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16-12-17 15:35丰一畛
清明 2016年6期
关键词:指禅姥娘杂货铺

丰一畛

“一指禅”跷着二郎腿坐在讲台右侧的板凳上。她闭了眼,轻微摇晃着身体。她那只一起一落的脚肥嘟嘟的,晃得一明的眼有些疼。“一指禅”脸上的褶子已凑得没刚才那么紧了,可一明的心还咚咚跳个不停。天很热,教室里满是汗味。窗外的知了如丧考妣,叫声打得一明的额头盈盈发亮。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那么难的一首古诗吗?他还是背不下来。“一指禅”颠动的脚上套着肉丝袜,一明不想看的,可肉丝袜的大脚趾头内侧边缘上破了一个洞,那个洞总是一刻不停地吸着他的眼光。他万分惊恐。那个洞出现有几天了,好像是跟他心里的那个秘密一块冒出来的。这几天他都没有睡好。他梦见“一指禅”把他开除了。他在梦里哭起来。

通过了“一指禅”的验收就可以放学回家,教室里已没几个人了。一明急得掉了泪。他很羞愧。“一指禅”刚刚第一次当着同学的面将沾着粉笔灰的右手食指点在他额头上。黄昏就要来临时,教室里只剩下一明和“一指禅”。

“今天怎么回事?以前都是最先背下来的。”“一指禅”的关切让一明的泪汹涌开了。

“老师,我不想当班长了。”一明哽咽着。

“怎么了,出了啥事?”

“没……没怎么,就是不想当了。”

“哭什么哭?没背下来明天再背。一点小事就哭鼻子,以后还怎么给别的同学当表率?”

“一指禅”撇开一明不想当班长的话,让他赶紧回家。一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说不当班长了。他垂着头走出教室,走出学校。黄昏涨潮似的扑来。他抬头,天上有条彩带飘着,他又把头低下来。

“班长。”

一明听到谁的唤,歪了下头,蹲靠在学校围墙那儿的文倩噌地跳起来,两个马尾巴辫子闪出金属光泽。

一明继续垂着头往前走。

“班长。”文倩又喊了声。

“不是说让你先走吗?”

“我要等你。”

“等我干吗,看我笑话吗?”

“怎么会呢?你被‘一指禅点穴时,我可没笑哇。”

“以后不要叫我班长了,我不当了。”

“不当班长,我也不笑你。”

“我们以后不一块走了,你先走吧。”

文倩没动。

“那我先走了。”说着,一明迈开了步子。

文倩受了委屈,还站在原地。“乐果刚才又吹口哨吓唬我了。”

一明犹豫了下,朝前面看看,又左右看看,他踅回来。

“一块走吧。”

一明和文倩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都没了话。一明心里的那个秘密又蹿出来。他斜着头偷偷瞥了眼文倩,赶忙加快了步伐。

文倩家跟一明家是邻居。一明家是开杂货铺的,文倩每次吃完饭总是跑到杂货铺那,等着一明也吃完了,一块去上学。那时候,整个丰泉镇只有两家杂货铺。一家是一明家开的,另一家是乐果的二爷爷数代开的。数代是个光棍汉,杂货铺赚的钱都给了乐果家,所以,也可以说,另一家是乐果家开的。乐果家离一明家也不远,只隔着一条巷子。丰泉镇太小了,只有一条东西大街和一条南北大街,其余的都是些坑坑洼洼的小巷子。一明家的杂货铺在东西大街上,乐果家的杂货铺也在东西大街上,不过乐果家的杂货铺位于两条大街的交会处,也就是镇子的中心。这是一明的爸爸一直愤愤不平的事。

往前走遇见了乐果。乐果这些天也是垂头丧气的。他爸爸刚过世不久,他妈妈和他二爷爷间的流言就变成了朵鲜艳的花儿,引来一波又一波蝴蝶似的高年级大孩子们的嘲讽。而乐果以前那些同龄的玩伴,狐假虎威般,也仗着胆慢慢疏远他了。

乐果拢起双手吹了几声口哨。

一明的头皮发麻,口哨是他们的暗号。

他让文倩先走。文倩不肯。“你快走嘛!”他吼了声。文倩受了委屈般,努了努嘴,吸哼着鼻子,她执拗了下还是默默走了。

“一明。”乐果叫。

“干吗?”

