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在绳上的历史

2016-12-17 15:38詹文格
清明 2016年6期
关键词:绳索绳子

詹文格

绳的身世

星月暗淡,万籁俱寂的晚上,晃晃悠悠的绳子带着一种无言的神秘,发出刀剑般的冷光。绳子是柔软的物体,但它深谙以柔克刚的妙术,貌似柔弱的绳子,内心隐藏着锋利的獠牙,在岁月的长河中,它吞没了无数坚硬的物质。

绳子,看似普通寻常之物,可是从成形的那一刻开始,它就注定无法平静。暗藏杀机的绳子在历史的影像中,有一副飘忽不定的面庞,呈现左右摇摆的姿态。在重要关头,它可以是伏击对手的兵器,也可以是衡量准则的法器,更可以成为杀人不见血的凶器。因此,将绳子视为神器、暗器也不足为过。绳子具有迷惑功能,在风云变幻的时候,人们只知道畏惧刀剑,却不懂得躲避绳子,于是无意中给绳子提供了机会,在历史上绳子以弱者的面目,完成了强者的使命。

当人类懂得控制和占有的时候,迫切需要一种物体来延长自己的手指,去体现自己的意志。在没有刀枪的时代,绳子成了最好的器物,无论是用树皮、藤萝、兽毛、野草编织的绳子,还是做成的鞭子,只要这种软体的带状物触及肉体,它的意义就会指涉灵魂,它的行为就将穿透人心。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绳子是一件始终没有远离的工具。最早的劳动方式——放牛,一头脾气倔强的牛,只要牵住牛绳,执住牛鼻,力气再大的牛,竟逃脱不了一个孩子的控制。绳子是绵延的历史,是一种古老的记忆,翻开史书,拂去久远的尘埃,绳子让我们找到了记忆的源头。上古无文字,结绳以记事。在久远的历史中,结绳记事不仅凝固成一个众人知晓的词语,而且上升为一条考古线索。

苍老的绳子如隐形的先人,诉说着无从知晓的往事。岛国日本,为了炫耀他们历史的悠久,曾对绳纹时代津津乐道,把绳纹陶器视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陶器。而在印度,神秘戏法——通天绳,更让人匪夷所思。那巫术般的场面,完全称得上是一种人间奇观。戏法者一番动作,将粗大的绳子抛向天空,绳子如被施了定身法术,在空中牢牢挂住,随即一个光脚的孩子抓住绳子,攀援而上。谁也不知道由来和原理,那根抛向空中的绳子是如何凭空挂住的?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那是执著与坚韧;攀援绝壁,行走钢丝,那是挑战极限。绳子从远古时期就深深地介入了人类的日常生活。古人为了记住一件事,就在绳上打一个结,以后看到这个结,就会想起那件事。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那些大大小小的结,包裹着纷繁的往事,成为人类回忆过去的唯一线索。

典籍有载:仓颉造字,天地动容,鬼哭狼嚎。而当古人打下第一个绳结的时候,天地之间是否也有过不同凡响的回应?当时没有文字记载,探问绳子,绳子不能回答。绳子不能回答,但它藏有隐语。绳上打结,蕴含的不仅是古风民俗,更是智慧结晶。“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是宋代词人张先笔下的绳结。在古典文学中,“结”一直象征青年男女的缠绵情爱,人类的情感有多么丰富多彩,“结”就有多么千变万化。“结”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被多愁善感的人们赋予了各种情感愿望。托结寓意,在汉语中,许多具有向心性的重要事件几乎都用“结”字作喻,比如有结义、结社、结盟、团结等。并且对于男女之间的婚姻大事,均以“结”来表达,如结亲、结发、结缘、结婚、结合、结姻等。结是事物的开始,有始就有终,于是就有了结果、结局、结束。结发夫妻缘于古人洞房花烛夜,男女双方各取一撮长发相结,以示山盟海誓,爱情永恒……

那个时代,结绳记事无疑是一种先进的记录方法,其隐匿含蓄的意味,成为部落之间传递情感的密语,为世界展开了无限的想象。文字出世的前夜,绳子成为见证现实的祖先。

绳的心事

在色彩斑斓的世界中,绳子很难引人注目,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忽略绳子有刀斧一样的威力。每当回忆四十多年前那一幕,就让我想起《百年孤独》中那个见识冰块的下午。那个下午让我看到了绳子的凶猛,从那个下午开始,绳子就如钟摆一样,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它不停地摇晃,摇晃,摇晃,直至摇晃得像时光一样没有尽头。

