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酒

2017-01-11 18:08郭明辉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朱厂子红旗

郭明辉

1

洋槐花开的时节,表哥陶跃进害了便秘,蹲一回马桶跟受刑似的,没有个把钟头别指望解决问题。好在几年前厂子已经停产,不要踩点上班,表哥有大把的时间来对付顽固的大便。大便如今大不便,表哥好无奈。到医院去看,医生照死里开药,药死贵。如今厂里不给报销医药费,表哥实在架不住,干脆不看了。也有人传过偏方,点穴刮痧针灸喝绿豆汤,一一试过,都不管用。所以表哥剩下的最佳选择只有吃香蕉了。表哥胃寒,香蕉不能多吃,早中晚各一根,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说起来,如今表哥只能自己心疼自己了。十年前,因为馋酒,两口子三天两头闹得鸡飞狗跳,老婆一气之下跟他离婚,带着女儿改嫁了。本来表哥还有再婚的念头,可是厂子一天不如一天,没有钞票撑腰,心里那股火苗也就不旺了。不过,表哥想得开,一个人过日子,只顾一张嘴,有钱就搞二两小酒咪咪,没人在耳边聒噪,倒也清静。

一夜春雨,天明放晴。楼下高高低低的洋槐树上像落了层雪。表哥睡到自然醒,起床推开窗子,一股洋槐花香扑面而来,呛得他连打三个喷嚏。喷嚏由口鼻而发,却惊动了下盘,表哥觉得隐隐有了便意,照例去坐马桶,一坐就是半天,两条胯子连同腰背麻得像电打过一样,却无果。表哥突然记起,昨天忘记买香蕉,早中晚都没吃,看来今早这罪白遭了。于是起身,扶墙站稳,抬头看墙上的破钟,已过十点。

表哥揉了揉两条胯子,打算去买香蕉,顺便买瓶酒,于是便到处找钱。如今厂里的工资跟便秘似的发不出来,表哥手头吃紧。拉开抽屉,哗啦啦一堆毛角子,半天才凑了十元钱。显然,这把碎钱买香蕉就不能买酒,买酒就不能买香蕉。可问题是,表哥这两样都离不了。没有办法,只好借钱了。

在停产多年的东风食品厂,有钱人自然不多,表哥能张口借钱的更是凤毛麟角,屈指一数,不过两个。一个是厂长许红旗,一个是仓管员老朱。表哥和厂长许红旗是“插友”。中学毕业后,他们赶上最后一批“插队”。在那片广阔的乡村天地里,两个浑小子联手偷鸡摸狗,勾引村姑,成了亲密无间好兄弟。不过,让他们的革命友谊得到长足发展的却是酒,可以为此作证的是一把锡酒壶。那是一把带提把儿的八角壶,有内胆,可温酒,壶身上有一幅喜鹊登枝图。据说,那把壶是他们俩凑钱从一个老乡手里买来的,从那以后,二人相约“每周一喝”,必须用那把壶。两个人都讲义气,直到回城一起进了东风食品厂,这个约定一直有效。表哥刚离婚那会儿,许红旗已当上厂长,怕他想不开,有意安排一周两喝三喝,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虽说是好兄弟,可毕竟人家是厂长,动不动找人家借钱,总不方便。所以,表哥觉得还是找老朱借钱比较靠谱。

老朱外号叫朱大头。叫他朱大头,其实他的头并不十分大,只因个矮,又是光头,显得头大。另外,老朱在厂里管仓库多年,攒了些家底,腰杆好硬,凡事爱替人出头,于是这外号就叫开了。因为也是离婚未续弦,老朱跟表哥同病相怜,互相体恤,相处融洽。往常表哥只要开口借钱,没多有少,从不让表哥空手。前两年,隔三差五,二人结伴去东门后街巷子里泡洗头房,借着酒劲打一炮,基本都是老朱花钱。后来,表哥不好意思再跟老朱去洗头房蹭炮,实在憋急了,就去冬梅商店帮寡妇丁冬梅拉货,当牛做马忙一天,到晚上死磨烂缠,也能如愿。丁冬梅是东风食品厂的家属,多年前她男人因公殉职,一直没有再嫁,说是要找个有钱的。如今在破落的东门一带,有这个想法显然不太实际,所以她一直寡着。

表哥住在厂家属院四幢,破楼,一年四季楼里一股子霉味,大白天楼道里黢巴黑,非得摸着墙走才放心。那天,表哥摸黑走出楼道,一颗肥大的光头一下跃入眼帘,正是老朱。老朱当时站在楼前一棵洋槐树下,一手叉腰,一手打电话,哇啦哇啦,好像很生气。表哥咳了一声,老朱挂了电话,扭过头来,急忙招手。其实他不招手表哥也要到他跟前,不然怎么借钱?来到近前,表哥还没张嘴,老朱先开口问,跃进,鸡巴许红旗要把厂子卖给浙江人,你可晓得?表哥摇摇头,说不晓得。老朱后退一步,把表哥上下打量一番,像审叛徒似的问,真不晓得?表哥伸出一个小指头,说,卡人是这个!老朱又问,鸡巴许红旗跟你好得穿一条裤子,他没跟你讲过?表哥摇摇头,又伸一下小指头,说,卡人是这个!表哥的小指头上缠着创可贴,看上去憨头憨脑的,有几分倔强。老朱点头表示相信,随后又给表哥打预防针,说,跃进,我不晓得你的意思,反正我朱大头不同意卖厂。老子在“东风”干了大半辈子,后半辈子死活就赖在“东风”了!

表哥凑近劝了老朱几句,老朱听不进去,头摇得像吃错药似的,害得表哥根本没法开口借钱,只好等他消消气再说了。其实,表哥了解老朱,人还不错,就喜欢咋咋呼呼地发牢骚。当初许红旗当上厂长后查过他的账,差点把他弄进去,于是便怀恨在心,往后专门跟许红旗作对。前不久,听说要卖厂,老朱便把一帮退休的老弱病残组织起来,成立一个“保厂派”,哪个提卖厂就跟哪个干,一毫毫理也不讲。

正这时,一帮“保厂派”闻声赶来,以老朱为核心,围在洋槐树下,七嘴八舌,愤怒声讨厂长许红旗。先骂许红旗是个笨蛋,没本事把厂子经营好,害得大伙没饭吃。接着,又骂许红旗是个败家子,几十年的老厂,他说卖就卖。还说,许红旗搞腐败,贪污受贿,要不然,他家儿子在澳大利亚留学,一年花费几十万从哪里来?能听出来,大多是牢骚,无凭无据。表哥就替许红旗辩解几句,没曾想群情激愤,把矛头指向他。人家说,你陶跃进当然说他好,你俩是什么关系?!这些年你怕是没少得好处,别的不说,他家的好酒你就没少喝。上有天下有地,你陶跃进敢说你没有?表哥晓得这帮人的厉害,又怕惹火上身,赶紧闭上自己的臭嘴,低头从人堆里挤出来。老朱在背后大声说,你去跟鸡巴许红旗讲,哪个要卖厂,我朱大头跟哪个没完!

表哥没借到钱,却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只好自认倒霉,沿着花搭搭的破水泥路急步快走,灰溜溜地像条落水狗。裤兜里毛角子呼啦呼啦生响,也不晓得是炫富还是哭穷。来到厂门口,表哥犹豫起来,是去和平路市场买香蕉呢,还是去冬梅商店买酒?要买香蕉就不能买酒,要买酒就不能买香蕉。表哥一时有点为难,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定主意,直奔对面的冬梅商店。表哥有他的小算盘,先去冬梅商店赊酒,然后用兜里毛角子买香蕉,岂不两全齐美?表哥如此打算,心里自然有底,一是自以为跟丁冬梅关系不一般,二是多年来在她店里赊账已然成为常态。虱子多了不痒嘛。

冬梅商店不大,却是和平路这一段最热闹的地方。从早到晚,门口围着一堆闲人,吹牛下棋斗地主,像个露天俱乐部,在破败的东风食品厂对面,营造一处小小繁华。当然,来此扎堆的人中,至少一半是冲着丁冬梅而来。丁冬梅四十出头,人长得不丑,欢乐脾气热心肠,属于那种既吸引男人又吸引女人的女人。可见表哥被她吸引,很正常。

往常,丁冬梅像阿庆嫂似的总是笑脸迎客。可是,那天表哥一进门,却见丁冬梅捧着腮帮子发呆,眉头紧锁,目光散淡,对表哥的出现视而不见。当时,店里没有外人,表哥倚仗跟她睡过,上去在她脸上摸一下。没曾想丁冬梅腾的一下就火了,操起苍蝇拍子打过来,说,滚!表哥挨了一下,好不尴尬,觍着脸说,开开玩笑嘛。丁冬梅板着脸,说,烦死人了,开什么玩笑!表哥问,有什么好烦?丁冬梅把苍蝇拍子一扔,说,能不烦嘛。那死鬼这几年的抚恤金没发,如今听说厂子要卖,将来找鬼讨去!

这确实不是小事,丁冬梅烦也正常。表哥是个粗人,却通人情世故,晓得人烦不添烦的道理。如此一来,表哥自然不好意思张嘴跟她赊账,只好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毛角子,往柜台上一放。七块六一瓶脂城佳酿,一块五一包五香花生米。丁冬梅随手甩给他一只红色塑料袋。塑料袋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落在表哥脚前。表哥低头看了看,懒得弯腰,一手拿起一样,转身回家了。

2

就表哥所知,卖厂的消息早传出来了,差不多有两年了。光听风声,不见雨滴,渐渐也不当回事了。

说起来,在东门,像东风食品厂这种不大不小不死不活的厂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一点也不稀罕。自停产以来,“东风”一直靠变卖设备和出租门面撑着,眼看厂子卖空,再撑怕是也难了。东风食品厂建于1955年,主要产品脂城“四大名点”,在脂城是一块响当当的牌子,想当年往北进过中南海,往南下过上海滩。再后来,蛋黄月饼、松子蛋糕、果味汽水、豆沙冰棒更是无人不晓。所以,当初插队回城时,表哥和许红旗毫不犹豫一致选定进“东风”。 表哥没有远大理想,不求上进,当工人很满足,所以一直待在车间,从学徒干到老师傅,还是工人。许红旗有抱负,上夜大,拿文凭,一步步由技术员升到副厂长,后来做了厂长。可是,就在许红旗做了厂长后,市场竞争愈发激烈,厂子一天不如一天。许红旗不认,大胆改革,联营、合资、重组,样样都试过,样样都没成,硬撑了几年,最后还是停产了。天地良心,许红旗对厂子是用心的,但是厂子还是在许红旗手里倒下了。表哥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许红旗说是因为市场。一次酒后,许红旗搂着表哥的肩膀,说,跃进,你可晓得市场是什么?表哥摇头。许红旗咬牙切齿,说,市场就是婊子,骚婊子,弄妈的太无情了!

