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香(外一篇)

2017-01-14 18:24唐晓勇
红豆 2017年1期
关键词:鸡眼羊头村长

唐晓勇,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近30万字,出版有散文集《与心共舞》。

人食百物,生百病。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一只脚,左脚的脚底板竟然长满鸡眼。记不清什么时候发现的了,开始只有两三个,不痒也不疼。泡脚后,用小刀慢慢挖,挖出些白色东西,处理干净了,第二天还有,并不见好。妻子在药店买了几个鸡眼膏,每日晚上洗脚后贴上,一周后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鸡眼旁边正常的皮肤被鸡眼膏强烈的药性腐蚀烂了,周围不曾想又增添了三五个。

上班工作很忙,鸡眼依旧不疼不痒。我也没有把它当作病。不料脚底的病症慢慢地“恶化”,数量在不知不觉中迅速增加,几个,十几个,二十几个,到最后一只左脚,连脚大拇指上也长了两个。晚上我仔细地数了一下,天哪,三十三个!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横三竖四没有规则,星罗棋布在脚板上,哪里是脚上长鸡眼?简直就是鸡眼上长了脚呀。望着平滑柔软的右脚底板,看着“蜂窝煤”一样的左脚底板,我哭笑不得,同样是自己身上的脚,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虽然不影响我的生活,不影响走路,但看来是不治不行了,真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往脚面上扩展吗?

最直接的思路是去医院,县医院距离家就步行五分钟的路程,周末上午,我连妻子也不让陪,直奔门诊。门诊医生是两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穿着白大褂,他们看了看我的脚,说:“鸡眼,是母的。如果有一个不除掉,就还要蔓延生出其他鸡眼,所以周边又长了这么多,怎么不早点来治疗呢?”给了我一个方案:挖,现在就挖。“鸡眼也分公母?”我看看他们俩手里明晃晃的手术刀,心生恐惧:我的脚会被挖成什么样呢?忙说:“我下去方便一下。”便“逃离”了医院。

我忽然想到市里一个学中医的同学,是小学同学,在南京中医药大学读中医博士,后来毕业自己开了一个中医诊所。好几年不见了,但电话还有,于是电话联系上,开车半小时就到了。

诊所不大,三间平房,一个几十平方的小院,院子很干净利落,长满花草:车前草、茼蒿、马蛇草、鸡冠花,都是小时候在农村住时老屋前后常见的,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有的开着花,有的已经开始结籽,在风中摇曳着,散发出阵阵馨香。再往屋里,摆几个中药柜子,每一个小抽屉外面贴着标签,混合着各种中草药的味道。老同学很热情,我把袜子脱了,他仔细瞅了瞅,用手摸摸,鸡眼周围很硬,中间的小孔松软,有些白色沙质的分泌物。他询问了一会儿,开出药方:地骨皮加红花,研碎加麻油混合搅匀,抹患处,24小时换一次,一月可愈。从两个抽屉里给我包了几包,说:“麻油就是芝麻油,你回家自己和吧。”真有这么灵吗?我心里打鼓,既来之则信之。

“你院里是些什么花?怎么像小时候我们村里常见的花草?”我问。

“本来就是呀,别小看这些常见的普通野草,它们生长时是美丽的花儿,成熟时是中药,对很多常见病都有效。麦冬、黄芪、鱼腥草、白茅根,各有各的用处,讲多了你也记不住。”他说。

我将信将疑,每日严格按照他的医嘱,更换贴敷的红花和地骨皮研磨粉。药不难闻,混合着芝麻油,有草木本来的药香。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每天晚上换药时,我都认真观察每一个鸡眼的变化,期待着奇迹的发生,却看不出有何变化。“中医博士,不会也是徒有虚名吧?”我心里嘀咕。第四周也快结束了,一天晚上,我照例泡了脚准备换药,搬过来左脚,见证奇迹的时刻:那昨日还坑坑洼洼“蜂窝煤”一样的左脚底板竟然不知觉间平滑了,三十多个鸡眼全部掉落不见踪迹,每个鸡眼中间都新长出了鲜肉,用手摸摸,格外新嫩,比原来的脚板还要润滑,比完好的右脚还要红润,终于像一只脚了。我激动地忍不住搬起来,亲了一口。多么神奇的中药,多么神奇的红花和地骨皮呀。

