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学派的几个代表人物

2016-12-03 20:17童无射
文史杂志 2016年6期
关键词:王艮山农王守仁

童无射

王守仁的学生王艮(1483—1541),号心斋,出身盐丁,中年时追随先生研习心学,将王守仁的“良知”说发展为一种新型的自然人性论。他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主张从日常生活中寻求真理。王艮认为,人和天地万物都是自然,人和天地万物都以自然形气为基础。所以“天人同体”“天人一理”。什么是“理”呢?在王艮看来,就是“自然法则”,比如鸢飞鱼跃、草木生长、河川奔流等等;至于人的欲望和冲动也是自然法则。所以王艮认为,人应该循自家本性行事,过一种合乎本性的生活。王艮指出,人的生活倘要合乎其本性的话,就必须反对一切外在束缚,反对违背人性的礼教。他说:

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要之自然天则,不着人力安排。

(《王心斋先生遗集·语录》)

王艮针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提出人的欲望原出于自然本性,并非有意为之,所以不能视其为“人欲”;相反,想要束缚人的自然本性的种种人为安排才是“人欲”,因为那是有意的设置。因此,如果按照“存天理,灭人欲”的话去做,就应该保留人的自然本性(食、色等欲望),而去掉束缚人性的种种外在安排。他说: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

凡涉人为,皆是作伪。故伪字从人从为。

(同上,《语录》)

王艮用程朱理学的主张,反其道而行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对违背人性的“存天理,灭人欲”予以了痛快淋漓的打击,宣扬存“人欲”而灭“天理”。他的那首有名的《乐学歌》唱道: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

於乎,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在这里,王艮鲜明地表达了他的“顺欲论”。他提出,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在于他率性自在,圣人因此而获得快乐;快乐是圣人的表征之一。于是,反人性的“存天理,灭人欲”,就在王艮的充分自信和无尽洒脱中,被抛于九霄云外了。

王艮在现实生活中是以一位无拘无束的狂人面目出现的。他说他29岁那年,做了一个梦:苍天崩塌下来,大地万众悲鸣。他应时而出,大发神威,用双手支撑起苍天……

王艮38岁那年,头戴一顶纸糊的帽子,身穿一套怪模怪样的衣服,到南昌去拜访王守仁,开始了对王学的接承。他在王守仁“只信自家良知”说的基础上,喊出“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的狂者呼声。王艮强调:人的现实生命是世界上最高的存在。人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需求和身体需要,按照自己的本性过自由的生活,就像苍鹰在蓝天自由翱翔,鱼儿在水中自由扑腾,花儿在地上自由绽放一样。王艮在《鳅鳝说》中自比被人囚于缸中的泥鳅:它不甘于命运,在一起被囚的“复压缠绕”的黄鳝阵中“自率其性”,“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周流不息,变动不居,若神龙然”,最终趁暴雨之际率领众黄鳝突破樊笼,回到广袤无垠的大海中。文中,王艮借道人之口叹道:

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

文末,王艮赋诗曰:

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

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

王艮此文,表现出他蔑视礼教樊笼,要求冲破“三纲五常”的束缚,回复人与身俱来的自由天性的豪情壮志。

王艮和王畿一样,被认为是“王学极端主义学人”。王艮还是王学中的“左派”——泰州学派的创始人。他这一派的代表人物除了其子王襞以外,还有颜山农、罗汝芳与何心隐。

王艮的儿子王襞的“自然人性”论比父亲更为彻底。他认为,“道”的内涵就是自然现象和人的生理要求,不应再有别的含义,惟“自然之谓道”。人性是自然的,自然的人性就是“善”;而“人心自善,本之天性……妇人女子亦同有是理也。”(《王东崖先生遗集·上道州周合川书》)既然人的生理欲求等是自然人性,是善,那就不能施以任何外在的束缚。他说:

才有纤毫作见与些子力于其间,便非天道,便有窒碍处,故愈平常则愈本色,省力处便是得力处也。

(同上,《寄庐山胡侍御书》)

王襞一生倡导心灵的潇洒、思想的自由,希望世人都能解除外界加以的种种束缚,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他在《和乐吾韵勉殷子实二首》之一中,就表达了这样的愿望:

胸中不挂一丝缠,便有工夫闲打眠。

堪笑世人甘受缚,不知潇洒在何年!

