
关键词:巫医瑶族文化

兰 洋,黄 晴

(1.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广西金秀盘瑶巫医的文化变迁
——功能界定、机制分析与政策导向

兰 洋1,黄 晴2

(1.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中央民族大学 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北京 100081)

盘瑶巫医在金秀瑶族传统社会中具有重要的社会角色和多样的社会功能。但是随着瑶族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在涵化与调适的双向互动中,盘瑶巫医群体进行着艰难的转型。一方面,其传统功能大多被取代;另一方面,伴随着新的社会需要,盘瑶巫医仍将存续,并取得新的社会角色和作用方式。巫医文化同金秀瑶族的信仰体系、文化自觉以及时代困惑之间有着密切联系,是一种民族文化和历史记忆在剧烈文化冲突下的展现与表达。因此,不应带着天然的有色眼镜看待盘瑶巫医文化,而应本着科学的态度客观地评估其在社会中所发挥的正负功能,制定合理、有效的政策促进其进行创造性转化。

金秀;盘瑶巫医;文化变迁;调适

巫医在广西金秀*金秀瑶族自治县地处桂中东部的大瑶山,成立于1952年5月,是全国最早成立的瑶族自治县,保存有最完整、最丰富的瑶族传统文化。瑶族传统社会中一直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是传统医疗体系的核心,是瑶族民众与神灵沟通的中介,是古老习俗的守护者和民族记忆的传承者。在这一群体中又以盘瑶巫医人数最多,地位最高,影响最大[1]*盘瑶巫医们所展示出的法力与神力在大瑶山瑶人心目中是备受推崇的,早在费孝通与王同惠的书录中便得到验证:“花篮瑶人生了病,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吃药,一种是问卦。但是这两种方法都不是花篮瑶的特长……逢着有重要的事,他们就要去请板瑶(盘瑶的别称,作者加)了,板瑶才是熟悉巫术和医药的人。”。但是随着瑶族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相互冲突、不断融合,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巫医存续的文化—心理土壤,促使这一群体进行艰难的转型。总体而言,盘瑶巫医的文化变迁[2]*文化变迁通常被定义为:“无论是一个民族内部发展的结果,还是两个具有不同生活方式的民族之间接触所引起的,在一个民族生活方式上的任何改变。”文化变迁与社会变迁是同一发生过程,只有在必要时才做概念上的区分。本文中的文化变迁指综合性的“社会文化变迁”(Sociocultural Change)。反映的是金秀瑶族地区社会结构的客观变动同巫医群体的主观调适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在激烈的社会转型中,巫医文化并没有消亡,巫医群体取得了新的社会角色和功能。本文力图在田野调查和资料整理*笔者于2014年8月在金秀县进行田野调查,选取的样本为金秀县城、长垌乡以及金秀村。长垌乡地处大瑶山腹地,距离金秀县城28公里;金秀村是金秀镇四村之一,与金秀县城毗邻。采取的方法为文献调查法、个别访谈法和观察参与法。的基础上,对金秀盘瑶巫医这一社会现象进行整体把握,对盘瑶巫医文化变迁的动力和机制做出分析,探究其背后更深层的社会—文化意涵,并为提高政府管理决策的科学性提供一定的理论参考。