当我满怀感激和敬佩再次来到老同学的中医门诊小院时,心情轻松,脚步轻快。院里的各色花草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更显鲜艳绚烂,我倍感亲切,蹲下来抚在鼻尖,清香沁入心脾。屋里中药的味道也愈发亲切,浓浓的草木馨香本味特别好闻,身置其间,似在幽静的山林中听一曲高山流水。我抛出心里的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用这两样东西就能治好鸡眼的呢?”他淡淡一笑:“《本草纲目》里记载的呀,要是一个月不愈,说明药性和病理都有变化,就要与时俱进地加以改进。你不知道原来我们师范的杨老师吗?他多年治不好的顽疾现在也用中草药治好了。”杨老师我当然知道,那是我们师范时的班主任,十多年前,他右脚莫名地出现水肿腐烂,从右脚发展到小腿,眼看就要发展到膝盖。据说是他上初中时在农村老家做农活,粪叉刺破脚真菌感染所致,当时没有发作,病菌潜伏了多年后发作所致。跑遍了南京、上海、北京各大医院,每次住院都没有好效果,几乎绝望到要截肢。三年前,无意间在荆山脚下发现一种俗名叫木葵的野草,用枯枝叶和根放在一起熬开水洗蒸,效果奇好。现在已经正常行走上班,肿痛俱消。估计再用药一段时间就痊愈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无不赞叹中医的博大神奇。现在看同学的小院,不仅仅是一个百草花园,更是一个免费的百药箱。

“那你的中医诊所生意应该很好吧?”我问。他笑了笑:“也还行,但是比不上西医门诊挣钱,现在人性子急,有病就想快点治好,西医来得快,价格高点人们不计较。有很多药有副作用,也没有人在意。中医因为就是用些寻常到处可见的中草药治病,所以价格也便宜,自然也没有西医利润大。好在行医首要治病除痛,然后才是致富齐家。”

不由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一首《满庭芳》:“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堂。连翘首,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词中,辛老先生把二十多味草药香巧妙地融入妇人的边关之思,令人称奇。中医重道,西医重术,作为人类治疗疾病的两种方法,针对不同的病情,应是各有所长,各有所医,不可偏废。只是几千年我们祖上留下来的好东西,真不应该花落别家,在自家开得更艳才是。

于是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退休了,和老同学一起,租一块地,种一片花花草草,花开见色,花落见药,他医治顽疾,我负责抓药,不求包治百病,但愿每日都能闻到那亲切的草木馨香。

老羊头

老羊头不姓杨,姓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之所以村里人都喊他老羊头,是因为他在村里专职放羊的缘故。我记事起父亲就让我喊他羊大爷,听村里人都称呼他“老羊头”,我也好奇地跟着喊老羊头,好在他并不生气,依然笑呵呵的。老羊头不是村里本地人,听大人们说是外地流浪到村里来的,村长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因此,老羊头没有土地,村长就让他放羊,村里的几十只羊就由他负责,每天给记一个男劳力的工分。

那时,我只有五六岁,还没有上小学,每天吃过饭喜欢跟在老羊头后面,和他一起去放羊。老羊头喜欢小孩,喜欢和小孩子们说话,他口袋里时常变魔术似的能掏出几块牛轧糖、两把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现在的孩子是瞧不上眼这些的,但那时候对我们却极具诱惑。他并不吃,是留给和他一起放羊的孩子们吃的,因此他的羊群里总有三四个好吃的孩子,围绕在他身边。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沟溪里的水是清清的,可以用手捧起来直接喝。时间是悠闲而又自在的,我们跟着老羊头一天又一天,赶着羊群,跑遍了田野里所有水草茂盛的地方,心里无比快乐和幸福。

