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赌场

2016-12-08 00:43赵志明
大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瞎子鱼塘工地

赵志明,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2012年起在豆瓣发表电子书《还钱的故事》《 I am Z 》《爱情单曲》《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等。2013年12月,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2015年出版小说集《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和《万物停止生长时》。现居北京。

陈国庆生了个大胖小子,村上的男女老少都为他感到高兴。讲起来陈国庆真是个作孽伢,他的苦水三天三夜倒不完,十六岁头上没了老子,娘又为此哭瞎了眼睛,需要人照应。陈国庆长到三十多岁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不想却娶了个老婆,虽说这个老婆是个瘫巴,走路要靠一张矮脚板凳,烧饭洗衣扫地却浑不碍。得亏着瘫巴婆虽是残疾人,却是勤当人,把一个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渐渐有了烟火气色。

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陈国庆本来要驼下去的背又挺直了,逢人也晓得散发好香烟了。等到儿子能跑能跳能讲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陈国庆实在是担心好不容易养个种,却落得腿脚不好,像生他的瘫巴娘一样。

陈国庆的儿子大名叫陈冬冬,好手好脚像个猢狲,打从会走路时就家里村头到处乱窜,后面拴着走不快的瘫巴娘和看不见的瞎子奶奶。瞎子看不见东西,声音头却大,只要喊孙子几声没回应,心里就发急,忍不住叫唤。尖细的声音时时响起,像天边的阵雷。瘫巴拄着张凳子,全靠熟能生巧才能正常行走,如何跟得上小孩子走脚畜生的步伐?好在村里人都帮着看顾,见到一个劲头往前冲的陈冬冬,就将他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等到陈冬冬六七岁的时候,灵泛活脱得像个大人,竟然当起陈国庆的半个家来。这当然是玩笑话。原来陈国庆多年家境困顿,养成小气吝啬的性格,花钱就像割肉放血,事事精打细算,从来不乱花半分钱,没承想养出来的儿子,生来却是花钱的祖宗。那么小的人,瘫巴让他去小店里买包盐,都要赊欠一包瓜子吃。看到大路上有卖猪肉卖豆腐的经过,一定要大声招呼,将人家引过来,一个奶奶一个娘没有办法,多少要捞两块豆腐斩三两猪肉。她们也打趣陈国庆,他做生活挣到的铜钿,都不够儿子买猪肉吃。陈国庆高举着儿子骑到自己的肩颈上,他不觉得儿子做错事要受到惩罚,相反还隐隐觉得有股自豪。

后来大队里照顾陈国庆,让他承包了村西头的鱼塘。这口鱼塘以前是村里公有的,每年到了腊月里就干塘,把打到的鱼按每户田亩分,算是年货。只因为是集体财产,大家都来占便宜,偷鱼佬摁都摁不住,村干部疲于管理,就以极低的价格承包给了陈国庆。

鱼塘自从姓了陈,情况好很多。白天到处有人走动,没有人好意思厚着脸皮去偷私人养的鱼,何况又是陈国庆;入了夜,陈国庆就去塘埂上的小棚子里守夜,他承包鱼塘的时候就曾放出话来,他陈国庆认得张三李四的面孔,他手里的挖锹鱼叉可不认亲眷,偷鱼的即使心痒,也不敢轻举妄动了。陈国庆又勤快,能吃苦头,三伏天里戴个草帽,钻进密不透风的草丛里割青草,大河里撑船捞水草,别人家的泔水也用桶去接过来,撒到塘里给鱼吃。鱼养得滚丝烂壮,头一年就挣了不少铜钿。尝到了甜头,陈国庆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鱼塘上,家里变成了食堂,只有三餐吃饭的时间冒个头,基本都围着鱼塘打转。

那段时间,乡下赌博泛滥,一些赌博鬼到处找场子熬通夜赌博。难免有输不起的赌鬼本人或者这些人的老婆,暗地里举报,加上乡镇派出所也重视,常常是一个赌博窝没热上几天就被连锅端。风声紧,无去处耍赌,赌鬼们心痒,手痒脚也痒,日子难过,可想而知。