经许红旗这么一比喻,表哥顿时理解了市场和厂子的关系,恍然大悟。许红旗确实想把厂子搞好,但确实没搞好。不过,厂子没搞好不能全怪他许红旗,那骚婊子一样无情的市场也有责任。从那之后,二人“每周一喝”就少了。偶尔一次,许红旗三句话不离“市场”,喝高了就拍着胸脯发誓,要把市场这个婊子搞定,把厂子搞活,再现当年的辉煌。也正因为如此,表哥才不相信许红旗会卖厂。虽说电视上天天有“企业改制”的新闻,表哥还是不信,至少现在不会。别的不说,假如厂子卖掉,几百号职工都喝西北风去?不管孬好,有厂子在,几百号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心里也安定。退一万步说,人都是自私的,许红旗能混到厂长位子上不容易,好歹是个厂长,要是把厂子卖了,都这把年纪,他到哪里当厂长去?他许红旗不呆不傻,还能自己砸自己的饭碗?!

表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就着五香花生米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酒劲上头,拿起酒瓶一看,独自干下去半斤。这两年,表哥身体大不如从前,酒量随之锐减,过了半斤就晕,不得不克制。于是把瓶盖拧好,也不上床,就势歪在破沙发上,不一会儿,鼾声如雷。

表哥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刚下过一阵小雨,清丝丝的风带着甜香,表哥酒意全无,浑身上下舒坦得很。还没起身,扭脸看见桌上那半瓶酒,马上想到许红旗。下雨天,喝酒天,以往像这种时候,两个人早已坐在一起对饮了。这两年,许红旗为厂子的事整天东奔西跑,算起来差不多大半年两人没有一起“每周一喝”了。虽说感情有不在酒,但兄弟之间长期不喝酒,怕是也会生分了。对表哥来说,这个念头比便秘还要顽固,况且表哥也想借机打探一下卖厂的虚实。想至此,表哥翻身起来,打开五斗橱,把那把锡酒壶捧了出来,举到亮处看了看,鼓起腮帮子,噗噗噗,连吹几口。之后,一手提酒壶,一手提酒瓶,奔许红旗家而去。

干部楼在职工宿舍最后一幢,许红旗就住在最东头三楼。说是干部楼,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比筒子楼多了前后阳台,楼前不栽洋槐栽香樟。因年久失修,干部楼看上去有些破败,像战火过后的碉堡一样。厂里早有传说,许红旗在外面买了豪宅,表哥不大相信。三年前,许红旗老婆生病去世,儿子去年又出国留学,如今就他孤身一人,要那么多房子搞什么?本来就是几分钟的路,表哥腿脚又趮,想着想着,也就到了。

到了许家,许红旗正在看材料,见表哥一手提酒壶一手提酒瓶,马上笑了。表哥也不客气,像到自己家一样,往前一坐,催着要下酒菜。许红旗到厨房端出两样小菜来,一样是雪菜炒笋丝,一样是咸鸭蛋。这两样是两个人的最爱。表哥急不可待,把瓶中的酒倒进锡酒壶,许红旗配合默契,趁空摆上两双筷子,两只酒杯。于是两个人便喝起来。

许红旗虽贵为厂长,却跟表哥一样,就喜欢几块钱一瓶的脂城佳酿。按惯例,两个人先共同吃过三杯,然后各取所需。一口酒一口菜,不知不觉,半瓶酒见了底。表哥没过瘾,许红旗也没过瘾,起身去厨房又拿来半瓶,倒进锡酒壶,一杯一杯地细斟慢饮。喝到差不多的时候,表哥觉得不对劲,以往喝酒的时候,许红旗嘴巴不歇,酒菜堵不住,今个却闷闷地一声不吭。表哥性子急,倚仗关系好,随口就问,心里有事吧?许红旗勉强笑了笑,说,厂子这个熊样,能没事吗!表哥晓得许红旗在为厂子的事犯愁,很感动,由衷地站起来,给许红旗斟了一杯,说,红旗,我代表老职工敬你这一杯。许红旗笑了,说,跃进,你这是演哪一出?表哥很真诚,说,为了这个厂子,你受累了,可惜我是个大老粗,帮不了你!许红旗放下酒杯,隔着桌子拍了拍表哥的肩膀,说,谢谢兄弟!只怪我无能啊!表哥也伸出手,隔着桌子拍了拍许红旗的肩膀,说,红旗,我相信你能搞好!许红旗率先收了手,叹口气,说,不说了,烦,喝酒!表哥也说,喝酒!

推杯换盏,一来二往,又是半瓶酒见底。表哥一直惦记着卖厂的事,想探个究竟,借着酒劲,说,红旗,你说我俩可是好兄弟?许红旗说,屁话,不是好兄弟是什么!表哥说,那好,你说实话,“东风”可是要卖?许红旗愣了愣,盯着表哥的眼,半天才点点头。表哥不敢相信,伸着老颈,又问,真要卖?许红旗又点了点头。表哥缩回老颈,揉了揉眼,说,为什么?许红旗说,如今竞争激烈,像我们“东风”这种老企业,毛病太多,包袱太重,想起死回生难啊!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卖了对大家都好啊!

表哥有个老毛病,一喝高就喜欢抬杠,简直就是“杠头”,明明已经明白了,还梗着老颈问为什么?许红旗有点不耐烦,说,过几天开职工大会,方案会交给大家讨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表哥目光迷离,还问,为什么?许红旗被追得死烦,晓得表哥有这毛病,也晓得如何治他这毛病,突然一拍桌子,不慎将酒壶打落在地。表哥吓一跳。许红旗指着表哥说,跃进啊跃进,别人不理解我也就算了,你和我几十年交情,竟然也不理解我!你以为我许红旗想卖这个厂?你以为我对这个厂没感情?告诉你,跟你一样,我也在这里干了半辈子!你是厂里的老职工,情况你也清楚,几百号人勒紧裤腰带撑了几年,里里外外,能卖的都卖了,还落一屁股两胯的债,如今撑不住了!你想想,这样的厂子不卖行吗?!

表哥就是没出息。年轻时就这样,每回犟起来,只要许红旗一发火,他立马就,乖得跟孙子似的。许红旗很伤感,说,跃进啊跃进,我的好兄弟,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心呢!表哥眼泪汪汪,好像顿时理解了许红旗,马上调头转向,说,我支持你!许红旗好感动,绕过来一把将表哥抱住,两个人搂在一起,啪啪啪,拍对方的后背,拍得手疼才分开。之后,表哥不再说什么,弯腰把酒壶捡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表哥一路歪歪斜斜,回到家已过十一点。下午睡得饱,此时困意全无。灯下,表哥盯着那把摔瘪的酒壶,心疼得不行。壶身那块瘪处有鸽子蛋大小,在表哥的眼里却像个巨大的漩涡,看得他发晕。表哥实在看不下去,找来一把小锤子,一把螺丝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点一点地敲。天快亮的时候,修好了。虽没有完全恢复原样,但大致看不出破绽。表哥满意,上床睡觉。

3

国营东风食品厂召开职工大会,大会议题:卖厂。

职工大会连开三天,讨论来讨论去,卖给谁的问题没有定论。以老朱为代表的“保厂派”在厂门口打起了横幅,上书“大家的‘东风,由大家作主”。第四天中午,表哥喝了二两小酒,正准备眯一会儿,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许红旗。说实话,尽管表哥跟许红旗关系不错,自从当了厂长之后,许红旗亲自登门却屈指可数。往常有什么事,许红旗要不派人带话,要不直接打电话,就是二人“每周一喝”,也都是表哥主动送上门去。许红旗见表哥迷迷瞪瞪地看他,也不客气,侧身挤进屋来,一屁股坐下。表哥又惊又喜,以为他想喝酒,忙把锡壶拎上来。许红旗摆摆手,说,酒不喝,跟你说件事。表哥就势坐下来,问,什么事?许红旗开门见山,说,听说你跟老朱关系不错?表哥实话实说,还可以。许红旗说,可能说上话?表哥说,可以。许红旗点点头,说,你劝劝他,不要带头瞎捣乱,卖厂是为大家好,搅黄了,对哪个都没好处!表哥点点头,说,我试试!许红旗看了看表哥,站起来,说,就跟老朱说,改制就是改革,改革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不要胡来!表哥又点头,说,我试试!许红旗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两瓶酒,往桌上一放,起身就走,出门时不留神,一头撞在门框上,疼得牙直呲。表哥很抱歉,忙去扶许红旗。许红旗一边揉着头一边说,等厂子卖了,你也该换换房子!表哥说,就是就是。

许红旗走后,表哥看着桌上两瓶酒发呆。乖乖!五粮液,透明塑料包装,闪闪发光,外面套着红布套,顶上系根红丝带,乍看像个新娘子似的。如此高档酒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里,表哥突然觉得很虚幻,不禁心里直扑腾。对表哥来说,许红旗托他办事,少之又少。即使有,也都是力气活,只要许红旗开口,表哥自然乐于去办。这一回许红旗亲自登门,还拎两瓶五粮液来,可见这事多么重要。不过,正因为重要,表哥为难了。老朱那人死猪不怕开水烫,跟许红旗关系死僵,能不能劝得通,表哥真没把握。不过,表哥也认理,既然答应试试,那就得试试。

