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历史的生命之舍
——自梳女居所“冰玉堂”作为生命空间的人类学研究

2017-01-28 20:41和文臻
民俗研究 2017年5期
关键词:群体空间生命

和文臻

跨越历史的生命之舍
——自梳女居所“冰玉堂”作为生命空间的人类学研究

和文臻

通过对冰玉堂历史和功能变化的描述与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冰玉堂筹建、使用和重修的历史过程,也是自梳女寻求群体内部认同和社区认同的历史,展现出自梳女与地方社会的紧密连接。冰玉堂不仅是自梳女的居所和养老之所,也是自梳女灵魂的归宿,承载和融汇了自梳女的美德和历史,成为后人追忆她们不朽精神的生命空间。然而,随着自梳女生命走向终结以及后期的商业开发,冰玉堂渐渐褪去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意义,转化成当地政府和旅游公司主控的商业空间。

冰玉堂;自梳女;生命空间

自梳女,是指通过一定仪式将头发盘起以宣誓永不婚嫁的独身女性。自梳风俗于19世纪末兴起,那时缫丝业兴盛,所雇佣的工人几乎全是女性。彼时,顺德、番禺、中山、南海、肇庆等地成为自梳女最为集中的地方,顺德乡村曾流传着“十女九不嫁”的说法*李宁利:《顺德自梳女文化解读》,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24、1页。,她们被称作第一代自梳女。20世纪3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沉重打击了过度依赖国际市场的顺德缫丝业,大量缫丝厂的倒闭使得女工失业,她们被迫舍弃熟悉的故土,坐上本应载满蚕丝的轮船,去香港、澳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打工,大部分受雇为“住家工”,俗称“妈姐”。当时,顺德妈姐遍布东南亚,人数超过三千,仅均安沙头一村在新加坡的妈姐就有100多人*郭盛辉:《顺德桑基鱼塘》,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0页。,这些人被称为第二代自梳女。而20世纪40年代被“水客”*“水客”是当地俗语,指那些帮助村里人偷渡到国外的人。、家中女性长辈等带到新加坡打工的妇女,则是第三代自梳女。

迄今为止关于自梳女群体的代表性研究,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进行。Marjorie Topley和叶汉明持妇女压迫反抗说,前者认为珠三角地区缫丝业的发展给妇女经济独立创造了条件,而自梳和不落夫家正是妇女试图摆脱婚姻桎梏、寻求个体自由独立的方式*Marjorie Topley, “Marriage Resistance in Rural Kwangtung”, in Margery Wolf & Roxane Witke (eds.), Women in Chinese Society, Stand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67-88.,后者把自梳看作与父权家族制度斗争后的妥协,把自梳女的力量之源归结于个人价值和群体文化*叶汉明:《主体的追寻——中国妇女史研究析论》,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9年,第185、131、175-209页。;萧凤霞质疑脱离地域社会语境的性别分析,认为自梳女的独身习俗与华南地区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有着渊源关系,反对把自梳看作妇女个人的反抗抉择,而是倾向于将自梳女现象看做为不同族群划分的标识,部分产生于汉族移民与当地疍民的文化接触*萧凤霞:《妇女何在?抗婚和华南地域文化的再思考》,(香港)《中国社会科学季刊》总第14期,1996年。;另一派则多为调和以上两种观点,如李宁利把自梳看作既能得到社会认可、又能摆脱婚姻的一种文化调适*李宁利:《自梳女的“婚嫁”象征》,《民族研究》2005年第5期。;目前更流行的观点则是基于珠三角地区地理文化区域和时代特殊性糅合而成的独特历史和景观说。在以上既有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梳女群体的成因是核心关注点。

在本研究中,笔者将不再追寻自梳女的成因,而是以广东顺德均安的自梳女为研究对象,把田野点锁定在其终老之所——冰玉堂,通过探究冰玉堂从筹建到保存的历史流变,关注自梳女群体与地方社会群体的互动,进而解读冰玉堂作为社会空间和生命空间对于自梳女自身及地方社会的象征意义。