“我让你过来,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不想过去。”

“不过来,你知道你会后悔的。”

一明不情愿地走了过去。

“你越来越不听话了。是不是想让我的人收拾你一顿?”乐果学着大孩子们的口气说。

“你别吹牛皮了。现在除了我谁还会听你的?我以后也不会再听你的了。”

“你也想造反?小心我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一明的心沉了下。他低下头:“我听你的,你别告诉别人。”

“这样就对了嘛。”乐果得意地说,“我现在没事,你先走吧,晚上吃了饭找我。”

“没事,你叫住我干吗?”一明耸了耸肩,丢下这么一句,又想叫出一句让文倩等等的话,但他赶忙捂上了嘴巴。乐果在后面喊:“不许跟文倩一块玩。”一明跑着,一面口里答应:“知道啦。”

一明走进家门时,爸爸正就着袋装花生米喝“三孔”啤酒。一明心想,爸爸又要恶狠狠地数落爷爷顺便骂骂光棍汉数代了。果不其然,一明刚坐到饭桌上,一明的爸爸就喋喋不休起来:“你爷爷真是吃饱了撑的,咸吃萝卜淡操心,虽然是本家,但也不能把自己的家当分给数代一份,平白无故给我添个竞争对手哇!他数代成分不好讨不到老婆关咱屁事!有了饭碗大姑娘就能跟着来?就凭数代?笑话……”

很久以前,当然,也许不是太久,丰泉镇上只有一家杂货铺。杂货铺的主人是一明的爷爷。那时,杂货铺还不叫杂货铺,叫供销社。一明的爷爷是供销社里的售货员。后来,由于大人们众所周知的时代的原因,交了些钱后,一明的爷爷从供销社的售货员摇身一变,成了杂货铺的主人。杂货铺已为私有,但一明的爷爷还存着为公的心。他把光棍汉数代叫来做助手,教他使秤、看账本、打算盘。后来又把镇子中心打算用来养老的两间祖屋租给了徒弟,还分了些器物给他,让数代也凑凑合合开起家杂货铺,以期他将来能混上个女人。这些都是一明的爸爸饭桌上灌输给一明的,当然,他爸的措辞要抑扬顿挫些。

一明爷爷的大公无私使小镇上多出了家杂货铺,也使一明爸爸的酒桌上永远多出了份下酒菜。这会儿,一明的爸爸又用筷子启开了瓶啤酒。他对着瓶嘴喝一气,吐着啤酒沫说,妈的,数代杂货铺里的酒缸、柜台、秤砣都是咱家的。还有那白酒勺子,小时候,我还往里面尿过尿呢。

已经搬去镇子南边苹果园住的一明爷爷突然走进来。他背着手,身后晃悠着两个塑料桶。一明爷爷看见桌子上堆着的啤酒瓶子,干咳两声,忧心忡忡地说:“过日子哪能这个过法?杂货铺是小本生意,这样吃喝,不塌铺了才怪。”一明爸爸仰脖子一口酒,嘴张得老大,瞪着通红的小眼一睃:“这点东西值几个熊钱?也不看看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年代了?”一明爷爷怒不可遏,“什么年代也得过日子。混账玩意!”

一明妈妈端着个菜盘子从厨房出来。面对丈夫和公公的争吵,她恍若熟视无睹。她放下菜盘子,接过公公手里的塑料桶,去杂货铺打了酱油、醋,拿了火柴和盐,递还给公公。一明爷爷杵了会,一明抬起头,对他咧嘴干笑了两下。一明爷爷觉出了尴尬,点头呼应了孙子的笑,弓起背,一声不响出去了。

一明爸爸收回顺着一明爷爷的背影斜出去的眼神,眯了眯,嘴巴忽然一撇,嘿嘿笑起来。他又喝了口酒说:“数代的侄子死了,这次数代可有机会了,娶自己的侄媳妇,乖乖,这买卖划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爷爷的良苦用心就要修成正果啦。”