别看表哥年过五十,其实没见过大世面,心里存不住事,躺在破沙发上,左思右想,眼前一会是五粮液,一会是老朱的光头,闹得心神不宁,方寸大乱,索性爬起来给老朱打电话。老朱正在午睡,接电话时好烦,说,大中午的,骚扰我搞什么?表哥赔着笑脸说,一起搞几杯吧。老朱说,搞过了!表哥说,再搞几杯嘛。老朱说,鸡巴跃进,你酒瘾真大。来吧来吧,我这正好还有剩菜。表哥忙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本来,表哥的想法是,许红旗拎五粮液来让他劝老朱,他就应该拎着五粮液跟老朱一起品尝,这样才不辜负许红旗的重托。可是,一出门,表哥又舍不得了。五粮液这酒死贵,白白喝了实在浪费,不如拿去换成七元六的脂城佳酿,少说也换好几箱,大半年的酒瘾岂不有了保障?于是,表哥一路小跑,来到冬梅商店。

正是中午,冬梅商店没有顾客。丁冬梅像只懒猫似的枕着肥嘟嘟的胳膊,伏在柜台上冲瞌睡,见表哥进来,可不搭腔,只抬了抬眼皮,意思问他有什么事。要是别的事,表哥张口就说了,可换酒这事他半天也不好意思开口。丁冬梅又抬抬眼皮,表示不耐烦,表哥做了三个深呼吸,把两瓶五粮液放在柜台上,红着脸把换酒的意思说了。丁冬梅没想到表哥会有五粮液,还两瓶,马上睁大眼睛,没真没假地说,赃物吧,我可不敢要!表哥急得直结巴,说,你你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丁冬梅说,那你这酒从哪来的?表哥不能说是许红旗送的,便扯谎,说,送货路上捡的!丁冬梅嘴一撇,又把眼闭上,说,要是捡的嘛,更不能要,说不定是假酒,害人!陶跃进,你要是真馋了,我送两瓶给你喝,千万别做伤天害理的事!表哥很委屈,也很气愤,说,你你你,不换拉鸡巴倒,说那么多难听话搞什么嘛!说罢,扭头便走,丁冬梅站起来喊道,你说清楚嘛,你说清楚嘛!

表哥懒得跟她说,拎着两瓶五粮液直奔老朱家。有一腔羞辱顶着,表哥脚步如弹簧,在午后的阳光下,走路的样子像动画片中的米老鼠一样。老朱在家候了多时,正急得冒火,见表哥一头大汗,拎着两瓶酒,马上转怒为喜。表哥把酒递过去,说,看看!老朱接过酒,说,乖乖!五粮液。表哥说,你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家伙!老朱仔细端详一番,说,五十二度,带防伪的,真家伙!表哥松了一口气,说,真家伙就好,开喝!老朱问,从哪搞来的?表哥又扯谎,说,送货路上捡的!老朱瞄了表哥一眼,说,是嘛,那你真走运!表哥生怕老朱以为他偷来的,伸出一个小手指,说,卡你是这个!老朱一笑,不再追究,说,不管哪来的,过瘾就好,喝!

二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老朱喝得快活,不停地吧唧嘴,连赞好酒果然不上头。表哥也觉得不上头,但是心疼,搞得他头一回喝五粮液的幸福感荡然无存。不知不觉,一瓶见底,老朱伸手把第二瓶也开了,表哥想拦没拦住,当下心疼得不行。眼看喝得差不多了,表哥从痛苦中挣扎出来,想起此行的任务,借着酒劲说,老朱,你看卖厂的事,是不是就算了,卖给哪个不是卖,何必争来争去的!老朱说,那不行,大家的“东风”,由大家作主!表哥说,改制就是改革,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你能抵抗住?再说,卖厂是为大家好,搅黄了,有什么意思?老朱听罢,把酒杯放下,慢慢抬起光头,看着表哥,说,跃进,你是来当说客的吧?表哥心虚,只顾摇头。老朱说,你这一套鸡巴话一听就像许红旗的话!跟我说实话,这酒可是许红旗给你的?表哥被老朱几句话揭开老底,像被扒光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朱突然一拍桌子,说,跃进,你回去跟许红旗说,他的五粮液我喝了,卖厂子的事,我还是不同意!

表哥耷拉着头回到家,后悔得很。五粮液糟蹋了,许红旗托的事还没办好,舍了孩子放走了狼,鸡没偷着蚀了米,没吃到羊肉惹身膻,真他妈窝囊!一连两天,表哥一直没脸面跟许红旗汇报,到了第三天,实在熬不住了,就给许红旗打电话,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到点子上。许红旗当时就明白了,说,没关系,改革嘛,无论是哪个,都是挡不住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里咯噔一声,像给他一个大嘴巴,表哥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一时间,“东风”厂风平浪静,以老朱为代表的“保厂派”以为初战告捷,没曾想过了半个月,厂门口突然贴出公告,说经全体职工讨论,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东风食品厂改制方案确定,采用整体出售的方式,与浙江大利集团达成协议,已报经市政府相关部门批准,即日起进入相关程序。

公告一出,最先稳不住的是老朱。那天一大早,表哥正在马桶上受罪,忽听有人敲门,哐哐哐,跟土匪似的。表哥只好草草收肛,出来开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老朱。老朱的光头上一层明晃晃的汗珠子,说,赶紧走,上访去!表哥一头雾水,问,上什么访?老朱瞪了他一眼,说,鸡巴许红旗非要把厂子卖给浙江人,我们找市政府讲理去!表哥心里明白,因为不想掺和,便装不明白,说,卖给哪家都一样,大热的天,麻烦市政府搞什么!老朱眼瞪得像屎憋得一样,说,鸡巴跃进你真,你还是老职工呢,他许红旗自作主张卖厂,你还替他说话。我算看明白了,你们俩穿一条裤子!说罢,瞪了表哥一眼,扭头就走。表哥原本不想去,又不想得罪老朱,赶紧说,你看你,说急就急,跟三岁毛伢一样,我也没说不去,容我换件衣服总可以吧。老朱停下来,笑了笑,说,懒驴上磨屎尿多,赶紧,他们都在门口等着呢!

那天,东风食品厂三十多位老职工来到市信访办,排队等候多时,终于轮到。接待他们的是位年轻姑娘,长得细白水嫩,戴副黑框眼镜。老朱是领头羊,自然被推到前面。别看老朱平时在厂里天不怕地不怕,见了那姑娘,立马像老颈系了绳一样,磕磕绊绊,半天才说明来意。那姑娘听罢,莞尔一笑,说声稍等,我来了解一下情况。说罢转身而去,打了几个电话,之后给了答复。那姑娘说普通话,用官腔:东风食品厂是我市新一轮企业改制的试点之一,程序合法,安排认真,市政府已经批准。企业改制是为了维护广大职工的利益,不可能让人人满意,所以希望得到广大职工的理解和支持。说罢又莞尔一笑,老朱不停地点头。汗珠子在光头上停不住,老朱一点头,就像洒水似的弄了那姑娘一身。那姑娘穿的是浅灰色裙子,老朱的汗珠一落上去就是一个点,不一会儿,密密麻麻落一片,眼看着就把人家裙子弄花了。表哥本想提醒老朱,又怕他多心,便忍了。老朱点头已毕,无话可说,领着大家往外走,那姑娘一直送到大门口,频频地向大家招手。

从信访办出来,表哥看着老朱的光头就想笑,一直忍着。到了公交车站,表哥实在忍不住,就笑出来了。大伙都晓得笑什么,都跟着笑,老朱故意绷着脸,大伙笑得更欢。有人说,事到如今,他许红旗把事情操作得合理合法,政府又大力支持,不如到此为止,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反正都是卖,愿卖给哪个就哪个吧。老朱气得直跺脚,说,猪弄的,这盘输了,还有下一盘,老子跟他没完!

4

自从厂子停产后,工资靠不住,“低保”吃不饱,表哥也考虑过另谋生路,但都不如意。好在丁冬梅念旧,一直用他拉货,不过从不给钱,“奖励”他睡觉。表哥有时也打小算盘,不亏就是赚,解馋也划算,如此一来,便达成默契。算下来,这种合作日子也不短了。

端午节前一天,丁冬梅打电话给表哥,让他帮忙到南门批发市场冷库去拉粽子。表哥一听话音,晓得晚上有“奖励”,马上去了。做了一天的牛马,到了晚上,如愿以偿。完事后,丁冬梅冷不丁在背后说,朱大头他们要告许红旗,你可晓得?表哥正撅着屁股穿裤衩,刚穿过一条腿,一听这话,也不管另一条腿,转过身,问,你听哪个讲的?丁冬梅在他瘦屁股上拍一巴掌说,我亲眼看见,材料都打印出来了,厚厚一沓子。老朱到处找职工签名,我也签了!表哥把裤衩提上,说,你又不是职工,你签什么名?丁冬梅不快活,说,我凭什么不能签?我不是职工,但我是职工家属。我家那死鬼为“东风”连命都搭上了,“东风”有事,作为家属我当然要参与!况且,这几年的抚恤补助一直没给,厂子一卖,还找老鬼要去!表哥想了想,在床沿上坐下来,说,他们告不倒他。卖厂子的事,国家有政策,市政府批准了,手续合法。丁冬梅嘴一撇,说,你又不晓得,不是告他卖厂子,是告他受贿。材料上说,这次卖厂,许红旗胳膊肘往外拐,故意帮浙江老板压低收购价。哎呀,你不晓得许红旗心有多黑,他前后收了浙江老板百把万,百把万呐!表哥被丁冬梅咬牙切齿说出来的“百把万”吓一跳,想一想不大可能,便说,他们恨许红旗,故意瞎编!丁冬梅也穿好衣服,说,我看不像瞎编,材料上面写得有鼻子有眼,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人在场。哪一笔是现金,哪一笔打到澳大利亚他儿子卡上,一条一条,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表哥心里一咯噔,马上要走。丁冬梅拍着床沿说,时候还早,急着走搞什么嘛!表哥坏坏一笑,说,领了“奖励”,不走干吗?丁冬梅气得拎起枕头砸过来,表哥趿拉上鞋子转身跑了。

表哥一走进厂子大门,心情突然很糟糕,跟吃了死老鼠似的。从丁冬梅提供的信息分析,情况似乎属实,不然不会那么细致。如果要是真的,许红旗的心真是太黑了。但是,从内心里,表哥又不希望这一切是真的。以他对许红旗的了解,要说他利用职权吃吃喝喝,占点小便宜都有可能,也能理解。可说是上百万的受贿,他许红旗真有这个胆?表哥自己问自己,半天竟也得不到肯定的回答,不过想起一句俗话,人心隔肚皮,哪个能看透?