有人脑芯子灵活,想到了陈国庆家。陈国庆晚上住鱼塘,家里就剩下瞎子娘、瘫巴老婆和上学的儿子,早睡的早睡,晚困的晚困,堂屋心用到天亮都没关系。这对陈国庆也没有坏处,他出个赌博地方,瞎子和瘫巴可以管茶水,多少也能挣点抽头和茶水钱。陈国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大家都清楚同情,在他家里设赌点,一来不容易引起怀疑,二来想要举报的人总要摸着良心行事。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陈国庆夜里除了看守鱼塘,也等于给赌鬼们放了半个暗哨,村头村尾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及时通知到家里,像是上了双保险。瞎子和瘫巴没想到她们也能为这个家做出贡献。瞎子坐在灶门口烧火,轻易不离岗位。瘫巴半个屁股挪到板凳上,直着身子也能把锅里的开水灌到热水壶里。像这样,这么多人,一个夜里总要喝十几壶开水,需要烧上好几锅水。

通常是坐着赌的人没有站着看的人多。特别是农闲辰光,兜里没有几个钞票的男佬就只能挤成一圈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像吊颈长鹅,权当围观就是实战,过过干瘾。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燃,熏到人眼睛都睁不开。等到人散去离开,瘫巴打扫卫生,地上一层香烟屁股,有半簸箕那么多。

那段时间,家里虽然乌烟瘴气,吵吵闹闹,但是对于婆媳而言却是难得的平静。老话讲,舌头和牙齿再要好,也有打架的时候,平时瞎子瘫巴这对阿婆媳妇难免要起争执,比如说为了陈冬冬她们就经常拌嘴。但是现在家里开了小赌场,两个人的关系好得比母女还要亲。如果说一定要和赌场扯上一星半点关系,那就是赌场让她们终于寻到事情做,而不必再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对方身上了。

赌场开了一段时间,还是被“自己人”给掀掉了。起因是陈国庆的两个妻舅,瘫巴的两个阿哥,平素也喜欢小赌赌,听说妹夫家里弄了个小赌场,实在熬不住就跑过来歇亲眷。歇亲眷是假,为的是能够坐到赌博台上,没想到手气太差,不仅身上带的本钱输个精光,还从陈国庆那边通融了一点,要不是瘫巴生气拦住了,连借的铜钿都要全部倒出去。

瘫巴是怕自己的娘家嫂子知道,会因此和两个哥哥吵架不和。结果两个人灰溜溜地回去后,娘家还真是吵得落落翻,连老丈人都惊动了,怀里揣着一沓钞票,登了女婿的门。丈人难得登门,偏又摆出阵势,也要上赌场弄两把,把陈国庆将军将住了。丈人老头子来吵和架,一帮赌鬼见势不妙,乘兴而来,不尽兴而归。等到人头都散了,丈人老头子关上大门,一阵数落,什么赌近偷的古训,什么办赌场抽头就是作孽,把陈国庆说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第二天也就正告那些赌鬼,家里不再做赌场,让他们莫要再来了。这些赌徒见实在说不动陈国庆,自然另觅地方筑窝不提。

热闹过去,家里就显得太冷清了。陈国庆依旧歇在塘埂上看鱼,陈冬冬习惯早睡,瞎子和瘫巴熬夜成了习惯,作息一时半会儿调整不过来。瞎子因为亲家公无来由地上门无理取闹,中断了一门来钱生意,心里一直有意见,就借机发作在瘫巴身上。正好当时村上有人瞎传闲话,说陈国庆和隔壁鱼塘上的女佬睡在了一张竹床上。瘫巴本来全没放在心上,却挡不住瞎子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在她耳朵塘里叨咕这件事,疑心也起来了。瞎子由于心里有气,本来是提醒瘫巴看好男人,话风一滑出去就收不住,竟然为儿子叫起好来,认为儿子好歹也算睡到了好手好脚的女人。瘫巴气不过,恰逢陈冬冬小学里放暑假,她快手快脚收拾了娘儿俩的换洗衣裳,叫了村里的一部拖拉机,头也不回地歇娘家去了。