一、盘瑶巫医的概念内涵与功能界定

金秀盘瑶巫医作为一个特定的文化群体,同当地特殊的社会结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和疾病观念密切相关。我们认为,要在概念上对巫医群体加以界定首先必须说明瑶族的宗教观和疾病观。金秀瑶族的宗教信仰十分复杂,既包含了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等较为朴素的宗教观念,又受佛教和道教的深刻影响。[3]*有的学者提出自然崇拜、图腾崇拜、鬼魂崇拜、祖先崇拜四大范畴;也有的学者提出道教系统、儒家系统、佛教系统和特有系统四分法。“灵魂不死”和“万物有灵”的观念深植于瑶人的文化—心理之中,促成了一种特定的疾病观念。金秀瑶人认为,人由身体和灵魂构成,肉体是载体,而灵魂是人真正的生命。人会生病,其原因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由自然原因引起的生理上的疾病,如伤风感冒等等;二是失魂,包括神鬼作祟或被他人做法抓走灵魂*比如头痛是伤亡鬼、药死鬼侵扰,肚子痛是家先鬼作祟,眼疾是冒犯了六甲神等等。而小孩和体弱者遭遇“魂不附体”的情况更是频繁,这是由于他们阳气不够重,魂魄易遭受各类鬼魂的引诱和侵扰。。相应的,健康的意义不仅包括现代医学意义上的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行,更为重要的是灵魂与肉体的稳定结合。如果一个人魂不附体,那么即便生理机能完好无损,也处于疾病状态。总的来说,金秀瑶族传统的疾病观是将人放到与宇宙、自然和鬼神的互动关系之中,故文化—心理层次上的“心因性”疾病(Psychogenic illness)所占比重较大。与这种宗教观念和疾病观念相配套的是盘瑶巫医治疗手段的双重性。一方面,盘瑶巫医在治疗由自然引起的病症方面积累了大量诊断经验和药物配方,比如根据不同的病症服用相应的草药(内疗法)或采用点刺、放血、拔罐、灯划灸、针挑、捶击以及指刮、骨弓刮、碗刮等疗法(外疗法);另一方面,对由超自然原因引发的疾病,盘瑶巫医通过占卜确定病因、举行仪式加以治疗,并辅以若干禁忌和定期仪式加以预防*占卜的方式包括草卜、青蛙卜、水卦、木卦、铜钱卦等;治疗的手段则包括咒术、手决、符图、罡步等;防病仪式包括扫秽、送怪、认契、解关煞、送花轿、度糖莲、度暗山、安龙、过火炼等。辟邪器物则有天德牌、神符等,而且在日常生活中,金秀的小孩普遍都会佩戴桃核、银饰、铜钱等驱邪的饰物。[4]。在实际的治疗过程中,药物治疗与宗教仪式往往是混合使用的,这便是有的学者所说的“巫医结合,神药两解”[4]。根据巫医的治疗对象和治疗手段,我们可以对巫医群体加以概念化。巫医在瑶族社会中首先是指巫师和传统医生两重身份的混合,即亦巫亦医,巫医一体。但在这双重身份中,巫的因素是主导的,药力也主要通过辅助巫力而起作用。所以,盘瑶巫医更接近于巫师、萨满、法师,而与现代职业划分中的医生较为不同。其中根本的区别是,巫医使用巫术治疗的对象主要是文化层次上的患病(illness),而非病理上的疾病(disease)。巫医治疗主要属于现代医学人类学意义上的“社会文化治疗”*盘瑶巫医对于心理整合和心理治疗确实具有显著的功效,这种效果可以通过心理学原理得到一定程度的说明。巫医既能够通过某些意象在共同的文化层面上为患者提供解除疾病的暗示;也可以使受者产生某种心理障碍,最终导致疾病的发生。类似情况在坎农对“巫蛊”的研究和列维·斯特劳斯的著作中得到了出色地说明。[5]。

不过,盘瑶巫医的社会角色和职能并不仅限于此。在金秀地区,巫医并不是一个专门的职业,多数巫医实际上和普通人一样参加正常的生产活动和社会交往,过着半巫半农的生活,因而深入瑶族社会生活的深处。巫医在传统瑶族社会中的地位很高,是民众生活和公共事务中须臾不可离开的重要角色。金秀瑶族社会属于较为典型的乡土社会,具有鲜明的同质性特点。这种同质性主要表现为宗教和巫术弥散在传统瑶族生活的各个层面,巫医作为宗教代表因而担当了社会整合和维持社会秩序的功能。依据能力的大小,巫医群体划分为一定的等级阶序,分为打卦人、设鬼人和师公三类[4]。师公的法力最强、地位最高,所起的功能也往往最大。

首先,与费孝通先生笔下的乡土中国类似,金秀瑶族社会是一个礼治社会。瑶族社会的特点在于礼的形式主要是通过宗教禁忌、仪式和戒律等来体现。无论是生产活动,还是人生礼俗无不包含有浓厚的鬼神色彩,渗透着巫术的气息。农事安排和岁时节令要靠他们确认,买卖交易要请他们作证,村寨发生纠纷邀请他们出面调解,遇到外部威胁,他们又要承担起防卫组织工作。巫医往往以自己的言行体现着宗教权威和道德权威,影响和约束着民众的行为,维护着瑶族社会的有序运行,也构成了文化认同和文化身份的重要来源。

