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2017-01-11 18:12许永礼
安徽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琪大海海南

许永礼

如果你相信,我就在你的背后。不过,你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唯有潜行在夜色里,你才是安全的。你的前面是有光的,可你却只看见光影里海南紫色的裙子。风在夜里飞,你略带醉意的脚步有些踉跄,你不会留意到我在背后注视着你,这一刻,紫色的裙袂在你的眼中翩翩起舞,裙子里的身体蠕动如蚕。

海南是那种身材高挑的气质女孩,她可以在众人面前挺胸收腹,深情款款,一对含笑的眸子,永远带着妩媚。可是谁都明白,这样的妩媚,正如这深情的笑意,它们是不带有任何情绪的,那只是一种礼节,或者说修养。

可是海南一旦落入你的怀抱,就会发疯。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匍匐于床笫之间。你的胸膛经常有被烟头灼伤的疼痛,皮肤被撕裂,印满齿痕。而你竟迷恋于这样一种疯狂,每每在海南野性的逼视下,返回到婴孩状态。道路漫长,你却只在精囊里发现光亮。

你是在那年的楼盘落成后,剪彩仪式上认识的海南,当时伍八正举杯向你敬酒。伍八眯缝着眼,顺着你的视线望过去,伍八说,哥哥,那个礼仪小姐叫海南,是我乡下一表妹,顶喜欢你这样有文化的人啦……后来你才知道,在伍八这样的开发商旗下有不少美女,多半都是他的表妹。而伍八多半也就管你这样的官员,叫哥哥。由此可见,伍八的表妹也就是你的表妹,你完全有可能穿行于表妹之间,做一个有文化的哥哥。好在你不是一个太过滥情的人,除了老婆鹃子之外,你的世界里就只有海南一个女人。当然,这只是你个人的嗜好,与我没有一点关系。

伍八将海南推进包房的时候,你的目光竟有些躲闪,这就使得原本拘谨的海南犹疑起来,跟着便笑得花枝乱颤。她接二连三地为你续上杯中酒,你就把酒统统倒进了胃里。杜松子酒的醇香越积越浓,海南撅起屁股,爬到你的跟前,凝望着你的眼睛。她说你的眼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的面孔有些模糊。

海南清楚地知道,她只是一枚棋子,迟早是你碟子里的菜。所以她索性从胸脯里边掏出一张房卡来,塞进你的手里。其实,你同样是一枚棋子,操纵你的手,有可能是伍八,也可能是海南,甚至是另一枚棋子,可说到底还是你心里的那点欲望。然而,那日你捏着房卡的手汗津津的,抖动得很厉害。客房漫长的甬道,犹如一条通向地狱的路。你忽然想起一个意大利歌剧里的唱词:地狱花开,细雨朦胧,隔壁的姑娘住在天堂……

褪去衣衫的海南,犹如剥开的一根青葱。你在海南的眼睛里也见到了一个人。于是,你认为那夜的你见鬼了,从黑夜一直折腾到天明,你始终是软塌塌的一团泥……

你现在已经游刃有余了,因为你和海南都学会了闭上眼睛。你刚刚从一个奢华的盛宴上下来,觥筹交错,杯光流离。你跟伍八和他的朋友们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将在与你的合作之下,将一个湖填平。届时,湖泊两岸的居民们将迁入新居,一片五光十色的楼群将在这湖面上冉冉升起。

你走在黑夜里,风在你前面飞。我在你背后闻到了夜风的醉意,目睹了塞在你心里的那块铅。湖泊两岸的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在他们当中有小商小贩,木匠或理发师,以及你的发小和老师。没错,你便是在湖畔一片捶衣声中长大的孩子,熟悉那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尽管现时的你早已住进了花园洋房,对于湖畔的一切却依然记忆犹新。

可是就在刚刚,你把胸脯拍得山响,填掉一片湖,就跟你曾经将别人的祖坟夷为平地一样简单。可是填平自己的欲望却不那么简单,即便金钱堆积如山,仍然买不到你心里的安宁。于是,每当你做成一桩肮脏的交易,就迫不及待地要爬到海南的身体里去。仿佛海南的体内有一片圣水,可以融掉你的肉身,洁净你的灵魂。

