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的特点与意义

2017-01-27 19:43易图强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纪实性神坛图书

易图强

(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的特点与意义

易图强

(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长沙410081)

“毛泽东图书热”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社会“毛泽东热”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纵向比较的视野,运用美国传播学家H·拉斯维尔的“5W”理论模式,分析这一时期“毛泽东图书热”的特点,并揭示其背后的社会、政治意义。这次“毛泽东图书热”在传播者、传播内容、传播对象、传播途径与传播效果方面都具有鲜明特点,如作者主要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生活过的人,内容、体裁主要是反映毛泽东日常生活的纪实性通俗读物。这次“毛泽东图书热”是1989年春夏事件后社会心理发生重大变化的产物,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日渐透明的象征,客观上促使毛泽东走下“神坛”,从而为中华民族的迅速崛起发挥了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

毛泽东;毛泽东图书热;纪实性通俗读物;走下“神坛”;传播

迄今为止,中国大陆出现过五次“毛泽东图书热”。第一次是20世纪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可称为延安时期;第二次是20世纪50年代,即新中国初期;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以下简称“文革”)时期;第四次是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或者叫拨乱反正时期;第五次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拙文以纵向比较的视野,运用美国传播学家H·拉斯维尔的“5W”理论模式,分析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的特点,并揭示其背后的社会、政治意义。

一、从传播者来看,作者主要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生活过的人,组织管理者、出版发行者也大大淡化了官方色彩

在前四次“毛泽东图书热”中,毛泽东图书的作者可划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毛泽东本人。“文革”时期几乎只出版发行毛泽东自己的著作;二是同情中共革命、客观报道过中共革命的美国记者。主要是埃德加·斯诺,还有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冈瑟·斯坦因,号称“四斯”;三是毛泽东的同学、秘书、同事。主要有萧三、周世钊、李锐、谢觉哉;四是中共中央和专家学者,即代表官方意志的作者,一般以集体作者的名义署名。

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泽东图书热”中,毛泽东图书的作者遍地开花,其中最多的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生活过的人,包括卫士、图书管理员、服务员、保健医生、翻译、摄影人员、保姆等。其中一些人(如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保健医生王鹤滨、图书管理员逄先知等)亲自撰写回忆文章或书籍,但更多的人是以口述者的身份出现的。最早公开回忆、口述毛泽东日常生活的是李银桥,他在毛泽东身边工作长达15年(1947―1962),先后担任卫士、卫士组组长、副卫士长、卫士长。毛泽东曾对他说:“我只是和你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和我家里这点事,瞒天瞒地瞒不过你们。我活着的时候,你们不要讲,我死了以后可以讲,要讲实话。”[1]p177-178由毛泽东身边的人口述或撰写关于毛泽东的图书,无疑更接近真实的毛泽东。

撰写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最著名的作家是权延赤。他虽然没有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但他与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如李银桥)密切合作,采取由对方口述、自己执笔的方式撰写关于毛泽东的书,1989年一年就出版了近10种有关毛泽东的纪实性图书,最著名的是《走下神坛的毛泽东》(首印10万册)。

从毛泽东图书的组织管理者、出版发行者的角度来看,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出版发行的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总体上是由出版发行部门自发进行的。出版发行部门受经济利益的驱动,抓住人们渴望全面了解毛泽东的心愿,快速出版发行了一大批有关毛泽东的书刊。个体书贩、书商也积极参与其中。这次“毛泽东图书热”具有很强的民间色彩,而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前三次纷纷出版发行毛泽东图书几乎完全是官方行为,出什么、不出什么、怎样出,全由党政机关说了算。20世纪50年代,中共中央对毛泽东生平事迹图书的出版十分谨慎;“文革”时期,各地党委和各级革命委员会把出版发行毛泽东著作作为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关重新评价毛泽东、毛泽东思想和与其密切相关的“文革”图书当然也要遵守中共中央的方针、政策,如累计发行4167万册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就是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决议的单行本。

概言之,与新中国成立以来前三次“毛泽东图书热”相比,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泽东图书热”,无论作者,还是出版发行者、组织管理者,都具有浓厚的非官方色彩,是最接地气的一次。这就为读者近距离了解、认识毛泽东创造了前提条件。