那天下午,我与几个捉迷藏的孩子玩得兴起,钻进了废弃的仓房。破旧的仓房光线晦暗,在窗台拐角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堂叔。我当时根本看不清堂叔的表情,却看到了他手上的绳索,那是一根黧黑的牛绳,因为绳子沾满了泥水,在暗处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游戏的号令已经开始,我急于把自己隐藏起来,于是转身跑向了另一间堆放农具的屋子。我不知道,就在我转身之后,堂叔踩着那条断腿的凳子,攀向了高处。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根器尚浅,混沌未开,面对这种赴死的举动,觉察不到丁点的危险。稚嫩的孩子理解不了一根绳子的恶毒与阴险,不知道堂叔会用一根绳子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发现堂叔的尸体是三天之后,弥漫整个仓房的腐臭,泄露了死亡的秘密。堂婶呼天喊地的哭号,引来了左右邻居,有人帮着解开了梁上的绳索,放下僵硬的堂叔。窒息使堂叔的容貌完全变形,眼珠圆瞪,往外暴突,头发朝天竖起,面部胀如气球。一张乌黑的脸膛布满淤血的尸斑……

噩梦似的记忆,无法轻易抹去,多年以后,那根杀人不见血的绳子仍然悬挂在一个孩子心里,于岁月深处摇摆晃荡。回想堂叔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能想象出他上吊时的痛苦。舌头穿过幽深的口腔,小蛇一样伸出来,垂挂在下巴尖上,舌根深处一窝白森森的蛆虫正在轻轻蠕动。

上吊而死的人,面相十分骇人,从放下堂叔的那一刻起,勒住脖子的绳索就成了我一生中刻骨铭心的记忆。从此,我知道了绳子的可疑身份,那种人头攒动、群情激愤的万人批斗大会,必定与绳索有关。如果要追溯绳子的过往,从宗族时期的沉潭祭崖的家法处置,就离不开绳子的帮助。

上吊、溺水、服毒这些非正常死亡者,在乡村被视作孤魂野鬼,就连亲人也很少会去祭奠。数十年的变迁,堂叔的坟堆早被雨水荡平,在荒野中找不到一点痕迹。可是那根夺命的绳子,却在乡村悄悄传递,不断有人追随而去。有一年,村口那棵古樟上就先后有三人上吊。也许是死亡的凄惨惊动了天地,次年春天,一声震天的炸雷,将古樟一劈两半。

想在回想,环境对人的影响真的不可低估,大人们用丝网捕鸟,给了我们新的启发。我们用线绳系着成串的鸣蝉、螳螂、蚂蚱,啸叫着,在草地上撒野。

这样的恶作剧一天不知要经历多少回,可是哪知道撒野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首先是误杀了奶奶的大母鸡。当我们在山上、树上玩腻了后,开始将视线转向水里。那天抓了只蚂蚱挂在鱼钩上,准备去河湾中钓鱼,谁知出发前有个同伴带来了新做的弹弓。那把弹弓做得实在太过漂亮了!我们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手里拿着弹弓哪还记得钓鱼,几个人赶紧跑向树林里打鸟去了。

跑了一上午,连根鸟毛也没打着。眼看到了中午,肚子饿了,赶紧回家吃饭。可是前脚刚跨进家门,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在耳边响起,差点让我瘫倒在地。紧接着劈头盖脸的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到底发生了啥事。

唾沫横飞的父亲,指着墙角的钓竿,让我赶快跪下。我把目光转向身后,立马就傻了眼。钓钩上挂着一只大母鸡,因为时间太久,母鸡已经死亡。

怎么得了!这只产蛋的母鸡是奶奶的宝贝,平日里她老人家命根子一样护着。幸亏她去了县城的亲戚家做客,如果她在现场,我将等来更加疯狂的打骂。父亲担心奶奶回来不好交差,只好先揍我一顿解气。鱼没钓到,却把家里的母鸡钓死了。

第二件事我们搞得更加离谱。当时不知谁在瓦缸里逮住了一只老鼠,为了弄死这只老鼠,我们决定玩点刺激的恶作剧。首先用一根线绳,系住老鼠的尾巴,然后拿来家里的煤油瓶,把煤油淋到老鼠身上。老鼠的皮毛浸透后,拿出火柴,呼的一声点着。点燃的老鼠吱吱尖叫,在地场上奔跑,绳子拉着老鼠,一前一后,控制着它的快慢,大伙围着哈哈大笑。谁知火焰很快就烧断了绳子,失去控制的老鼠,拼命逃窜,一眨眼就爬上了屋顶。事情真的就有那么凑巧,老鼠爬上去的不是瓦屋,而是茅屋。老鼠把火带上了茅屋,很快就呼呼燃烧起来。看到茅屋着火了,我们几个却傻傻地站着不动,既不知道跑开,也不知道喊叫,望着火苗在茅屋上跳跃、呼啸、奔跑。等田野里干活的大人们赶过来救火时,两间茅屋差不多已经烧光。