以上仅是你的隐秘生活,属于潜藏在水底的阴影部分。你是这座城里的政府要员,副省长的乘龙快婿。尽管身份显赫,但你为人低调。生活中你是个百分百好男人,对于妻子鹃子体贴入微。你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当然,诸如填湖、挖人家祖坟的那些事情,是不需要你亲自动手的。

原则上你不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你贴身的司机。每次去找海南,你都会让司机先送你回家。待他消失过后,你再掉头潜入黑夜。不过你不知道,有一些人比你更狡黠,比如你的司机,他一直都在跟踪你。

鹃子在这天早晨醒来,闻到你身上的古龙香水味道。她鄙夷地笑了笑,大男人睡个觉还上香水,有没有觉得自己太矫情。你翻了个身沉沉睡去,心里则吃吃地笑了。古龙香水是用来掩盖希思黎香水的,你不能让鹃子闻到另一个女人的气味儿。

你听到鹃子起身下床,坐到镜子前去修剪眉毛。这时,窗外的鸟儿嚷成一片,和着鹃子的絮叨,形成早间拖沓的安魂曲。鹃子说,你猜我昨个看到谁了?我看到顾梅了,还有她的小丫头片子,都,都有那么高了……

你的心里响了一下,刚好从镜子里看到鹃子的脸,她正用手比画着,浓密的眼线配合着精薄的嘴唇一起跳起舞来。你说,别叨叨了行吗?你让刘姨把我的外套熨一下,我打电话让小黎把车开出来,今天有个重要会议。对了,我把狗粮给你买回来了。

你的车行驶在路上,沿途的风景则径自隐去。你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面孔,那是一张女人清瘦的面孔,烂漫的笑容交织着忧郁与愤怒,俯冲而来。那就是鹃子早上所提到的女人了,她叫顾梅。事实上,顾梅才是你的结发妻子,也是你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伴侣。步入仕途之前,顾梅是上帝赐给你的最好礼物。

你曾在这座城里一文不名,是顾梅一分一厘地攒来钱供你上完大学;你求职的过程是很不顺利的,顾梅便从家乡赶来陪你一同打拼。你一天一天地跑出去应聘,顾梅就去推销啤酒,做钟点工,一人兼职数份。夜里,你享用着顾梅做好的饭菜,以及她的温情,求职艰辛的愁绪,被融化了。那时你俩很穷却充满憧憬,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装满了幸福。你终于谋到了一个秘书的职位,并在翌年结婚时,单位给解决了一套住房。事实证明,你还是颇有能力的。

然而,你并不满足于住在筒子楼里,打那次从省城开会回来,就郁郁寡欢的。后来你给顾梅跪下了,你说,梅子,我们可以住大房子,我有可能要当官了。顾梅的眼里满是疑惑,那是好事呀,跪着弄啥,起来讲话嘛。你说市委秘书长的位子空缺,有人举荐我哩,不过,不过人家要求未婚……梅子,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这也就是个权宜之计,我是说,咱先把离婚手续给办了,等我有了房子有了官位,我风风光光再把你给娶回来……

这个情节似曾相识,可顾梅望着你的眼睛,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些许的泪光来。你听到她闷闷地叹了口气,她说,你开心就好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捏紧了顾梅的双手发誓赌咒,那是你第一次通过女人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影子,顾梅眼睛里的你开始模糊。

后来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你是在去省城开会的日子里,结识了鹃子。不知不觉间,就与她翻滚在宾馆的床上。你至今仍然不明白,那张床为什么是圆形的,看上去很像一滴眼泪。在鹃子的眼睛里,你是看不到自己的影像的,鹃子的眼睛是浑浊的,泥沙一般裹挟着你的欲望。