回到家门口,没进门就听屋里电话响,不屈不挠,很任性。表哥开门进来,拿起电话一听,是老朱。老朱张嘴就骂,鸡巴跃进,害得老子找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又去洗头房了?表哥说,这么晚有什么事?老朱说,当然有,还是大事,你等着,我马上来。表哥马上意识到,一定是让他签字的。果然,不大一会,老朱来了,一进门就把一摞打印材料往桌上一扔,说,看看!表哥拿起材料仔细看了,内容果然如丁冬梅所说,不禁心里一沉。老朱说,看明白了吧。表哥点点头,问,可真有这回事?老朱说,当然有!表哥说,你从哪里搞到这些材料的?老朱呵呵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往表哥身边凑了凑,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在“东风”决定出售之前,早被本地开发商金城置业公司盯上了。当然不是盯上这个破厂,而是盯上这块地。按照脂城最新城市规划,“东风”地处两条主干道交会处,算得上黄金地段,年前周边的地价已经卖到两百万一亩。最近传出消息,东门一带将纳入脂城市跨越式发展的第一梯队,地价肯定还会上扬。现如今圈地等于圈钱,本地的“金城”自然不敢怠慢,多方筹备,准备拿地。就在这时候,浙江的大利突然插进来了。商场如战场,情报是关键。“大利”的老板脑子灵光,步步为营,出招又狠,“金城”节节败退,眼看要丢失阵地。“金城”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既然明处干不过你,那就暗里跟你斗。当时,“金城”打探到“大利”正在“公关”许红旗,趁“大利”在脂城招兵买马的机会,派人打入“大利”内部,悄悄跟踪录音拍摄定位,终于搞到了第一手材料。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许红旗收下“大利”投来的桃,自然要递给“大利”一个李。在资产评估时,许红旗利用职务之便,有意降价。为了规避竞争,确保“大利”得手,许红旗配合“大利”,做通东市区招商办工作,将此次收购做为区招商办年度业绩,区招商办自然欢喜,打报告给市政府,借此将竞争对手一一甩开。

还是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朱说,许红旗肯定以为做得巧妙,但是他忘了,螳螂捉知了,后边站只鸟。没有吃到肥肉的狗,比吃到肉的还要狠。在“东风”与“大利”确定收购意向后,“金城”把收集的材料集中起来,准备反攻。但是,“金城”是本地开发商,在脂城人脉关系复杂,担心反攻会误伤官场的朋友,引起其他误会,不愿出面来办这事,通过中间人找“东风”内部职工打前锋,借力打力,制敌于死地。可巧的是,这个中间人正好是老朱的亲戚,于是,材料就到手了。

表哥听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这事闹得跟电影一样。不过,尽管老朱说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表哥心中还存一念,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还有其他原因。所以,当老朱把笔递过来让他签字时,表哥拒绝了。

老朱很不解,说,这么多职工都签字了,你怕什么?表哥说,怕冤枉了好人!老朱呸了一口,说,好人绝种了,也轮不到他许红旗。你放心签!表哥往后缩,说,老朱,你别逼我。老朱生气,大骂,鸡巴陶跃进,原来你他妈的就是个叛徒!说完,收起材料就走。表哥跟上去说,明天,明天我给你回话好不好?老朱不睬他,一出门,肥大的光头像断电的灯泡,立刻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道里。

5

表哥在冬梅商店拿了一瓶脂城佳酿,两包五香花生,然后要记账。丁冬梅跟他开玩笑,随口说,记什么记,记了也白记,反正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还!因为有外人在,表哥当场搞个大红脸。丁冬梅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头了,把记账簿扔给表哥,又补了一句,说,记吧记吧,反正厂子要卖了,马上你就能分钱了。表哥的脸顿时像被刮掉一层皮,硬着头皮打开记账簿,见自己名字下面记了一大串,跟一挂大鞭炮似的,很伤自尊。没办法,还得再记一笔。

表哥回到家,喝着用自尊换来的脂城佳酿,感慨万千。他不明白,在床上柔情似水的丁冬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尖刻呢?他亲过无数次的小嘴,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不过,表哥并不恨丁冬梅,哪个让你欠人家账呢?表哥恨自己,五十出头的人,喝酒还要赊账,窝囊啊!沿着这个思路,表哥又恨起“东风”。要是厂子像当年那样红火,何至于此?当年喝酒下饭馆,跟哪家赊过账?可是现在,脂城佳酿,七元六一瓶(厂家搞促销时只要七元),就这样一瓶酒,都得拿脸去换,这不是窝囊是什么?!接下来,表哥自然会想到许红旗,许红旗是厂长,当然要负一定的责任。想到许红旗,表哥就想到老朱的那份举报材料。假如材料内容属实,那就太可气了。作为“东风”的老职工,如今我陶跃进喝一瓶七元六的酒都要赊账,你许红旗作为厂长一伸手就收上百万,这他妈的太不公平!每逢生气时,表哥的思路往往怪异而清晰。虽说是多年的好朋友,桥归桥,路归路,认理不认亲,这事一定要找许红旗问一问。

表哥的臭脾气上来,说走就走,拎上酒壶和酒,去找许红旗。阴天黑得早。因长期欠电费,供电公司把宿舍以外厂区的电全掐了,路灯成了聋子耳朵。表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黑乎乎的厂区,想起当年灯光辉煌的景象,表哥心里颇不是滋味。好在熟门熟路,摸到许红旗家也不难。正如表哥所料,许红旗在家,愁眉苦脸,见表哥拎着酒壶来,也没开笑脸。表哥不计较,问,病了?许红旗说,老毛病,血压又上来了。表哥把酒倒进酒壶,把花生米摆在许红旗面前的茶几上,斟了两杯。一杯自己端起来,另一杯递给许红旗。许红旗不接,说血压高不能喝。表哥说,我都来了,多少陪一杯吧。许红旗苦笑一声,接过酒喝了。表哥看出来,许红旗酒喝得有心无肝的,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这时候,手机响了,许红旗拿起手机看了看,马上走到后阳台上接电话,半天才回来,说,儿子,国际长途。表哥笑了,说,这孩子真懂事。许红旗一笑,说,毕竟是孩子,还是不放心啊!表哥说,也怪你自己,就一个儿子,怎么舍得让他走那么远?许红旗叹口气,说,别提了,说来话长。他妈妈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一再嘱咐,让孩子留学,让孩子留学!唉!夫妻一场,她就这一个心愿,我不能对不住她……说到这,许红旗声音哽咽。表哥晓得这是真话,伸手拍了拍许红旗的肩膀。许红旗叹口气。表哥怕他酒入愁肠,对身体不好,就没给他斟酒。没想到许红旗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与以往的“每周一喝”大不相同,那天的气氛相当压抑。如此显然不利于喝酒,几杯下肚,表哥觉得酒劲上头,晕晕乎乎。这时候,许红旗的手机短信来了,一个接一个,一会嘀一声,一会嘟一声,烦死人。表哥一直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只好见缝插针,没话找话往上头引。表哥说,儿子的短信?许红旗说,是的。表哥说,儿子在国外过得可好?许红旗说,还好。表哥说,留学花费好大,听说一年几十万。许红旗说,差不多。表哥说,几年下来,少说也得百把万吧。许红旗说,是得百把万。表哥说,百把万可不是小钱。许红旗低头回短信,心不在焉,随口说,那不是小钱。表哥压着心里的火,把酒杯一墩,说,我就不明白,厂子这个熊样,你怎搞那么多钱?许红旗愣住,慢慢抬起头,呆呆地看了表哥半天,说,借呗。你以为呢?表哥皮笑肉不笑,没搭腔。这时,许红旗的手机又开始嘀一声嘟一声。表哥不吱声,一点一点呷酒。许红旗低头回短信,手指哆哆嗦嗦,搞了好长时间,才算告一段落。

许红旗重新归位,二人相视一笑。表哥突然彬彬有礼,说,厂长,跟你说件事,不晓得你可爱听。许红旗有点不耐烦,也有点心不在焉,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表哥说,有人要举报你,你可晓得?许红旗笑了笑,说,改制肯定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想举报就举报吧。表哥说,不是举报你改制,是举报你受贿!许红旗的手抖了一下,说,扯淡!表哥说,不是扯淡,是真的。说你受贿百把万,可有这回事?许红旗不看表哥,看那只酒壶,好像头一回见似的,半天才说,没有!表哥一直盯着他,从他的神情判断,他在扯谎。表哥突然很愤怒,也很伤心,长长地吐了一口酒气,说,最好没有啊!好兄弟,俗话说得的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是……刚说到这里,许红旗脸涨得通红,像疯了一样,把茶几一掀,说,闭嘴!我许红旗晓得怎么做,轮不上你来教!

说来也怪,这一回表哥没被吓着。表哥平静在看着那把酒壶摔到地板上,一路滚下去,碰到墙根才停下来。壶嘴里有酒不停地流出,在地板上画出一条线,弯弯曲曲,像地图上的边界一样。接着,一股酒香扑面而来,表哥走过去把酒壶捡起来,摇了摇,里面还有酒,差不多有二两。此时,许红旗渐渐冷静下来,揉着太阳穴说,血压又上来了,控制不住,别见怪。表哥说,我不见怪,可我心疼你。许红旗闭着眼,说,我晓得。表哥说,晓得就好。好兄弟,用你在大会上常说的话说,好自为之啊!说罢拎着酒壶走了。

回到家,把酒壶里剩下的酒喝完,表哥在灯下仔细把酒壶检查一遍,发现又摔瘪了一块,比上回摔得厉害,有两个鸽子蛋大小。于是拿出锤子和螺丝刀来修。因有上一回的经验,很快就修好了。之后找来一块干净细布,把酒壶里里外外擦干净,又用一块细布包好,自言自语:往后怕是再也用不着了!说罢,将酒壶轻轻放进五斗橱里。

这时,已是午夜,表哥并不睡,坐下来给老朱打电话,只响了一下,老朱就接了,开口就骂,鸡巴跃进,三更半夜,你搞什么名堂?表哥说,我要签字!