二、从传播内容来看,内容、体裁主要是反映毛泽东日常生活的纪实性通俗读物

1936年至新中国成立,各解放区以及国统区一些进步出版社印行了不少有关毛泽东生平的小册子,如斯诺撰写的《毛泽东自传》、《西行漫记》,爱泼斯坦等人撰著的《毛泽东印象》,萧三撰写的《毛泽东故事》、《毛泽东同志传略》等。新中国成立后,这类小册子重印再版很少。20世纪50年代,新出版的关于毛泽东生平的书籍只有《毛泽东的故事和传说》、《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毛泽东同志少年时代的故事》、《毛泽东的童年故事》等数种。“文革”时期,毛泽东生平图书的出版传播几乎绝迹了。“文革”结束至改革开放初期,这种类型的毛泽东图书逐渐多了起来,如《毛主席青年时期的故事》、《回忆毛主席》、《毛泽东求学的故事》等,可是,它们依旧只把毛泽东当做高山仰止的伟人、领袖来叙说,歌颂其丰功伟绩,赞美其崇高精神,如《回忆毛主席》的“内容说明”中写道:“他们怀着对毛主席无限敬仰的深厚无产阶级感情,生动地记述了毛主席在各个革命时期的伟大革命实践活动,热烈地歌颂了毛主席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建树的丰功伟绩,从不同侧面表现了毛主席无比崇高的共产主义精神境界。”[2]p1这样的语言表述仍然是“文革”风格。

这种状况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有根本转变。据笔者统计,1988-1993年出版的由他人撰写的反映毛泽东日常生活、生平事迹的畅销书至少有60种①拙著《畅销书与思想解放论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编制了《1986-1993年出版的由他人撰写的部分毛泽东主题畅销书表》,该表列举图书46种。笔者最近又检索到16种。限于篇幅,这里省略表格。,可将其划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比较完整的传纪。有2种:《毛泽东传》、《毛泽东自述》;二是学术性著作。有6种,如《毛泽东读史》、《毛泽东的文化性格》等;三是故事、生平事迹介绍。有9种,如《伟人的足迹——毛泽东的故事》、《中国有个毛泽东》等;四是纪实性读物(含回忆录)。有43种,约占总数的71.7℅,包括《毛泽东逸闻录》、《生活中的毛泽东》、《我眼中的毛泽东》、《掌上春秋——转战陕北中的毛泽东与江青》、《红墙内外——毛泽东生活实录》、《紫云轩主人——我所接触的毛泽东》、《跟随毛泽东纪事——一个警卫战士的回忆》等。

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往往通过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生活过的人员的回忆、讲述,展示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日常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家庭生活、人际交往、感情世界、文化娱乐、性格脾气等,既活生生地勾勒他作为伟人的光彩照人的一面,又原汁原味地呈现他作为普通人的朴实平凡的另一面。《走下神坛的毛泽东》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笔者精读此书后深刻认识到,毛泽东确实是伟人,但同时又的确是凡人。作为伟人,他具有很多人(包括其他伟人)所不具备的天赋、秉性、才能;作为凡人,他又同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苦恼,有天生的缺陷。

《走下神坛的毛泽东》虽然有一些关于毛泽东的“神奇”的内容,但更多、更引起读者兴趣的,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淡的内容。例如,他也有很多普通人一样的烦恼。“有两件事几乎困扰毛泽东一生,常常使他发愁。一件是大便,另一件是睡觉。”他同所有人一样也有人性上的缺陷,如同样有虚荣心。这体现在他对待人们喊他“万岁”时的复杂、微妙的举止上。1952年,毛泽东在武汉参观黄鹤楼,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被一个小孩认出,人群潮水一般拥来。在卫士的护卫下终于登上了船,“毛泽东摘下口罩,回头向大家招手。岸上掌声雷动,‘万岁’的欢呼声惊天动地。罗瑞卿和杨奇清向政治局做检查,说安全保卫没搞好。毛泽东毫无责怪的意思,从心底发出一种微笑,稍稍带了一丝陶醉的语气说:‘真是下不了的黄鹤楼。’”[1]p89此书还比较详细地讲述了毛泽东与江青的家庭生活、感情生活。他俩也有矛盾,表现在待人接物、饮食、生活作息等方面。1957年,浙江省委为在杭州疗养的毛泽东与江青组织了两场舞会。第一场,毛泽东一个人去了,气氛热烈活跃。第二场,江青也去了,她显得庄重、严肃,“毛泽东所希望的那种没大没小的随便气氛再也不曾出现。毛泽东皱起眉头,心里的不悦显而易见。在沙发里坐下时,他朝我咕哝一声:‘她一来就大煞风景’。”[1]p144