烧了人家的房子,逃不了严厉的惩罚,这一次让我尝到了绳子的厉害。父亲用一根挑谷的新棕绳,将我勒住,反绑在磨盘上。硕大的石磨,沉如小山,绳头穿过磨孔,让我无路可逃。这天晚上我真切地体会到了绳子的威力,被捆绑的身体原来如此难受。

绳的叫喊

所有的生命都是渴望自由的,可是迷恋缚束的绳子,哪怕刚刚才解开,它又将预谋下一次捆绑。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没有摆脱绳子的阴影。当时的政治高压以一根绳子作为贯穿,绳子像一个革命者,表情僵硬,外形紧张。权力一直控制着绳子,于是大家都在迷恋一根绳子的功用。

那是一个荒唐的年代,绳子在所谓的界限、意志、立场、阶级的怂恿中,在权力的支配下,疯狂作乱。由于“现行反革命”、“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等这些大而无当的词语,山石一样不停挤压,使仇恨发酵,夫妻反目,父子相残。学生捆老师,儿子绑老子,职工吊领导,绳子成为真正的专政工具,成了反观世道人心的镜子。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于利用手中的绳索去捆绑另一个生灵充满兴趣。好像只有绑住了四肢,那些生命才会臣服于你,掌控绳子的人才能以强者的姿态获得快意。

绳子成为一块试金石,一旦绑上勒紧,就会知道这个人骨头的硬度。随物赋形的绳在不同的场合,表现着不同的意义。绳愆纠谬是善意的劝告,现代汉语中,“绳”字作为动词使用的已极其少见,“绳之以法”是尚存的例证。以法律为准绳,这是今天还在不断呼唤的话语,绳之以法,就是以准绳作为衡量法度;而结绳而治是法律终极的梦想。绳索套住脖子,穿过滑轮,实施绞刑;白绫或绳索悬挂房梁或树枝,那是缢死;五马分尸,那是酷刑。绳是法律,更是惩戒。

寻常、普通、毫不起眼的绳子,它的背后充满暴力。解放前,阿婆身怀六甲,膝下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她在刑场目送了年轻的丈夫,看到他被五花大绑,痛苦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清脆的枪声响过后,一道影子栽倒在地,那天阿婆收拾血肉模糊的丈夫时,感觉最为刺目的不是破碎的脑壳,而是那根勒进皮肉的绳索。黑如乌蛇的绳子像吸血的蚂蝗,爬满死者的身体,每一道勒痕都布满瘀青。不久,阿婆再次见到这骇人的一幕,两个哥哥也如包裹粽子一样,被一根绳子牵往了刑场……

当亲人接二连三地消失后,阿婆对绳子有了毒蛇般的记忆。孤寡的阿婆为了消解怨恨,关闭了日渐荒凉的内心。

让阿婆无限伤怀的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阿婆出生的村庄是一个以编绳为业的村庄,山外人称之为绳村。

阿婆从小就熟悉制绳的全部过程。一缕麻丝,一根稻草,一条棕丝,单独放置,没有多少韧性,可是只要把它们揉捻到一块,拧成一股绳,那种刚劲的力度就会呼之欲出。搓绳不是单股的揉捻,而是多股力量的汇集,彼此纠缠,互为作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合力。聚少成多的过程,让细微的毛发也能迸发千钧之力。

在阿婆的记忆里,父亲、叔叔、哥哥和所有的村里人一样,都延续着祖传技艺,周而复始地制绳。棕绳、麻绳、棉绳、稻草绳,源源不断地送往集镇,然后再流向方圆百里的村庄。回想堆积如山的绳子,阿婆就忍不住去追问,捆绑丈夫和哥哥的绳子,是不是出自绳村?是不是出自亲人之手?无须多问,十有八九是出自绳村,这种反讽式的结局,让她难以接受。就像铁匠精心打制的镣铐,最后作茧自缚,囚住了自己。制绳为业的村子,想像不到每一根绳子都能控制命运的走向。

绳子在人们手上不断翻新花样,我不知道捆绑有那么深奥的技巧。小时候下田拔秧,首先要学会用稻草捆绑秧苗,收割水稻需要捆扎稻草,这是农活的基本功。绕两圈,一刮,一拉,一个拆解自如的活结就出来了,这些朴拙的农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充满匠心和智慧。