你与顾梅离婚后,迅速与鹃子完婚,不久便登上了市委秘书长的位子。掌声与鲜花簇拥之中,你很担心顾梅会横冲出来,撕破你的脸皮。顾梅没有那样做,她选择了沉默。你只是经常能在街角路边地铁黑压压的人丛里,看到她远远地望着你。那是一种恍若隔世的眼神,竟没有一丝的苛责与怨恨。你也曾去老房子找过顾梅,但那里已人去楼空。你也差人去老家寻找,试图给她一个解释,一点补偿,但顾梅并没有回家。据说,顾梅后来嫁给了一个行吟诗人,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很多年过去了,顾梅又回到了你所在的城市,还带来了一个女孩。我看到你的心里被塞进一团乱麻,已然死去的记忆痉挛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

海南在镜子里唱,唱那首老掉牙的歌谣《橄榄树》。窗外的阳光纷洒如雪,一个人像一只雀,栖居在豪华的笼子里。海南在镜子里笑,笑自己脸上斑驳的泪痕。她看到自己身后硕大而柔软的床,以及床上那些鲜艳的事儿。海南原本就是一只鸟,一只自由流浪的鸟儿。她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求,理应不会被欲望所囚禁。可是这城市扑朔迷离,天空里的飞鸟不时嘲笑笼子里的鸟儿,却不知陷阱无处不在。

当年海南背着一把木板吉他离开小镇,来到这座城里寻梦的时候,她一定没料到自己日后会成为一粒棋子,继而被人圈养,在锦衣玉食的牢笼里,享受漫长的黑夜,以及黑夜里燃成灰烬的纸烟。于是,临窗而依,手持酒杯的姿势,就凝成寂寞盛开的罂粟花了。

海南也曾是个苦孩子,从中学到大学毕业,一路都是由好心人资助才走过来的。没错,海南家境贫寒,若不是好心人帮助,她很难完成学业。海南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从家乡漂泊到此,一是为了自己的音乐梦想,再就是她要找到那位好心人。至少,她得看看他长的是什么样子。自然,这个好心人必定是个有钱人,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伍八。

伍八见到海南的时候,眼睛像被烙铁焊住,直勾勾地盯在她的脸上。伍八说,我资助过不少孩子,还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来,咱走一个!海南视伍八若父亲一样,却没承想他借着酒意,眼睛和手一起肆无忌惮起来。海南黯然垂泪,猛地站起,一气喝干了杯中酒。她说,伍先生,我是来感谢你的,也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可是很抱歉,我没法用这种方式报答你……

伍八如梦方醒,真诚地为海南拭去泪花。伍八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说,对不起,妹子,我喝多了,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小宋,开我车送海南小姐回去!

海南没坐伍八的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出走。她很想立刻扑进大海的怀里,痛哭一场。大海是海南的男朋友,正在出租屋里等着她。可是心绪缭乱的海南,肠胃里翻江倒海般,她跑到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里去呕吐,继而就瘫坐在地上饮泣。她听到内心里一个高大形象碎裂的声音,却没留意到黑暗中有几个红发、文身的人正在步步逼近。海南被那伙人拖进黑巷深处,一个废弃的老房子里……

当大海闻讯赶来,一片废墟里的海南已面目全非。声泪俱下的大海将海南弄回到住处,百般呵护着。他们没有报警。然而,当翌日晌午的阳光射入窗棂,海南从剧痛中醒来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大海的影儿了,他给她留下一纸信笺:南南,我们是来这里寻梦的,你的遭遇让我的心碎了,梦也破了。对不起,这样的你是我无法面对的……

你的手穿过黑夜,也穿过海南的长发,将她深深地拥入你的胸膛。你看到月亮像纸片一样挂在窗外,听到远处微弱的狗吠声,有一些暗潮涌动在你心里。你对海南说,后来——后来你发现自己怀孕了,就觉得你的身子和你身体里的孽种都不是你想要的,不,你不仅仅想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想要了。所以,你爬上经贸大厦的楼顶,你想纵身一跃,结束这了无生趣的一切……