一明妈妈打量了下她的男人,皱起眉头:“孩子面前,乱嚼什么舌根子?赶紧喝,饭都凉了。”“关你女人家屁事。”一明爸爸顶了一句。一明妈妈一脸木然,她转过身,敲了敲埋头扒饭的一明的饭碗:“快点吃。”一明莫名其妙地从碗里探出两只眼睛,又赶忙缩回去。

饭还没吃完,门外响起熟悉的口哨声。一明推开碗,飞快跑出去。夜色轰隆一声像隔夜的浓茶水似的泼了他满身。天已黑透,头顶上满是吐着幽辉的星星。远处河沟里的青蛙也叫起来,听上去比傍晚的知了叫得还欢实。

乐果:怎么没去找我?

一明:还没吃完饭呢,听到你喊我,我放下筷子就跑出来了,我妈还在屁股后头骂我呢。

乐果:吃个饭都这么慢!走吧,玩去。我带了样好东西,咱们去吓唬维克。

以前,乐果、一明、维克是最好的朋友。自从乐果的爸爸死了以后,学校大孩子的嘲讽使得乐果作为一个小孩子头的威信急转直下,那时候,维克就声明不再和乐果一块玩了。今年刚入春,空气里还凝着冰粒子,喝醉了酒的乐果爸爸半夜踉踉跄跄去茅厕解手,一不小心掉进了粪池子里。乐果爸爸在粪池子里待了大半个晚上,早晨被发现时已一命呜呼了。有人说,乐果的爸爸是醉死的;有人说,乐果的爸爸是淹死的;还有人说,乐果的爸爸是冻死的。更有传言说,乐果的爸爸是呛死的,他们的依据是,乐果爸爸被捞上来时,鼻孔和嘴巴里都塞满了粪。乐果爸爸的死扑朔迷离,小镇上的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死法,乐果爸爸的死都不体面。乐果家的粪池子结果了乐果爸爸的性命,同时也仿佛把粪便的臭味涂抹在了乐果的脸上,让乐果的头慢慢低下去,低到了跟粪池子相同的高度。那些日子,小镇上的人总是临街而立,议论纷纷。他们遇到乐果,就会像遇到了救星,拉住乐果的胳膊说:“乐果,你说,你说你爸是怎么死的?”他们信誓旦旦的架势总是让人觉得,好像是乐果害死了他爸。

维克的家临着大街,离镇子中心数代的杂货铺很近。街上每隔不远就会有一簇坐着马扎呼扇着蒲扇的人群。乐果和一明猫进啤酒一样浓得起泡泡的夜色里,一脚一脚踩着人们的说话声,靠近维克家的门楼,隐藏进夜的深处。

乐果:给你一个。

一明:什么?

乐果:激光灯。我让我二爷爷置货的时候捎来的。

一明:太棒了,是不是你以前跟我说的,一拧它的帽就会有妖怪跳出来?

乐果:当然了,每一种帽可以变形五次,我这里有好几种帽呢。

一明拧了拧激光灯的帽,一束红光打在维克家门楼的墙壁上,果真有个手握板斧的妖怪张大了嘴。他又一拧,一个满头金发长着獠牙的小鬼跳进了维克家。

乐果和一明伴着虫子的鸣叫嘻嘻笑起来。头顶的星星满车满斗,像脖子里的痱子一样密密麻麻。

一阵风吹来,有只夜行的蝙蝠神色匆忙地剪过他们的头顶。夜幕像是被裁剪开了,一些细密的声音荡起了波纹。不远处乘凉的人群像个蜂房,一句句缠夹的话蜜蜂似的飞出来,嗡嗡地蜇着他们的耳朵。

“我每次去杂货铺都会试探,一拐弯抹角提到乐果妈,数代的眼睛就血红起来。从他合不拢嘴的笑就能判定,这事十之八九是真的。”

“四十多的光棍汉,大半辈子没碰过女人,家伙什还能用吗?”

“用你操那份心!就你们瞎撺掇,这差着辈儿的事能闹着玩?”