《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只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众多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中的一种,不过,它足以反映出这一时期流行的毛泽东图书的主要题材、内容——毛泽东身边的人回忆毛泽东的日常生活,刻画毛泽东的生活细节,体现毛泽东的喜怒哀乐。总之,以平民视角映射毛泽东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三、从传播对象来看,购买者、阅读者十分广泛,而且整体上是自愿、自发购买、阅读

在20世纪50年代,人们购买、阅读毛泽东图书总体上是自愿、自发的。但从60年代初期开始,自愿、自发的成分逐渐减少。到“文革”时期,毛泽东著作几乎完全通过行政手段摊派或配送,学习毛泽东著作、诵读毛泽东语录成为人们表忠心、证明革命觉悟的宗教性仪式,而且,在那样的“书荒”年代,人们只能选择学习毛泽东著作。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人们刚从“文革”中走出来,对那种“假、大、空”的政治思想宣传本能地产生了厌恶,因而出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政治理论读物销路不畅的局面,这一时期盛行的有关毛泽东的政治理论畅销读物,如《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单行本)》、《答读者问——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在哪些方面发展了毛泽东思想》等,其出版传播几乎都是由官方来推动的。

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人们纷纷自发地购买毛泽东图书。北京市新华书店总店对有关毛泽东书籍销售的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团体公费购买的数量(注:指书的数量)虽然占60℅,但其购买者的比例只占6℅,个人自费购买的数量占40℅,但其人数占94℅。[3]换言之,这一时期购买毛泽东图书的读者最主要的是个人。

比较而言,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出版的毛泽东图书的读者、购买者主要是干部、专家学者,或者说主要是高层人士、精英分子,而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毛泽东图书的读者、购买者扩大到各个社会阶层,既有干部、专家学者,还有个体户、工人、大学生等。在进京的一列火车上,一个戴着茶色眼镜的个体户手拿《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与一个女大学生聊天,当谈到毛泽东时,这个财大气粗、口若悬河的小伙子马上肃然起敬,晃晃手中的书说:“我觉得毛主席更可爱。”[4]p2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大娘专程去书店买了几本有关毛泽东的书,说是送给他的几个儿子、女儿,让他们了解这个“大救星”是怎样奋斗、工作、学习的,并说买书的钱是儿子寄给她的生活费。大学生是当时毛泽东图书阅读者中颇为活跃的一个群体。当时正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的毛泽东的孙子毛新宇成了小小的“中心人物”,他常常“召集”同学谈论自己的爷爷,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大学的图书馆里有关毛泽东的书籍也被抢借一空。总之,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全民自发地、自愿地购买和阅读毛泽东图书。

四、从传播途径来看,通过新华书店与个体书店、书摊,官方与民间双管齐下的方式来传播,其中个体、民间的作用颇为引人注目

同所有的图书一样,“文革”时期的毛泽东著作由国有的新华书店独家经营。改革开放以后,开始实行图书发行体制改革。《关于图书发行体制改革问题的报告》经中宣部批准,从1982年7月起施行。于是,集体、个体性质的书店、书摊、报刊亭纷纷建立起来,出版社的自办发行也积极开展起来。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个体书店、书摊、书贩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一拥而上,大量销售毛泽东图书。1990年4月初,北京青少年书店(只有27平方米)专门举办“寻找毛泽东”图书展卖周,该店备有有关毛泽东的书籍约26种,工作人员说:“出乎我们的意料,销量非常好。”[3]时为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的张占斌说:“我经常跑书摊,感受特别明显。比如甘家口一带、西四一带、东四一带、前门一带、平安里、新街口一带、北海一带、人民大学一带、中关村一带、北太平庄一带等,都有许多小书摊,几乎每个小书摊都有几本有关毛泽东的书籍,销路非常好。”[4]p19

