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战争系列短篇二则

2016-12-08 00:45房伟
大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表哥日本

房伟,男,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高聘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批签约评论家。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发表文艺理论、批评及诗歌、小说计两百余万字,曾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有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等五部,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等。小说曾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小说卷”等选本,曾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刘勰文艺理论奖等。曾独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一项、省部级社科项目三项,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还乡

“都死啦,不说了……”

李奶奶的沙哑声音,从录音笔传出,让我的心灵不断地悸动。我难以忘怀这几个月的采访经历。2015年,我回到故乡,革命老区山东莒县,去一个小山村采访。该村曾是抗战时的红色堡垒村,驻扎着八路军的卷烟厂,也曾惨遭日军屠杀。

事情要从数月前说起。领导安排我回老区采访,并暗示我,只要能在抗战纪念年活动热潮中,弄出过硬深度的采访,就能评上奖,我的编制问题也能落实。按照领导安排,我首先采访了退居北京的一位山东籍老将军。据说将军来自我的故乡。他对我的工作也很感兴趣。他满脸皱纹,已非常衰老,斜躺在宽大躺椅上,皱巴巴的病号服裹着松弛的肉身。将军眯着眼,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好似扣动扳机。

“我在那里战斗过很多年,和国民党顽军在乙午山激战过,在老鹰岭、抱犊崮伏击过日本人……”将军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烁,涌动着神圣的光芒。

“我很久没回故乡了。”将军喃喃地说,似乎我的这次返乡,是他灵魂的回程。他抓住我的胳膊,吩咐我记录下故乡那些惨烈的抗战故事。我们提到1944年大参军热潮,很多青年投入到对日寇的最后作战。将军也提到了他的家乡,戴家屯的一家小卷烟厂。它后来成为山东地区的著名烟草品牌。小烟厂我知道,坐落在九曲连环的山坳,距离我们村大约也要上百里路。那里地形复杂,不要说日本人,就是当地人也不好找。当年八路正是看重这里地形隐蔽,才决定在这里开卷烟厂,搞情报,也发展根据地经济。

“几百丁口的村,出了几十个兵,了不起。”将军浑浊的眼,显现出别样异彩。

我认真记录,配合将军讲述,还提出了不少问题。我非常需要这份工作。如果编制落实,房子贷款就有了保障。我的男友郭帅,并不赞成去碰红色题材,容易出力不讨好。再说,抗战和现在隔得太远了。他已被保送上了南京大学的博士生,读西方美学史专业。房子的事怎么办?我问他。他也没有办法。我们面临结婚,但双方父母都没有太多钱。他帮企业家写自传,能挣到一些,但和房款数额相比,还有不小差距。

作为从红色革命老区走出来的后代,我对那段血与火的岁月非常好奇,敬佩勇于赴死的先烈。在学校读书时,一次在食堂吃饭,我看到一部抗战纪录片,不知为何,我想到打过日本的祖爷爷。他多次死里逃生,革命胜利后回乡做了普通农民。我在食堂潸然泪下,旁边的人仿佛看白痴一样。我鄙视这些一天到晚打网游、看日本漫画的大学生。他们还以诋毁抗战先烈为乐趣。我所在的大学就有这样的教授,特别是历史专业,他们总喜欢讲哗众取宠的话题,以叛逆辞藻赢得学生喝彩。我始终不能忘记,祖爷爷抽着旱烟,静静地对我说:“二十几个人,五条枪,伏击日本汽车队,一袋烟工夫,活着回来的,只有四个人。日本兵的掷弹筒打得好,长了眼,我们拿命喂日本人的子弹……”

“我们怎么消灭敌人,壮大自己?”采访结束前,我问将军。

“我们必须跑得比子弹快。我们能活着,就是胜利。”将军的眼里噙着泪。

我从未想过,在城市读书多年后,有机会重新游荡在九曲连环大山。我的家在孟家庄。我在那里住了一晚后出发,经过甘泉湖、上南扁山、下南扁山、六马河,不断在这山连山、岭连岭的地方,寻找着当年的抗战遗迹。大山沉默,天色黛青,微微泛着水汽,周围寂静得仿佛蛮荒初现,只有偶尔鸟兽低鸣,树叶迎风,发出杂乱响声。时节已是初秋,天地有些金黄的意思,美是美的,但有些渗入骨的凉意,而从那些朦胧水汽看过去,一座座山,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它们也沉默着,仿佛藏起了无数历史秘密。

同行的有报社的摄影记者小刘,当地文化馆的干部老戴。行程艰难,没有路,更不要说有灯。越野车只能停在山口,去偏远采访点只能步行。天刚擦黑,就必须就近找人家住下,山里兽物这些年少了很多,但夜晚是它们的天下,人类还是要退避三舍。我是大山的孩子,还扛得住,但小刘就满脸怨气了。他的脚打了泡,满脸焦虑,只是责备陪同的老戴。

“这里是抱犊崮,当年对土桥师团的伏击战就发生在这旮。”老戴并不在意小刘的指责。他顶着太阳炙烤,灵敏地跳上块大石头,向我们讲解起来。他是真热爱家乡,对那段抗战史也是如数家珍。小刘不情愿地取了几个空镜,就躲在一边抽烟。

“不敢吸,刘老师,险咧,秋里山上不能见明火。”

老戴慌忙拦住小刘。我们这里的习惯,见到有身份的男子,都喊“老师”。小刘闷闷地掐了烟,又嚼起了口香糖,只拉着脸不理老戴。

我瞧着尴尬,赶紧和老戴聊天。原来他就是戴家屯的,师专毕业后,因为喜欢舞文弄墨,就到县文化馆谋生。老戴是个粗矮的黑胖男人,业余喜欢收集抗战史料。按照他的说法,这里的事儿太多了,不是书上说的那么简单。我请求他快点领我们到戴家屯,天黑就麻烦了。他满口答应着,步子却依然沉重。

路上老戴神秘地交给我一本日记的复印本。据说是当时根据地朝海中学青年教师写的,埋藏在戴家屯农户马厩下,去年刚被发掘出来。它们和储存的粮食、衣服,放在口大黑缸里,看得出主人来不及把它们拿出来,事后也没有找,估计是遗忘了,或遭遇了不测。

“这才是活气儿的史,瞅着有意思。”老戴啧啧地叹气。

小刘嚷着要先回县里住下,明天再去戴家屯。我看看天色,知道他是不想在村里住宿,也就答应了。他拔腿就走,兴致也高起来,回到车上,困乏得很快打起盹,耳机里还放着《中国好声音》的歌曲。我帮他摘下耳机,借着车内昏黄的灯,翻看起那本日记。越野车颠簸着,我全然不顾。山里的月亮飞起来,悄悄地亮在青色天幕,又大又香,大山一点点地沉入黑黢黢的、苍穹的褶皱,有了种种曲折形态和莫名感动。日记的主人叫黄矜墨,直隶人士,初级师范毕业,投奔根据地,在朝海中学做教员。日记记载的,是1943年夏到1944年冬的事:

7月20日,晴。我快撑不住了。我怀疑战争宣传是否真实。盟军已在诺曼底登陆,但那些事离我太遥远。日本人在初夏又发动扫荡,一点也看不出颓败。虽然出动的是刚组建的46军,战斗力比原来的12军差了很多,但结果还是令人绝望。

我们仓皇撤退,日本人烧房子,抢东西,杀人,然后,他们再撤退,我们追击。然后,我们就掩埋尸首,清理房屋,开会鼓动大家打日本。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不知何时,我甚至想死。我想远在直隶的父母。前年,我一腔热血地来到这里,根据地的火热生活曾让我新鲜感动,但如今,我只有厌倦和恐惧。也许,校长说得对,现在是战略相持,谁能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但我真的快不成了。每天校长都派我们这些青年教师去村里的烟厂帮忙。大家都缺少吃的。每天只有定量的一点粗粮,我时常在半夜饿醒。我捡剩下的烟丝抽,在切丝机旁每次都能有些,抽醉烟,感觉也很舒服,最起码顶饿。这样直到我见到了棉朵为止。她是个精灵,她救了我的命,她就是我的粮。