一、冰玉堂:多种文化共融的空间格局

自梳女在世时勤勤恳恳、不怕吃苦受累,但内心依然恐惧死后没有子嗣祭拜而沦为孤魂野鬼,因而有部分自梳女会选择“不落夫家”,即名义上嫁入别家做媳妇,实则外出打工,除了为名义上的“丈夫”出钱娶妻,还要给“婆家”供养生活费,但回乡时更多在娘家生活,赚的钱也大部分供给娘家,只是过世后葬在夫家。也有部分自梳女嫁给过世的男性,俗称“买门口”,以便死后能葬入男方家。值得关注的是,另有部分自梳女聚居生活,平日里互相照顾,去世后由群体自主举行送终仪式,此类地方被称为“姑婆屋”,目前在珠三角地区的广州、佛山、肇庆、中山、番禺等地,仍大量保存有所谓的“姑婆屋”,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即沙头村的冰玉堂。

冰玉堂位于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均安镇沙头社区。沙头早在宋代即有黄氏族人迁居开垦,亦有区、麦等姓氏人口居住,因村口有一小溪,水清见底,黄沙晶莹,遂得名沙溪,后来生齿渐繁,村落范围扩大,村人觉得“溪”字狭小,遂改名“沙头”。沙头社区是均安镇的中心区域,众多村民旅居港澳及海外,是镇上的重点侨乡之一。均安镇的很多庙宇在“破四旧”时被毁,仿古风格的冰玉堂由于是华侨投资修建才躲过一劫,后来翻修时也秉持“修旧复旧”的原则,如今才可能作为屈指可数的古建筑矗立于沙头村。

从村口牌坊步入沙头村,能看到一幢与周围房子颜色迥异的建筑,那就是冰玉堂。正门写有“冰玉堂”三个大字,“冰玉”意指冰清玉洁;两侧对联为“冰玉堂中诚雅洁,静安舍内满清芬”,横批“颐年胜境”。冰玉堂坐北朝南,占地面积1228平方米,由门厅、庭院、前堂、冰玉堂和偏间组成,主体建筑高两层,砖木结构,硬山顶,灰碌筒瓦,青砖墙。

迈进正门,院子里清幽安静,种满了果树花草,还有从新加坡引进的指甲树和米仔兰,色彩鲜艳、香味怡然。早先,院里还种有几棵嘡啷树,树干光滑笔直,径入云霄,毫无分杈斜枝,象征姐妹们一心一意一条心。2012年时还有一棵存活,但2014年待我回访田野点时已经死去。“寄魂树”的凋零似乎暗合着自梳女的生命旅程,随着时代的流逝,冰玉堂也在告别过往的世界。2012年6月我们去调研的时候,很多姑太已经过世,有的姑太腿脚不方便,常来冰玉堂的姑太只有四人,她们将成为冰玉堂最后的主人。

穿过院子可以看到青砖墙和拱门,门上“鹤岭静安舍”几个大字由沙头村年近九旬的黄乃琛老先生题写。拱门是绿色的,正殿的桌椅基本是冰玉堂初建时置办的。牌匾处有两副对联:一幅“德自祖先种,福留后人讲”,横批“祖先德泽永存”;另一幅“安心静安舍,玉成冰玉堂”,横批“先娘音容常存”。进门抬头就能看到袅袅燃烧着的塔香,由负责打扫冰玉堂卫生的珍姐卖给外来祈福的进香人。

冰玉堂院落格局为四合院,主体建筑集庙宇式和当地家屋式建筑为一体。*李小江主编:《让女人自己说话:文化寻踪》,三联书店,2003年,第80页。整体建筑彰显着南洋风格,堂中布局摆设反映出作为洋佣工的自梳女群体深受新加坡文化的影响*吴志高:《千年水乡》,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9页。,正殿两旁的拱门上画有水彩画。“冰玉堂”也是当地的“众神庙”,供奉有观音、关帝、华帝、济公、财神等众多神位,其中正殿供有观音、关帝的神像,北边一间是关帝庙,供有关帝的神像,神像两侧也供奉观音。