不管是在“文革”结束之前还是改革开放以后,媒体的宣传对毛泽东图书的畅销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文革”时期,宣传毛泽东著作的媒体主要是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与《红旗》杂志)。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众多报刊、广播、电视竞相报道“毛泽东热”、“毛泽东图书热”、“领袖热”现象,尤其是《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书刊导报》、《大学生》等报刊报道得更多更及时。《巍巍昆仑》、《开国大典》和《毛泽东和他的儿子》、《开天辟地》、《大决战》等电影也分别在1988年、1989年和1991年热映。另外,还创办了《毛泽东思想研究》、《毛泽东思想论坛》、《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等有关毛泽东的专业期刊。这些媒体的宣传对这次“毛泽东图书热”的兴起与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五、从传播效果来看,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的大流行让毛泽东走下“神坛”

人们相信毛泽东是“神”由来已久,早已形成了思维定势。1980年,一个叫楚天舒的读者与全家人一起看《西行漫记》(1979年12月三联书店重译本)。书中有这样的描述:“毛泽东是一个令人极感兴趣而复杂的人。他有着中国农民的质朴纯真的性格,颇有幽默感,喜欢憨笑”[5]p65、周恩来“确乎有一种吸引力,似乎是羞怯、个人的魅力和领袖的自信的奇怪混合产物”[5]p43。看到这样的描述,他们全家感到“惊诧”。还有更可笑的事情。1980年冬,一个上海青年专程来到毛泽东家乡韶山“考证”:红太阳是否真的从毛泽东故居的后山升起(小学语文课本有课文《韶山的红太阳》)。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几十年中,关于毛泽东和其他领袖的生平事迹的读物出版得那样稀少,在寥寥无几的读物中对领袖们的介绍、描述又是那样的不全面、不客观,加之“文革”时期又是那样地大搞个人崇拜,以致于广大人民群众自然而然地将领袖们尤其是最高领袖定格为“神”。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量出版并流行全国的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颠覆了毛泽东在人们心目中的“神”的形象。《走下神坛的毛泽东》记载了一件事。1947年8月,毛泽东与李银桥第一次见面聊家常时,毛泽东说:“你母亲一定信佛。”李银桥问:“主席怎么知道?”毛泽东说:“你说她心善么。出家人慈悲为怀。”李银桥小声问:“您母亲也信佛么?”毛泽东说:“她也信佛,心地善良。小时候我还跟她一起去庙里烧过香呢。”李银桥听出毛泽东的弦外之音是“信佛之人必定心善”,又听见他说小时候也去庙里烧过香,因而“目瞪口呆”,因为“听惯了政治课,我没想到毛泽东会说出这样的话。”[1]p10当年肯定有许多读者看到这里的时候也会感到震惊——共产党一再声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不迷信,原来共产党的领袖小时候也迷信过呀!(按照当年的政治逻辑,信教就是迷信)。

让毛泽东走下“神坛”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首先要归功于邓小平以执政党领袖的身份在意识形态的层面全面、客观地重新评价了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让人们知道晚年的毛泽东也是犯了严重错误的,让人们懂得毛泽东思想也有不适应时代发展需要的过时的内容,从而为思想解放创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其次得益于传播媒介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的完整报道和客观宣传。“‘文革’结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出版发行的毛泽东图书,在推动人们破除对毛泽东的盲目崇拜,促进全民族的思想解放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其中,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发行的一大批纪实性毛泽东主题图书居功至伟。”[6]p253-254

六、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的社会、政治意义

上面讨论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的传播效果时,已经从推动毛泽东走下“神坛”的角度论及了这次“毛泽东图书热”的社会、政治意义,下面专门就此问题展开分析。

首先,导致这次“毛泽东图书热”乃至整个“毛泽东热”的最基本原因在于1989年春夏事件后我国社会心理的重大变化。

1989年春夏事件发生后,人们反思其原因与教训。很多人尤其是基层群众以为是改革开放导致了该事件的发生。他们以为,改革开放造成了一系列问题,如贫富分化、腐败蔓延、官僚主义、利益至上、道德沦丧,于是怀念毛泽东时代的好处,如艰苦奋斗、大公无私、“大锅饭”等,因而呼唤毛泽东、“寻找”毛泽东。改革开放是第二次革命,是利益格局的重新调整,竞争加剧,一部分安于现状、求稳怕变的人难以适应;“文革”时期把毛泽东捧在天上,改革开放后把毛泽东拉回人间,一部分对毛泽东怀有深厚阶级感情的人(如国有、集体企业的职工)难以接受。1989年春夏事件后,这些人油然而生怀旧之情。在怀旧的背后,是一种不能承受既得利益受到损害的牢骚心理,不能适应现代竞争的求稳心理,不能正确理解改革开放的偏激心理,不能客观评价毛泽东的逆反心理。