其次,瑶族村社传统的政治制度是石碑制和社老制,其社会权力结构根植于宗教禁忌和伦常秩序之中。金秀瑶族因其宗教体系属于高度扩散和混合的信仰,故教义、仪式和组织与世俗生活混而为一。据有的学者考证,社老断案制是瑶族石碑制的历史来源,而社老大多是主持宗教仪式的师公,也就是巫医[6]。巫医在传统瑶族社会中为政治提供了信仰支撑,或者直接担任政治领导。据资料显示,1909年,清朝将领李国治将瑶山化为四团,分立团总。此后团总多由德高望重、法术高强的巫医担任。1933年,广西省政府开始在金秀大瑶山组编乡村。到1942年,将大瑶山划分为13个乡,全面推行乡村保甲制度。由于巫医文化水平较高,颇具威望,因此多数乡村仍以巫医充当甲长*以上史料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史志办提供。。在金秀瑶族历史上,甚至更是多次出现由巫医领导的政治运动和武装斗争[7]。

再次,巫医还起到了古代司法裁决的作用。瑶族社会是无讼社会,长期游离于国家成文法体系之外,依靠长期的教育把外在的规则化成内心的习惯,其主要力量来源是宗教权威、道德良知和乡土间的舆论,其化身是具有宗教力量和道德力量的长老,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巫医。当出现争端时,人们主要依靠神判以辨明是非。神判是一种以超自然力量判定人间是非的习惯法。其有效性建立在人们相信鬼神通过巫术仪式来洞察人间世事,而且绝对公正、明辨是非。神判作为一种社会调节机制,在国家成文法不彰的传统瑶族社会起到了规范行为、确立秩序、解决矛盾的功能。

最后,巫医群体是瑶族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承者。例如金秀的瑶药,通过巫医的师徒传承和行医实践得以保存:再比如宗教仪式以及经书、锣鼓、铜铃、神杖、印鉴等一系列器物和上香舞、还愿舞、长鼓舞、花棍舞等宗教舞蹈,它们真实地记录着瑶族的文化观念和社会风貌,构成了瑶族民族文化和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巫医组织的各种宗教活动和礼仪活动,也是个体社会化的重要途径。瑶族民众由此开展社会互动,习得社会规范,顺利通过人生的各个关口。

二、盘瑶巫医文化变迁的机制分析

盘瑶巫医是瑶族传统习俗的执行者和守护者,他们在神灵世界和世俗世界的地位与权力,在传统瑶族社会中的职责与功能,在经济、政治、文化和法律领域中扮演的角色,都是与大瑶山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基础融为一体的。然而,随着瑶族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盘瑶巫医的生存状态和社会角色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一方面,现代医疗体系挑战着古老的巫医技艺,传统的社会组织、政治构架和整合形式趋于瓦解,巫医生存的文化—心理土壤也受到削弱,这些因素使得巫医的传统功能大多被取代;另一方面,90年代以来的瑶族地区民间信仰的复兴趋势和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以及文化旅游业的发展又给古老的巫医群体带来了新的生存空间和社会角色。

(1)分析框架:涵化与调适

盘瑶巫医的文化变迁是一个涵化(Acculturation)*“涵化”指由个体所组成的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间发生持续的直接接触,从而导致一方或双方原有文化形式发生变迁的现象。[8]与调适(Adaptation)*“调适”是指以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不同文化体共存为基础和目标的文化变迁。[9]的双向过程。一方面,盘瑶巫医的文化变迁主要不是其自身的一种主动变革,而是外来文化强势侵入的结果。准确来说,金秀瑶族地区的现代化,迫使盘瑶巫医群体不得不做出调整以适应新的环境。因此,对盘瑶巫医文化变迁的分析必须首先研究在现代文化的涵化之下瑶族社会的结构变化及巫医群体的功能转变;同时关注巫医和普通民众的主观情感同客观的社会结构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揭示出巫医文化变迁的结构因素及其作用方式。另一方面,现代化也为巫医提供了某些新的生存手段和新的社会功能。盘瑶巫医是瑶民中文化素质较高的群体,对外来先进因素的吸收较快。而且大多数巫医并非专职神职人员,在宗教仪式之外,他们同普通人无异,也受着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因此,现代因素与传统信仰之间并非一定会产生对立和矛盾。不少巫医有意无意地吸取了现代的观念和技术,通过古老信仰与现代手段相混合的方式,力图让传统的巫医文化同现代文化相协调。更有巫医积极参与文化产业的发展,配合政府保存瑶族传统文化的政策,成功实现了社会角色的转型。总的来说,对于盘瑶巫医群体而言,现代文化的强势传播的客观性比他们的主观选择性更为基础。巫医群体成功实现调适的关键在于他们能否适应新的社会—文化模式,回应社会发展和普通民众新的需要与诉求。