冰玉堂内自梳女的牌位分两间摆放,正堂摆放沙头村黄姓姑太们*姑太是村里人对自梳女的尊称,按照姑太在自家中的排行被依次称为五姑太、三姑太、七姑太等。的牌位,正中有两块自梳女的神主牌,牌上刻有沙头黄姓自梳女的名字,共325人。仍在世的姑太们名字上贴有红纸条,去世之后才拿掉。2014年11月笔者回访时,贴有红纸条的名字已经所剩无几。两侧对联为“三世虔修叩拜佛,一生清静受封神”。侧间摆放的是其他姓氏姑太的牌位,牌旁分别刻有“德自祖先种,福留后人耕”“安心静安舍,玉成冰玉堂”的字样。这种祭祀方式类似于新加坡的集体牌位崇拜。*李宁利:《顺德自梳女文化解读》,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6页。

冰玉堂的建筑风格和格局反映出多种文化的交融,从建筑设计到堂内观音、神像、牌位的摆放,呈现出自梳女牌位祭祀、黄氏家族祭拜,以及关公、观音崇拜等多套仪礼的混合。冰玉堂多种文化交融的建筑风格与自梳女常年旅居海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对于家乡的认同和连接,如自梳女牌位的摆放即遵循了当地祖先崇拜的仪礼规矩,这反映出自梳女保持开放的心态,在不同地域文化影响下仍保持了较为独立的群体认同,在空间格局的设计和神像摆放中实现了基于群体认同的文化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法]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王志弘译,包亚明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58页。从上文所述可以看出,冰玉堂作为一个由自梳女缔造的场所,不仅内含列斐伏尔强调的社会空间的含义,更承载着自梳女这一群体对于生命的理解、阐释及其表达。自梳女最初因为担心自己老无所终,筹资在沙头村建冰玉堂,专门用于供奉离世的姐妹,也给回国的姐妹留一个落脚之处,在修建和冰玉堂的布置过程中将自梳女在南洋的宗教信仰和个体生命历程也融入其内,建构了如今多种文化共融的冰玉堂。作为自梳女的生命空间,冰玉堂蕴含着自梳女与地方文化的连接以及自梳女群体关于自我群体认同的文化意义。

二、冰玉堂:自梳女生命历程的凝结

就冰玉堂的修建和使用历史来看,可以依据筹建、修建、重建、修缮、对外开放参观和变为博物馆这几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做一个大致划分来展开分析。这些重要的历史节点划分出冰玉堂经历的不同历史时期,也反映出自梳女群体生命历程的特征与变化。

冰玉堂的筹建和南洋同乡会密不可分。远涉新加坡打工的自梳女时常在名曰“超顺堂”的南洋同乡会相聚,这不仅是自梳女的聚集地,也是所有沙头村黄姓人在南洋打工的聚会场所。*李小江主编:《让女人自己说话:文化寻踪》,三联书店,2003年,第106页。据在世的几位姑太说,“她们小时候就是朋友,在新加坡打工时也经常相聚,有着深厚的同乡情谊”。虽然身处异域,自梳女们仍以紧密的联络组织维系和延续同乡好友群体的文化传统*李小江等编:《主流与边缘》,三联书店,1999年,第97页。,而冰玉堂的修建则让她们的同乡情谊和共同经历有了延续和重新述说的可能。冰玉堂主要依靠第二代自梳女的打工钱修建而成,第三代自梳女也部分参与了资助与筹建,沙头社区黄乃琛的爷爷黄寿南则是建筑过程的主要参与者。1949年昆明建筑队开始修建冰玉堂,1950年建成。