对于青年学生来说,1989年春夏事件的发生使他们感觉理想破灭,使他们认识到中国有自己的国情,因而将眼光转向现实,转向中国,转向历史。在理想受挫、激情受挫的苦闷之时,青年学生不禁要问:毛泽东为什么能成功?我们是否可以从中借鉴点什么?于是,他们将目光转向毛泽东。也就是说,在当时大学校园流行的“毛泽东热”的背后,是一种青年学生遭遇挫折之后希望找到出路的探索心态和渴望成功的英雄崇拜心理。不仅是青年学生,干部(包括中央领导)、知识分子(包括高级知识分子)也都在思考:1989年春夏事件后的中国究竟走向何方?在没有明确答案之前,回顾历史,以史为鉴,是一种明智之举。“解释现实,思索未来,需要从历史的反顾中汲取动力,这是人们自主地‘寻找’‘发现’毛泽东,重温毛泽东的一些论断的时代契机。”[7]p50

其次,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的大流行,是改革开放以来不断突破思想禁区的结果,是中国政治日渐透明的象征。

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很长时期,中国政治充满着神秘性,政治透明度非常低,人民群众对领袖的生平事迹、日常生活无从知晓。就毛泽东的生平事迹图书、比较完整的传记出版来说,1989年之前,流传最广的版本竟然是由三个美国人撰写的。第一个是美国记者斯诺。他在战争年代撰写了《毛泽东自传》、《西行漫记》,流传甚广。从1971年至1982年,国内还出版了3本斯诺先后4次同毛泽东谈话的书籍:《美国友好人士斯诺访华文章》、《毛泽东1936年同斯诺的谈话》、《斯诺在中国》;第二个是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系美籍教授斯图尔特·施拉姆。他撰著的《毛泽东》于1987年12月由红旗出版社推出内部发行版。尽管该书只记述1967年以前的毛泽东,但在当时是最为完整的毛泽东生平事迹图书,首印25万册,到1989年第3次印刷时达到55万册,仍满足不了需求;第三个是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R·特里尔。他撰述的《毛泽东传》于1988年12月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引进出版。这是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关于毛泽东一生的完整传记,首印5万册,至第二年就印刷了50多万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撰写的毛泽东传记终于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引进出版了,而且如此畅销,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不断突破政治禁区,人们的思想不断获得解放的结果。然而,另一方面,中国人只能通过外国人的作品来比较详细地了解自己的领袖的生平事迹,正常吗?这种状况又表明,“左”倾思想仍然束缚着人们的头脑,笼罩在毛泽东身上的神的迷雾仍然没有散去。

中国人原创的关于毛泽东的比较完整的传记《毛泽东》(1893―1949)直到1996年8月才面世,这是由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的金冲及主编的。幸运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大陆出版了一大批由中国人自己撰写或口述的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它们终于让全中国人民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领袖,第一次看到了语文课本、政治思想教育读物、红色经典作品(包括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之外的毛泽东。总之,它们让中国人民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个作为“人”的毛泽东。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在如何对待自己的领袖这个问题上一步步滑向错误的深渊。到“文革”时期,连毛泽东也是人,也有缺点,也会犯错误这样的常识都成了思想禁区,人们不会想到更不敢想到这一常识。在那时,毛泽东被定格在神话世界中,成为高居九天之上的一尊“巨神”。而作为一个“人”的毛泽东,他的存在成为人们想象的禁区。这种现代迷信的意识是那么根深蒂固,以致于人们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都难以颠覆。体现在图书的出版传播方面,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快四十年了,中国人还无缘看到比较完整的毛泽东传记,更无缘看到关于毛泽东日常生活的比较详细的纪实性读物。到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种局面终于得以根本改变。由此观之,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在这一时期雨后春笋般的涌现,是对新中国成立以来长期神化毛泽东的反叛,是改革开放以来思想禁区不断打破之后的新生,是中国政治日渐透明、人民群众日渐获得知情权的标志。

