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从来不是一个同心圆

2016-12-16 09:06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同心圆维吾尔族共同体

王 柯

(日本神户大学 国际文化学研究科)



历史从来不是一个同心圆

王柯

(日本神户大学国际文化学研究科)

事实上,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任何一个社会共同体都同时处于两个实际存在的同心圆之中:一个是政治的同心圆,一个是文化的同心圆。政治的同心圆是指服从于同一个最高政治权力或政治权威的范围,文化同心圆是指根据同样的世界观而形成的人类生活模式的范围,在后者的表现形式中最具鲜明特征的就是关于宗教的认识。对于很多社会共同体来说,它们所处的两个同心圆是不可能完全重合的。这首先是因为生存或经验过的人类生态之间存在差异,一个范围较广的政治同心圆中可能会同时存在若干个不同的文化同心圆;由于曾经共有一个同样的历史或历史的记忆,许多文化同心圆的边界又是超越了“民族”甚至“王朝”或“近代国家”等政治同心圆之疆界的;也就是说,对于一个文化同心圆来说,它可能同时处于两个以上的政治同心圆中。这种情况在中国的历史上并不罕见。如果这个历史或历史记忆具有宗教的成分,那么这个文化同心圆的实际影响力就有可能超过政治同心圆。毋庸赘言,今天发生在新疆乃至发生在西藏的问题就鲜明地具有这种性质。

中国的维吾尔族实际上长期以来一直同时存在于两个同心圆里。第一个同心圆就是乾隆在1759年将天山南部变为清朝的回部以后的政治同心圆,维吾尔族由此变成了以北京/南京为中心的政治同心圆的一部分;第二个同心圆就是以“突厥民族”与“伊斯兰教”为基本因素构成的文化同心圆,这个同心圆无疑具有更为久远的历史;而组成这个文化同心圆的,除了维吾尔族之外,还包括乌孜别克族(在中亚地区为乌兹別克)、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在中亚地区为吉尔吉斯)、塔塔尔等民族集团,其地域橫跨了前苏联的中亚地区和中国的新疆地区,其边界超过了近代国家的国界,今天甚至跨越了数个政治共同体。

关于维吾尔族与第一个同心圆的关系,笔者曾经指出其中具有非常暧昧的部分。因为清朝一直将维吾尔社会作为“藩部”的一部分进行统治(笔者称此种状态为“在中华与乌玛之间”,乌玛为伊斯兰共同体),所以维吾尔族被真正纳入“中国”的政治同心圆中还是在新疆建省之后的事情。因此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对于维吾尔族而言具有更加久远历史的第二个同心圆才一直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事实上,即使到了新疆建省以后,由于与内地在交通上的不便,以及诸多的国内政治、国际政治的原因,这种状态至少持续到了1949年;甚至可以说,虽然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家,但是维吾尔族与苏联之中亚地区的突厥语系伊斯兰民族之间的互动关系,是在更晚的1962年的“伊塔事件”之后才受到了比较严格的管制。然而1989年至1991年之间发生在两个地区的一连串事件再次告诉世人,由乌兹別克、维吾尔、哈萨克、柯尔克孜等跨界民族组成的突厥语系伊斯兰民族集团的文化同心圆,在民族主义的层次上一直都是藕断丝连;而这个文化同心圆对中苏两个政治同心圆发动的猛烈冲击更是在警示世人:历史从来不是只有一个同心圆,历史的本质更不是从一个政治同心圆的角度和层次就能够被揭示和完美书写的。而在考察周围的社会共同体如何认识自己或是否认同中国的问题上,政治同心圆和文化同心圆之间的关系、被这些当事者所认识的政治同心圆的中心和文化同心圆的中心之间的关系问题,无疑应该引起更大的注意。

我们解读中国的内外关系时往往使用中心与周边的概念,这是因为我们在理解中心与周边关系的时候常常容易带上中心高于周边的先入观念。但是许多事实说明,对于许多社会共同体来说,周边其实并非只有负的一面,有的时候周边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资源。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中心与周边是一对相对的、变化中的概念,即使内与外之别也只是由于不同的视点:如果处在政治同心圆的周边可以让他们保持自己的文化同心圆;如果处在文化同心圆的周边又可以让他们轻松地接受其他的政治同心圆。海外华侨与所在国、与母国之间的关系,就是这种状况的绝佳体现。他们之所以能够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应该和中国的历史传统有关。