“话不能这么说。乐果那家没人了。他爷爷奶奶死得早,他爸也被屎噎死了,就剩数代和乐果娘俩。再说,这几年多亏了数代,乐果爷爷奶奶的病丧,乐果爸的葬,钱不都是数代开杂货铺挣来的?本来,人家数代还指望着用赚的钱娶媳妇呢。现在他把钱全赔在他哥一家人身上了,就是他侄媳妇跟了他,也算个人情。”

“你这话说的,数代的哥死了,他出钱发丧,还不是应该的?这事主要还是得两厢情愿,只要乐果妈愿意跟数代过,要我说,这也算好事一桩。”

“乐果妈水灵灵的,长得也不孬,一看就精怪得很,也就是老辈成分不好才摊上了乐果他爸。她可不像是委屈自己的主。哎,要是他俩真成了,乐果叫数代后爸呢,还是二爷爷?这可难为乐果了。”

……

乐果和一明断续听了些人们无所事事的谈论。有些话,他们不懂。但有些话,傻子都听得懂。乐果和一明静了会,一晃,他们似乎从眼前的报复行动中抽离了,冥冥中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一阵霜落在几片残叶上,凉凉的,又很清醒。

一明:乐果,我跟着你玩,我算你的朋友,是吗?

乐果:是。你想问什么吧?

一明:你妈妈和你二爷爷住一块,你同意吗?

乐果:我不知道。

一明:那你喜欢你二爷爷吗?

乐果:不知道。我并不想他们住一块。他们住一块,我就会天天看到我二爷爷的脚。他一个男人,穿拖鞋还套着双袜子。看到他的袜子,我就会想起“一指禅”——他的袜子上也破了洞。

一明:原来是这样。我还有个问题。

乐果:你怎么那么多事?

一明:你爸爸死了,你害怕吗?

乐果:有时候害怕。

一明:没了爸爸是什么感觉?

乐果:那你现在有爸爸是什么感觉?

一明:没什么感觉。

乐果:我也是没什么感觉。

一明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乐果拍了拍他的肩膀,嘘了声,维克要出来了。他们分别把一束光打在门前的墙壁上。维克的脚步声刹车似的猛一停,好奇地朝墙上瞥了瞥。乐果晃了晃手里的发射源。维克大叫了声:“鬼——”奔跑着的维克只喊出这一个字,就栽到地上滚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哭声也陀螺似的打起了圈圈。

乐果和一明从黑暗里一跃而起。他们哈哈大笑,有那么一瞬,周围的虫子都噤了声,以为会有什么灾祸从天而降。不过它们很快又歌唱了。

“这不是乐果吗?”一个高高的身影将乐果拎起来,“乐果,你说,你妈跟你二爷爷数代那个了吗?你告诉我,我替你保密。”那个人拎着乐果原地转了半圈,又说,“你妈是不是已经跟数代睡在一张床上了?”乐果扑腾着身体,抬头啐了那人一口。那人抹了一把脸,气呼呼地将乐果蹾在地上。

一明灵机一动,拧开激光灯,直直剜进那人眼里。那人呱嗒一声,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奶奶的,什么咬我?”乐果就势挣脱了那人宽宽的手掌,逃脱出来。

乐果和一明一路狂奔,身上的汗水扑扑融进广博的夜。空气更加湿润了,仿佛伸手就能攥出大把腥臊的汗渍。

“一明,谢谢你救了我,那个激光灯送给你了。”一明跳过自家门槛时,乐果气喘的声音也冲进了院子。

大热天里还要上课,所有学生都怨声载道。那也没办法。丰泉镇的小学校只有三个老师。除了“一指禅”,还有一对夫妇。也是因为老师少,“一指禅”才不得不变得多才多艺。她既是校长又是清洁工,既教数理化,又教音乐、美术和书法。而那对夫妇,也正朝着“一指禅”的方向进化。暑假之前,学校接到通知,让抽调两个人九月份去市里培训两个月。学校总共三个老师,抽去两个,如果正常放假,那开学后的两个月,小学校里就只剩下“一指禅”自己。即使“一指禅”的能耐再大,她也没有分身术的本领。所以,只好先委屈下那对夫妇,赶在这个暑假,提前把九、十月份的课先上了。