攀岩队员和消防战士,他们都是用绳的高手,他们能将绳子当成云梯,救人于危难。前些年,我曾见过安保培训,教官展示了一招制敌的功夫后,随手解开一根绳子,魔术师一样,绕行脖颈,穿过两腋,从手臂往手腕下方缠绕,然后围腰部交叉一圈,再钻过脖子一拉,一个大汉顿时干虾一样弯曲起来,不能动弹。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制裁二字的含义。

绳的使命

绳子用安静的外表,遮掩叵测的内心,消隐身上的罪状。作为一种贯穿古今的生产工具,绳子始终坚守着实用主义的路线,它与人类的衣食住行紧密相连。在推动社会进步和生产力发展上,绳子一直在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野马无缰,那是一种行云流水,不受控制的动物。但是横空出世的套马索就如唐僧的紧箍咒,降服了海浪般的野性。有了绳子的控制和约束,再烈性的野马也变得服服帖帖。

牛在拉着犁铧,奋力翻耕,所有力量都系在一根绳上。如果没有一根连接彼此的绳索,牛有再大的力气也是一腔空叹。吃苦耐劳的牛,它并非天生这么听话,如果没有拴住牛鼻的缰绳,很难完成四两拨千斤的动物驯化。乡村的牛车,贵族的马车,都依靠绳子的牵引,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根绳子拉动了世界。

对于绳子的作用,船夫最有发言权。在船家心里,锚就是根系,绳就是树干,没有粗壮的缆绳,再平静的港湾也无法停泊。当赤脚的纤夫吃力地拉动纤绳,一步一步向前迈进时,船夫感知了绳子的力度。纤绳如刀,深深地嵌进了他们的肩胛,每一趟行船都沾满血泪。

假如没有绳子,郑和的船队将无法完成青史留名的远航。桅杆不依靠绳子挂上风帆,它就是一根平常普通的木柱,只有桅杆和风帆巧妙结合,航程才能在前进的动力中永不止步。旌旗猎猎,没有绳子的提升,它就无法在高处飘扬。

井的生命与绳的长短有关,绳与井是一对恩爱的情侣,它们彼此呵护,不越规矩。回想老家那口历经过数百年时光淘洗的古井,井水一直甘甜清冽,可是在两年前忽然干枯。一口冬暖夏凉的古井为何会走向枯竭?原来是失去了绳子的牵绊。人们丢弃了取吊打水的井绳,改用大功率的潜水泵。最多的时候有六台水泵,毫无节制地取水,无异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巨大的离心力使井中泥沙泛起,古井如榨干了血液的老人,面容枯槁,幽深的古井成为遗落大地的黑色窟窿。

绳是生命的经络,棉麻纺纱,织成布匹;兽毛聚集,捻成小绳。这些细若发丝的毛绳盘成一团,女人守着长夜,一针一针编织着温暖,针眼下滤下了她们无数的孤单。

走村串户的棉花匠,棰落弓响弹棉花,那颤动的绳弦,发出美妙的声响,让雪白的棉花如羽絮飘飞。绵延不绝的绳子,血脉一般悠长,它承载着巨大的生命信息,传递着古老的事物。

想着这些古老的事物,我就思念起故去的阿婆,尤其想知道她的老家绳村的近况。

为了满足探寻的愿望,朝发夕至的列车缩短了千里之遥的距离,但二十年过去,故地重游,让人恍若隔世。日新月异的现代化进程,湮没了诸多古老的事物,此行目标虽然明确,但没想到已经来迟了一步,走过千年的绳村彻底消亡。

绳村百余户人家,大部分已迁走,有的移居镇上,有的入住县城,有的甚至随儿女去了上海、广州。一个村子的人,风流云散,各奔东西。村里还有少数几户留守,但早已不再制绳,他们用一种入世的心情怀念过去,又以一种出世的态度面对未来。鸡在屋场前觅食,狗在大门前把守。沿着那条绳状山径与山村告别,看烟云缭绕,野鸟翻飞。

绳村之行,空手而归,相隔二十多年的时光,已经无法退回从前。虽然我带上了内存超大的相机,但没能派上半点用场,绳村除了唧唧的秋虫,啁啾的小鸟,已经见不到热火朝天的制绳场面。望着白云缥缈的山顶,望着山脚下细瘦小溪,望着瓦屋上柔弱的炊烟,我骤然明白,这辈子有些人和事,一旦错过不会再来……