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陈国庆没嘴分辩,又夹在老娘和老婆中间,双面受气,心想瘫巴带着儿子回娘家歇两天也好,只等冷却一段时间就将娘儿伙接回来。一来家里确实离不开瘫巴,瘫巴一走,他跟瞎子吃饭洗衣裳都成问题,家里没人打扫也容易惹脏。二来他对丈人一家也熟悉,知道瘫巴回去,名义上是歇娘家,实际上要做煞。只要瘫巴一去,他那些阿舅母,肯定是把孩子们都塞到丈人丈母家。平时丈母是不会接受这些孩子的,因为她也忙煞,瘫巴来了就多个人手,可以照顾孩子们的吃穿困觉,烧洗澡水,洗换下来的衣裳,这些活瘫巴一个人全干了。

果不其然,瘫巴一回娘家就成了长工,因为有一大帮孩子吵吵嚷嚷的,每次吃饭她都是最末一个,睡觉也是最晚一个,晨起却是最早一个。如果仅仅是辛苦也就罢了,瘫巴又不是没有吃过苦头的人,偏偏两个阿嫂因为男人在瘫巴家赌博输钱的事,依旧记仇,时不时地要来敲敲话边,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有时话讲重了,瘫巴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旋,心里头就盼着陈国庆赶紧来接。

陈国庆心里估计差不多到时间了,大清早起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丈人家,先帮丈人做半天田里生活,吃中午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坐,照例要喝点酒。丈人阿舅们喝白酒,陈国庆没酒量,只能喝啤酒。几杯酒下肚,阿舅们先帮瘫巴叫屈,陈国庆自然不敢分辩,说自己要是做了对不起瘫巴的事,就算被阿舅们打上门来,就算被打死,也绝不还手。老丈人也在一旁帮腔,让陈国庆不妨试试看,看看瘫巴娘家究竟有没有人。

这边还喝着酒,那边几个阿舅母吃完中饭也过来了,少不得又要说起家里开赌档赌博输铜钿的事情,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赌债赌债,只拖不还。说着说着阿舅夫妻又起嘴角,也不知道是吵给谁看。陈国庆为了息事宁人,就把这笔借给阿舅们赌博的铜钿抹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陈冬冬坐在自行车前面横杠上,瘫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瘫巴忍不住埋怨陈国庆,穷大方穷大方,几百块钱说免就免了,又不是你台面上赢他们的,是你真金白银借出去的,凭什么要抹掉。又骂自己娘家人心肝太硬,哥哥嫂嫂做圈做套要赖掉这笔钱。好像输别人的钱就不心痛,大家都输出铜钿心理就平衡了一样。

陈国庆不吱声,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对于他来说,这辆自行车上承载的就是他的全世界。他的瞎子老娘年纪大了,早晚要百老归天。剩下他和瘫巴,还有两个人的儿子,他们的日子还长。他还记得结婚当天,他把瘫巴抱举到床上,瘫巴的分量就和一个小孩差不多。在那一刻,他就想过,虽然说穷不择妻,他也要一辈子照顾好瘫巴。

瞎子眼巴巴望孙子回来好几天了,几乎是瘫巴带着陈冬冬前脚走,她后脚就开始想孙子了。知道孙子回来,她抱着心肝宝贝地叫,似乎这种惯相里自然也包含了同瘫巴的和解。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总归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同一张饭桌上吃饭。都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没想到突然之间大祸临头。