恰好这个时候,你的电话响了,你的父亲告诉你,他已经来到这个城市,还带来了你的母亲。你母亲不幸患上了肝癌,需要在这城里住院医治。当然,还需要大把大把的钱。你由此明白一个人的性命连带着诸多人的性命,你不得不走下高高的天台,去找伍八,再次接受他施于你的恩。海南,恩情可以光照一个人,也是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很不幸,海南,你属于后者。

海南燃起一根烟,吸了一口,就摁灭了。她说,是呀,不过伍八让我认得了你,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而且面目模糊得一塌糊涂,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跟你在一起就像跟我自己在一起。你知道吗?黑夜里的你要比白天的你干净得多,其实你挺好看的。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你嗅了嗅海南的头发,竟自闭上眼睛。你说,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比如,黑巷里奸污你的人就是伍八,还有,大海的离开也是他威逼利诱的……

你必须赶在黑夜褪去之前离开,尽管席梦思上的海南正凝成一个放大了的问号。你总觉得后脑勺上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你的秘密,并乐此不疲。我发誓那不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善良的,没有可能布满血丝,让地狱喷出毒气来,玷污人世间的清白。

你闻到一些仇恨的血腥味,便在黑夜里看到了那个人。那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下半身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原来,男人的裸体也可以如此完美。你在月光下加快脚步,尾随了他。你看到赤膊的男人手持钢刀,缓步漫游。当他走过一条小街,钢刀便一路划动在一排卷闸门上,刮骨的尖叫撕心裂肺,你看到初秋的夜空里火花四溅。这个人的背影深烙在你脑海里,你一定是见过他的。

恐惧是一滴血,在遥不可及之处,为悲伤所取代。你无缘无故地折回到海南处,埋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海南摩挲着你的头发,似乎知道你会回来。她说她是和你一起沉沦的,在沉沦中竟也发现了彼此的爱意。你的脆弱挺真实,比起你虚妄的一面可爱得多。不过,你们也有分歧,譬如,你曾跟海南经历过两件事,那两件事的组合,是海南所不悦的。

头一件事是你们一起去郊游,你跟海南在途中遇到一对母女。那是一个四岁半的女孩,她蹲在地上叫她的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来看,这儿有只漂亮的瓢虫,好可爱呀!女孩的母亲说,宝贝,乖,你踩死它吧,虫子太脏了……你说,那只虫死在了女孩子的心里,那是一位没有爱心的母亲。可是就在返程的路上,你们共同目睹了一场车祸,一辆电瓶车被撞飞了,伤者血淋淋地横卧在地上,而警察正在反复拍照,取证。当时的海南颇有一些不满,你却劝慰她说,你有没有看到这个人是逆道行驶的呢?在这个世界上,爱也是要讲秩序的嘛……

柯南·道尔曾经记录过一群强盗,他们会因为听伤感的音乐而泣不成声,却并不影响他们杀人如麻。你的逻辑在海南那里就是强盗逻辑,她宁愿你坏事干尽,跑到她的怀里来哭泣,也不愿意看到你伪善的一面。你们萍水相逢,末路沉沦,却在沉沦中仅仅剩下真实,这便是水乳交融的意义了。可是,一个人做的事情总是要偿还的,就好像那夜特别黑,黑得似乎不会再亮了。

你在海南柔软的怀里,闻到了草原的味道。可是你在做梦。你梦见湖面上的房子轰然坍塌。一大片废墟迅速变成了乱坟岗,森森的白骨破土而出,凝成月光下残缺不全的肢体,成群结队地逼过来。五官零乱的肢体散发着恶臭,你则看到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叫着你的名字,冷冷发笑。你认出了那个女人就是你的发妻——顾梅。你朝顾梅伸出手去,深情地呼唤她。不过你的声带连同你的姿势仿佛被冷冻了,看上去比僵尸更狰狞。顾梅忽然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夜里那个赤裸的男子,以及他那刮骨的钢刀,一路划过尖叫的卷闸门。你看到他缓缓地回过头来,森冷的月光下,你看得很清楚,那张狞笑的脸正是你的司机黎冬……