(2)机制分析:变迁动力与功能转变

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认为,当一个社会的基础要素发生改变时(如家庭结构的变革、阶级构成的分化、生产方式的革新等),它必然会对社会中的人的思想观念、心理情绪、风俗习惯等产生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有可能是正向作用,也有可能是负向作用。其权重也可大可小,依据不同情况而定。因此,我们必须将金秀瑶族社会—文化变迁中的诸种因素加以考察,并说明社会中基础要素的变化同盘瑶巫医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

经过调查,我们认为,影响金秀瑶族社会-文化变迁的要素主要涵盖以下内容:生产方式和交通方式的变革、社会组织的革新和国家政策的调整、婚姻家庭制度的改变、生活方式的转变、语言文字的更新、科技的发展、现代教育制度的建立、宗教信仰的演变、民间习俗的变化和人文艺术的革新。这些变化有的对巫医构成强有力的挑战,有的直接促成了巫医的功能转变,有的则与巫医的变化保持一致。我们认为,在诸种因素中,生产方式、国家政策、科学技术及现代教育是推动金秀盘瑶巫医群体进行跨越式变迁的主导力量,也是促成其他变化因素的基础性原因。

(1)生产方式的变革

历史上,金秀瑶族是一个以山地农耕和狩猎为主的民族,其生产方式相对单一和封闭,基本是靠天吃饭、自给自足。由于劳动者与自然之间必须进行持续的、细致的协调,掌握了一定自然知识和宗教知识的巫医担任了农事组织者的角色。不过,新中国成立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瑶族地区的生产水平快速提髙,经济日益多元化,市场化逐步展开,交通条件也得到改善,与外界的联系日益紧密*1957年,金秀镇至桐木镇的金桐公路建成通车,结束了金秀县城不通公路的历史。至2002年,金秀镇至头排镇二级公路的顺利动工,实现了金秀主干线公路的全部二级化。以上资料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史志办提供。。这些因素直接冲击了巫医群体的经济基础,瓦解了其传统的经济功能。

第一,农耕技术提高、现代工业和第三产业(特别是旅游业)的逐步发展,打破了瑶山相对封闭的状态,推动瑶人实现文化革新以掌握更多的现代科学知识与技能。现代农业技术不再依赖于巫医的组织经验,工业和服务业的发展也使大量瑶族民众走出村寨,来到城镇发展。城镇化打破了瑶族原始的共同体,促使部分传统、封闭、单一的自然村落转向相对现代、多元、开放、流动的社区。同时,大量瑶族青年外出打工谋生,接触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熏陶,产生了与上辈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习惯。

第二,随着经济的发展,瑶民的收入水平有所提高,消费结构发生了改变。笔者在长垌乡平道村做调査时,过半的家庭都拥有手机,有的还不止一部。*根据笔者于2014年8月,对金秀县长垌乡平道村所做调查统计而成。。收入的增加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如今的金秀县城,人们的消费理念和习惯已经现代化;即便是相对偏远的瑶族村落,新的休闲方式也已经有所渗透。人们从传统生活中逐步抽离出来,可以追求更加丰富和多元化的生活方式。

第三,经济的发展促使瑶族地区新的社会分工,并推动新的社会阶层的形成。传统瑶族乡村的社会结构单一,分化程度较低。随着社会分工的铺展,个人从同一性的共同体中脱离出来,以宗教为核心的社会整合方式受到严重削弱。特别是在年轻一代中,个体意识的觉醒打破了传统的集体意识,经济动力驱使他们脱离地域和族群的限制。新的社会阶层(如工商业者、公务人员等等)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巫医群体的传统功能和社会地位,巫医的地位和收入相对于其他职业者而言已处于一定劣势,对后备人才的吸引力大大降低。