6

七月,脂城进入蒸笼期,潮,闷,热,从早到晚,裤裆不得干。表哥家没装空调,结婚时安的一台牡丹牌吊扇,如今蠢得跟拖拉机似的,转出来的风热乎乎,黏人。如此天气,自然睡不好。这样一来,对表哥来说,直接后果是便秘加重,小肚子胀疼,口臭愈浓。趁着早上那一会清爽,表哥本想好好补一觉。就在这时,丁冬梅打来电话,让他帮忙到北门糖酒批发市场拉啤酒。表哥浑身酸疼,抽了筋似的,不想出门,推辞。丁冬梅就给他下诱饵,说,快去,回来好好“奖励”你!表哥浑身不舒服,不太想要“奖励”,还是推辞。丁冬梅以为表哥记仇,说,陶跃进,你这人真小气,上次那几句玩笑话,你还打算记一辈子呀!表哥本来没记仇,经她这么一说,好像不去帮忙就是小心眼似的。这个女人真会搞!无奈之下,表哥只好硬撑起来,去了。

从冬梅商店拿上货单出来,经过5路公交车站,迎面碰上老朱提着一只大袋子正在等车。表哥怕老朱啰嗦,本想绕过去,没曾想老朱眼尖,奔过来把他拦住,拉到旁边一棵梧桐树荫下。表哥晓得一时半会走不掉的,只好耐着性子听。老朱向表哥透露,那事有进展了。表哥明白老朱所说的“那事”是什么事,便点点头。老朱接着又透露,他把那份材料复印了,送到报社一份,报社很重视,要给他曝光,你等着看好戏吧。表哥不晓得报社能起多大作用,说,毕竟都在一个厂子好多年,家丑不可外扬,闹大了不好。老朱撇一撇嘴,说,闹得越大越好,你不懂!表哥不懂,也不想懂,跨上车,脚上一使劲,走了。

北门糖酒批发市场靠近郊区,来回二三十公里,表哥有气无力,一路走走停停,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表哥浑身发软,正准备下货,丁冬梅从店里跑过来,说,检察院来抓许红旗了!尽管表哥早有所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还是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丁冬梅说,上午,十点多。表哥问,抓住了吗?丁冬梅说,抓住了,但是没带走。表哥一头雾水,问,这话怎么说?丁冬梅说,检察院的人开着警车来了,呜哇呜哇,一直开到许红旗家楼下。哎哟,别看许红旗平时在厂里人五人六的,一见警车就吓了,一头栽在楼梯道里。表哥说,他血压高,不会出事吧。丁冬梅一拍大腿,说,就是出事了!当时就送到省立医院去抢救。听说是脑溢血,大面积的,搞不好没救。还说,就算救过来,下半辈子也是个废人!当时,表哥正从三轮车上搬下一箱啤酒,听她这么一说,浑身一抖,双手一软,啤酒掉下来摔稀碎,气得丁冬梅哇哇直叫。表哥也不管她,在身上抹了抹手,转身朝对面公交车站走。丁冬梅问,去哪?表哥说,医院。

正是下班的时候,公交车里挤得喘不过气。表哥挤在门边上,两眼发直,呼呼喘气,拉风箱似的。旁边一位大姐以为他有病,吓得赶紧侧身扭脸,姿势像一个抒情的舞蹈动作。表哥心里有事,自然不晓得难为了人家,一边呼呼喘气,一边想着许红旗,默默祷告千万千万别出事。车行两站路,那位大姐实在受不了,门一开便窜下去,拍着胸口,大叫一声,我的妈咧,吓死我啦!那声音听起来大有终于获救的感觉。表哥没听见,他还在默默祷告。

来到省立医院,表哥打听半天,终于找到许红旗。这时候,经过六个小时的手术,许红旗头缠绷带,浑身上下插着管子,静静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动不动。隔着玻璃,表哥看着许红旗,心里难过,总觉得许红旗已经死了。本来,表哥不想走,想看看许红旗到底有没有死,可是过了九点半,医院拒绝探视,往外撵人,表哥只好悻悻地回去。来到冬梅商店拿三轮车时,丁冬梅问,见到没有?表哥说,见到了,躺在玻璃房里。丁冬梅问,情况怎样?表哥叹口气,说,不好说,就见他头缠得跟粽子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管子。丁冬梅皱皱眉头,咂咂嘴,也不再问,起身给表哥弄东西吃。

丁冬梅端来两个菜,一荤一素,还给表哥开了一小瓶劲酒。表哥看了看菜,看了看酒,又看了看丁冬梅,用目光画了一个三角形之后,摇了摇头,说好累哟。本来,丁冬梅以为表哥会像往常一样缠她要“奖励”。没料到表哥执意要走,丁冬梅见挽留不住,拿了两瓶酒给他。表哥也不客气,收下了。回到家,冲个澡,饭也不吃,就躺下了。

那一夜,表哥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许红旗头缠绷带的样子。许红旗的命能不能救回来,医生没有给明确的回答,只说手术很成功,关键要看他自身的恢复。表哥明白,也就是说许红旗死活还是未知数,要看他命硬不硬,心里不禁七上八下,总觉得是自己害了许红旗,后悔在老朱的举报材料上签字。毫无疑问,许红旗之所以吓得脑溢血,一定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贪污也好,受贿也罢,大不了把钱退了,蹲几年监狱,人还是在的。如今到了这一步,万一救不回来,一切岂不都完了?

照这样一想,表哥开始埋怨许红旗。许红旗啊许红旗,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难道就为了给儿子留学?难道儿子不留学就不能过日子?心强命不强,你许红旗苦就苦在争强好胜的性格上。想一想,你前半辈子过了几天好日子?插队之前不说,从进厂开始,一会学技术,一会拿文凭,起早摸黑,罪没少受。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干部,也成了家,没成想娶回来一个病秧子。再后来,终于熬成了厂长,没快活几天,又赶上市场竞争,天天为厂子东奔西跑,愁眉苦脸的,四十多岁头发就白了大半,远看像从面缸里钻出来似的。其实,这有什么嘛,大不了撂挑子不干嘛。偏偏你装能,不认,非要打个翻身仗,结果把自己弄进去了。你说你这是图什么?本来,男人嘛,苦呀累呀无所谓,回家有老婆心疼也值得,可你回去还得服侍老婆,端水熬药,心没少操,就算那样,人也没能留住。好在,你有个儿子还算争气,偏偏让他留学,去什么澳大利亚。留学就得花钱,还不是小钱,你许红旗怕是没少伤脑筋,可是伤脑筋你也想个正道,偏偏受贿!红旗呀红旗,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啊……唉!这回倒好,头缠得跟粽子似的,浑身都是管子,往那玻璃房里一躺,你倒是省心了!

表哥越想越多,越多越乱,思绪像柳絮一般,又飘到老朱身上。猪弄的!要不是你朱大头这个搅屎棍捣来捣去,也不至于出这事。鸡巴朱大头,你口口声声打击腐败,捍卫职工利益,我看你其实公报私仇,不就因为许红旗查过你的账吗?不就因为许红旗断了你的油水吗?话又说回来,百把万确实不少,可全厂几百号人,摊到你朱大头头上又有多少。再说你朱大头屁股也有屎,守着仓库这么多年,你朱大头没少揩厂子的油,不然你也不会那么肥?!

想到这里,表哥又气又恨,心里像塞满了糟糠,非得骂老朱几句不可,不然睡不着,于是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半天,老朱没接。表哥接着打,老朱接了。老朱迷迷糊糊,很不快活,说,三更半夜死打电话,是哪个?表哥说,朱大头,你是个混蛋!老朱听出是表哥,说,鸡巴跃进,你神经了,老子睡得正快活,你也不说句人话,迎头就是一炮,什么意思你?表哥说,朱大头,许红旗现在躺在医院玻璃房里,这回你快活了吧!老朱似乎晓得这事,说,你去看了?表哥说,去看了。老朱说,怎么样?表哥咬着牙说,怎么样不好说,不过,他让我给你带句话,说要是这回活不过来,往后天天夜里去找你!老朱半天才反应过来,骂一句,鸡巴跃进,你真神经了!

7

在省立医院脑外科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房里,许红旗连连创造奇迹。这家伙恢复效果不仅惊人,而且非常惊人。表哥隔三差五去看他,每次都会听到医生说这种话。为此,表哥颇感欣慰。很快,接连创造奇迹的许红旗从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房里转到普通病房。

自从许红旗转到普通病房,撤了特护,医院要求病人家属陪护。亲情有利于康复,尤其像许红旗这样的病人,记忆的恢复,更需要亲人的配合。按说这不算什么,可对许红旗来说,却是一个难题。在脂城,许红旗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厂里几位副职商量之后,综合各种因素,认为只有表哥算得上许红旗的亲人,就把目光盯在表哥身上。表哥没打坝子,一口答应下来。厂里承诺按护工待遇支付表哥工资。不过厂里又说,要先记账,什么时候厂里有钱,什么时候支付。表哥没想到厂里会赊账,不过理解厂里的困难。话又说回来,表哥本来就不是为了钱,因此也不在乎。

在普通病房里,看上去文绉绉的许红旗继续创造奇迹。过了两个月,除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没有记忆以外,许红旗的身体生理功能基本没有问题了。医生建议许红旗出院康复。可是,出院后许红旗由谁照顾,又成了难题。表哥在医院照顾多日,有一定的经验,厂里顺水推舟,又推到表哥身上。表哥也不推辞,收拾收拾,就把许红旗接回家了。

实事求是,表哥把许红旗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并非一时冲动。表哥心里一直有个结:许红旗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跟他有关。是他参与签名的举报,惊动了检察院,让许红旗受了惊吓,血压飙升导致脑溢血,如今成了废人。这倒不是说他不该在举报材料上签名,而是这种后果是他没有料到的。假如许红旗没有因受惊而成为废人,直接被抓去判刑,那是他许红旗自作自受,表哥最多替他惋惜,内心不会愧疚。所以,表哥有个愿望,希望通过自己的照顾,能让许红旗逐渐康复,最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那时候,是杀是剐,由国法来定,跟他陶跃进没有一毛钱关系,那样他就能睡上安生觉了。

“东风”厂子不大,如今闲人又多,几乎一夜之间,表哥把许红旗接回家养病的消息便传开了。有人理解,有人不理解。理解的人少数,不理解的居多。丁冬梅就不能理解,骂表哥是糊涂蛋,自找罪受。有一天,许红旗夜里受凉拉肚子,纸尿裤和爽身粉用完了,表哥怕他屙床上,赶紧跑到冬梅商店去买。因为钱不够,又要赊账。当时店里没有外人,丁冬梅瞪了表哥一眼,气鼓鼓地说,不赊!表哥看出丁冬梅故意生气,就逗她,问为什么不赊?丁冬梅说,烟酒都可以赊,就纸尿裤和爽身粉不赊。表哥一听就明白,她有意赌气,便笑了笑,说,老板娘,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要么赊账,要么不赊账,怎么还分出这么多名堂?丁冬梅噘着嘴,说,我快活!表哥便哄她,说,好好好,下不为例,就这一回好不好?丁冬梅说,不好!表哥没真没假,说,不好也得好,不赊我就抢!丁冬梅立马翻脸,说,你敢!表哥皮厚,说,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伸手就拿东西。

本来,表哥以为没真没假开开玩笑,拿上东西也就算了,没料到丁冬梅这回认真了,一把将他推出老远,指着表哥说,陶跃进,你是呆还是傻,跟你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把一个废人接回家?他是厂长不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厂长,全厂几百号人,就你是活雷锋?晓得你跟他是老朋友,再老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俗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作为朋友,你在医院服侍他两个月,也就够意思了,还有什么人情还不完?