初秋的山里,晨雾浓重。早晨起来,初升的太阳,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经过一番曲折,我们到达戴家屯,已是中午。村口竖着块青石碑,记载着小村的来历。明末,东海戴氏为避战乱,迁徙至此。此村处于九曲连环山脉偏西北,地理位置复杂隐蔽,犹如盆地之侧后,东为金鸡岭,西为卧虎山,北面是六马河,外人走到这里,没有引导,真会迷路。

我们进村后,大白天的,冷冷清清,只有几只土狗目光呆滞地瞧着一行人,也丧失了狗类原有的警惕性。小村本来不大,青年人大部分出去打工了。我和老戴、刘东找到村委办公室,出来一个半大老头子,我们讲述了来意。他想了半天,说,是老烟厂的事吧。早些年,省报记者来过,还拍了照片,村里的老人,知道这疙事的,大多没了,也就村东头李奶奶,还有原来的老支书清楚些吧。

老支书姓宋,是村里小姓,老党员,抗战时当过副庄长,解放战争当过担架队队长,解放后在村里当支书,直到年高退下来。我们到他家,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正张罗着喂鸡,瞧着我们的架势,有点蒙,慌乱地在裤子上蹭手,冲着墙根吼,爷,有政府的人寻来了!

一个黑瘦的矮小影子从砖瓦墙根下,慢慢地长了出来,腰佝偻得厉害,没胡子,脸上皱纹堆垒,眼神却还亮。他背着手,嘴里叼着截纸烟。

“公家面上有事?”老人对我们说,声音很洪亮。

我们赶紧说明来意。老人点头,把披着的外套仔细穿好,干练地把我们领到屋里,让了座位,给每个男客递烟,聊了两句,就开始正式采访了。老人倒是一点也不怵,说起话来,竟有些普通话的意思,一点都不难懂:

“要说俺庄,抗战时是有名的堡垒村,红得很,烟厂就藏在俺们这里。大家豁出命来保卫它,也支持它的生产,宁可自己饿肚子。俺们这一带从民国那会儿就种烟草,庄户人都会做点散烟,那会儿传说,日本人最高指挥官藤田大佐,都抽俺们的烟呢,说是够味。

“除了开烟厂,俺们这里也能出兵。1944年那会儿,上面搞大反攻、大参军,提倡青年当兵,我们这小村才几百丁口,出了几十个兵。俺那时是副庄长,帮戴长申庄长动员大家当兵。戴庄长是热心肠,也是急脾气。他找了识字班、妇救会,还有青抗先等组织的人,动员参军,不兴动员的,就上绳子,说不进步。俺庄的一个老爷子,俩儿子都打鬼子死了,可他愣是把第三个孩子送到了前线!那叫壮烈!后来,鬼子围村,杀了俺们百十口人,庄长带着鬼子上山找八路藏的山炮和机器,愣是抱着俩鬼子跳了悬崖,真是汉子!

“典型的人,还有棉朵,多水灵的姑娘,当时就跳到台上发话,说谁参军打鬼子就嫁给他!结果还真嫁给了个老光棍,光棍当了半年兵,被日本的钢炮削掉了半拉脑袋,好好的小姑娘就守了寡……”

棉朵?我竖起了耳朵,打断了老支书,赶紧问他,她后来怎么样?现在活着吗?您认识一个叫黄矜墨的教员?

宋支书表情迷惘,表示不认识什么黄矜墨。至于棉朵,他悲哀地说,死了。至于如何死的,他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再后来,他开始嘟囔起当地土话,有些我也听不懂。采访陷入了僵局。小刘刻意让宋支书再讲讲鼓动参军和保护烟厂的故事。说到这儿,老支书不糊涂了,嘴也利索了,他们倒是相谈甚欢。

我听着无趣,就让老戴领我去了烟厂旧址。老戴闷头领着我穿过了一大片刚收割过的玉米地,玉米秆被机器割过后,半半拉拉地戳在地上。失去了象征美好丰收的玉米,狼藉的玉米地仿佛倒伏着一群失去了头颅的死士,无言地诉说着时间的残忍。

我们小心地跳过玉米秆茬,几栋孤零零的平房也就闪现在眼前。旁边还有一个大院。老戴细致地为我讲解,这里是晒烟的,那里是切割用的,还有就是刨烟丝、卷烟草的机器怎么摆放等。老戴说,虽然是本地烟叶,可香料和卷烟设备,都是军队领导从上海弄来的。

“俺们这里也出过名人,当时的民兵队长,那会儿叫村团长,积极报名入伍,听说现在北京,是退休将军。”老戴补充着,眼神却颇冷静。

我却发现了问题。房子太新了,连瓦都是簇新的。我把困惑向老戴讲了,他讷讷地说,1947年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烟厂跟着撤退到青州,原来的房子都被烧了。解放后倒是重修了,“文革”期间修水库,房子又被扒了。现在建的,都是老人们估摸着大致方位,地方政府投资重建的。

“革命就是艰苦呀。”我没话找话地说。老戴带着笑意告诉我,那时大家都想到烟厂当工人,这也是参加革命工作,拿着公家的钱,不用参军上前线,会弄不好丢了命。

说着,他指了指房子右上角的一块簇新牌子,上面闪着一行烫金大字:

社会主义爱国教育基地示范点

采访不知不觉过了下午,我们只能住在戴家屯。老戴是本村人,却不回家,只陪着我们住在村委会。说是村委会,其实是个院子,有个老头负责看门,也管着传达和大喇叭宣传。我单独一间,小刘和老戴、司机住在一起。小刘把毯子抖了又抖,好像怕上面有虱子,惹得大家发笑。躺在硬硬的单人床上,我悄悄打开台灯,又拿出那本日记。那页我做了记号,接下来我翻了十几页,都是琐事,但接下来的,就格外有意思:

8月9日。昨天晚上,乡场上,村团长又和一个人吵架了,因为派差派不动的缘故打了起来。午睡以后,遇见昨天吵架的那个人,他是庄长的拜把子兄弟,副庄长,都叫他宋矮子。他把我拉到屋里,神秘地对我说:“我不吃这个气。这回到村公所不能行,到县政府去解决。我看他不存好心,说不定他要害我。”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棉朵。她咬着牙不说话。我明白,村团长和庄长都惦记着棉朵,他们一个有印把子,一个有枪。派差事大家都怵头,自家都有地要种,整天出工,迎兵,还要饿肚子,大家都苦不堪言。但不打日本也不行。可恨的是庄长和村团长,都要亡国了,还为女人明争暗斗。村团长更是嚣张,他没事就来烟厂纠缠棉朵。

“我会想办法,让他们都死了这条心。”棉朵眼里含着泪。我很心痛,我多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人伤害。可惜,我已有了家室和孩子。我是多么痛恨自己!