第四,经济发展对人们的心理和价值取向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在商品社会中,发财致富成为人们行为的主要出发点。人们对于彼岸世界的向往逐步被发财致富的愿望所替代。在调查采访中发现,许多盘瑶人特别是年轻人认为宗教仪式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而且很难满足他们急迫的现实需要。同时,随着第三产业和旅游业的发展,瑶族女性离开家庭限制,进入劳动力市场,这同瑶族传统的道德观念和家庭结构已经产生了相当大的差别。

虽然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瓦解了巫医群体的传统经济功能,并导致一定程度的传承危机,但是经济发展也为盘瑶巫医带来了机遇。一方面,90年代以后,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全面确立,大瑶山的八角、灵香草、木材、瑶药等成为商品畅销海内外;同时,大量资本、技术、人才进入。特别是瑶药,凭借其对治疗某些病症的独特功效,迅速获得市场认可。现如今,金秀的民族医药不仅在县域内、省境内广受欢迎,而且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也颇有市场。三角乡的覃氏瑶医便是推动瑶药走向全国的领军人物。*相关信息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史志办提供。另一方面,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的逐步开展,巫医文化作为一种民俗文化衍生出了文化旅游等附加价值。当前,民俗表演已经成为金秀旅游极为重要的项目,每逢节假日,在金秀的盘王谷、古占村都会邀请懂法术的巫医前来表演,项目有上刀山、下火海、脚踩火镰刀等等。盘瑶巫医文化具有“地方性”、“独特性”和“文化性”等特质,随着旅游资源的深度开发,旅游产品的文化内涵日益受到重视,承载瑶族地方传统文化因子的巫医文化旅游,越来越受到开发商和旅游者的青睐,成为金秀县旅游的王牌。

(2)国家政策的转变

国家的政策对于巫医的文化变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新中国成立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巫医被作为封建迷信遭到压制。但近年来,各级政府逐渐认识到巫医在保存瑶族传统文化中具有的重要意义。2004年12月28日,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关于批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决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引起了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从2007年起至今,金秀县政府已在县域范围内采集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项目300余项。其中,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1项,入选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10项。*以上资料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史志办提供。由于盘瑶巫医对瑶族文化的保存和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而有的被选为宗教文化遗产的传承性代表人物,受到学术界和舆论界的重点关注,并被当地政府邀请参加各类民间文化表演,成功实现了社会角色的转换。尤其是最近几年,金秀县在上级的支持下大力建设“世界瑶都”,巫术表演也成为最能吸引游客眼球的民族元素。

盘瑶巫医对瑶族地区政治组织的有效运作特别是在乡村自治中仍起到一定作用。总的来说,大瑶山的政治组织正由传统型向现代法理型转变,巫医已经退出了主流政治系统,起主导作用的是各级党组织和政府。巫医和普通民众一样可以在法律的保证下追求自己的合法利益,在政治生活中行使自己的平等权利。但是,在许多边远的瑶族村寨,传统习俗在生活中的作用仍然不可忽视。在一些瑶人心目中,巫医根植于民间,与他们比邻而居,不仅深刻了解他们的疾苦,而且能及时地满足他们趋吉避凶的需要。因而,时至今日,一些巫医在民间仍然享有崇高的威望,还常常是瑶族村寨习俗的维护者和事务的仲裁者。各级政府也逐步认识到巫医群体在瑶族乡村治理中的作用,开始寻求合作并加以制度化。

(3)现代技术的冲击

现代科学技术,如生产技术、交通技术、通信技术等都对金秀瑶族的传统文化产生了影响,特别是医学技术的发展对盘瑶传统医疗体系的冲击尤其巨大。经过六十多年的发展,整个金秀地区拥有国营医疗机构17个,个体经营医院和诊所55家,乡镇卫生院11所,医护人员400多人,病床200余张,初步建立了现代医疗体系。*以上资料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卫生局提供。近年来,国家又加快了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建设,医疗体系建设已步上快车道。除了技术上的革新,人们心理上的变化也值得关注。由于西医治疗生理性疾病的有效性,瑶民对西医的认同不断提升,西医已经成为人们医疗的主要方式。