入秋后,农忙结束,陈冬冬念书,陈国庆依旧泡在塘埂上,家里就出事了。不知怎么回事,说来也是蹊跷,灶门口失火,瞎子当场烧死,瘫巴重伤,身上没一处好皮,在医院强熬着,估计没两天可活。可能是瞎子坐在灶门口烧火,没注意到灶膛里的火被引出来,烧着了背后的草结堆。陈国庆当初考虑到瞎子瘫巴行动不方便,除了大草堆堆在室外,在屋内还靠墙砌了个小草堆,就在灶头间里,便于拿取。焦干的稻草很容易燃起,根本扑不住。瞎子置身火海,摸不到路,瘫巴冒险去救她,结果两个人都没逃出来。等到邻居来救,房子已烧得精光,家什付诸一炬,屋顶也烧穿了。

瘫巴伤重住院,得知消息的亲眷,远近亲疏的都去张望她,看到瘫巴躺在病床上,完全不像个人形,都忍不住眼泪。瘫巴了无生趣,一心等死,她悄悄告诉自己的娘家人起火的真相。原来是瞎子有意放了这场火,想要和瘫巴同归于尽。瘫巴本来是能逃出去的,但是瞎子像能看见一样,伸出拐杖勾倒了板凳。

娘家人都不敢相信,权当作是瘫巴高烧说胡话。就算瘫巴讲的是真的,瞎子也已经死掉了,难道要找陈国庆兴师问罪吗?陈国庆是受伤害最深的当事人,这种真相如何能告诉他,兴师问罪的话又如何能对他说得出口。

没过多久,瘫巴也伤重不治。前脚才料理了瞎子的后事,后脚又要搭起瘫巴的灵堂,短短半个月时间,先是一把无名火烧毁了屋子,接着是两个至亲相继而亡,陈国庆连番遭受重击,面孔瘪下去,眼睛窝下去,让人不忍直视。

考虑到陈冬冬尚且年幼,陈国庆拾起悲伤,将遭火的屋子草草修葺,勉强能住人。这样一来,他晚上就再也不放心让陈冬冬一个人住在家里,常常是上半夜在家里住,下半夜再回到鱼塘上。半夜出半夜进,人辛苦不说,很快那些心肝硬到刀也斩不进的人就摸清了规律,开始趁陈国庆的脚后跟去偷鱼。好几次陈国庆在塘埂上巡逻时看到鱼鳞,将手电乱射到空中,书写自己的孤凉。对这些眼皮没有卵皮薄的人,陈国庆虽然恨煞他们,却无能为力,迫不得已不再承包鱼塘。

没有了鱼塘,守着几亩薄田,连陈冬冬的学费都挣不回来。好在这个时间,乡下盖房子的人家多了起来,不是二层楼就是三层楼,纷纷拔地而起。陈国庆没手艺,做不了泥水匠和木匠这样的大师傅,只能拎灰桶做小工,一天也就挣个二十块。称小工的大多是老人家或妇女,在家里闲着没事出来挣点香烟钱和油盐钱。陈国庆指着趁小工养家糊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为了省钱,他将香烟和酒都戒了。

那个时候,外出打工渐渐吃香起来,包工头固然成为暴发户,富得流油,那些做助手的也能挣到不少铜钿,比在乡下种田打短工,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倍。陈国庆打听到自己的一个老表现在做了大老板,手底下助手多的时候有百八十个,他寻人讲了好话,好不容易才说服对方带他出去做生活。在工地上包吃包住,一个工八十块,做一天计一个工,歇空的时候不算,来去路费老板报销,平常时候往返车票自理。这样满打满算,一年做到头,两万块笃定,确实比在家里挣得多。陈国庆又将陈冬冬转学,吃住都在丈人家,每个月补贴生活费,就这样开始了打工的生涯。

陈国庆虽然是小工,但是肯吃苦,性格又随意温和,在工地上的人缘很好。老板也感叹,觉得国庆这个老表吃亏在文化程度不高,又没有手艺,只能做吃力生活,要不然在工地上混两年绝对能做个带班的,那样一来一年挣十万也有可能。陈国庆听了只是笑笑,他做梦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能一年挣十万。他没有这个命。