我合上日记,睡意蒙眬。我的想象中,黄矜墨就徜徉在烟厂后的那条小路上,他不会知道,时间过去了七十年,还会有一个无聊的女孩,试图寻找他的生命痕迹,探索他的秘密。梦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穿黑色布袍的年轻人,面带忧郁地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他抬起头,冲着我的方向张望,我看到了他的眼角有一道阴郁黑气,悄悄地蔓延上去,仿佛浸泡在烈酒中的黑藤,令人触目惊心。人生的道路就在于选择,当年那个叫黄矜墨的青年,选择了一场冒险的爱情,也就选择了他独特的人生。然而,历史大潮中,这些个人的小故事,终究会和小小的烟厂,一起湮没在沧海桑田。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顺着烟厂的路线,独自徜徉在寂寞的小村。虽说时代发展迅速,但小村明显落后,只有村口大喇叭播放的《小苹果》,在提醒我身处何时。回到村委会,我翻看了很多材料:省社科院编写的《抗战时期资料汇编》,某地委党史资料搜集委员会的《某地革命史》,省作协编写的报告文学《红色》,“文革”时期报纸采访《继承老区真精神 把革命进行到底》,县志办编写的《××县县志》(抗战编),某小说家的新历史主义小说《报捷》。

对这里的抗战革命史,说法大同小异,但也有些差异。比如,对戴庄长被日寇杀害,几个版本说法不一致。有的说是日本人的刺刀挑死的;宋支书说是抱着鬼子跳崖;有的说是被人出卖,被日本人的狼狗撕咬而死;也有的说是给鬼子带路,不小心自己跌下崖的。

最后一种说法最令人痛恨!那个家伙利用小说形式,诋毁先烈,博得眼球关注,简直是哗众取宠。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的:

初冬的黄昏,日军挺着刺刀,逼着戴庄长说出八路藏山炮和机器的地方。庄长开始装糊涂,但那个日本军官接连用军刀劈杀了两个村民,还把一个村民吊在树上,放狼狗撕咬。戴庄长的额头冒汗,脊梁骨却发凉。他明白,这也许是他在人世上最后的时间了。他假装应承着,谄媚地笑着,让日本军官放了村民,他独自把日军向屯子后的断崖引。屯子后面是卧虎山,山高林密,藏有很多山洞,他知道哪些洞里有东西,但他绝不会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这一路上,他一直试图逃脱,但日军看守严密,他无从逃走,他低头弄鞋,发现那个日本军官,紧紧地握着军刀,警惕地盯着他。他慢慢地移动着,到了一个断崖前,他轻轻向前一跃,就离开了地面,飘浮在了空中。这个过程非常短暂,但冷冷的山风,吹着他的手指,告诉他,这是一个事实,最后的几十秒,就是一个活人最后的选择。但他不后悔。

想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但戴庄长如何进入日军视野,戴家屯如何被日军围困,我依然不得而知。对此,我也征求过老戴的意见。他的建议是,去找李奶奶聊聊。她是当年识字班的班长、妇救会的会长,在烟厂上过班。

初秋的阳光已不那么强烈,但还透着力量。满院子金黄色的玉米,依然将这个农家院渲染得仿佛浸在水草摇曳的金黄色水底。一切都慢慢的,金黄黄的,只有阳光是白花花的,耀得人眼花。一个老女人,蹲坐在空无一人的场院,头顶已稀疏,花白的头发,裸露出部分头皮。她细心地搓着玉米,玉米粒在青筋展露的大手揉搓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仿佛喊着“疼”。我看到碎珍珠大小的白亮汗滴,游过她的额头,摔落在她身旁的青石碾子上,发出啪啪的绽裂声。

“棉朵早死了。”老人突然抬头看着我们,开口说道。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她,怎么知道我是来寻棉朵的。她也不答,只是看着老戴,老戴有些悻悻然,看样子双方有过交流。“你说说嘛。”老戴低声嘟哝着。

李奶奶的声音沙哑、犹豫,充满了断裂和不信任。按照她的讲述,棉朵是她的好姐妹,也是识字班的姑娘,她早就被爹娘许给戴庄长做媳妇,但村团长也中意她。为此,两人之间爆发了冲突,甚至牵扯到其他人。最后,棉朵为避免麻烦,主动嫁给了第一个参军的王麻子。村团长一气之下,参军去了主力部队,戴庄长被日本人杀害。

我还是不死心,追问着黄矜墨的消息。李奶奶停止了动作。她轻轻地把玉米棒丢在地上,冷冷地说:“不认识。都死了。没啥好说的。你们问这些死人的事,到底想弄怎样?”

我们被赶出了李奶奶的院子。老戴又向我们推荐由周姑戏改编的,反映大参军情况的戏剧《过关》。剧目是喜剧化的,由当时抗大一分校教师编写,反映青年如何劝说家人同意他们参军的故事。然而,在黄的日记中,情况好像没有那么乐观:

8月17日。庄长去乡里开会,传达了文件,说是要开展大参军宣传。烟厂和学校这样的地方,也要出兵。这可让人犯了难。庄长组织屯里的年轻人开会,大家都低头不语。戴继先是党员,他主动报名,回家后却被新婚的老婆骂得狗血淋头。庄长让村团长带头参军,但村团长恶狠狠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如果你把我弄走,我就弄死你,我说到做到。

这几天,我的脑子里都是庄长阴险的笑声,还有村团长的暴怒咆哮。我有理由害怕,他们还不知道,棉朵现在和我在一起。我们相会很秘密,都是在烟厂工作完后,才在金鸡岭的后面,我给她读徐志摩的诗:“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黯淡是梦里的光辉。”她喜欢得哭了,使劲地用指甲抠着掌心,简直要挖出血来了。但我真的很难预料,我是否能活到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

我对小刘讲述了日记里的故事,他也有点兴趣,对我说:“安心姐,咱们算是当代福尔摩斯?给古人断案?”我不置可否,说实话,如果不是老戴给了这份日记,我们的采访行程应该在第三天就结束了。我们收集当地资料,采访几个关键的老党员、老干部,再选几个感人的事迹点,也就行了。难道我们还能指望这样的采访,能成为“世界闻名”的纪录片?迄今为止,如果不是黄矜墨的突然出现,有了宋支书和李奶奶,也就挺好了。通过这几天的采访,我们基本明白了黄矜墨、棉朵及戴庄长和村团长之间的关系。问题是为何参军鼓动后就发生了鬼子屠村事件?到底谁出卖了戴家屯?黄矜墨为何消失在村民和历史的记忆中?

我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也只能耐着性子,又翻看日记。我也把这些想法和老戴交流了。他是本地人,应该知道的比我多。老戴告诉我,棉朵曾被日军抓去当慰安妇,后来才被放了回来,李奶奶也有类似遭遇,她不愿讲这些过去的事。当时被叫作棉朵的,的确有一个姓刘的姑娘,年龄比李奶奶小,她们都在烟厂上过班,都曾嫁给参军的青年,也都曾被日本人抓走过。

“安心老师,你该看看日记的其他部分。”老戴把日记往后翻了翻,欲言又止。

我在他的指点下,又看了一部分。如果说原来日记的内容,让我颇感兴趣,但接下来的东西,却越来越血腥暴力,让人无法直视,难道历史的真相,永远只在那团团雾气和尘埃之中?

9月24日。这是心惊胆战的一天。从烟厂下班后,我没和棉朵约会,而是去六马河洗衣服。我刚蹲下,一条黑影窜了出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那人转到我前面,满嘴的烟臭喷在脸上。我看清楚那是庄长。他稍微松了松我,脸色狰狞,说,你和俺媳妇耍在一处了?我使劲摆手。庄长这才把我推到了河里。我浑身湿透,也不敢爬上来。他冷冷地说,书生,量你也没胆。你上来,给你看场好戏。我湿抖抖地上了岸,暗自怨恨自己怯懦,为啥不敢承认?可我实在不愿面对庄长的恶脸。我拧了拧衣服,庄长提着我的头发,捆了手,把我藏在河边的马刺草丛旁,说,看好了,这就是惦记俺媳妇的下场。

不一会儿,村团长来了,腰里别着狗牌撸子,走路也撇着腿。到了河边,看到庄长,仰着脸问,找俺啥事儿?庄长二话不说,上去摁了他在河边青石上,扒下了裤子,露出了半截灰不溜秋的屁股。村团长惊呆了,暴怒反抗,他伸手摸枪,却被庄长抢先弄了下来,顶在了后腰。村团长流着汗,颤声说,你要哪样?庄长也不答应,只解了腰带, 在掌心吐了唾沫,抹在村团长下部,便俯下身去,说,你搞我媳妇,我就先操了你的沟子,看你还有脸见人!