从绳村回来,我一直在思索,古老的村落为何会突然消失?难道流传千年的绳子就这样走向终结?!我不相信这样的结果,事实也并非这样的结果,比历史还要悠长的绳子,不可能突然消亡,比如春节,对于在外的游子来说,那就是一根割不断的绳子,它攥在父母手中,只有每逢春节,才能依靠这根绳子,拉回飘飞的风筝。

绳村的瓦解让人心头空落,它的消逝没有痕迹。某日电视中一个镜头让我顿开茅塞,那些铺天盖地、堆积如山的绳子,原来出自工厂流水线上,产于飞速运转的机器中。

尽管工业化进程一日千里,但绳子的功用并没有消失,只是对绳子的需求出现了分化。绳子由之前简单扭织,变成复杂的加工:三股、六股、八股、十六股、二十四股、三十二股、四十八股编织而成,使得绳子表面的纹路越来越细致美观,连颜色也变得五彩缤纷。由单色、双色和多色编织而成,让绳子有了视觉享受。

毫无疑问,这个时代草绳已淘汰绝迹,棕绳、麻绳也大幅削减,取而代之的是丙纶绳、涤纶绳、尼龙绳、石棉绳、纤维绳。还有最厉害的是金属编织的钢丝绳,这是刚柔并济的典范。现代工艺让最坚硬的钢铁,改变了性格,展示柔软的身姿。钢丝是绳子家族里的龙头老大,它能吊起巨龙般的跨海大桥,系住万吨巨轮,托举顶天立地的世界,成为拉动时代的牵引。

绳子不断变换着面孔,它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时代,跨越了历史的时空。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有什么样的绳子。面对城镇化、工业化浪潮席卷而来,电弧闪烁,火星飞溅,无法逆转的现实,让绳村的消亡成为一种必然的宿命。

绳的不灭

在历史的长河中,绳子如同一则无声的寓言,不断给出暗示。它不仅束缚肉体,还能控制灵魂。在某个特殊的节点上,绳子不一定代表正义,它只象征权力和胜败,一根旧绳的消亡,就是一个时代的消亡。

在风波泛起的时候,幽灵般的绳子煽风点火,与捆绑、勒索、自缢、上吊这些词语纠缠不清,事实反复证明,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想到绳子。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那是最为漫长的一天。这一天绝望无助的崇祯帝强打精神,举行了最后一次家宴。当夜酒宴罢去,崇祯帝即安排太子慈烺、三子定王慈炯、四子永王慈焕逃离皇宫。随后,崇祯帝在宫中持剑砍杀妻妾、女儿,幼女昭仁公主致死,长女长平公主断臂重伤,一生贤德的周皇后于坤宁宫自缢。

十九日凌晨,崇祯偕御笔太监王承恩离开紫禁城,登上皇家禁苑煤山,在一株歪脖子的老槐树下自缢身亡,时年三十五岁。死时“以发覆面,白夹蓝袍白细裤,一足跣,一足有绫袜”,衣上以血指书,崇祯帝的临终遗诏这样写道:“朕自登基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从此,中国历史上统治华夏长达276年的大明王朝彻底覆灭。在历史上这一天成为明朝的亡国祭日,每逢此日,黄宗羲、顾炎武等明末遗民必沐浴更衣,面向北方,焚香叩首,失声恸哭……

国破家亡的时候,绳索蒙上了一层魔幻色彩,它引诱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寻求解脱。超越时空和等级的绳子,与致命的毒药、嗜命的刀剑形成并列。

在飞速发展的时代,科技一日千里,热衷于颠覆过去,喜新厌旧的人类,至今没有摆脱一根绳子的束缚。当人们千方百计地抛开绳索,解除束缚和制约后,另一根隐形的绳索又悄然附体,将我们牢牢缚住。千丝万缕的有线通讯,铺天盖地的无线网络,无处不在的通讯录、朋友圈,把整个人类捆在一起,使地球浓缩成一个细小的弹丸,将整个宇宙收入网中。

物质不灭,绳子亦不灭。无论时光如何更替,绳子总会野草一样顽强生长。当旧的绳索消亡,新的绳索又会出现。河流一样的绳索不容中断,面对一根无法战胜的绳子,也许该用哲学家的眼光去注视,为何弯曲绵软的绳子会有如此强大的魔力?因为线装的历史本身就是绳状的结构,所以再强大的生命也无法摆脱这道魔咒。

绳子是先于我们生命的事物,每当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就会摸到那根环绕包裹的布条,布条捆扎是为了保持温暖,而亲人只有解开这道布绳,才能见到粉嫩的婴儿。人无法抛开绳子,从降生的那一刻起,绳状的脐带就已经给出了暗示,所有的生命都系在一根绳上,而绳的另一端永远握在上帝手中。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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