第三,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以至全社会“毛泽东热”的初衷与其客观结果大相径庭——初衷是想把毛泽东重新请回“神坛”,但客观结果却是让毛泽东走下“神坛”。

历史表明,在这股热潮兴起之初,大有让毛泽东重新回到“神坛”之势。例如,广西桂南地区一座公路桥的桥栏上贴着一片小红纸,写着:“毛主席在此。”毛泽东成了镇守桥头的守护神;一位老农说:“我把他老人家请进家门,能驱鬼压邪,保佑平安,挂上他的像胜过拜观音菩萨,胜过求土地雷公”;仅人民美术出版社一家,1989年共印制发行了毛泽东标准像(不包括生活照)37万张,1990年印制了229.5万张,1991年底,印制500万张[8]p146;1991年12月出版的磁带《红太阳——毛泽东颂歌新节奏联唱》,短短几月,发行量突破了400万盒。与之相呼应,从1989年下半年开始,“左”倾思想又抬头了。1990年,报刊不断发表纠缠于姓“社”姓“资”的文章,如《怎样认识社会主义,怎样认识资本主义》、《牢固树立社会主义观念》、《社会主义必然战胜资本主义》、《保卫社会主义》等。这些文章使用粗黑大字标题,主旨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警惕“和平演变”。从1991年6月起,“以阶级斗争为纲”呼之欲出。这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重头文章《正确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掌握处理矛盾的主动权》,认为当时我国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比建国以来任何时期都要鲜明、激烈、尖锐”。在政治空气紧张的情势下,改革开放不大有人提了,在有些单位里,谁要是坚持提改革开放,谁就有“资产阶级自由化”之嫌。图书出版发行界也变得非常谨慎。有刊物指出:“社会主义图书发行工作是党的宣传教育工作和科学文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性质决定了新华书店在思想文化战线反和平演变斗争中处于前哨地位。面对着风云突变的国际形势和国内外敌对势力加紧对我实施和平演变的阴险图谋,如何立足反和平演变斗争现实的需要,做好工作,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9]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各种毛泽东图书(包括毛泽东自己的著作和他人撰写的关于毛泽东的著作)堂而皇之地出版传播开来。改革开放后,毛泽东著作离读者越来越远。可是,从1989年6月至1990年2月底,北京市王府井新华书店积压了近十年的《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全部卖完,还供不应求。《毛泽东选集》(一至四卷)修订第2版于1991年6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到年底发行了1000万部。

种种事实显示,盛行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泽东图书热”乃至全社会的“毛泽东热”,确有重新把毛泽东请回“神坛”的态势,或者说,试图抬来已逝的毛泽东来对抗活着的邓小平,以传统社会主义来替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1989年12月,《大学生》杂志编辑部召开“大学生‘寻找毛泽东热’座谈会”,北京大学哲学系的辛鸣说:“对毛泽东的追寻,其实就是对社会主义的礼赞。”笔者以为,更准确的说法是,当时对毛泽东的追寻,其实是对传统社会主义的礼赞。1992年10月中共十四大报告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目标,意味着中国继续选择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从而将历史的车轮又拉回到改革开放的轨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一时期纷纷出版发行毛泽东图书的初衷,也是为了恢复毛泽东的“神”的形象,也是试图把毛泽东重新请回“神坛”。但是,事与愿违,广大读者从中反而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毛泽东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伟人;毛泽东终究也是人,而不是神。客观上产生如此效果的毛泽东图书,当然不是毛泽东自己的著作,也主要不是由他人撰写的关于毛泽东的学术性著作以及以官方话语陈述的有关毛泽东的故事、生平介绍读物,最主要的是由毛泽东身边人员口述或撰写的关于毛泽东的纪实性通俗读物。换言之,从读者阅读接受的角度来看,有关毛泽东的纪实性通俗读物让毛泽东走下“神坛”。

最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毛泽东图书热”让毛泽东走下“神坛”,是中华民族之福,是中国人民之福,也是毛泽东本人之福。