说罢,他狠劲地干起来,村团长惨叫着,那声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采访已四五天了,这些天,我们住在村里,收集史料,做了很多采访,也实地拍摄了很多东西。采访即将结束了,我们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党史调查员,面对着重重的难题,选择知难而退,只能是唯一的结局。难道我一个小小的报社女记者,就能解开这些重重迷雾笼罩的历史谜团?我没有了做福尔摩斯的勇气,但还要保持一份对历史的敬意吧。老戴听了我的想法,表示理解,但似乎颇有些失望。

“老戴,日记你早就看了吧?”我说。

老戴不说话,只是把烟头狠狠地嘬了一口,红红的烟头喷出团雾气。

“你认为谁是出卖戴庄长和乡亲们的凶手?”我追问他。

老戴沉默良久,说:“人死了,不会说话,但上百条命,也是上百条游魂,想想都瘆人。”

老戴就领着我去了个地方,村后卧虎山下立着的“戴家屯乡亲遇难处”墓碑。当年日本人屠村,村里人将死难者拢在一起,就埋在了卧虎山,并立了块碑来纪念。据老戴说,那碑立好了,当时的军区领导和地方政府都搞过纪念活动,时间久了,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村里的年轻人,有的已不太清楚这块碑的来历。如果不是抗战纪念年,不会有人想到这里。

卧虎山不高,但林子密,山势连绵,从远处看来,秋风萧瑟,狂舞着落叶,好似漫天飘扬着一片片凝固的血块。明亮的下午光景,仿佛突然就暗了下来,天空压低了些灰褐的雾,猛地俯下身,黏黏稠稠地,又此起彼伏地涌动着大大小小的影子,那是些冤死的亡魂,还是无处诉说的隐秘?我站在青色墓碑前,被那些血块撞着脸、打着胸、揪着手,仿佛要把我们拖曳回1944年冬天的下午,体验那些时光倒流、宇宙空间转换。

殉难者墓碑的左侧,还有个墓园,歪歪斜斜地埋着些墓碑。我忙问老戴那些墓碑都是什么人的,老戴说,很多村里的孤寡老人,没活到成年的孩子,都被葬在了这里。

“你看这块碑,惨呀。”老戴指了指远处,一块矮矮的碑,上面写着“刘王氏”。

“这应该就是棉朵。”老戴说,“我曾调查过,当时她们六个姑娘,被日军抓走后,在炮楼里被蹂躏了一个多月,大家凑钱赎出来后,人都废了,也就死了。”

我们正说着,突然听到了喇叭、唢呐等响器的声音,远远望去,只见一群人打着灵幡,抬着棺材,披麻戴孝地走了过来。我们仔细看,领头的是个中年男子,还有个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正是宋支书的孙女。人群看到我们,顿时停了哭声。我们询问他们,那中年女人沉痛地说:“俺爷没了,你们采访后,第二天夜上他就走了,走之前,让俺把他埋在这碑旁。”

“现在农村还可以土葬?”我悄悄地扯了老戴问。

老戴有些迟疑,也小声说:“老革命了,上面该是有照顾。”

说着,他又问那女子:“老人家走的时候,可有啥交代的?”

女人想了想说:“俺爷就让俺们把他埋在这里,说乡亲们都埋在这里,他不在,心里不安,就是去阴间,也要有个交代。”

人群不再理我们,而是到墓碑后的某处。中年孝子冲着放好的柏木棺材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赤脚站在个高凳上,手拿一条绑着香的扁担,对着西方似哭似唱地喊:

我的爷哎!

西方明路,

苦处使钱,

甜处安身!

中年孝子又拿出些又白又硬的饼,那是家乡风俗,送葬时要准备八十九个“打狗饼”,原是放在亡者身上,让亡者在阴间打点恶狗,早点进入阎王殿。这些年,不大见这种风俗了,想来宋支书想带上这些饼,也可以帮助那些被日本兵杀害的乡亲们吧。

回到村委会住处,我的心更加沉重了。我似乎要迫不及待地告诉老戴,我们必须找出事情真相,否则对不起死去的先烈。然而,这一切又要如何说起呢?要真查起这件事,没有一年半载很难有结果,还必须去省档案馆和博物馆,调取当年军区和师部的绝密档案、朝海中学的人员档案及日本方面侵华第46军阵中日志、随军日记等相关资料,才有可能真正搞清楚。这个浩大工程,所需的大量人力物力,不是我一个小记者可应付的。再说,就是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就像李奶奶说的,人都死了,做这些又能有什么意义?我不禁想起了黄矜墨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页日记,沾了血迹似的,字迹也歪歪斜斜:

12月9日。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老乡的柴垛里醒来,浑身都疼,左肋的刀伤像着了火,一动就钻心,脸上完全麻木,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有人过来给我倒了碗水,是宋副庄长,他叹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我命大,已昏迷了两天,大半庄子的人都死了,被日本人刺死、射死、淹死、砸死、闷死、摔死,棉朵也被他们掳走了。我这才慢慢回忆起前天发生的事。

前天清晨,晨雾还未散去,我睡得迷迷瞪瞪,就听到村口尖利的哨子声。我心想,坏了,肯定是值班自卫队员大意,鬼子上来了。我赶紧往外跑,迎面撞上两个砸门的黄皮子伪军。他们用枪托打我的腮,把我赶到场院。黑压压的一片哭声,鬼子和伪军来得突然,村里大部分人都没跑出去。大家怕得要命。日本人搜出各家各户藏的粮食,抓走大牲口和家禽。眼看初冬,那点粮食是人和牲畜保命的。烟厂倒撤得快,想来机器都埋了,村子后面是大山,有很多天然形成的深洞,如马猴窝、母猪窝等,九曲连环,互相交错,地形险要,适合打伏击,日本人不敢轻易摸过去。

寒潮从衣服外一点点地渗透到身体内。没东西吃,人挤在场院,直打哆嗦。日本人从人群中抓出棉朵,几下就撕开了棉袄。雪白粉嫩的乳房跳出来,日本兵的眼亮了,他们要把她带到屋里。我推开众人,上前去救她。棉朵看了我一眼,主动撞到明晃晃的刺刀上。刺刀穿过洁白的乳房,如同撕开薄薄的纸。我的爱人!我号叫着,却被日本人死死地摁在地上。我亲眼看到,一个矮壮的日本士兵,娴熟地将刺刀一转,就削下了棉朵的乳房,仿佛砍下半个冒血泡的苹果。棉朵一声不响地昏过去。我绊倒那个日本兵,和他厮打,他的刺刀,好似毒蛇似的,在我的肚子里来回搅动,我抓住毒蛇,狠命地踢打日本兵,另一个日本兵却斜刺里冲出来,只一下就砍断了我的两个手指。我也痛得死了过去……

我要报仇,我养好身体,找鬼子拼命,枪打不死他们,就咬死他们,救出棉朵!