老羊头没有老婆,也没有家人,村里人称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至于老羊头为什么没有结婚,我并不知道准确原因,好像不单单是家里穷。听说村长给他介绍过一个外地的“四川蛮子”,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有好多光棍都娶了四川过来的女人,可是老羊头说养不活她,没有要,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过日子。

我们喜欢跟他玩,不单单因为老羊头口袋里有糖和瓜子,他还有个爱好,喜欢听戏唱戏,咿咿呀呀的,只要把羊群赶到一块水草丰盛的地方,羊儿们都忙得头也不抬地吃草。老羊头就开始亮起嗓子,什么词儿,我听不清,但是感觉唱腔时而婉转,时而奔放,时静如秋月,时万钧雷霆,很有韵味,似心底的倾诉、生活的直白,又似生命的抗争。现在回味一下,不光是好听,还有点动人心魄。老羊头自己也很投入,很受用自己的戏曲。他说,听戏让人入迷,唱几句,心里舒坦。

老羊头在生活吃穿上要求不高,甚至一个月可以不吃一点荤,一件衣服可以穿两年不换新的,洗干净了就行。但是不听戏不行,有时候宁愿少吃一顿肉,也要听一段戏。他说三天不唱几句,嗓子难受,半个月不听一段,憋得慌,连吃盐都没有咸味。那个时候想听戏可不容易,村上没有电视,收音机也只有一两台,老羊头自然是买不起那高档玩意的。不过只要进入腊月,村里就有大戏了,每到快过年时,村里总会有戏班子来。

唱戏的费用是村里统一给的粮食,演员的生活是每天分摊到各家各户轮流吃饭,老羊头硬是把自己准备过年的腊肉从墙上拿下来,把两个演员请到自己家里连续吃了一个星期,也不管听完戏后,还有没有荤菜过年了。他每天吃完饭总是第一个搬板凳老老实实地坐到戏台子最前面,几个小时下来,连茅房也不去一下,生怕漏听了一句。最后散场了,还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摇头晃脑地沉浸在戏里。正月过去,村里就不再有这样的饕餮盛宴了,要听只有等到下年。于是老羊头总是十天半个月地进一趟县城,县里的戏院是经常唱戏的。村里有好事者煞有介事绘声绘色地说:他哪里是去听戏?是去录像厅,看那种光屁股录像的,老羊头不娶老婆,看黄色录像开洋荤。你想想,听戏也不能管饱不能管饿,谁还会宁愿不吃肉省几个钱去听戏的?再说那个嗯嗯呀呀的,有什么好听的?老羊头笑笑,依旧如此,也不辩解,哼着小调,“啪”的一声,甩起羊鞭,放羊去了。

过了近十年,我离开家,去县城师范学校读书了。一天放寒假回家,听父亲说老羊头去世了,是胃癌。村长去医院看他,老羊头拉着村长的手告诉村长,他不愿意继续治疗了,六十多岁,死得着了,要是旧社会就该活埋了。感谢村长的收留,他家里的枕头下面还有积蓄五千多块钱,是偷着剪羊毛到城里卖,听完戏没舍得花,结余下来的一些,也没有给村长报告,感觉心里有愧,现在就不要再白送给医院了,都捐给村里小学吧。说完,就一闭眼,撒手而去了。

村长哽咽着,说一定要老羊头死得风光,最后了个心愿。村里雇了一班大戏,在棺材前整整唱了一天,热热闹闹地把老羊头送下地。而我,和几个曾经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放羊的孩子,也不由自主默默地跑到他的坟上,仿佛又听到他那婉转悠扬如泣如诉的拉魂腔。

责任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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