早上,吃过早饭的文倩甩着小辫子跳跳地走向一明家的杂货铺。一群麻雀在她的头顶啾啾叫。她抬起手一摇,轰一声,它们只当是个游戏,飞跑了又聚过来。电线上有两只燕子,相偎着将头埋进翅膀里,静静地,一点都不闹。书上说,燕子是益鸟,吃虫子。而麻雀,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文倩进了杂货铺刚一会,就一个人气嘟嘟地出来了。一明要她先走,还一副急躁躁的样子。那群腌臜的麻雀还候在门外,文倩拾起块石头扔出去,它们一哄而散。

一明喝着稀粥,看见妈妈从厨房里熄了火过来,他很想问一句,爱是什么?有天课间休息,他被乐果拽到茅厕,乐果诡秘地告诉他一件事。乐果说,文倩爱一明。乐果还说,只要他把这事抖出来,就没人再跟一明一块玩,一明还会被学校开除。秘密是乐果硬塞给他的,可秘密又像是从他肚子里长出来的。他感觉心里装了个炸弹。他还老做噩梦。梦见被人打,被“一指禅”、被爸妈揪着头发打。爱是什么呢?他想问问妈妈,她爱不爱爸爸?但妈妈只催着他去上学。

一明磨蹭着,直到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才背起书包。但刚出巷子,他就被文倩拦住了。

文倩:你为什么躲我?

一明:没呀。我吃饭慢,怕连累你迟到。

文倩:那以前怎么不怕?

一明语塞。文倩瞪着他。他紧紧咬着牙,可心里的炸弹还是炸了。他颓然地咧着嘴说,我们再一块走就露馅了。

文倩:什么露馅了?

一明:别人都说我们俩在谈恋爱,说你爱我。这要是被“一指禅”知道了,我们会被开除的。

文倩:是不是乐果告诉你的?他是不是还说要去告发我们?你怕什么!他要是去“一指禅”那里告状,你也去告。我告诉你,乐果爱凤娇。

一明:你听谁说的?

文倩:你忘了?凤娇的妹妹凤娥跟我是同桌呀,她告诉我的。

这样就好了。一明叹了口气,他还有些胆怯。但是我想好了,有乐果在的时候,我还是要假装不理你。他前几天还给了我一个激光灯,我不能跟维克一样,乐果现在没有其他的朋友。

文倩:那好吧,我听你的。对了,你知道吗?乐果的妈妈要嫁到外镇去,乐果也有可能走呢。他走了更好,那时,我就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了。

一明:谁说的?

文倩:我妈妈。

一明:不是说乐果的妈妈要嫁给他二爷爷吗?

文倩:谁知道呢?也许吧。

一个晚上,月亮像弯船儿摇摇晃晃地挂在天上,满河床的星星闪着晶莹的光。本来,乐果正跟一明聊着维克有意重新跟他们一块玩的事,但不知怎么,乐果突然抽了抽鼻子,哭了。那时,他们正坐在一户人家堂屋后面的石凳上。有些惨淡的灯光照着乐果哀戚的脸。一明当时一阵惊慌,连连问,怎么了乐果?怎么了乐果?乐果用胳膊抹了抹眼泪:“一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你的事,你要替我保密。”“我替你保密,你别哭了。”一明满脸无措。“一明,你觉得凤娇漂亮吗?”一明犹疑着,他不太能确定乐果需要他怎样回答。他试探着:“漂……亮……吧?”“可是,你知道吗?她是个万人摸。我今天亲眼看见徐亮把手伸进她的褂头里,摸来摸去,可她一点都没反抗。”一明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抬头望了望天,新月如钩,繁星璀璨。他耳朵里尽是虫子没完没了的叫,近处的地缝里,还有只癞蛤蟆瓮声瓮气帮着腔。一明一阵沮丧。“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她怎么可以这样呢……”乐果一遍遍重复着这句疑问。末了,他哀求似的说:“一明,你能帮我个忙吗?”“当然。”一明正裹在无法分担乐果痛苦的痛苦中,他将“当然”说得很响。“你帮我把这个纸条递给凤娇好吗?”“可以。”一明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但你要答应我,亲手交给凤娇,除了凤娇,不许别人看,你也不能看。”“我保证。”一明一脸严肃地看着乐果,他的手伸进口袋,触到纸条时,感觉手被重重地碰了下。