在陈国庆出来打工一年之后,他的两个阿舅也出来打工,虽然跟着不同的包工头,但包工头都是一个地方的,工地有时会在同一个城市,都空下来的时候也会见面吃个饭。两个阿舅心思活络,一直在想方设法寻门路钻空子,想挣大钱,想做老板,但是他们没有本钱,要是有个十万八万做启动资金,他们就敢搏一搏。陈国庆没有这么大的胃口,他想,等到陈冬冬长大成人,还有十来年时间,他一年余个两万块,到时候攒下二三十万,能够帮陈冬冬起个房子,讨个老婆,也就心满意足了。他现在四十出头,工地上最多也就干到六十岁。到了六十岁,即使还有体力尚能吃苦,工地上估计也不会要他了。

没想到,陈国庆也就在工地上打一年半小工的命。在一次吊车故障中,他遭受池鱼之祸,从被机械臂砸断的脚手架上摔落下来,当场毙命。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老板自认倒霉,赔钱了事,因为和陈国庆沾亲带故,又额外多赔了些,总计赔了二十三万。这是根据陈国庆作为一个劳力还能打工多少年推算出来的。也就是说,陈国庆通过另外一种方法,为儿子陈冬冬攒下了这笔钱。

不过,陈冬冬年纪还小,离结婚成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如何管理这笔钱就成了难题。陈冬冬父亲这头还有一个姑姑,嫁在另外一个村上,母亲这头有两个舅舅,他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世了,按理说陈冬冬的监护人就只能在这几个人中间寻。姑姑一家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应该避嫌,最好不要插手娘家事务,再说老话讲得好,见舅如见娘,陈国庆去世前就将陈冬冬托付给丈人家,让两个舅舅做监护人再应当不过。

大娘舅因此做了陈冬冬的监护人,陈国庆生前的积蓄、死后的赔偿金都一股脑儿交由大娘舅管理。大娘舅在外面打工,已经小有门路,苦于本钱不足,现在一笔铜钿从天而降,正好让他施展手脚。大娘舅觉得冬冬尚小,短期之内不会动用到这笔钱,与其放在银行里拿点利息死钱,不如拿出来做投资,稳赚不赔,何乐不为。当然,这么做,必须要瞒住所有人,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而且也一定不能出纰漏。如果生意没做成,反而把铜钿都亏进去,到时万人所指的日子也难过。

大娘舅究竟有没有动用这笔钱,没有人知道。外人看到的是,冬冬的大娘舅那几年混出来了,在海南岛那边发了财,成了地方上有名的包工头。也许所有对大娘舅不利的传言都是二舅母散发出来的。二舅母想当然地认为大舅舅瞒着所有人私自挪用了这笔钱,这才有了后面的发迹。如果这笔钱落到二舅舅头上,凭着那两年的好形势,二舅舅肯定也能挣到铜钿。如果那样的话,二舅舅肯定会大大回报外甥,说不定将外甥视为生意上的合伙人,而不是像大舅舅那样一毛不拔。

陈冬冬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上学,他的表兄弟上学的上学,当兵的当兵,他却开始打工。大舅舅不好意思带他进自己的工地,介绍他去另外一个工地上做生活。陈冬冬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在工地上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也是先从做小工开始,毕竟拎灰桶的力气还是有的。

这么一个少年夹杂在工地上的男人中间,虽说众人在干活上多少会照顾到他,在生活上难免一视同仁。陈冬冬在工地上渐渐染上了诸多毛病,抽烟,喝酒,赌博,甚至去洗头房找小姐,偷工地上的材料卖。特别是赌博,也许是很小的时候在家里就见识过众多赌鬼的嘴脸,他算得上是无师自通,热衷于赌。