这篇日记,是我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了。我不后悔,山河破碎,书生不能报国,亦不能报爱人,唯有一死。但死之前,我要把庄长的故事写下来,我恨他的专横霸道,但他也是好汉。好汉不该死得不明不白,我怀疑他被人出卖,被出卖的还有戴家屯的乡亲和棉朵,我向领导汇报,也和宋副庄长说过,但领导说查无实据,历史会还一个公道……

后面的页数突然没了,虽是复印本,但依然能看出,后面是被人硬硬地给撕扯下来,由于撕得匆忙,上面还有剩余的痕迹。这让我的心咯噔一下,又悬了起来,我似乎非常接近了一个复杂历史真相,但非常可惜,我又和它擦肩而过。

我还忘记告诉老戴,县志里,我曾发现一小条消息,记载戴家屯血案的,特意提到:血案后,朝海中学多名青年教员,曾参加决死队,多人殉难,又有几人不知所终。

车开出金鸡岭,就离开了戴家屯。不知何时,早晨的雾,从地底弥漫而出,仿佛地狱中游荡而出的魂。也有点淡淡的雨水,在雾气中增加了暧昧的湿度,只是可惜,那雨不是落下来的,而是纠缠着雾扯出来的,来得不知不觉,去得却拖泥带水,好似短暂但并不愉快的偷情。

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我们精疲力尽。看了这么多惨烈诡异的人生,我突然发觉,也许那些困扰我人生的问题,都不是真正的问题。真正的问题还在于我们内心。我们的不安顿,来自心灵的自我放逐。我们终将离开这个在历史尘埃蛰伏如怪兽的小村,我们终将走回新世纪中国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老戴继续当他的文化馆干部,而我则继续忧心房款和工作编制。

车还在颠簸着,经过了卧虎山下那个小小的土丘。我又看到了耸立在高处的那块殉难者墓碑。高大瘦削的李奶奶,正无言地站在土丘旁,似是凭吊,又好像在沉思。那块青石上的“刘王氏”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好似刀子似的,钻入我的心,把它割碎、搅动、蹂躏得稀烂。我再次串联起了这个叫“棉朵”的女人零零碎碎的回忆,悬崖上死去的戴庄长,还有至今不知所终的黄矜墨的故事。李奶奶,也是失踪归来的“棉朵”。那就是战争中的命。

小刘指挥着司机缓缓将车绕过土丘,白色面包车摇摇晃晃,土路走得艰难,李奶奶和坟,都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我突然觉得忙忙碌碌地做的这些事,都没有了意义。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在病床前垂死的将军。他的目光散乱,松弛的颈部抖动着,老人斑在阳光下异常清晰,他喘息着说:“我们必须跑得比子弹快。我们能活着,就是胜利。”他想了想,又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一个女人。你们不知道。你们永远无法知道。”

将军的眼里噙着泪。当时我们并没有弄懂他的意思,即使今天,我也还是懵懵懂懂。

面包车离开了土路,飞驰向公路,变得平稳快捷。不知为何,我们都好似松了口气,那些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公路旁的加油站、大型广告牌,还有不断从身边经过的车辆。车停下,老戴跳下,先是点了支烟,只抽了两口,又丢下,用脚碾碎,扭动了几下矮胖身躯,和我们握手告别。他的表情友好而庄重,符合基层文化干部的身份。

我盯着他问:“老戴,你和戴庄长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心中也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在重重的雾气笼罩下,老戴的手在半空僵住,好像空气里塞满了胶水。许久,他缓缓地说:“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爷爷?”

手肴

我希望读者想象,日本占领中国的历史也是一部合作的历史。尽管迄今为止人们只讲述抵抗的故事,但历史确实是这样。当日军向长江三角洲地区进犯时,一些中国人在抵抗,更多的人逃离,大多数人留在原地,设法应付所处的环境。

——选自[加]卜正民《秩序的沦陷——抗战初期的江南五城》

我还没有死。

我从昏迷中醒来,全身疼痛,特别是下身,疼得站不住,但我还是屏住呼吸,尽量不触碰任何东西,引发响动。街道一片狼藉,散落的鞋、箱子和日用品到处都是,还有四散的军用物资。最多的还是尸体、军人,也有平民。我刚走几步,就摔倒在一具尸体上。尸体腹部干涸着红褐色的肠子。我惊恐地爬起,却发现身体压在被截断的手上。

我猛地挣脱,那只断手却紧紧地扯着我。断手来自女人,指节纤长优雅,但腕骨像被军刀生生地砍下,苍白失血的断茬,还露着青紫筋络。我撕下它,丢在地上,但转过脸,却又被它扯住了,仿佛活了一般。我惊恐至极,使劲地掰开一节节手指。我把断手丢在地上,干呕了几声,但没任何内容,我一整天没吃什么了。

我从一具男尸身上扒下衣服,瑟瑟地换上。我还捡到一把残缺的中国军刺,毫不犹豫地割掉长发,并把污泥涂在脸上。几小时前,四个日本兵强暴了我,他们把我按在冰冷的马路上。我昏过去,只能隐约感受到日本兵在我身上活动。他们带着汗臭和血腥味及浓重的体液味道。他们黑硬粗野的手,紧紧地按住我……

我穿过一条小巷,转到江苏路转盘口,那里有日本兵的检查站,正在盘查一批批青壮年。他们都被绳子拴着,有的被穿了锁骨,都默默地排着队,等待检查。路口安排了路障和厚厚的铁丝网,一张不知何处拖来的条桌,两个日本兵坐在桌后登记,旁边还有个穿棉布袍的中国老人。老人面无表情地验看着那些男青年,只见他低声问两句,就挥挥手,旁边的日本士兵,就会把那个青年拖到军用卡车上。距离太远,我听不清老人讲了什么话,大致是查找混入人群的外地军人。老人中等身材,留着整洁的胡子,从穿着、气度看,似乎是有文化的南京本地人。他只是挥手,不断地挥手,就不断地有中国男人被拖上车,我恍惚了,那是一双干枯的手,却仿佛有无尽魔力,牵引着无数健康的生命走向地狱。我眯起眼,只见那瘦削的肢体,在灰暗的天空下,还在轻轻地挥动着,一下又一下,好似在火海跳舞的青鱼。

我的泪涌了出来,也不知为何。我小心地躲避着日军,终于在天快黑时,摸到了表哥在玄武湖与苏州路交界处石榴巷的住宅。表哥毕业于东吴大学国文系,但毕业后,却在几家古董行当掮客,和三教九流都有交集。

从金陵女子学院逃出来,我无处可去。

门虚掩着,四下无人,天井倒映着一株被斩断的扶芳藤。我突然发现,表哥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爬着。他爬到井旁,把头垂在井边,一身淡蓝色厚长衫上浸着暗色血污。枯藤缠着他,我低声呼唤,他不理,只呆呆地靠着井口。天空中,厚厚的灰,黯淡地飘荡着。

我向正厅望去,那里也暗着,正对着天井的,是厅口一排排黄泥封的老酒,上面细致地标着年份。黑亮亮的酒瓮,散发着淡淡的酒糟香气。再往里看去,黑洞洞的,似乎看到有个人影悬在梁下。我吃了一惊,跌倒在地上。表哥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仿佛来自地狱,不带一丝情感气息:

“那是你表嫂。见老祖宗去了。”

冬日残阳的光线之中,我看到表哥的双手不断变换着各种姿势。老屋正厅透着股老檀香木的霉味,城中不断响起的枪声、喊杀声和持续的爆炸声,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那双男人的手,有时一起轮转,有时又快乐舞蹈,有时像佛教手印,有时又好似拿着刀。激烈,优雅,迟缓,悲伤,或活跃,亢奋。光线仿佛缕缕透着亮的蚕丝,表哥细长白皙的手指,根根都系在丝线上,他像一个陶醉在演出中的演奏家,又好像一个水平高超的医生。

“表哥,你干什么?”我嘶哑着嗓子问。

表哥缓缓地从井旁爬起。我这才看清,他的半边脸肿了,眼镜也不知丢到何处,头皮被削掉了一块,眉毛挂着涔涔渗出的血迹。他的眼神,好似碎了的松子,硬茬茬的,但狼狈地碎了,在这个充满血腥气的冬天格外令人不安。

表哥喃喃地说:“这双手现在能干什么?唱戏?杀人?救人?”