20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国内政治经济环境日渐宽松,旅居新加坡的自梳女陆续返乡,斥资6000元重建冰玉堂,1991年又花费14000元大修,翌年变卖了新加坡的同乡会,所得款项被用于修建宗族祠堂和村里的洪圣庙,还出资7730元将冰玉堂庭院草地改建为水泥地,并花费16000元于侧堂加建华帝庙,供奉华光。*转引自李小江主编:《让女人自己说话:文化寻踪》,三联书店,2003年,第100页。据五姑太说,庙里的观音和华帝都是十几年前用冰玉堂基金从新加坡请过来的。观音身披的袍子也来自新加坡,原本每三年需更换,但因近几年没有人从新加坡回来,故近四、五年都没换。这也从侧面反映出由自梳女主导的冰玉堂历史已渐近尾声。

2009年,由区政府、镇、村共同出资135万元对冰玉堂做了全面修缮,2010年女企业家协会又捐赠5万元。这些举措一方面出于政府对地方旅游资源的保护和开发,另一方面也源自当地社区对自梳女群体的敬重。

从冰玉堂的筹建到后期重修,几乎每一个环节都不乏地方社会组织和政府的资助,这反映出冰玉堂自建成伊始,即超越了自梳女群体的养老之家和情感归宿的单纯内涵,进而与政府组织与民间组织交相呼应,钩织成一套关联密切的社会网络。长期以来,自梳女被认为“晦气”而不被家人和村民接受,但时过境迁,自梳女的独立、勤奋与顾家等美德在当今得到更多推崇,自梳女愈发成为受他人褒扬而非谴责的对象。自梳女曾经因为不结婚、不生孩子等“怪异”行为而饱受非议,而如今,在国家妇女政策(鼓励妇女自尊、自信、自爱、自强)的大背景下,自梳女遵循的独身主义、“时髦的生活方式”(例如喝咖啡)以及能够为社区带来经济福利等因素,都成为自梳女与时俱进的闪亮点,而寄托自梳女们物质生活与精神生命的冰玉堂,其功能则在新的社会文化环境中不断延展。

关于冰玉堂的使用和功能,据阿凤*阿凤,当地旅游公司职员,是本调研的主要翻译,也是关键报道人之一。说,2002年她刚到均安镇时,冰玉堂还仅仅是自梳女的居所,姑太们住在二楼,窗户外有铁栏杆护栏,院子围墙很高,防备森严。但后来,随着村民思想日渐“开化”,开始接受自梳女们在家中过世,姑太们陆续回到自家,冰玉堂的功能方才逐渐转变为姑太们的聚会场所。平时姑太们三三两两聚在冰玉堂打天九牌,每年乞巧节、观音诞、敬老节和菩萨诞等节日里,姑太们也会选择相聚冰玉堂共同庆祝节日。直到这时,冰玉堂还只是属于自梳女群体的小天地。但2002年之后,这一格局在当地旅游公司的介入下被打破。

据对冰玉堂的开发有着决定性推动作用的旅游公司负责人老张回忆:“我当时(2002年)是生态乐园的总经理,搞生态旅游的,就想要开发一下。那时冰玉堂比较封闭,姑太们不喜欢别人进来,别人也不太敢进来,政府也不关注这个事。我第一次来,也是从门缝那里看了一下,才试着问是不是可以进去。后来我知道她们有个‘头’,就是‘组长’,冰玉堂是她牵头的,包括建冰玉堂,她很泼辣,风风火火的。第一次是在冰玉堂里谈的,组长一听就说‘不行不行不行’。因为她们就是一个小圈子,喜欢自己玩。后来我又到组长家里去,我跟她说,‘冰玉堂开放对父老乡亲有好处,旅游业发展之后,村里有人卖个水啊、做个什么啊都能做点生意’,我这样说,她们才愿意对外开放的。”*被访谈人:老张;访谈人:和文臻;访谈时间:2012年7月;访谈地点:冰玉堂。从中可以看出,姑太们一开始希望保有一个仅属于自己群体的独立空间,但当她们知道冰玉堂的开放可能给周边的父老乡亲带来经济利益时,却也十分开明,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和态度。这也体现出自梳女并非一个与所处社区“老死不相往来”的独立群体,她们虽然坚守与众不同的生活态度,但依然与社区空间声息相闻,保持活性。她们对于父老乡亲的关照和爱护默然于心,不仅在当初选择自梳外出打工时牵挂故人,这种心怀家乡的善念在年迈返乡之后依然如故。