乐果抱了抱一明。一明的嘴唇碰到了乐果的脸,乐果的泪痕咸咸的。

转天,一明跑去乐果家告诉他纸条已送出的消息时,看见个黑脸汉子正堵在乐果家的大门口破口大骂。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的还搬来了小板凳,像来听戏文的。那黑脸汉子自称是乐果的舅舅,是乐果姥娘家的人。他骂乐果的妈也就是他的妹妹是破鞋,搞自己丈夫的亲叔叔。他踹了乐果家紧闭的大门,还冲着门缝吐唾沫。“要么老老实实守寡,要不就滚回娘家去。别在丰泉镇丢人现眼。”黑脸汉子来回踱着步,光膀子油腻腻的。乐果爬上墙头给了他一弹弓。黑脸汉子的秃头顿时鼓了个包,血汩汩流出来。阳光下,他的血也显得油腻腻的。“妈的,这活干的,这活干的……”挨了弹弓后,黑脸汉子没那么嚣张了。他一手捂着头,骑着辆破自行车,顺着大街往北走了。直到看不见黑脸汉子的人了,直到又瞅完了乐果家的门缝,围观的人群才悻悻然地离开。

人群散尽,一明去敲乐果家的房门。咚咚咚,乐果,我是一明,快开门。一明的嗓子都快喊破了,里面却无人应声。正是知了叫得欲仙欲死的时候,慢慢地,一明的敲门声被夜色淹没。一明踏着疲乏的步子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天,乐果的姥娘来了。她也像前一天那个黑脸汉子样在乐果家门前踱来踱去。看热闹的人像是猫循着腥似的又来了。很多人都带了马扎。街巷里不少人在吼,快点,走,看戏去。乐果的姥娘见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就清了清尖嗓子骂开了。她骂道,前一天那黑脸汉子不知是从哪个娘胎里冒出来的,冒充乐果的舅舅。真是个没屁眼的货。也不知这个王八羔子要造什么孽,受了哪个下贱玩意的指使。这些坏货全家都不得好死。乐果的姥娘——人群里马上有人确认是真的——生了张农村泼妇的悍嘴。经乐果姥娘的提醒,人群里似乎有人惊诧地喊道,那黑脸汉子以前在哪里见过,肯定见过的,可一时想不起来了。乐果姥娘的谩骂开始只局限于乐果家门口的弹丸之地,后来,乐果姥娘骂得起劲,小碎步走起来,于是,丰泉镇的街巷被一串串脏字笼罩了。乐果姥娘前面走,人群默默后面跟着,乐果姥娘振聋发聩,人群芸芸噤若寒蝉。相比之下,知了的歇斯底里倒有些相形见绌了。乐果姥娘的詈骂使人们突然重温了不久前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总是发生着无数像这样的与万人空巷有关的事。

一明只跟着人群转了半条巷子就意兴阑珊了,他去乐果家的门口看了看,大门反锁着。他拢起手吹了几声口哨。口哨声已似炊烟远去,可乐果却没有如约而至。这两天乐果都没去上课,一明想告诉他,他已将纸条亲手交给了凤娇,并且,没有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其他人看到纸条的内容。一明有些落寞,他抬头,天上有片紫色的云霞,他边走边仰着脖子看。附近一只蛐蛐孤独地叫了声,一明驻足,刚要寻觅,冷不丁被人推了把。他趔趄着,还是栽倒了。

“你还我激光灯。”乐果如一颗不知哪飞来的石子,身上呼呼生风。

一明睁大了眼:“激光灯在另一件裤头的口袋里,我没带。”

“我妈说,你爸是孬种,是下三滥,是想吃独食的畜生。你们欺负人,这丰泉镇,我们是待不下去了。”

乐果的话里带了哭音,也带了恨意。说完他转身离去。一明盯着乐果怒冲冲的身影,一时忘了爬起来。乐果已走出去很远,他才猛地喊道:“我已经把纸条亲手交给了凤娇,我没看。”