“我不过是个算账的。”表哥落寞地说,“我连老婆都救不了。”

“我们要报仇!”我流着眼泪说。

“报仇?”表哥站起来,扶着我,脸色茫然,“南京城现在有无数日军,怎么报仇?”

我坚定地说:“老师说了,只要中国人都反抗,我们就有希望。”

表哥想了想,又说,他要走出去,参加日本人的自治会。

“你有没有良心?!”我嘶喊着,“表嫂尸骨未寒,你要当汉奸?”

表哥那天的分辩,我不理解。他告诉我,人总是要死的,我们作为舞台的演员,生逢灭国末世,太过执着喜怒哀乐,应当看透这些东西,为活人多留些“活下去”的机会。这就是大功德。表哥的脸色灰暗,血污涂满嘴唇,渗入他细密的牙缝,好像钻入了异样的光芒。很多次了,只要我想起表哥古怪的念头,总怀疑是那光芒在作祟。

“我不听!”我堵着耳朵,颤抖着缩在屋角。

不过一天,我的世界坍塌了。城破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在给守城将士赶制棉衣。日本人闯进教室,他们像抓母鸡一样,挨个将我们掳走。我拼命逃,但依然不能摆脱受侮辱的处境。谁料,我九死一生逃出来,表哥竟要做汉奸……

表哥将表嫂从房梁上放下,给我丢下两块面包。

飘满建筑物灰烬和尸灰的天空,愈发沉重郁黑。表哥将表嫂轻轻地抱到院里,打来井水,系紧她松开的裤带,将污浊的脸擦净。他还用梳子仔细梳好表嫂的发髻。

突然,点点白亮的雨滴,偷袭了表哥的工作。它们强暴着大地所有的事物。它们由小变大,先是小米粒大小,后来变成黄豆大小,再后来简直像一坨又一坨的口水,恶心地洗劫着世界最后的体面。表嫂再次恢复了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

表哥仰起头,立于冬夜的暴雨中,高高地举起双手。

我在表哥家昏睡了三天,折磨、饥饿、寒冷,我发起了高烧。安葬了表嫂,表哥似乎又恢复了往昔八面玲珑、笑嘻嘻的模样。他参加了自治会。那里有失意的北洋政客,南京有名望的士绅,也被逼着出来做事,还有在日本留学的亲日分子。当然,还有些地痞流氓。表哥属于哪种情况?我不太清楚。他不属于名望士绅,也不是政客、心狠手辣的流氓,严格说来,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好脾气的掮客。

我不敢出门。日军设立了关卡,羞辱每个经过的中国百姓。为什么这些二十出头的日本青年,在中国变成了恶魔?他们让每个人鞠躬,不鞠躬的被活活打死。他们摸每个人的裤裆,只要发现是女人就拖走。他们抓住女人,在她们的下体塞入黄瓜,并令男人们吃掉。

我还是做噩梦。我恐惧黑夜。我尖叫,我疼,我不断清洗下身。睡梦中,我似乎都能感到有东西插在我的身体里。它们像锋利的刺刀、沉重的石条。它们让我变成了耻辱。但更多的,我梦到的是手,日本兵的手,它们像老虎、豹子、饿狼,它们紧紧地抓住我,蹂躏我……梦醒的时候,我的手上都是冷汗。我拼命地洗手,似乎总也洗不干净。

表哥常不在家,他来去匆匆,胳膊戴着日本国旗做成的袖箍。他给我带来了充足的食物,有大米、粽子,还有珍贵的蔬菜。他甚至用几十面日本国旗保护了巷子里的数十户人家。但还有日本兵上门骚扰,家里又被抢了几次,但因有日本国旗和自治会日语告示,总算没遭到太大破坏。每当听到叽里咕噜的日本话、日本兵沉重的猪皮靴声音,还有那嚣张的砸门声,我都会躲到表哥家的夹壁墙里,紧张得浑身冒冷汗。表哥为防不测,在正屋修建了一个夹壁墙。我就躲在夹壁墙里,听日本人翻箱倒柜找东西。

表哥也会领人回家吃饭,大多是各式汉奸。看到他们大呼小叫、划拳斗酒,我恨不得毒死他们。这里有青洪帮的高胖子、菜市口的荣三和翻译官冯介民。高胖子是人贩子,荣三是菜霸,冯介民有文化,曾留学日本的大学。这些人喝酒时很奇怪,开始小心谨慎,后来热烈奔放,最后总有人痛哭流涕,也不知他们为何流泪。他们有的小声啜泣,有的号啕大哭,状如疯魔。我躲在夹壁墙里,能从墙缝中看到他们。他们舞动着手,又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谨慎。他们还连连摆手,否认自己说过的话。他们的手有的粗短胖黑,好似干皱的萝卜;有的瘦骨嶙峋,像鸡爪或鸟足;有的白白胖胖,却透着邪恶的潮红,仿佛酒精泡着的动物残肢。

通过表哥,我也了解了汉奸们的倒霉事。高胖子的老婆被参谋部的小野少佐看上了,当着高胖子的面,她就被强暴了。荣三年逾八旬的老父,站在墙头看日军入城式,愣是被日本军揪光胡子,打成重伤。冯介民更惨,他到处领着日本人搜残败兵,谁料,一个国民党伤兵躲到他家,日本兵不由分说,烧光了他家,家里几口人,一个都没跑出来。一次,冯介民喝醉了,在表哥家里的书桌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上悲华夏,内恸友于,旁惨素友,痛当奈何!痛当奈何!苟且亦复何赖?”

第二天,冯介民酒醒了,赶紧央求表哥销毁字迹。表哥照办了,算卖了他一个人情,冯吓得浑身冒冷汗。这些口是心非的胆小鬼,被日本人吓破了胆。他们找出北洋政府的旗子,在鼓楼公园举行自治会成立仪式,还强令居民们参加。汉奸被要求搜寻资源,维持南京的基本秩序,但在横暴的日本兵面前,这两项工作,都不可能完成。自治会多次要求将德国人拉贝等人建立的安全区的管理权交给他们,但遭到了拒绝。日本人将安全区的粮食供应等事宜交给自治会。几个主要管事人,立刻开始争夺资源。当然,他们做得最多的事,还是收尸,帮日本人抓中国青壮年人,还有,就是给日本兵找女人。

这群汉奸印证了“亡国奴”三个字,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表哥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呢?他巧妙地推却了派发良民证,指认非南京居民的勾当,却选择了最“恶心卑贱”的活儿。他每天领着红十字会、崇善堂等机构登记收尸,清理街道,清洗血污,掩盖飘散不尽的尸臭,雇佣工人将废墟杂物拉走。他工作认真负责,得到了日军宣抚班的好评,据说这些工作减少了瘟疫。但往往刚掩埋了尸体,又有了新尸体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表哥身上也总带着伤痕,原因是他没按某些日本人的要求,找到足够多的“花姑娘”。每当他浑身尸臭地回家,我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只苦笑几声,独自一人饮酒。