老张的“三顾茅庐”是一个转折点,自此冰玉堂和外界有了越来越多的接触,游客和媒体蜂拥而入,人们开始渐渐注意到这群传奇般的女子。姑太们从局限在小院里与世隔绝的“小龙女”变成为公众人物,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较为熟知的有电视剧《自梳女》、电影《自梳》以及大量有关自梳女的访谈和介绍性节目等。中也越来越多出现关于她们生活的记录和讨论,她们也慢慢开始习惯和充满好奇的陌生人讲述自己的故事。

然而,自梳女们传奇的生命历程注定终结,随着姑太们年事渐高,来冰玉堂相聚的机会日渐稀少。2014年笔者回访时得知,即便是观音诞这样重要的节日,姑太们也再没有举办聚会。此外,姑太们年龄的增长使得她们记忆越发不可靠,言谈叙述中不时出现自相矛盾之处。

自梳女个人的生命或有终止,但冰玉堂作为建筑遗产的存在,使得自梳女的历史并未随着个人的离去而消逝,冰玉堂即成为她们生命的延展。2012年,在姑太们的热心捐赠和村民的关怀协助下,冰玉堂文物展览馆在冰玉堂正式落成,原先摆放床板作为姑太们寝室的二楼阁楼展示着自梳女年轻时的照片、手工艺品等各类展品。博物馆直接建于自梳女居所,将古建筑和展览相结合,通过物质文化展示的方式,以产业模式来经营,作为可供游客参观的景点,这也是对自梳女生命历程的记录、再生产和传播。自梳女自身并非博物馆里完全被动的“被呈现”方,她们也希望通过将过往故事和物件展览示众的形式,“讲述”自己的经历,借由改造后冰玉堂新增的建筑形式,把她们曾经的“历史生命”延续下去,以求“不朽”。

如今,自梳女们都已回到自己近亲的家中生活,冰玉堂的使用功能已从原先的居所变成了展览厅、博物馆。2000年12月,自梳女们立下了产权移交的集体遗嘱:待她们全都过世,冰玉堂将作为华侨的集体房产交予沙头村福利委员会妥为保管,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无权变卖及借故强行拆毁。自梳女们选择将冰玉堂的产权最终回馈社区和政府,完成了始于抗争终于和解的生命历程,在个人命运的沧桑背后凸显出冰玉堂独特的文化意涵。

三、冰玉堂: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解析

上文对冰玉堂的建筑空间格局和历史发展演变做了梳理和阐释,接下来将对冰玉堂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文化意义展开分析,从不同维度来揭示冰玉堂所承载的厚重历史内涵及其独有的象征意义。

(一)自梳女的“养老之家”与“终老之所”

冰玉堂的修建初衷为建“安老院”,以备自梳女年迈之时有个养老之家。但冰玉堂的养老功能并不能完全解决自梳女对于终老之所的忧患,受旧时传统思想的影响,她们认为死后必须要有归宿,否则会成为孤魂野鬼,所以她们都要寻一个家,在没有继嗣者的情况下,树立灵牌,以期死后仍然有人对其追思。

旧时自梳女死后的供养问题有两种解决方式。一是找个夫家于名义上嫁入,举行结婚仪式,但并不真正落入夫家,不过死后可以葬在夫家的祖坟,得到终老之所,其神主牌也可以放在夫家的宗祠里受人供奉。这种做法需要自梳女为夫家提供金钱,这意味着对自梳女财产积累的分割。二是自梳女聚在一起建立终老之所,互相照顾和扶持,有姐妹过世就为其送终,并且在终老之所姑婆屋里祭拜自梳女的牌位,因而才有在冰玉堂中设灵牌的形式。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梳女在同意将冰玉堂交给社区政府管理后,仍然提出自己管理堂中牌位。