黎冬是在翌日晨间出现的,他一头钻出了你的梦境,活生生地站在你和海南的床头。黎冬阴险地笑着,眼里却透着温和,可他身边的那双眼睛却燃着火。怒火中烧的鹃子指着你的鼻子,叫骂出一个怨妇所能掌握的所有词汇,跟着拖鞋和台灯都飞上了天。海南冷静得让所有人吃惊,她一步一步走向黎冬,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可真不简单。黎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才刚刚开始。

他说的没错,接下来的你好戏连台。首先你包养情妇的艳照被上传到网上,接着你未及转到海外的赃款被冻结,至于官商勾结,你所做下的那些坏事均被一一披露。在你锒铛入狱之前,鹃子真诚地握着你的手声泪俱下,亲,如果只是你出轨,我还是可以对你宽大处理的,但现在我爸也被“双规”了,我自身难保哇!咱还是离了吧……

我想,仅仅作为一个贪官,你已经得到了惩罚。

黎冬走向刑场的那天,天蓝得叫人心疼,云朵儿藏在了树丛里。漫天的红杉树叶子飘然落下,宛若一路燃烧的血。有谁见过深秋的鸟儿齐齐地唱歌,它们盘旋并栖落在一个人的末路之上。

黎冬终究不是英雄,他至多也就是个传说,一个几乎在现实里不存在的人。可是他是生活的影子,像炭火一样炽烈,又在冷风中熄灭。就在枪弹击穿头颅的那一刻,黎冬的胸前还悬挂着一枚勋章,那是这个城市授予他的荣誉。毕竟是由于他的举报,才将一小撮贪官绳之以法。可惜,他一不小心掉进了血腥泥沼,从某种意义上说,黎冬也是个模糊不清的人。

你是在牢狱之中获悉黎冬死讯的,对于这个背叛你的司机,你说不上恨,也没有幸灾乐祸。你只是觉得后脑勺上的那双眼睛终于脱落了,心里的那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身陷牢狱中的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现在想来,黎冬该是刻意潜伏到你身边来的,他当然不是谁的卧底,一切只是为了他的一己私利。

透过探视间厚实的钢化玻璃,海南手持听筒,腾出另一只手来紧贴在玻璃上,试图与你掌心相对,并紧握在一起。你盯着海南的脸,努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你很想知道此刻的你,在海南眼中是否依然面目模糊。然而,海南的眼底泪潮汹涌,随时都有可能决堤奔流。你仅仅从海南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怜悯、绝望、悲痛、隐忍、宽容……你把这些独立但是兼容的情绪连串成一条线,那便是海南对于你的爱意。

你已经无意于感怀世态炎凉了,但对这个最后出现在你视线里的女人,充满感激。何况,海南眼底的泪水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亮的笑。你的心里腾起些许温暖,眼泪却固执地控制在心胸之间,你也对海南笑了一下。

海南说,无论怎么样,我会等你出来,要是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的。别哭,傻瓜,要知道你出来后就一无所有了,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鹃子,她没有给你留下一分钱。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我说过,我们曾经是一起沉沦的人,现在是抹去污点的时候了,让我们做两只洁白的鸟儿吧!相信我,你的眼睛里有另一个人,那个人一直就站在你的身后……

鹃子出国了,据说是携巨款偷渡出境的。她赶在东窗事发之前就变卖了家当,逃之夭夭。事实上,你果真是一枚棋子,从一开始就迷失在黑色的圈套里。当年省城的艳遇,你与发情的鹃子滚到了床上,跟着便丢掉了发妻,以惊人的顺利赢得官位。你何德何能,能娶上副省长的千金做老婆?没错,鹃子有本钱任性,可她并不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

你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把你安插在那个位子上,就好比埋下一颗地雷。你冲锋在前,岳父大人镇守后方。一旦东窗事发,你便兀自引爆,他大可大义灭亲。当然,你也是获得一些蝇头小利的,这就使你在欲望中越陷越深。可惜事情并没有他们预想得那般顺利,当你身陷牢狱,你的岳父大人也被绊倒,这些全都是鹃子自作聪明造成的。