由于揭示出世人的真实心理,对民众、对人生、对生活充满近乎狂热的关爱,再加上泰州学派四处讲学,使得王守仁、王艮一脉的思想在“短衣徒跣”之徒中广为流传。江西人颜钧,字山农,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嘉隆江湖大侠》讲他读“经书不能句读,亦不多识字”,却成为泰州学派的忠实追随者。他认为,人心如明珠,原本没有污染。一举一动任其自然,这才是人的本性;违背或束缚它,就不能保持这种本性。他因此提出“制欲非体仁”的观点,主张“平日率性而行,纯任自然”。

王世贞《嘉隆江湖大侠》载,颜山农为了宣传自己的主张曾遭官府逮捕,被狠狠地打了五十大鞭。在这一过程中,他一声不吭,连身子也不侧一下。待行刑结束,他已是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颜山农的学生罗汝芳(1515—1588),是王学中更接近禅宗的一派。他解释颜山农的“制欲非体仁”说,“体仁”就是保持赤子的“爱根”。如果人人都能“体仁”,人人都能保持赤子本性;那么天下就太平了,人们“所行纯任自然”。这样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制欲”了。“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人生最快活的,乃是保持自在的天然性情。

颜山农的另一位学生何心隐(1517—1579),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他青年时曾立志科举及第,曾在郡试中得第一名。后来他接触到王艮的学说,发现封建礼教对人束缚太紧,“天理人欲”论违反人的本性,于是放弃科举入仕之途,立志反礼教,倡人欲。他从“自然人性”论的角度,提出“心”是万物的本原,又肯定人的物质欲望应予以适当的满足。他说:“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安佚,性也”,认为饮食男女、追求享乐都是人的自然本性,反对程朱理学把人欲看成罪恶的观点。他指出:“且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取义,欲之寡也。能寡之又寡以至于无,以存心乎?”(《何心隐集·辨无欲》)平心而论,孟子尚且承认人欲(不过主张寡欲),那么,程朱理学和周敦颐的“灭欲”说和“无欲”就显然没有道理了。实际上,它既有违于传统礼教,更有违于人的本性。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何心隐因反对官府征收额外赋税被定罪,幸被人营救;后赴京师施计促严嵩罢相,为严党所仇。他后半生游历天下,四处聚徒讲学,不惜与禁止讲学(万历七年,朝廷颁布禁聚徒讲学、私创书院的诏令)的首辅张居正相对抗。万历七年(1579年)三月,何心隐在祁门被湖广巡抚王之垣逮捕。押解途中,何心隐仍不断上书,请求开放学术。官府对他又恨又怕,将他押到武昌。在审判官面前,他坚决不肯下跪。行刑者打了他一百多鞭,他惟干笑几声,仍拒不下跪。九月二日,这位铮铮汉子竟惨死在官府乱棒之下。后来,李贽专著《何心隐论》一文来纪念他。

王守仁以后的嘉靖年间,由于官方对王学的担忧、畏惧,王学一直处于学术边缘而不得志。嘉靖以后,市民生活风气呈现多元化趋势,官方对意识形态的控制逐渐放松,自由讲学空气渐浓。进入万历年间,王学遂开始在社会上风靡开来。但王学及其传人“肯定日常生活与世俗情欲的合理性,把心灵的自然状态当成了终极的理想状态,也把世俗民众本身当成圣贤,肯定人的存在价值和生活意义,如何心隐、罗汝芳、李贽等人的思路和行为,就是对传统秩序的一种挑战”(葛兆光:《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49页)。这种“非圣无法”,追求自然自由的主张,促使朝廷重新对王学加以限制,并试图扭转王学大兴以后的士风。所以何心隐、李贽的相继遇害,就在所难免了。

何心隐一生宣扬自由,倡导人欲,并且为争取这种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方面说明了晚明时期守旧势力和传统道德还很强大,明中叶才兴起的启蒙思潮还不是它的对手;另一方面则显示出启蒙学者立志唤醒人的主体意识的精神十分顽强,甚至不惜舍身取义。

何心隐死后,王学中最为刚烈的一脉——泰州学派便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他们不惧权威,蔑视传统,敢想敢说敢干,渴望打破思想牢笼自立自主,争取民主和自由的斗争精神却被后人永久怀念,明清之际的民主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中如是写道:

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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