表哥明白丁冬梅这番话的意思,她为他着想。表哥晓得,丁冬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许红旗住院期间,丁冬梅好多次去送汤送饭,嘴上说是给表哥送的,其实也是给许红旗送的。有两次丁冬梅送的是黑鱼汤,文火慢炖,乳白清香。脂城人都晓得,做过大手术的病人才喝黑鱼汤,说是有助于刀口恢复。所以,听了这番话,表哥并不恼,心里反生窃喜,跟在丁冬梅床上“领奖”差不多。

作为女人,丁冬梅这个岁数正是啰嗦的旺季。此时,她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不吐不快。丁冬梅换了一个姿势,接着说,陶跃进啊陶跃进,你在医院服侍他,大不了多费点力气多烦点神,这没什么说的。可现在你把他接到家里,就不能不说了。俗话说,家有病人,吓跑财神,那是个无底洞啊。你瞧瞧,又是纸尿裤,又是爽身粉,天天这样,家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糟蹋!

说实话,丁冬梅那天有些激动,越说口气越像老婆训丈夫,表哥当然能听出来,可是丁冬梅自己却浑然不觉。表哥赔着笑脸,说,好了好了,你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东西给我,病人还在家呢!丁冬梅抬起一条腿挡住门,说,不说清楚不能走!表哥耐着性等了一会,丁冬梅一条腿撑不住,又换另一条腿横在门口,就不让走。表哥怕许红旗屙在床上,又求又拜又央告,丁冬梅还是不让走。表哥急了,说,丁冬梅,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想服侍哪个就服侍哪个,凭什么要你来管!丁冬梅憋得脸通红,突然说,凭什么,凭你跟我睡过,凭我是你的人!

丁冬梅嗓门本来就不小,一生气更大。门口下棋打牌的人都听到了,伸头往里看。表哥脸上挂不住,纸尿裤和爽身粉也不要了,像刘翔跨栏一样,纵身从丁冬梅腿上跨过去。老朱正好在门口看人下棋,听到丁冬梅刚才那番话,指着表哥说,跃进啊跃进,你个猪弄的,怪不得天天晚上找不着你,原来你夜夜小鸡进笼子啊!老朱的话说得俏皮,自然引得众人欢笑,臊得表哥落荒而逃。

一进家门,表哥闻到一股臭味,臭味里还掺着萝卜味。不用看,许红旗屙在床上了。中午表哥喂了许红旗一碗萝卜排骨汤,转眼就被他排泄出来了。表哥揭开被子,见许红旗屁股底下糊得黄烂烂一片,像一幅鲜艳的非洲地图。表哥一摸,屎还热着,暗暗埋怨丁冬梅,她别在那啰嗦半天,也不至于又要忙上大半天。

其实,丁冬梅敢在表哥面前啰嗦,绝不是信口开河。这一点表哥心里清楚。在丁冬梅眼里,她跟表哥虽不是夫妻,却跟夫妻没什么区别了。自从跟表哥第一次上床后,她不止一次想过跟表哥一起成家过日子,只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实话实说,当初她确实想找个有钱的,只是眼看着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胸前的奶瓜越来越松,腰肢越来越像水桶,梦想越来越远离现实。女人找男人,无外乎两样,除了钱,那就是情。如今,丁冬梅逐渐把自己的婚姻观调整到有情有义的坐标上来。这一维度相当重要,正好把表哥框进去。几年来,两个人在拉货和“奖励”中不断磨合,丁冬梅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表哥的人了。所以表哥的事,她常常要参与意见,不然不放心。丁冬梅认为,这不是贱,是责任。

对表哥来说,丁冬梅这一举动看起来突然,其实也自然。往常两个人在床上时,也曾谈及男婚女嫁,甚至老公老婆相称。表哥一直没有当真,只当是逢场作戏,后来慢慢感觉到丁冬梅有想法。这时表哥害怕了。表哥怕的不是丁冬梅,怕的是成家。表哥清楚自己手头紧巴,泥菩萨过河,哪里能顾得上家!

本来,表哥以为这回彻底把丁冬梅得罪了,往后再别想“奖励”了,多少有点郁闷。没想到,当天晚上,丁冬梅拎着纸尿裤和爽身粉上门来了。表哥不禁吃惊,正在发愣,丁冬梅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住表哥的耳朵,使劲一拧,拧得表哥直呲嘴。然后,丁冬梅只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了。表哥想半天,也没明白什么意思。

8

老朱挨打了,门牙被打掉一颗。打老朱的不是外人,是东风食品厂的职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人。老朱挨打,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卖厂的事黄了。

说起来,事情还是出在老朱自己身上。上一次,老朱把举报许红旗的材料送到报社,报社认为“东风”改制的情况复杂,不便公开曝光,便做了一份内参。市委主要领导看了内参,非常重视,责成有关部门依照相关规定,暂停东风食品厂的收购程序。另外,许红旗因病不能到案,他所涉嫌受贿一案不能定论,只好暂时搁置。就这样,东风食品厂整体出售一事就撂在半路上了。

卖厂的事情黄了,以老朱为代表的“保厂派”当然高兴,可是“卖厂派”不快活了。在“东风”,“卖厂派”的主力是青壮职工,他们想得开,一直巴望着早点把厂卖掉,可以早早得到重新安置,早点拆迁,早点住进漂亮的回迁房。如今事情黄了,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新启动。“卖厂派”也不是省油灯,骂骂咧咧,就把这笔账记在以老朱为首的“保厂派”头上。这一天,在冬梅商店门口,一帮“卖厂派”一起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厂子。有人说厂子早该卖了,早卖早安置,也不至于窝在这破地方,跟贫民窟似的。也有人说,最好卖给浙江老板,浙江老板有钱,有钱工程进度快,回迁就能快些。还有人说,都怪那帮“保厂派”东捣西戳,把厂长弄成废人不说,卖厂的事也搞黄了,真是他妈可恶!

本来是“卖厂派”内部的议论,无关大局,大不了出出心里的怨气。没成想恰好老朱捧着茶杯过来凑热闹,正好听见。老朱当然不是省油灯,马上就跟“卖厂派”吵起来。老朱说,听你们说这些鸡巴话,就晓得是许红旗门下的走狗!说什么卖厂好,卖厂有什么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难道非要把厂子搞成“殖民地”?还说什么卖给浙江老板好,浙江老板是你爹还是你爷?我跟你们说,我老朱就是“保厂派”,不同意卖厂,更不同意卖给浙江人!

在“东风”,老朱的横是出了名的,有人怕,也有人不怕。在场的“卖厂派”中,有人听老朱嘴巴不干不净,也不客气,说,你朱大头好意思说什么“保厂派”,你算个鸡巴毛!你保厂干什么?把厂保下来好揩仓库的油啊!说什么金窝银窝,不提这话也就罢了,要提咱就抖开了说,要不是你们这帮大耗子,厂子也不会倒这么快!姓朱的,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不要得意太早,把厂长害得躺在医院里,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别看你整天在厂里晃来晃去,以为自己是根葱,其实你是小人!就因为当初许厂长查过你的账,你就存心作对寻机报复。姓朱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要是当初许厂长不放你一马,就凭你在仓库干的那些事,早进去喝稀饭去了!俗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干的那些事,我们都清楚,你能举报厂长,我们就能举报你!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番话等于把老朱的脸皮扒了,老朱自然受不了,上去就跟人家拼命。要说老朱毕竟是粗人,不晓得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不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明明“卖厂派”人多势众,他硬往前冲。“卖厂派”人多势众,当然不怕他,几个年轻人上来三把两手便将他按倒在地,拳脚齐上,一通乱揍。丁冬梅怕在店门口出事,赶紧打了110报警。老朱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下嘴,从嘴角摸出一颗血乎乎的门牙来。等110来了,老朱突然笑了,对警察说,没事没事,都是老同事,闹着玩呢。

说来也怪,自从掉了一颗门牙之后,老朱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尾巴夹得死紧。到冬梅商店门口去,见人就散香烟,随手点上火。丁冬梅跟他开玩笑,说,怕是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你老朱如今怎么这么低调?老朱笑一笑,说,和谐社会,和谐社会嘛!丁冬梅也笑,说,就是就是,要跟中央保持一致。

有一天,老朱给表哥打电话,约他一起喝几杯,谈谈心。表哥说家里有病人,走不开。老朱说,晓得你走不开,我马上来。老朱说到就到,提了两只大塑料袋,一只装着一瓶酒和两样熟菜,一只装着奶粉、麦片什么的。表哥指着奶粉说,带这些搞什么,我便秘,不能喝这东西。老朱一笑,冲里屋歪歪嘴。表哥便晓得是带给许红旗的,当下有点感动。

说实话,有许红旗躺在屋里,表哥家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闻,根本不适合喝酒谈心。老朱自打进来以后,就不停地揉鼻子。表哥说,你忍着吧。天凉了,不能开窗户,怕他受凉。老朱点头表示赞同,接着问,他怎么样?表哥说,既然来了,问我搞什么,你自己进去看吧。老朱没有动弹,似乎有些犹豫。表哥说,别怕,他记忆还没完全恢复,认不出你的光头。老朱这才走到里屋门口,朝床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表哥身边,眼泪汪汪的,拍了拍表哥的肩膀,说,跃进,你真够意思,我老朱服!表哥给他倒酒,说,少啰嗦,喝酒!