黎冬是鹃子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鹃子并不太在意你另有所爱,却唯恐你游离他们的视线。黎冬不负重望,不但在短期内掌握了你所有的隐私,连同你和你岳父的那些勾当一并了然于胸。其实,鹃子收买了黎冬,却根本无法控制他。比如,他掌握了证据以后,给纪委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比如,他在深夜里潜入豪宅,杀死了大名鼎鼎的地产商伍八……

顾梅从豪顿娱乐城里走出来,又疾步朝菜市场奔去。女儿小琪就要放学了,她得赶回家去做好饭菜。豪顿是一家集餐饮与娱乐为一体的休闲中心,顾梅在餐饮部厨房里给大厨打下手。大厨跟顾梅是同乡,这份工作就是他给介绍的。

顾梅原本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只因小琪中考第一志愿填写于此,并如愿以偿。女人活到这个岁数,别无他求,就只为她所爱的人着想,而顾梅所爱的人就只剩下了小琪,她是陪女儿读书,才又踏上这片土地的。至于当年的顾梅,业已死去,在那个冷风萧瑟的夜里,她的爱情连同她的青春就已经熄灭。

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顾梅只身倚在街角,目光掠过人丛,亲眼目睹了那一场金碧辉煌的婚礼。她的心如风中蜷缩的叶子,裹挟着悲伤,凋零在世界的另一端。那就是她留给你那恍如隔世的眼神了,也曾如影随形地跟着你,最后消失在你的繁华里。楚子是顾梅的救命稻草,一根会写诗会流浪的稻草。楚子垂下身子,捕鱼一样将她从水里捞起。楚子说,月亮翻脸的时候,我正在路上,花儿尿床的时候,我正在路上,玻璃镶进肉里,我一脚揣在了太阳的屁股上!我的亲人,我的姑娘……

顾梅的体内传来一阵胎动,她把手送到了他的手里。尽管顾梅一点不懂楚子在说什么,却真的跟他上路了。楚子把顾梅带回了家乡,在那里办了一桌简单的婚宴。他接受顾梅,同时也接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对楚子而言,顾梅就像他所写的那些诗一样,别人不懂,他却视为珍宝。可惜,楚子是个短命鬼,由于嗜酒如命,得了肝硬化,死在行吟途中。

死亡对于顾梅是颇具力量的,由此她才需要更坚强地活着。楚子离开时,小琪还不到五岁,顾梅的生活始终在艰辛和贫穷中周旋。好在小琪一天天长大,勤劳的顾梅心里开出花儿来。尽管往事的一切渐淡渐远,可往事的影子连同死亡的气息,仍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四周,这就使她已然平静的心,再度紧急迫降。

黎冬是顾梅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闯进屋里来的。他手持钢刀,咣当一下撂在了桌上,满脑门都是汗。顾梅闻声来到客厅,她看到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以及方桌上那把一尺余长的刀子,刀下还压着厚厚一摞鲜红的钱。黎冬说,姐,我杀人了,这里是我全部的积蓄……

顾梅的茫然多过惊恐,她疑惑地望着黎冬,问他,你,你是谁呀?黎冬咕咚一下跪倒在地上,他说姐,我是大海,顾大海,你的亲弟弟呀!我杀死了伍八那王八蛋,还把庄雨那家伙送进了监狱……

庄雨便是你的名字了。当年你遗弃顾梅时,竟不知晓她已怀上了你的骨血。倘若不是海南让你去看望顾梅,你怕是这辈子都不认得小琪。不过,倘若你真不认得小琪,那也是因为素未谋面的缘故,而顾梅与弟弟相见不识,多少有些蹊跷。你还记得当年顾梅从家乡奔你而来,与你一起打拼,当时其弟顾大海也是随她同来的。那时大海一面打工,一面等待机会,在他的心里有一个音乐的梦想。可是,你所不知道的是,顾大海有一个女朋友,也同样怀有一份音乐梦想,她的名字叫海南。

海南遭凌辱的那夜,顾大海上街去买药,却被人击晕,塞进一辆黑色轿车。伍八将一张信用卡缓缓推向顾大海,卡里的钱足以改变一个小人物的命运。伍八说,兄弟,你要是不想你和你的小女人再出点什么事的话,就拿着钱滚出这个城市吧,你不是要做音乐吗……