从冰玉堂的历史发展演变过程来看,自梳女以前不能在亲戚家中过世,只好相约在冰玉堂互相照顾和送终,冰玉堂既是她们的故居,也是她们的养老之家和临终之所。此后,随着冰玉堂成为她们的聚会场所,自梳女们一同在那里缅怀逝去的伙伴和过去的生活,彼此提供精神慰藉。她们虽然不再居于冰玉堂内,但堂内依然摆放她们的牌位,供奉香火,冰玉堂终将是她们离开人世之后的“终老之所”。

(二)自梳女的群体认同空间

自梳女这一群体与一般村民的最大区别在于她们较少被俗事所扰,追求的是生活质量和精神享受。“她们思想觉悟高,非常超前:她们同龄人都做爷爷奶奶了,要帮忙子女带孙子、孙女,非常辛苦;而自梳女们不会,她们平时聚在一起喝咖啡、聊天,到点了回家吃饭,有节日就聚在一起吃饭,AA制!”*被访谈人:老张;访谈人:和文臻;访谈时间:2012年7月;访谈地点:冰玉堂。,报道人老张笑着和我说。

年纪最大的五姑太保有很多在新加坡养成的生活习惯,如喝咖啡、吃咖喱;三姑太虽然没去过新加坡,但也在其他姑太的影响下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品着姑太冲好的咖啡,吃着二姑太的侄女从新加坡带回的椰蓉点心,还有街坊邻居送来的绿豆汤,这让在当地做调研的我们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由亲情和乡情编织成的温情小团体。姑太们聚在一起喝咖啡、打牌,回忆以前在南洋的故事,冰玉堂成为凝聚自梳女群体的粘合剂。

另一位冰玉堂的常客被大家称为嫂嫂。嫂嫂的大姑也是自梳女,她记得大姑有一个枕头,上面绣着:“人在南洋心在家,从前姐妹一枝花,意报同群长挂念,未知何日转中华。”嫂嫂看过后就一直记在心上。自梳女们在南洋时常常相聚,生活上互相照顾,帮忙往家里带东西,晚年回到家乡也常到冰玉堂聚会和祭拜,冰玉堂由此成为自梳女的象征,也成为她们延续生活方式和塑造群体认同的社会空间。通过相聚和话语交流,她们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共享空间里寻找共鸣,塑造和重续共同体,延续对于生命经验的共同体验,延展和更新共同体的群体意识。

冰玉堂对于凝聚尚在人世的自梳女具有关键作用。六姑太常对我们感叹:“我们是第三代自梳女,是最后一代了。”同代人的文化性情是由他们对某一独特历史事件的体验塑造的*景军:《神堂记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0页。,姑太们常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姑太虽然没有去过新加坡,但她们有着关于自梳的共同记忆,并且在其他姑太影响下对在新加坡的那段历史同样侃侃而谈。冰玉堂凝聚姑太们的情谊,并作为一个集体空间实现了知识的流转和贮存。

除却冰玉堂,广东还保存有很多姑婆屋,但与其他地区的自梳女相比,本文关注的沙头社区的自梳女似乎有着更好的生活境遇和精神状态。如西樵的自梳女,她们年轻时为家庭和社区奉献很多,但晚年却因没有陪伴和照料而境况凄凉。*详见徐靖捷:《走近西樵自梳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相比之下,在冰玉堂的组织和庇护下,沙头自梳女的生活境况要好得多。冰玉堂凝聚了自梳女,使得她们以群体的形象参与社区生活,获取社会支持。冰玉堂的存在使得沙头自梳女紧密联系、互相帮助,有助于她们晚年在更大图景中赢取国家、政府和社区的支持,进而为社区奉献一份夕阳之力,在保持自身独立的同时借用更多的社会资本,在与各种社会力量的博弈和共谋中彰显自梳女群体的价值。