于是,两个人喝酒,喝着喝着,老朱看见五斗橱里的锡酒壶,觉得新鲜,说,那是酒壶吗?咱用那酒壶喝多得味!表哥看了看老朱,又看了看酒壶,说,不行!老朱说,酒壶嘛,不就是喝酒用嘛。表哥又说,不行!老朱翻翻眼,便不再提了。

那天,表哥没敢多喝,因为还要给许红旗擦身子做按摩。老朱喝多了,搂着表哥哭,鼻涕一把泪一把,跟女人似的,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表哥晓得他后悔了,也不劝他,由着他哭。哭差不多了,老朱从怀里掏出一沓钱,塞到表哥手里,表哥不要。老朱说,算我借给你总可以吧。表哥说,上回借的还没还呢。老朱说,下回一起还,一起还!表哥笑了笑,还是收下了。

天不早了,表哥送老朱,出门的时候,老朱把表哥搂住,贴在表哥耳边说,跃进,你放心,我不会再跟他对着干了!表哥说,你喝多了。老朱说,老鸡巴才喝多了!

9

自从照顾许红旗,表哥不再出去蹬三轮车拉货。进了腊月,冬梅商店的生意热闹起来,每天进出货物猛增。丁冬梅几次打电话找表哥帮忙,表哥都推掉了。有一天,丁冬梅打电话来,嗓门粗大,听起来很生气,说,陶跃进,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我跟你说,你今天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表哥晓得丁冬梅喜欢咋咋呼呼,因此没当回事。到了晚上,表哥正在给许红旗按摩,丁冬梅找上门来,两腮绯红,杏眼迷离,好像喝过酒。表哥以为丁冬梅借酒装疯,兴师问罪,没想到丁冬梅并不发疯,静静盯着表哥。表哥顿时心里发毛,双手护在胸前,赶紧后退几步靠墙而立。这时,丁冬梅清了清嗓子,说,陶跃进,明天我俩去登记。表哥以为听错了,问,干什么?丁冬梅说,登记,结婚。这句话像一记闷棍打得表哥一阵头晕,靠在墙上想半天才说,你你你开玩笑吧。丁冬梅说,腊月黄天的,哪个跟你开玩笑!表哥抓耳挠腮,指了指床上的许红旗,说,家里除了一个病人,什么也没有,我我我拿什么结婚。丁冬梅说,就是因为有他,我才没看错人。我想好了,你能对朋友那么好,将来对自己老婆肯定不会差!表哥觉得是两码事,绷住不答应。丁冬梅开始耍赖,说,反正你睡过我,不同意见也得同意!说着,猛扑过来,一手搂着表哥的脖子,一手使劲往他身上捶。表哥顿时浑身酥软,毫无反抗能力,眯着眼说,好好,好好!丁冬梅住了手,扑哧一声笑了。

事后,表哥和丁冬梅商量,等许红旗康复差不多了,再结婚。又不是年轻人,再煎熬也不在乎多几天。本来,丁冬梅担心许红旗康复不了,结婚的事会遥遥无期。表哥有信心,把许红旗连连创造奇迹的事实一摆,丁冬梅就放心了。从那以后,丁冬梅经常抽空来帮表哥洗洗涮涮,表哥的日子轻松了许多,人也胖了。丁冬梅给表哥买了好多治便秘的药,说是进口的。表哥吃了个把月,果然比香蕉有效。丁冬梅说就晓得会有效,表哥问她怎么晓得,丁冬梅说你的口臭没有了。表哥就夸她心细。在表哥的鼓励下,丁冬梅又心细一回,给许红旗买了一辆轮椅,天气好的时候,把许红旗推出来见见阳光。有时候是表哥推,有时候是丁冬梅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表哥精心护理下,许红旗病情一天天好转。转眼到了第二年深秋,许红旗身上的奇迹再次发生。最先,许红旗的双手能动,可以拿着水果、饼干自己吃了。接着记忆逐渐恢复,能认出表哥,也能认出丁冬梅,有一回老朱来串门,也被他认出来了。当时,许红旗认出老朱,把老朱吓一跳。不过,紧接着许红旗冲老朱一笑,好像过往的恩仇一笔勾销了。老朱当时激动得泪汪汪的,走上前拉着许红旗的左手,羞愧难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红旗还是笑,哆哆嗦嗦抬起右手,帮老朱揩眼泪。就这一下,老朱受不了了,哞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表哥怕他收不住,捎带着让许红旗也激动起来,血压升高可不得了。于是,赶紧把老朱拖出去了。

说起来,许红旗日渐好转最开心的还是表哥,原来对许红旗一腔愧疚也渐渐淡然了。有天晚上,表哥照例给许红旗做“酒话康复治疗”,之后,许红旗突然抬起头来,嘴里唔唔地想说什么。表哥忙将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只见许红旗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哆哆嗦嗦地比划。这个小动作有点变形,但是表哥还是辨认出来,是过去他在“每周一喝”时常有的。表哥马上明白,把酒壶酒杯拿过来,在自己杯子里加上酒,在许红旗的杯子里加上水。许红旗摇头,表哥明白他要酒,便说,你病还没好,不能喝酒。许红旗生气了,手一划拉,把酒壶打落在地。表哥不恼,却笑,赶紧捡起酒壶,滴了三滴酒,抹在他嘴唇上。许红旗伸出舌头咂咂,歪着嘴笑了。

喝完酒,许红旗又比划着写字。表哥把笔和纸摆在他面前,许红旗费了半天劲,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表哥拿起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着“明天去检察院”。表哥愣了一下,问,你要去检察院?许红旗点点头。表哥马上拉下脸来,说,还去检察院搞什么嘛!说着便把那张纸撕得稀碎。许红旗唔唔地还要说什么,表哥明白他的意思,说,红旗,检察院不要去了。受了那么多罪,也差不多了!许红旗一脸痛苦,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唔唔。

表哥坐在床沿上,拉着他的手,说,红旗啊,跟你说实话,当初我把你接回家,一心一意服侍你,就是盼你赶紧好起来,听你亲口跟我说句实话,到底做没做亏心事。现在看来你肯定做了,是不是?许红旗眼中含泪,点点头。表哥说,你心里不安,是不是?许红旗又点点头。表哥叹了口气,说,当初我就想,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犯了事,就不能装孬,该杀该剐是你自作自受,得认!可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只想你能好好地养病,多活几年,多陪我几年。红旗啊,你不晓得,你能恢复到这种程度,能跟我要酒喝,多不容易啊!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按说,你遭这么大罪,抵那百把万也足足有余了。所以,检察院还是不去吧,就在我这好好养着,我天天陪你说说话,安安生生把后半辈子过完。好不好?

许红旗摇头,嘴里不停地唔唔。表哥突然失去耐心,冲着许红旗发起火来。表哥说,许红旗啊许红旗,你他妈脑瓜真有毛病,我说不去就不去,不要再啰嗦,睡觉!说着,表哥俯身要把许红旗放平躺下,许红旗一下搂住表哥的脖子,就是不躺下,一边哭一边唔唔地叫个不停。那哭声揪心,表哥受不了了,搂着许红旗一起哭。哭够了,许红旗松开手,慢慢躺下。表哥帮他揩掉眼泪,问,红旗,不去好不好?许红旗摇头,那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像条大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表哥摸了摸那条疤痕,手不停地抖。许红旗一下抓住表哥的手,捂在自己脸上,表哥的手心顿时就湿了。表哥慢慢抽出手,长长地叹口气,伸手把灯关了。

那一夜,表哥没睡好,许红旗却睡得很香。天刚亮,许红旗就醒了,不停地拍着床帮。表哥晓得许红旗在催他起床,故意不理他。许红旗就唔唔地叫,长一声短一声的。表哥只好起来,帮他穿好,喂他吃饭。之后,表哥坐在许红旗跟前。两个老朋友久久地望着对方,像是刚认识一样。

表哥说,红旗,一定要去?

许红旗点头。

表哥站起来,又问了一遍,一定要去?

许红旗点了点头。

表哥说,不去你心里不安,是不是?

许红旗又点点头。

表哥不再说什么,先把轮椅搬下楼,又折回来背许红旗。那时候,表哥觉得在他背上,许红旗好沉好沉,每下一阶楼梯,他的腿都会哆嗦一下,要不是硬撑着,随时都会倒下。表哥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深秋,脂城的晨风里带着冬的寒意,一出门,表哥不禁打个冷噤。表哥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许红旗,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厚厚的雪地里。出了大门,经过冬梅商店门口,表哥想进去跟丁冬梅说一声,让她劝劝许红旗,又怕丁冬梅急脾气,说些不该说的话,伤了许红旗的心,于是便作罢了。

眼下,脂城的跨越式大开发已经启动,东门一带率先动起来,厂门前的和平路正在拓宽,围起一半留一半,像迷宫似的。来来往往的工程车辆卷起路面的尘土,小旋风似的扑打在表哥的脸上,表哥一点感觉都没有。表哥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嘀咕:红旗啊红旗,你这辈子多不容易,老伴早走,伢在国外,遇上一场大难,捡回一条命,遭了多少罪,现在你又要到检察院去,你这罪不是白受了吗?

路上车来车往,噪音吵死人,表哥不晓得许红旗能不能听见。不过,在表哥看来,许红旗既然铁了心要去,听不听得见也无所谓了。但是,表哥忍不住还是要说,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红旗啊红旗,当初你为什么要干那混蛋事啊!你说!你晓得吗,听说受贿一万判一年,百把万,还不晓得判你多少年,都这个岁数了,又一身病,你下半辈子怎么活啊!