我很多天没有出门了。零星的枪声,还是不断响起,日军挨家挨户打砸抢。他们有时成群结队,有时三三两两。我闷得无聊,有时就趴在阁楼窗户边,看着这些恶魔士兵的举动。我趴在阁楼观察,非常危险,如果日本兵破门而入,我必须飞快地躲入楼下的夹壁墙里,但我顾不上许多了。我看到很多日本兵,骑着自行车,满载抢劫来的东西,兴高采烈地回驻地。他们唱着歌、喝着酒,身上却大包小包,什么都有,有丝绸、座钟、古玩,一个日本兵头上戴了好几顶呢子礼帽,身上插了数十支钢笔,仿佛金光闪闪的勋章。他还拖着一辆婴儿车,上面满载孩子用的衣物和玩具。想来这些日本兵刚抢劫了一家育婴机构。日本兵要这些干什么?难道回日本开幼稚园?我不禁对这些卑劣的家伙无穷无尽的贪婪,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接着,我笑不出声了。寒冬日头,我看到阳光像薄薄的血迹,飘散在空旷的废墟之间,让一切事物都变得稠密、可疑,有着不真实的腥味。婴儿车的后面,是一个东倒西歪的日本兵。他开心极了,滑稽地跳着不知名的舞蹈,嘴里还伴随着轻快的节奏。他没穿军装,军装反搭在前面的婴儿车上,但他的胸前,有一个黑铁丝编的铁环。铁环上赫然是一串小小的手!想来是中国孩子的手,刚被砍下不久,就被穿在铁环上,大一点的像大块红枫叶,愤怒地伸展着,小一点的还带着婴儿肥白,但也有些枯萎蜷缩。它们一朵又一朵,在灰红色的天空下迎风招展。手上的血,吧嗒吧嗒地滴在日本兵前胸,竟已染红了……

中午,我独自在家,听到有人讲话,又似是呜呜的风声。我翻身起来,走到门口,却见门闩一点点地拨动,哗啦一下,掉了下来,先是伸出一只黑硬的脏手,一把推开门,随后是一个穿日本军装的矮个子男人,站在了我面前。我待要躲避,竟来不及了。

日本军人又瘦又矮,不到一米六的样子。他走路摇晃,有些醉态,手里提着一把军刀。见到我,他眉开眼笑地用生硬的汉语说:“女人,屁来摸摸!”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强忍着恐惧和怒火。我的身体不太抖动了,但还装出恐惧的样子。我缓缓地蹲下,假装害怕地哭泣,但慢慢向里屋退,直到退到床脚。

日本兵有些迟疑。他跟着我进了里屋,先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我趴在床上不动,他还是不敢近前,而是慢慢地说起日本话,像劝慰,又像倾诉。

我只是不动。许久,只听到长吁短叹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他跌坐床下,打着酒嗝,擎着刺刀的手,慢慢地垂下。他竟在我家的青砖地面,用刺刀比比画画起来,样子有些顽皮,又格外认真,好像中学生在记录老师的笔记。他似乎忘记了躺在床上的“支那花姑娘”。

不能再等了。我再次发出哭泣声。日本兵看了看捂着脸假哭的我。他站起身,想了想,放下军刀,开始脱衣服。他从后面把我抱住,我能感到他黑硬且瘦小的手,在我的乳房上慢慢地抚摸起来,并不凶狠,倒有些孤独、动情的意思。一时间,我竟忘了反抗。我的心思有些乱了。我这是怎么了?我难道忘记了这些恶魔做的恶事?

我定了定心神,从枕头下抽出街上拣的刺刀,很顺畅地捅进那瘦小的身体。他抽搐了几下,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流进床褥子、床下,流得兵荒马乱、惊心动魄,但日本兵没喊,因为第二刀已割开了他的喉咙。我亲眼见过,一个日本兵就这样弄死了我的女同学。她像洁白的羊羔,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如今,我要把这仇,同样还给日本人。

我猛烈地呕吐起来。

天气越来越寒冷,表哥又接了新差事,帮日本人配发粮食给安全区。前任发粮食的自治会委员,由于贪污,被日本人撤了职。日本人欣赏奉公勤勉的表哥。特别是表哥劝说安全区的几十名妓女主动给日本人做慰安妇,更得到了日本人的信任。宣抚官岩佐信介中尉,来自大阪,也是自治会顾问,但从前只是满铁下属中学的一名教师。“七七事变”后,才临时应征入伍。他信任表哥,就把“有油水”的活儿交给了表哥。

表哥为何甘愿受日本人的驱使?对此,我十分不理解。表哥是个生意人,但生性善良温和,虽然有时有些狡猾,但从不伤害别人。一次,我看到表哥在练书法的宣纸上写着:“君子饿死而节不见,舍身而义不获,将若何?盖君子不能枉义而生,亦不能枉义而死,唯有存生以求节,忍辱以待义。”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国民政府也不用抵抗日本了,岳飞成了蠢人,秦桧倒成了悲情英雄,这世界还有没有天理?

但安全区的琼特博士和马修牧师,经常夸赞表哥,说他是“中国好人”。他们也来家里找表哥。琼特博士是矮壮的美国人。他原是发电厂的工程师,现在每天为了安全区少死一个人忧心忡忡。马修牧师是德国人,在安全区主席拉贝先生安排下,负责难民生计。这些安全区管理人员,不愿找日本人交涉,倒喜欢和表哥这个汉奸打交道。安全区需要粮食、被服、医药,表哥总有门道弄到。

日军占领南京大半个月,形势没有好转,却继续恶化。由于安全区集中了大量难民,那里成了日军骚扰的重点。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我迅速躲进夹壁墙里,表哥出门去看,却是琼特和马修来了。他们焦虑地拉着表哥的手,恳求他再弄些粮食。表哥面露难色。

“你不能这样,你是在帮助你的国民。”琼特博士很愤怒。

“我的确无能为力。”表哥叹息着,垂着头。

“每天都在死人,上帝,救救他们吧!”马修牧师带着哭腔说。

“我必须说服日本人,”表哥耐心地说,“说服他们拿出更多的粮食。”

琼特和马修面面相觑。他们无奈地拿出了银元、金笔、贵重首饰。这些都是难民身上的。他们只能通过中国人,贿赂个别占领者,希望这些恶魔大发慈悲。我冲动地跑出来,希望帮助外国人说服表哥。

“这是你的妹妹?”马修看到我,情绪更激动,“你把她藏在家里,躲过日本人,但安全区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女孩。如果她们不能躲避强暴,至少她们应避免被饿死。”

我惭愧地低下头,为接受汉奸的庇护感到耻辱。表哥终于答应多给安全区搞些粮食。外国人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马修牧师拥抱了我,哭泣着说:“孩子,原谅我出言不逊。我要那些中国女孩活着。”我也哭着拥抱了他。马修是善良、有正义感的西方人。

我怒斥了表哥,因为发现他悄悄把几块金表放进存钱柜。

他平静地说,他要通过冯介民这些人办事,也不容易。他还要为我的将来打算。日本兵总会安顿,日子还要过,我也要嫁人。

“嫁人?我吗?……”

“活着,你必须活。”

“为了活着,你就当汉奸?就出卖同胞?”

我愤怒地打了表哥的耳光。我要走出这个肮脏的家,去安全区和受苦的姐妹在一起。

表哥凶狠地抱住了我,把我弄到阁楼上,绑在了床上。我大声咒骂。

表哥落寞地看着我,等我骂累了,他缓缓地说:“我会让更多的人活。我必须用各种手段,让日军多拨些粮食。哪怕是一条狗、一只蚂蚁,哪怕再屈辱、卑贱,都要活下去。”

很快,日本人知道了表哥的事。一个漆黑的夜晚,日本士兵包围了我们的住宅,带头的正是岩佐中尉。他是一个体态瘦削、精干,但面貌温和的日本军官。告密的是荣三。他嫉妒表哥的差事。这个常在我们家吃吃喝喝的汉奸,早忘记了老父亲被日本人打成重伤的仇恨,他领着日本人,抄了我的家,并从阁楼搜出来不及躲藏的我。他肆意撕扯我的衣服,并将阻拦的表哥,打得满脸是血。翻译官冯介民也跟着来了,他很尴尬,看样子很怕表哥捅破粮食的事,但又不敢上前劝阻。

宣抚官岩佐中尉阻止了荣三。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冷静平和的语气,略带着懒洋洋的冷淡,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天色黑沉沉的,院子里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他们面无表情地举着枪,或熊熊的火把,似乎这小小的庭院,就是即将血流满地的修罗场。岩佐中尉的脸,在火光下摇曳不定。但他终于脱下手套,用纸擦拭着表哥脸上的血。他说,他以为表哥和那些贪污犯不一样,表哥是有尊严的“支那人”。