历史上的中华王朝关于“天下”的思想,实质上是一种承认政治同心圆和文化同心圆双轨制并存的理念。虽然历史上的“中国”具有强烈的文化帝国的性质,但是我们看到它并没有去积极追求政治同心圆和文化同心圆的统一:“中华帝国”追求构拟一种多重型的“天下”,“征服王朝”追求构拟一种多元型的“天下”;而不论是“多重”还是“多元”,其实都是一种承认多种文化并存的体制,所谓“因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历代王朝之所以热衷于构拟“天下”,首先都是出于证明其统治的正当性,换句话说也就是,追求中华的“天下”,也就是为了建立一个政治同心圆,而不是要求这个天下同时是一个文化同心圆;所以“天下”体系之内允许其他的文化同心圆存在,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事实上超越了“中国”、“中华”之边界的文化同心圆。

在政治同心圆与文化同心圆并不重合的情况下,政治的中心和文化的中心自然也是分离的。这就意味着在不同的政治同心圆之间、不同的文化同心圆之间、不同的政治同心圆与不同的文化同心圆之间,必然发生相互学习、相互影响、相互吸收甚至是相互对立的关系。种种关系的交织运动,造成任何一个同心圆从来不会处于静态之中,也让任何一个“中心”和“周边”都变成一个相对的存在,一直都处于不断变化的动态之中。而从对“革命”思想的预设中可以看出,中国关于“天下”的思想从最初就承认“中心”和“周边”的相对性和可变性。例如,五胡十六国时期大量的汉人士族如常炜、杨恒、张宾等将胡人政权诞生看作是“革命创制”和“应符受命”,元初有刘秉忠、王鹗、徐世隆、张德辉、张文谦、赵壁、许恒、窦默、姚枢、郝经等汉人儒士组成“金莲川幕府”为忽必烈筹划“治天下”之策,都是承认政治同心圆和文化同心圆的“中心”及“周边”发生变化甚至易位的例子。

因为文化同心圆的转化总是赶不上政治同心圆的变化,所以造成两者之间错位和无法重合的现象不断地大量发生。进入近代以后,所有国家都遇到了如何造就国民同质性的问题,也就是要将政治同心圆与文化同心圆高度一致化的问题,这让许多的社会共同体不得不在是更加重视政治同心圆、还是更加重视文化同心圆的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此时一般的情况是,与构成政治同心圆主体的部分在文化上比较接近的共同体多会选择以政治同心圆为重,相反则是多会选择以文化同心圆为重。前者,可以以清朝末年清国留日学生中的穆斯林学生在处理“吾教”与“吾国”两者之间关系的问题上明确提出以“吾国”为先一事为例;作为后者的例子,则可以去看维吾尔族精英于1920年代发动的“维吾尔新文化运动”。

除了维吾尔族之外,中国新疆地区还生活着其他的突厥语系伊斯兰民族。他们的确没有像维吾尔族那样采用激烈的手段进行抗争,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同意了近代以来中国将政治同心圆与文化同心圆高度一致化的运动。

总之,我们应该检讨至今为止在讨论关于“中国”的问题时,是不是更多地站在了政治同心圆的层次;即使涉及文化问题,也只是限于一种政治文化的部分而已。然而探讨历史中国的内与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文化同心圆的问题。因为无论历史上还是今天,对于很多社会共同体来说,文化同心圆可能具有更加实际的意义;从内涵上来看,每一个文化同心圆,都有其内部相互牵制、相互刺激的机制,都有其自己独特的价值观与秩序;而从外延上来看,这些文化同心圆的边界往往跨越了王朝、国家的边界。所以,研究一个文化同心圆的内部机制,研究不同的文化同心圆之间、不同的政治同心圆与不同的文化同心圆之间的相互关系,能够让我们发现“中心”和“周边”的相对性和可变性,同时也能够破除中国中心论的魔咒。

王柯,日本神户大学国际文化学研究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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