(三)自梳女的体验记忆与地方文化重构

自梳女们告老还乡后,依然心系父老乡亲的福泽与发展,虽因年迈无力从事更多具体事务,但听闻冰玉堂的开放可能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带来更多生存机遇,便勇敢选择打开冰玉堂的大门,欢迎好奇的观光者光顾这片原本孤寂与空灵的会堂。自身分饰两角,既作为即将远去的“活宝”和艺术品供游人参观,同时亦敞开心扉,把冰玉堂建筑的由来和自己当年自梳的酸甜苦辣与外人分享。冰玉堂的开放提升了当地的知名度,吸引了更多游客,社区父老乡亲因此受益,冰玉堂也因为有了游客的参与而使生命得以延展。作为冰玉堂的接管人,当地政府委托李小龙乐园来经营冰玉堂,经营方将冰玉堂打造为当地特有的文化品牌,积极向外宣扬,实现了地方文化保护与旅游事业发展齐头并进的管理模式和运行方式。

景军论及孔家人通过历史的透镜考察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孔庙的意涵,努力使庙宇和自己社区形成历史感。孔家人不仅通过思考他们的历史,而是通过主动地记录这些历史、将口述故事代代相传、编写众多的族谱、刻写庙宇的对联、撰写纪念性的匾额、制作灵牌、完成纪念性的宗教仪式等方式,主动产生出一种历史意识。*景军:《神堂记忆》,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81页。桑格瑞也认为,历史意识的生产,主要基于人们对记忆的建构。*Sangren Steven, History and magic power in a Chinese community, Stand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9.姑太们不仅在冰玉堂里相互追忆往事,也跟来冰玉堂参观的游客讲述她们曾经在南洋打工的故事。而地方政府对自梳女群体十分关注,试图将她们当做文化资源整合到当地旅游业的开发中来。姑太们渐离人世以后,政府和地方社区通过博物馆、展览厅的形式,用照片、器物来继续延续历史记忆,这也是地方社区对于社区独特历史的存续和建构。如哈布瓦赫所强调的那样,集体记忆在本质上是立足现在而对过去的一种重构。*[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9页。在自梳女与政府、社区、村民的共同追求下,冰玉堂被作为文化产业来经营,冰玉堂的重建和对外开放也成为当地文化象征资本的运作方式之一。自梳女在故事的讲述中强化了其社区认同感,更好地实现了她们与地方社会的连接。需要指出的是,村民、政府以及自梳女之间既有“合作”的一面,也存在行为初衷的“背离”——政府为了旅游开发、村民为了赚钱、自梳女为了自己这一群体为后人所铭记,虽然就目前而言,初衷的背离并不妨碍三方通力合作,各取所需,但随着资本的扩张,未来或许会有新的分歧。

大部分自梳女长期在国外打工,很早就加入了他国国籍,回到祖国后,按照现行国家政策,自梳女既无大量投资本金,也无高端技术,因而无法享受国内公民最普通的社保医疗待遇。然而,顺德区公安局根据自梳女的现实情况,鉴于她们多年来对社会的贡献和文化影响,尤其是对自梳女群体发自内心的尊重,均安镇政府一直向上级部门详细陈述并递交申请。上级部门多次派员调查,最终特批十四位自梳女恢复中国国籍,并给她们办理了医疗保险,国籍重新给予的证明复印件也被作为展览品陈列于冰玉堂二楼。此外,沙头村村委每年敬老节都会邀请9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及其家人和朋友聚餐,感谢这些老人为当地做出的贡献,自梳女群体也在被邀请之列,这也反映出自梳女与地方社区的融洽关系。

在离冰玉堂不远的鹤峰社区还有一座祭拜姑太的建筑,人称仙娘庙,那里也存有一些已逝姑太的牌位。与冰玉堂不同的是,仙娘庙不具备姑太们聚会及休闲居所的功能,而仅仅是祭拜祖先的庙宇,一般只有姑婆去那里。从冰玉堂和仙娘庙的比较中,也可以看出冰玉堂与社区的紧密连接和高度整合的特质,即冰玉堂成为了凝结自梳女历史记忆的纽带,这是其他姑婆屋所不具备的。