这时,来到十字路口,正好有个下坡。这个坡好陡,往常表哥蹬三轮送货,大冬天爬上来都是一头汗。按说,表哥对这坡再熟悉不过,可是,那天表哥自顾自地说,把自己说得好伤心,眼睛要被泪水蒙住了。表哥腾出一只手揩眼泪,揩也揩不尽。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表哥一惊,抬头一看,只见绿灯正跳转红灯,一辆巨大的工程卡车像山一样冲了过来……

10

丁冬梅把表哥从医院接回来时,已经入冬。表哥没有大碍,只是腿断了,从此离不开拐杖了。这一回表哥创造了奇迹,许红旗没有。许红旗连同他的奇迹一起去见上帝了。他不需要再去检察院了,也将不再受罪。

事实上,那天许红旗并没被车撞上,但是在表哥被撞后,双手一松,轮椅驮着许红旗就顺坡溜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撞上路边一根电线杆。许红旗的头再一次被撞,后果可想而知。据说,事故发生后,交警部门调取了那个路口当时的视频记录,发现轮椅顺坡溜下时,许红旗并不掉下来,直到滑到路边一根电线杆前时,许红旗才从轮椅上掉下来。从许红旗掉落的姿势判断,有点像主动前扑的样子。毕竟那个坡太陡,视频记录不太清晰,仅能做大致的判断。

许红旗的后事是厂里给操办的。表哥腿断了,没有去吊唁。听丁冬梅说,许红旗的儿子在澳大利亚没回来,没有亲人在场,事情办得潦草。厂里打电话给殡仪馆,来辆车把许红旗拉去烧了,装到盒子里送回来,放在厂工会办公室的橱子里。表哥当时好难过,哭得哞哞的,丁红梅劝半天。有一天,表哥突然接到许红旗儿子打来的电话。这孩子问表哥两个问题,一是他爸生病期间是不是表哥服侍的,二是他爸是不是非要去检察院。表哥回答如实,是是是。本来,表哥好想借机安慰孩子几句,可那孩子得到答复,说了声谢谢,马上就把电话挂了。表哥像丢了魂似的愣了半天,眼泪又下来了。从那之后,表哥又开始喝酒。医生交代过,表哥已有严重的酒精肝,不能再喝酒。丁冬梅就不让他喝,他不依,非要喝,不给喝就骂人。喝就喝吧,还非要用那把锡酒壶喝,一人两个杯,一喝就多。丁冬梅烦得要死,劝也劝不好,由他去了。

转过年春天,东风食品厂出售程序重新启动,依然被浙江商人买去。至于其中原委,都懒得打听。随后,项目规划出台,拆迁随即进行。据脂城电视台报道,原东风食品厂将建成一座三十余万平方的大型现代化的城市综合体,集商业住宅餐饮娱乐休闲文化于一体,建成后将成为东门新商圈的核心单元。开工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当是时,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市有关领导莅临参加,并用系着红绸子的新铁锹为项目奠基。随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无数只彩色气球放飞空中。当天,脂城西南风,风力三到四级,气球如彩云一般,直直朝东北飞去。

几乎是一夜之间,原国营脂城东风食品厂连同它曾经的辉煌,变成了一堆瓦砾,被一辆辆高大的工程车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所有的职工得到了妥善安置,当初的“保厂派”和“卖厂派”都成为这宗买卖的受益者。开发商有承诺,转过年就能回迁到二十多层的现代化住宅里,当然也包括表哥。丁冬梅前夫的抚恤补贴问题,也得到一次性解决,丁冬梅基本满意。

表哥腿瘸之后,蹬不了三轮,就躲在家里喝闷酒,用那把锡酒壶,一个人喝。丁冬梅晓得,因为许红旗的事,表哥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就常来关照他,每每见他一个人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了。丁冬梅晓得劝不好,就坐下来陪他喝。丁冬梅有点酒量,能陪得起。表哥喝多了,就哭,打自己的脸,啪啪啪,左右开弓,好像打的不是自己的脸似的。丁冬梅心疼,把他抱在怀里,哄他睡。后来,丁冬梅觉得这样下去,表哥的身体迟早会毁了,劝他帮忙看店散散心,表哥不干,丁冬梅晓得他死犟,只好随他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丁冬梅跟表哥重提结婚的事,意思是先领证,等回迁房出来再办喜事,没成想表哥突然翻脸不认账。丁冬梅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气得丁冬梅小肚子疼了好几天,跟痛经似的。有一回,老朱来买牙膏,丁冬梅托老朱劝劝表哥,老朱一拍胸口就答应了。当天晚上,老朱拎着酒来到表哥家,两个人见面没有客气话,坐下来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老朱就试探,说,跃进,听说你跟丁冬梅要领证了?表哥摇头。老朱表情好夸张,说,呔!你把人家睡了,提上裤子不认人啊!表哥把酒杯一墩,说,别糟扯,喝酒!老朱说,我明白了,是不是马上要住进回迁房,你想老牛吃嫩草找个年轻的?表哥说,越扯越浑,就我这瘸子,还想老牛吃嫩草?!老朱笑了,说,丁冬梅人不错,配你跃进绰绰有余。跟你说实话,要不是你跃进老弟先下黑手,我老朱不会放过她。哥俩好,大让小,先让你吧。月过中秋年过半,人过五十扯卵蛋,到这岁数要有个伴啊!表哥嘬口酒,叹一声,说,我也想,可是不能啊。老朱问,怎搞不能?你那家伙不好使?我帮你找偏方,包你管用!表哥横了他一眼,摇摇头,说,你看我这条腿,基本上算废人一个,自身不顾自身,结婚不是害人家吗?老朱说,傻屌啊你,人家丁冬梅又不嫌你!表哥看着自己的瘸腿,说,她不嫌我,我嫌自己!老朱翻了翻白眼,半天才说,鸡巴跃进,我看你不是腿坏了,是脑瓜坏了!说罢,起身走了。

很快,“东风”的职工中,传出一条令人震惊的流言,与表哥有关。说表哥是“大利”老板买通的卧底,为了不让许红旗进检察院,表哥有意制造了那场不该发生的事故。不然,像许红旗那么胆小的人,一旦进去,就会供出内幕,那么“大利”就会因行贿的丑闻出局,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流言如疯狗,四下游走。一天晚上,老朱约表哥在饭馆喝酒,随口把流言的事说了。表哥听罢,好像并不在意,该吃吃,该喝喝,喝着喝着,就喝多了。老朱怕出事,要送他回去。表哥老毛病犯了,死犟,非说自己没喝多,拄着拐杖下楼,一脚踩空,跌了一跟斗,皮肉没伤着,却昏迷一夜。老朱本以为他喝醉了,带他回家醒酒。没成想,转天中午,表哥醒来后变得狂躁,见人就骂。老朱害怕了,赶紧去找丁冬梅。丁冬梅和老朱左哄右劝,把表哥带到附近医院检查,医生看了看,当即建议去四院查一查。丁冬梅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到四院。老朱晓得四院是精神病院,悄悄对丁冬梅说,跃进搞不好神经了!丁冬梅不信,到四院一查,医生说了一串古怪的名字,丁冬梅不懂,问老朱。不晓得老朱真懂还是假懂,只听老朱说,神经了!丁冬梅不信,又去问医生是不是,医生无奈一笑,点点头。丁冬梅一下子瘫在地上,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半天,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丁冬梅坚持把表哥留在四院住院治疗,费用她出。老朱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过意不去,非要出一半,不要都不行。表哥在四院住了个把月,病情略有好转,丁冬梅便把他接回来,跟自己住在一起,图个照顾方便。刚回来时,表哥倒也正常,还能帮丁冬梅看店。过不多久,表哥突然嚷着要去检察院。丁冬梅问,你在家好好的,去检察院搞什么?表哥说,我要告许红旗,他受贿一百万!丁冬梅一听,把脸一沉,说,糟扯!你怎晓得他受贿一百万?他受哪个一百万?表哥一本正经,说,他受我一百万,我当然晓得。丁冬梅扑哧一声笑了,说,就你,喝酒都赊账,还受你一百万,鬼才信!表哥说,我有证据。说着,表哥拿出那把锡酒壶,从里头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彩纸,小心展开,神秘兮兮地递到丁冬梅眼前。丁冬梅一看,原来是治疗阳痿早泄的小广告,上面有“百万大回报”的字样,马上明白表哥又犯病了,无奈地摇摇头,说,许红旗烧成灰了,去检察院告不成,要告你得去阎王殿!表哥说,不,我要去检察院。说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酒壶,梗着老颈往外走。丁冬梅晓得拦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表哥果真去了检察院,检察院的人好忙,见他那副怪样子,说话驴头不对马嘴,明白他脑瓜毛病,也懒得理他。表哥无所谓,不理他照样去,执着得很。不久,因城市改造,检察院搬到滨湖开发区,表哥找不到门,便四处乱跑。从那以后,脂城东门一带的人,常见表哥拄着拐杖,拎着一把锡酒壶,一边走一边嘟囔,至于嘟囔什么,没人听明白。偶尔,表哥停下来,就着壶嘴喝两口,有人说是水,有人说是酒,都不敢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每到晚上,不管再忙,丁冬梅都会找到表哥,于霓虹闪烁中,牵着手把他领回家。

那天后半夜,表哥突然从被窝里爬起来,呼呼地喘气。丁冬梅吓得一惊,赶紧开灯。表哥两眼瞪得好大,一脸无奈,说,红旗被判了,一百年啊!丁冬梅说,糟扯!哪家的法律能判他一百年?表哥说,阎王。丁冬梅晓得他说疯话,无奈一笑,说,阎王凭什么判他?表哥说,都怪我!是我告他受贿一百万,一万元钱一年,正好一百年。丁冬梅正瞌睡得要死,懒得陪他糟扯,说声睡吧,伸手把灯关掉。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表哥哞的一声哭了。丁冬梅又开灯,将他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劝他。慢慢地,表哥不哭了,揩把眼泪,说,喝酒!丁冬梅晓得又要演这一出,不由他不行,赶紧下床把酒壶和酒杯拿来。表哥不慌不忙,在两只杯子里斟上酒,一手端一只,轻轻一碰,一声脆响。表哥先喝一杯,接着又喝另一杯,之后把两只杯子摞在一起,放在床头柜上。丁冬梅打个长长的哈欠,嘴张得好大。表哥扭过头来看看丁冬梅,笑一笑,身子一歪,头枕着丁冬梅的臂弯,乖乖地躺下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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