工地上老板为了安全起见,约束大家戒酒禁赌,每个月只发放固定的生活费开销,结果收效甚微,酒是少喝了,赌却是摁不住。大家手头宽裕了就赌大点,手头不便就小玩玩。刚放生活费的时候玩得大,随后就借钱玩,玩得小点。每个人都有两本账,一本是记做工数,一本是赌账,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要到年前结清。

陈冬冬胆把子越赌越大,不再满足于和工友们玩,而是和带班的、老板、监理们玩,斗地主、牛牛、推牌九、炸金花,什么都敢玩。工地上玩得歇不住手,回到村里也没日没夜地赌,特别是过年,千儿八百的输赢眼皮都不眨一下。

起初家里人还不知道陈冬冬的赌性那么大,并没有预作防范。陈冬冬一年的打工铜钿都不够抵赌债,逼急了就开始打父亲留下的那笔存款的主意。他几次三番给大舅舅打电话要取走那笔钱,话是越讲越难听。大舅舅受不了这闲气,又觉得这笔钱毕竟烫手,于是约了二舅舅和陈冬冬的姑妈一家,开了个家庭会议,索性把钱转到了陈冬冬的名下。

大家虽然担心陈冬冬会不珍惜这笔钱,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糟蹋完,不到两年时间,陈冬冬就败光了这笔钱。姑妈舅舅们自责不已,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瘫巴和陈国庆。

那两年时间,陈冬冬游手好闲,正事不做,完全走上了邪路。

老房子还在,陈冬冬从窗子里翻进屋,躺在床上睡觉,门上挂着锁,造成人还没有回来的假象。知道他热赌,舅舅和姑妈来堵他,想要劝他浪子回头,结果看到铁将军把门,以为他人没回来,谁想到他赌完回来正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呢。

正月里,按理说初二外甥要来拜娘舅的年,其他外甥男女都来了,独不见陈冬冬。老外公候了一个上半天,气到发抖,觉得亲生女儿已经不在了,这个外孙权当作没有养。陈冬冬初二不来,挨到初五才来拜年。几个长辈免不了苦口婆心劝说他,他振振有词地说谎,说外头传言都是讲屁话,他没有糟蹋父亲的铜钿,不仅没有花一分钱,他这两年还往里面添了几万块。只等再大一两岁,他就会在镇上买套房子。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意思逼着他带了存折去银行里查对。

又过了两年,陈冬冬因为盗窃罪被抓捕入狱。三年后刑满释放,他个子长高了,身体也变壮了,一脸胡子拉碴的,不像前几年一副豆芽菜样,三根筋绊住个脑袋。

出狱后陈冬冬来张望外公舅舅们,这期间外婆也因病去世了。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有点怕陈冬冬了。在监狱里待过的人就是不一样。

以前陈冬冬像个二流子,大家都嫌弃讨厌他,也都会刀子嘴豆腐心地说他两句。现在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乍一看还以为是陈国庆。陈国庆当时来提亲时,就这样一副光景,局促,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他们一直安慰他,结了婚就好了,结了婚日子就会好起来。虽然他们其实是不相信的。

陈冬冬从监狱里出来,完全变了个人,以前乳臭未干,现在身上有股隐隐的狠劲,好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终于长大了。他告诉这些尚在人世的亲人,他谈了个女朋友,打算今年就结婚。大家都不相信,一个刚出狱的人,怎么这么容易谈到女朋友,以为他是捏造这个理由来讹钱。没想到陈冬冬还真就结婚了,结婚前后并没有找亲戚们借钱。女方还是个城里人,不是离婚的人,也不是寡妇。新房是租的,但总比村里的破房子要明亮气派得多。

陈冬冬没有再去工地上打工,而是给一个大老板开车。据说这个大老板是他的狱友介绍的,有钱得很。陈冬冬不光是老板的司机,也是保镖和打手,穿着风衣戴着墨镜帮老板四处要债,威风得很。

第二年,陈冬冬有了个女儿。老家也因为要拆迁,房子被推土机推平了。陈冬冬用这笔拆迁款给女儿买了一份保险。命运无常,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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