很多年以后,顾大海变成了黎冬,他用伍八给他的所有的钱,去境外换了一张脸。再次回到这个城市,他发现伍八胖了不少,而昔日的姐夫抛弃了顾梅,占有了海南的身体和灵魂。黎冬是在酒吧里把鹃子灌醉的,却没有真的和她上床。当鹃子看到黎冬眼里狼一样的凶光,却自信地以为,这个狼一样的男人已经对她心悦诚服了。

黎冬在法庭上说,在这个世界上,很难说谁收购了谁,谁臣服于谁……

黎冬和顾大海,谁爱你更多一点呢?或者说,你爱的是顾大海还是黎冬?

你凝视着海南,希望你的问题能引起她的注意。换句话说,你的问题是故弄玄虚,旨在证明你自己的存在。海南掏出根纸烟,犹豫片刻便揉碎了,丢进纸篓。她望着玻璃中的你,慢慢垂下眼帘,说,我参加了葬礼,也去过他的墓地,墓碑上没有相片,也没有字迹,那就是一块空白的石头。我想,大海在青春岁月里,跟我一起追随梦想,两个平行的梦想一定是相爱的。可是大海的爱有如纸片,没有落下音符便随风而逝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在我最黑暗的时刻,不辞而别。至于黎冬,他是另一个人,他回来是为顾大海报仇的,与爱情没有多大关系。不过黎冬代表着一种呼喊,那是一个颤栗的灵魂所发出来的声音。其实,一个人的爱情是有寿命的,我的大海已经死去,黎冬他活在我的心中。

你手持听筒,望着玻璃外面的海南,你觉得这个女人已然不是你认得的那个了,却平添了一分美丽。你看到海南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千里,在你的心里滋生出一些不安来。你很不甘心地问她,那么我呢?你爱我吗?你说过会等我出去,我们,能在一起吗?

海南很明媚地笑了,像一朵不染尘埃的莲花,一直绽放到云端里去。海南说,别急,你很快就能出来了,我替你办了保外就医。不过,你要答应我,去看看顾梅和小琪,她们母女这些年不容易……

你是在是年秋天去到老城区平房地带的,伶俐而俊秀的小琪正在天井里伺弄一盆兰花,眼中透出质朴的欢笑。你在小琪的身上看到了勤劳和善良,恰似当年素雅的顾梅。当你走向顾梅的时候,有一只鸟雀临空扑腾,院子里的一棵老树叶落纷飞。

你从顾梅的眼睛里看到了杜拉斯,中学时代你们一起读过的那本小说:很多年以后,我们都老了,我在人群里走向你,对你说,我认得你,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爱上了你,可是比较而言,我更爱你现在饱经沧桑的样子……

你哭了。在多年后一个秋天的傍晚,时光仿佛逆流,试图掠过沧桑,重新回到那些属于青春的光阴里去。然而历经时光的两个人业已面目全非,他们仅在这样一个黄昏里泪流满面。你说假如可以重来一次,你一定会珍视顾梅,把一个家打理得温暖幸福。

顾梅捧起你的脸,为你拭去泪花,说,别再流浪了,为你的心安一个家吧。你确实辜负了我,也做了一些错事,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用你的眼泪,洗净了我心里的阴霾。相信天上有足够的雨水,可以洗刷你的灵魂。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事,唯独没有发生过的是爱情。去吧,海南是个好姑娘,她会给你一个家的。

你没有告诉顾梅,你已经没有家了。你的家遗落在欲望之乡。告别顾梅母女,你在暮色里走出很远。沿着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你已经听到了庙宇中回荡着苍凉的钟声。你的海南已经剃度,法名空月,此刻正坐在蒲团上闭目诵经。在一片木鱼声中,你也缓缓闭上了眼睛,掌心相对,合成一个十字。

好了,闭上眼睛你就看到我了。我是你的灵魂,我是你的良心。如果你相信,我就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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