不过盘瑶巫医在现代医疗的冲击下仍能存续。一方面,他们积极运用现代技术实现传统技能的革新。笔者所访谈的13名盘瑶巫医中,有6位巫医配备了听诊器,4位提供打针服务,还有1名巫医曾从事瑶药的销售工作,业务覆盖广州、深圳等地*根据笔者2014年8月对13位盘瑶巫医的访谈整理统计而成。。另一方面,巫医仍是普通民众治疗疾病的重要选项,特别是当西医无法有效治疗或费用高昂时,人们仍会求助于巫医。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巫医在现代技术的支持下成功实现了治疗手段和身份的转变,从传统意义上巫医结合的治疗方式转向以瑶医瑶药为主的治疗方式,从传统的巫医转型为现代意义上瑶医。由巫医转行后开设或外来资本注资的瑶医堂也成了金秀医疗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据金秀县卫生局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县有数十家瑶医门诊营业,有瑶医400多人。瑶医的发展也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支持。2004年,在政府财政支持下,金秀金秀瑶医医院正式挂牌。2012年9月19日,金秀县首批《瑶医医师资格证书》颁发,初步解决了瑶医医师在县域范围内的行医执业问题,制定了相对完善的准入制度和行业准则*以上资料由金秀瑶族自治县卫生局提供。。

(4)现代教育的发展

有学者指出:教育在一个族群中受重视的程度,反映了地方社会文化权力的布局,也反映了文化变迁的程度和本土文化与异文化的“友好程度”[10]。历史上,瑶族长期没有文字,大量历史知识、生活知识和生产经验是由巫医掌握,并通过口口相传和实践传授。因而,巫医的师徒传承是进行社会教育和规范行为的重要方式,神话传说、宗教仪式、歌谣舞蹈等是保存文化的重要载体。直到明清之际,汉族道教文化传入大瑶山,盘瑶巫医向汉族道士学习汉字,借助汉字书写宗教典籍,形成了诸如《盘王大歌》等一系列瑶族神唱抄本,民间教育才有了文本支持。总体而言,新中国成立之前,盘瑶地区还是维持着传统教育模式。新中国成立以后,这种情况迅速改变。党和政府大力兴办现代教育事业,使瑶族的识字率和文化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学校教育教授的现代科学知识和文化观念直接对巫医教育所秉持的宗教观念和传统知识体系构成挑战。接受过现代学校教育的人,容易接受和理解外来文化。近年来,经历过挂灯、度戒的年轻人逐渐减少。在遇到疑难问题时,他们更倾向于运用科学知识和法理途径加以解决,而不愿意向鬼神寻求帮助。以至于一些老巫医悲观叹言:“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要绝迹了”。*根据笔者于2014年8月,在金秀县金秀村对盘瑶巫医覃某的访谈中记录而成。

面对传承危机和断档危险,盘瑶巫医也在积极做出应对。传统上,巫医的成长之路和晋升过程都比较严格,巫医技艺的保密性也比较强。而如今的传承仪式与学习过程已远没有过去复杂了,甚至只要有人愿意澄净内心、虔诚求法、悉心学习、勤加苦练,师傅便会将毕生所学予以传授。另外,部分拥有财力或声望的师公也积极兴办乡村教育,努力在现代教育形式下延续民族文化和传统技艺。

以上四个方面表明了现代文化对金秀地区传统文化的冲击。但当考察金秀瑶族地区的文化变迁时,我们会发现现代化的因素在瑶族地区的传播往往要经过形式、功能和意义上的改变以适应瑶族社会的特殊需要。传播、取代、融合、创新在文化变迁的不同层面、不同领域有着多样的体现,现代与传统、外来与本土相互融合构成瑶族社会—文化变迁的真实面貌。其中还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技术—社会—文化心理这三者的变迁难度呈现逐级上升的趋势。大体而言,瑶族民众的行为变迁先于信仰变迁,技术变迁先于社会变迁,而文化心理变迁则最为缓慢。相应的,对盘瑶巫医群体而言,调适的难度也逐级增加。巫医群体的基本策略是在技术上积极吸取,甚至全盘移植;在社会变迁中找寻新的社会角色和功能,服务新的社会需要;而在文化心理上则努力坚守瑶族传统,力图保存民族的文化特色和遗产。