纪实性、通俗性毛泽东图书让毛泽东走下“神坛”,似乎损害了毛泽东的领袖、伟人形象,其实不然。真实的、自然的、接地气的毛泽东,才具有最持久的生命力。当年,工人们看了《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后这样说:“主席太棒了,馋了只想吃一碗红烧肉。‘主席装’也是补补缝缝,和我们生活多么相似”“主席也有脾气,急了还说‘老子’哩”;“主席看戏也掉泪”“主席‘土’,土得好!”还原了生活本色、提供了生活细节的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既让广大民众真切感受到毛泽东是伟人、巨人,又让他们深切体会到毛泽东也是凡人、普通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公开发表后,一位居委会的干部说:“过去毛主席住在天上,他是神,我们敬他,可就是觉得离他远;如今党中央通过了《决议》,把他的功过讲清了,就像把他从天上请到人间,和我们百姓住在一起,我们都感到他老人家也是人,离我们近了,我们对他老人家更亲了。”[4]p12这位最基层干部的话语表达了所有理性看待毛泽东的人士的共同心声。如果说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前期出版的以该决议的单行本为核心的时政性毛泽东图书让中国人从政治上、理智上认识到毛泽东不是神,那么,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版的以《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为代表的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则让中国人从文化上、情感上感受到毛泽东不是神。

作为神的毛泽东,让人们感到可敬可畏;作为人的毛泽东,让人们感觉可亲可爱。纪实性通俗毛泽东图书,将毛泽东由神还原成人,从而大大拉近了毛泽东与人民群众之间的心理、情感距离。如果一方是神,而另一方是人,神与人之间会有平等之爱吗?有专家精辟地指出:“人们常说‘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其实,在不了解日常生活中的毛泽东的时候,换句话说,在不了解也是普通人的毛泽东的时候,只能说,毛泽东的名字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他的丰功伟绩永远记在人们的心中;作为一代伟人的形象,作为一个伟大而平凡的普通人,还不能说‘活在’人们的心中。因为人们还没有‘看到’生活中的毛泽东是什么样子,人们还未能把他当作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接纳到心目中。所以,还未能在心理上产生亲近感、亲切感和亲和感。”[10]走下“神坛”的毛泽东,虽然不再像过去那样“高、大、全”,但真正回到了人民之中。人民爱护毛泽东,就应该尊重毛泽东;尊重毛泽东,就应该全面地、完整地了解毛泽东。只有全面地、完整地了解毛泽东,而不是神化毛泽东,中华民族才能卸下沉重的思想包袱轻装前进,才能科学地继承与弘扬毛泽东思想,并进而超越毛泽东,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华民族的迅速崛起已证明之。如此看来,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毛泽东图书热”以至全社会的“毛泽东热”,实际上为中华民族的大发展大繁荣发挥了继往开来的历史作用。

[1]权延赤.走下神坛的毛泽东[M].北京:中外文化出版公司,1989.

[2]王首道,陈伯钧,赖毅,等.回忆毛主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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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登云)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Significance of‘Mao Zedong Book Fever’in the Late 1980s and Early 1990s

YI Tu-qiang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In the late 1980s and early 1990s,‘Mao Zedong book fever’is an important part of‘Mao fever’in China.This paper uses the‘5W’model of American communication scientist named Lasswell,Harold Dwight to analyze the characteristics of‘Mao Zedong book fever’in this period and reveals its social and polit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longitudinal comparison.The‘Mao Zedong Book Fever’has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in terms of communicators,communication contents,communication objects,communication channels and communication effects.For example,the books were written by people who worked and lived around Mao Zedong,most of which reflected Mao Zedong's daily life.‘Mao Zedong book fever’was the product of great changes in social psychological states after the Incident of 1989.It is the symbol of increasingly transparent Chinese politics,which promotes Mao Zedong to walk down from the“altar”and plays a historical role in linking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for the rapid rise of the Chinese nation.

Mao Zedong;Mao Zedong book fever;Documentary popular books;Walking down from the‘altar’;communication

G236

A

1009-3583(2017)-0070-07

2016-11-15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改革开放以来湘版畅销书研究”(14YBA268)

易图强,男,湖南攸县人,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所长,博士,主要研究畅销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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