“尊严?”表哥迎着岩佐的目光,“妻子死后,我就没什么尊严了,不过苟活罢了。”

岩佐命令士兵放开了我和表哥。表哥与岩佐进行了一番意味深长的交谈。接下来的结果,出乎大家的意料。岩佐非但没有追究表哥的失责,反而增加了对安全区粮食的配给。我也没有被抓去做慰安妇。相反,告密的荣三,却被岩佐斥责了一番,灰溜溜地走了。

事情过后,冯介民来到我家,安慰表哥,也提出了疑问。表哥笑着说,他只是告诉岩佐,他的确多领了粮食,但那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仅仅是这样?冯介民表示不相信,我也半信半疑。表哥没有看我们,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远方。他说,那天夜里,他告诉岩佐中尉,如果不相信,就请杀了他。

岩佐和表哥的关系日渐亲密。他们谈论文学与艺术及苏州园林、江南的茶叶。岩佐有时不穿军装,而是穿藏青色和服。他和表哥喝茶、饮酒,也讲满铁的经历,慨叹战争残酷。天气一天天地转暖,街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安全区慢慢解散,日本兵也收敛了很多。街道的店铺开始重新开张,人们拿着良民证出来找工作。似乎残忍的屠杀正远离我们,被我们忘却了。

然而,我没告诉表哥,这个亲善的岩佐,就是强暴并杀死我同学的凶手之一。我亲眼看着他带领着一队日军士兵,打入我们学校。他微笑着,杀死一个又一个可爱的花季女孩。他竟然还吹着口哨。他的模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我要杀死这个日本军官。如果一个女人下决心杀人,不会有什么阻挡她的意志,就像水注定要流向地缝,火注定要熄灭在灰烬旁。

黄昏之时,春雨悄悄地飘过南京的街头巷尾,滋润大地万物,有着莫名的欢欣。表哥在院子里种下很多灌木和花草,有紫露草、刺果毛茛、虎耳草、凹叶景天和矮山麦冬,还有开蓝花的二月兰,是岩佐从日本带来的,生命力很强,已慢慢地爬满了院子。我搬来一把竹椅,看着牛毛般的雨丝,无声地绽放在青石板上。黄昏的天边还带着灰红余烬,不很亮,但染在这雨水里,又仿佛带着些柔情,照得古朴典雅小院的水井、亭台,还有欣欣向荣的植物,都如映在深海底的版画。有一瞬间,我有种错觉,似乎战争从没来,似乎时光倒流,我又回到安静祥和的南京。我来表哥家玩,也常坐在天井旁发呆,看黄昏,想心事,听雨点打在井台沿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升腾起点点尘雾。表嫂一定在厨房,为我和还未归家的表哥,做一桌可口的饭菜,有我喜欢的鸭血粉丝汤、清蒸鳜鱼,还有表哥百吃不厌的鲜荠菜小馄饨……

永远不可能了。我们都是亡国之人。表嫂化为灰烬,表哥不过是行尸走肉,而我也只剩一具躯壳。我忙了一个下午,为招待岩佐精心准备。一会儿,表哥陪着岩佐回来了。岩佐穿着和服,青亮亮的木屐,敲打在我家的石门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非常好听。岩佐戴着圆眼镜,面貌儒雅,如果没有看到他穿军装的样子,一定会把他看作是学者。

中厅的梨花木桌前,表哥和岩佐小声交谈,喝着龙井茶。岩佐还拿来一把古琴,让表哥品鉴。表哥从前是古董行中间商,对古琴有些研究。两人说着说着,又轻轻地笑起来,淡雅的茶香飘散在空中。他们神情惬意,好像多年的故交。岩佐的手不时抚弄过琴弦,发出低沉的琴声,在静谧的院子里扩散、浸润,渲染着磁性的魔力。这些日子,表哥的气色日渐滋润,我还听说,岩佐介绍故交的女儿给表哥续弦。也许,表哥现在早忘了惨死的表嫂。

我催促表哥和岩佐入席。岩佐和表哥来到饭厅。他认真地打量我,好像若有所思。表哥打趣地说:“中尉,是不是看到小妹如花美颜,有些走神啦?”岩佐失笑,有些尴尬,我猜他肯定是在怀疑我是不是从他枪下逃走的女学生,不过不肯定罢了。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有清蒸桂花鸭、红烧猪耳、清炖甲鱼、鸡汁煮干丝、太湖银鱼、枣泥糕甜品。岩佐吃得不亦乐乎,表哥在旁边给他斟着黄酒,岩佐喝了几口,放下酒杯,感慨地说:“日支战争旷日持久,很难吃到这么精美的淮扬菜了。”

表哥也说:“是呀,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

我看冷了场,连忙端上碗说:“感谢岩佐先生的救命之恩,先生再尝尝这道‘水晶肴蹄,正宗徐州做法,用硝腌制,我又用陈年绍兴黄酒浸泡,味道不同呢。”

岩佐有了兴趣,我打开碗,岩佐忙不迭地夹上一块,送到嘴里,显出很享受的样子。他点头说:“松嫩、筋道,还有酒香气,小姐果然是厨艺高手。”我笑着问:“中尉大人再尝尝,还有什么味道?”岩佐疑惑,他又扒了几下菜肴,那掌被炖得松烂,森森的骨露在外面,发出阵阵奇特的香气。岩佐用筷子夹起一物,仔细辨认,叫着丢到地上,赫然是一截人的手指!表哥也大惊,忙问我到底做的是什么菜。我不紧不慢地靠近岩佐。

那个跑到我家的日本兵,我把他的尸体用白布扎紧,砌在了夹壁墙里。我还剁下了他的手,浸泡在黄酒坛子里,如今这道水晶肴蹄总算派上了用场。岩佐怒骂着,奋力爬起,但终于抽搐着躺在地上。我已在他的汤里下毒。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我从饭桌后抽出军刀,一点点地逼近岩佐。表哥却挡在岩佐身边,苦苦哀求我:“岩佐死了,咱们石榴巷一条街的人都要给他陪葬!战争结束了,我们失败了,但我们要活下去,岩佐对中国人很友善。”

“友善?”我冷冷地说,“就是他带人杀死了我的同学,我不会忘记他。”

“我什么时候杀死了你的同学?”岩佐显出迷茫的样子,“我在南京没杀过人!”

我管不了许多了。也许,真的不是他,但这还有什么分别吗?战争让我们一起疯狂。我向岩佐砍去,一刀劈中他的前胸,一刀却劈在了表哥的手腕上。表哥的左手顿时耷拉下来,血喷溅而出,染红了我的脸,那只手也迅速失去血色,灰死,连指甲都变得黑硬了。

表哥握着手腕,躺倒在地。岩佐也慢慢平静下来,没有了气息。我丢掉刀,紧紧地抱着表哥,号啕大哭。表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他是让我痛恨的汉奸。我的世界即将沉入地狱般的黑暗。然而,在这之前,我希望能拖着日本军官岩佐一起沉沦。并不是光,而是对于一种更深刻的黑暗的冲击,才引诱着人们放弃道德,屈从于内心的邪恶。这一刻,我也是邪恶的。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无数亡灵的手掌,好似立于血海之中的怪石,乞求似的伸向我,我屹立在其间,冷酷而绝望。

表哥平静地拒绝了。他央求我放下他,赶紧逃命。我哭泣着摇头,将表哥抱得更紧,表哥举着沾满血迹的空袖管,说,可惜,有手的时候,应多弹奏几曲《哀郢》。不知为何,我觉得没手的人,临死的时候,头脑中都会有这样悲凉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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