通过调查,我们发现,尽管经历了现代转型,但总的来说,大瑶山社会的信仰之风还是较为浓厚,仍保留着最基本的信仰传统*在我们的调查中,多数村民家里的祭台上仍然摆放着盘王相;一些大的村寨还会建土地神庙、社庙;丧葬仪式仍会隆重举办;举行二次葬时依然会全家出动,为逝去亲人找寻最安稳的家。。而且现代文化的进入也催生了瑶族的文化自觉意识。现代化过程本身就伴随着许多尖锐的社会矛盾,人们在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受到挫折时,会产生对自身文化认同的追寻。盘瑶巫医所表征的宗教信仰客观上成为瑶族民众确立族群意识和文化自觉的重要中介。另外,当遇到现实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具有传统文化—心理积淀的瑶族民众更容易依赖超自然的力量。正因为如此,盘瑶巫医最原始的职能——以巫术为主要手段达求治疗目的和利用超自然因素替人测运、避灾、祈福——仍然颇受欢迎。

三、盘瑶巫医的存续原因、发展策略和政策导向

(一)盘瑶巫医的存续原因

盘瑶巫医之所以能在剧烈的社会—文化变迁中求得存续,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巫医群体自身的调适,也有社会客观原因。从巫医功能中“医”的方面来看,一方面,盘瑶巫医治疗具有一定的功效;另一方面,现代医疗自身存在不足,客观上为巫医留下空间。首先,在金秀地区,现代医疗体系仍不够健全,还无法满足广大群众特别是边远地区群众的需要。其次,现代医学由于其专业性很难为普通瑶族民众所理解,其背后的知识体系同要去民众的观念结构往往产生扭结;相反,巫医根植于本乡本土,同民众的关系更为亲切。第三,医疗费用不断增长,往往超出普通瑶族民众的承受能力,而巫医的收费相对较低。最后,西医在疗效上有缺陷。在瑶族社会,疾病不仅是生理—技术上的问题,也存在心理—文化层面的问题。西医在处理一些慢性病和精神疾病时效果比较有限或相对缓慢,而巫医与患者处于同一文化系统中,时常会产生令人惊叹的疗效。

那么,如果金秀地区现代医疗体系进一步完善,巫医是否就会消亡呢?事实并非如此。盘瑶巫医不仅是传统医疗体系的核心,更是瑶族宗教信仰和社会习俗的代表。在现代文明的强势冲击下,现代社会的病态同样凸显。道德滑坡、职场失意、精神空场萦绕在人们身边,风险与挑战不断刺激着现代人的神经。从巫医功能中“巫”的方面看,巫医为人们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利用神明的力量增强信心、控制命运、趋吉避凶。在一定的文化系统内,这是一种有效的心理调适机制。

最后,盘瑶巫医为瑶族民众提供了文化自觉的符号。在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激烈碰撞中,许多盘瑶人经历了文化心理上的剧烈变动。当人们追寻精神家园时,对作为传统文化载体的巫医文化的重新认同就成为应对世俗风险的泛化反应。这一点既体现在底层民众之中,也体现在部分社会精英和青年中。90年代以后,瑶山出现了重建庙宇等现象,盘王信仰仪式也重新复苏。在访谈中发现,在一些地区,部分70、80年代出生的人中也有一个明显的回归传统宗教的趋势。其中一位外出上学的大学生明确表示,山外的世界太过复杂和躁动,而山里朴素的信仰才能让他有所皈依、寻回本真*笔者于2014年8月,在金秀县城与大学生小苏访谈时,其如是说。。与此相对应的是,瑶山地区出现了一批新的巫医。与传统巫医不同,他们大多数受过一定的教育或拥有当兵的背景,思维活跃,交际广泛。而之所以选择巫医行业往往并不是因为迷信或者思想闭塞,而是出于对瑶族传统文化的推崇和宗教上的信仰。

(二)发展策略与政策导向

从上述情况出发,我们认为,瑶族人对巫医的认同不能简单地归为思想愚昧、封建迷信,文化落后,也不必然随着经济社会的现代化而消失。应当认识到巫医同金秀瑶族的信仰体系、文化认同以及时代困惑之间的密切联系,它是一种民族文化、一种历史记忆在剧烈文化冲突下的展现与表达。因此,我们不应带着天然的有色眼镜看待盘瑶巫医文化,也不能先验地将其定义为妨碍地区发展的毒瘤,而应本着科学的态度客观地评估其在社会中所发挥的正负功能,进而制定合理、有效的政策。