乐果回了下头。他眼里汪着泪,久久不落。

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匪夷所思,小镇上的人们记忆深刻。那天,乐果的妈妈嫁去了杨柳镇,嫁给了杨柳镇上一个死了媳妇又没孩子的鞋匠。她把乐果也带走了,带到了那个距丰泉镇百里之遥的陌生之地。那天下午一明放学回家,见他家的杂货铺是锁着的。一明正纳闷,一个拄拐棍的老太太告诉他,他爸爸去苹果园他爷爷家了,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已经跟着数代跑啦。一明撒丫子往苹果园赶,身后老太太的话如一群肮脏的苍蝇尾随着他的脚步。“怎么会呢……不可能呀……数代整天待在自己的杂货铺里……你家也是开杂货铺的,你妈也用不着买东西呀……没有勾搭的机会嘛……啊啊,你慢点跑哇……”

一明一溜烟冲进苹果园的土屋。爸爸正抓着张纸条疯了似的大吼大叫。他看见爸爸一屁股瘫在地上,手拍着大腿冲爷爷哭:“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干的好事……”一明爸爸的哭声黏嗒嗒的,像有口痰堵着喉咙。一明注意到了爸爸的腿,爸爸的两只裤管是卷起来的。他以前从未发现,爸爸的左腿原来比右腿细很多。还没来得及更仔细地观察,爸爸拖拉着身体哐地向爷爷扑去。围观的人忙拦了。爸爸手里攥着的那张纸条甩出来,如轻盈的羽毛,一阵肆意地飘荡后落在了一明的左脚上。一明蹲下来,仿佛盯着阳光下用放大镜聚焦着的一只蚂蚁,安静而好奇。

“我知道,我杂货铺的家当本应该是你的。今天,我全都还给你。”

一明认真读着纸条上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爸爸的哭闹声充斥着整间土屋:“丰泉镇我是没脸待下去了……丰泉镇我是他妈的待不下去了……”爸爸扭转了身躯,边嚷边朝地上撞头。人群惊愕,又忙去拉拽。一明不得不抬起头。他看了眼爷爷,爷爷也看了眼他,他们脸上都没有表情。“妈的,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亲手宰了那对狗男女……我操,这算是怎么档子事儿……”一明爸爸的哭腔里有了血丝,一明被吓到了,正要咧开嘴哭,他爸爸却单脚撑地爬起来,倏忽间夺门而出。围观的人们慌乱地跟出去。他们带起的风使那张纸条惊诧地翻动了几下。金黄色的斜阳透过窗户洒在跳跃的纸条上,一明闭上嘴巴,陡然想起了什么。他扭扭身体,也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他并没向凤娇保证不看上面的内容。他不用愧疚。一明迅疾地拆开来,偌大一张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小字。凤娇对乐果说,你不要伤心,我是爱你的,我以后只让你一个人摸。一明也夺门而出。他一口气跑到乐果家的大门前,但他来晚了,迎接他的只是一把看上去重若千斤的大锁。一明的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嘭嘭砸在纸条上。他慢慢将纸条团起来,团成了一个球,紧紧握在手心里。许久,一明抽搐着转身,他肿起的眼看见了文倩。文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满脸的泪水如花儿怒放。

文倩:你妈妈不要你了,你不要难过。

文倩:乐果走了,你不要难过。

文倩:以后不当班长了,你不要难过。

文倩伸出小手抱了抱一明,她轻轻拍着一明的后背,喃喃说着,不哭,不哭。但她自己却哭得凶起来。

“文倩,我能摸摸你吗?”

一明的声音哽咽难辨,但文倩还是立马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文倩脸上的泪花僵住了。可以,她说。她说得很轻,但镇定。她脱了裤子和三角小裤,将它们褪到了脚跟。她撩起褂头,下巴抵在胸口上。一明伸出了手。他抚摸着文倩的身体,一点一点的。他腾出一只手,也把自己的裤子和三角小裤褪到了脚跟。他没有摸到她的小鸡鸡。她摸到了他的。他又摸了摸。她说,痒。他又摸。她说,想撒尿。他也说,想撒尿。她蹲下,他站着。

撒尿时他们哭了。他们都感到了恐惧,巨大的恐惧。这下“一指禅”真会开除他们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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