盘瑶巫医在当代金秀瑶族社会中的正向功能集中表现在以下七个方面。第一,盘瑶巫医在乡村治理中发挥着一定作用。当前我国的乡村治理体系正由过去的“单中心”向“多中心”转变,究其原因,是因为农村正处于快速转型期,多元的、上下互动的权力运作过程更有利于和谐乡村的构建。而一些盘瑶巫医在瑶族村庄中仍然享有崇高的威望和道德感召力,可以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参与公共事务,协助处理社会矛盾,促进村民团结,推进公共福利,实现乡村善治。第二,盘瑶巫医在经济发展中具有一定能力。巫医文化作为民俗旅游产品,承载地方文化特色,拥有较高的附加值。第三,盘瑶巫医是金秀医疗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第四,盘瑶巫医具有独特的文化功能。巫医作为瑶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保存者和瑶族文化产品的生产者,是瑶族文化自觉的有效载体,表达了瑶族本土文化在多元文化秩序中获得自身空间的强烈诉求。第五,盘瑶巫医具有一定的道德教化功能。瑶族民间习俗多是历代人们生活经验的智慧总结,道德教化往往寓于民间俗信和禁忌之中,其中许多观念和社会主义主流价值观念并行不悖。第六,盘瑶巫医具备心理调适能力。巫医所代表的瑶族民间信仰是历史传统的遗留和集体智慧的结晶,能够通过文化治疗和群体舆论对社会个体产生强烈的心理指引和文化慰藉作用。第七,盘瑶巫医在促进金秀地区生态保护方面可以有所作为。巫医文化和瑶族信仰中的自然崇拜和万物有灵观念蕴含了朴素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存智慧,民间禁忌与规约是限制人对自然无限掠夺的有益因子。

不过,要发挥以上的正向功能需要政府和民间的共同努力。总的来说,要通过不断的调适促进金秀地区积极良好的文化变迁,促进巫医群体的现代转型,避免出现个体人格和族群在社会文化上的全面瓦解。必须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采用和平、递进的方式促进人与人、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合作共处,以及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与妥协。避免极端的文化冲突造成价值失序和社会不安,缓和群体和个人因社会角色和地位的改变造成的紧张不安甚至仇视情绪。

对政府而言,一方面,要尊重公民宗教信仰自由的神圣权利,制定正确的政策加以健康的引导,而不是粗暴的干涉。既要尊重盘瑶人民的宗教信仰自由,又要努力让他们自发地接受现代观念和科学知识。另一方面,政府要采取措施引导巫医文化中的积极因素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基本内涵(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诚信友爱、充满活力、安定有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达成良性耦合;防止巫医文化中腐朽落后的部分阻碍瑶族地区的繁荣发展和长治久安。其中最重要的三个着力点是文化产业、乡村治理和族群文化空间的拓展。政府要提高相关政策制定中的预判能力、执行能力和评估能力,利用好政策杠杆和财政杠杆,积极支持民俗旅游业的发展;创建和谐多元的瑶族村社治理模式,在村委会的主导下和国家法律的规范下,合理运用乡间传统、村民舆论、道德教化和宗教信仰,调动所有有利因素,促进瑶族村社向着“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迈进;解决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断点危机,促进盘瑶巫医文化的保存与发展。对瑶族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开发,要坚持政府主导、市场开发、民众参与的原则,推动遗产保护、旅游开发和瑶族文化振兴三者的统一。

图1 政府文化发展能力的分析框架

图2 文化遗产保护与开发的主体和目标

对于金秀瑶族民众和巫医群体而言,在提升本民族文化自觉的同时,要增强对民间宗教信仰的科学认识,自觉在国家相关宗教法律和信仰政策框架下进行活动。逐步淡化和摈弃巫医文化活动中消极落后的因素;继承和发扬民族民间信仰中积极健康向上的内容和形式,为其注入时代气息。通过适当调适,使瑶族民间信仰与国家层面的正统文化或社会层面的主流文化并行不悖,和谐共生,达到“精神结构上的嵌入性”“精神实质上的一致性”。巫医文化所体现的瑶族文化具有很强的包容能力和创新能力,在现代化浪潮中,它不会被完全同化乃至消亡。只要措施得当,完全可以促进瑶族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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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 曼

2016-08-15

兰洋(1989- ),湖南醴陵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文化;黄晴(1989- ),广西金秀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文化。

C951

A

1004-941(2016)05-00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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