(四)自梳女美德传承的媒介

历史流变中的每一代自梳女都各具特色,但她们共同拥有敢于开创、爱护家人、勤俭持家、乐于分享和无私付出等美德。在道德意义上,自梳女不仅是沙头村民自豪向外人道之的传奇,也成为沙头村村民教育后辈子孙乐于援引的楷模形象。当地村民对村里自梳女的存在大都引以为豪,如和姑太们成为好朋友的老张便评价姑太是“活宝”;冰玉堂所在镇的书记也说:“她们回来,村里人都当她们是自己人。”这与作为外来者的我们在访谈中的感受不谋而合。

自梳女的美德首先是自强和独立。自梳女年轻时的独立自然不用赘述,即便上了年纪跟侄子、侄孙住在一起,她们的经济开销依然相对独立,靠以前工作的积蓄养活自己,并不依赖他人。十二姑太九十多岁了,当我问及谁照顾她时,她说“我自己照顾自己”。的确,和一般老人相比,她们生活上更为自立,并不像其他老人那般依赖小辈的照顾。其次是自梳女乐于助人、乐于分享,她们与乡民社会结合紧密,愿意为家庭、社区付出,受到乡亲们的爱戴。再者是自梳女的精神气质,村里人说,“她们年轻时辫子梳得滑溜溜的,落落大方,年长了依然把自己当做年轻姑娘来收拾,保留着年轻姑娘的心态,要做漂亮的老太太”。年迈的姑太们虽然没有年轻姑娘的青春和活力,但岁月沉淀在她们身上的是娴静和宽广,也向外传递着一种积极正面的生活方式。

自梳女的不婚与其说是对传统婚姻家庭的反抗,不如说是在原生家庭维系与个体精神独立追求两者间的平衡和权宜,是人类创造的美德形式之一。女企业家等外人的投资捐款也反映出自梳女群体以外的社会,对这承载着诸种美德的建筑实体的注重,试图将冰玉堂作为一扇窗户,让更多的人了解自梳女曾有的生活方式,宣扬自梳女的美德与精神。也正是基于此,自梳女作为一个自组织在更大层面上跟国家和政府交织在一起,而冰玉堂这一历史遗产正成为美德的延续方式,人们在冰玉堂里讨论和缅怀那段历史;冰玉堂实现了美德的贮存和流转,让众人在缅怀、祭奠和守望中实现了历史与当下的连接。就此意义而言,冰玉堂成为承载众人对于勤劳、独立、自强、乐善好施等美德的期许和向往的符号。

四、结 语

本文通过对冰玉堂作为生命空间所蕴含的文化意义的深入阐释,为社会空间理论提供了一个个案补充。简言之,全文分别从冰玉堂的空间结构、历史流变及其文化表征意义几个方面展开讨论,试图呈现冰玉堂作为建筑空间、社会空间、文化空间、生命空间多方面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

就冰玉堂作为建筑空间而言,姑太、当地有识之士以及政府对于冰玉堂的修建、重修以及后期将其作为文物进行保护和再开发,记录并延续了这一段几无可能重演的特殊历史,同时也为沙头村后续的发展增添了历史感和文化认同感,自梳女的群体记忆也被融化和呈现在冰玉堂里。自梳女们会老去,但冰玉堂的存在会将这段历史保存、讲述和更新,她们的信念与精神也在冰玉堂的建造、重修、开放、存留中代代相传。如果记忆有承载,那么冰玉堂牌位的存在就是关于自梳女记忆实实在在的载体。在这个意义上,冰玉堂已经超越列菲伏尔所述社会空间的含义,而成为地方文化和道德意义的代表,并蕴含自梳女对于社区文化意义的期许。

就冰玉堂历史流变而言,旧时自梳女不被接受在家中离世,于是她们修建冰玉堂作为自己的养老和临终之所,并在其内供奉牌位以供后人凭吊。后来自梳女慢慢被家人接纳,冰玉堂的功能也从住所转化为聚会场所。本世纪初,在当地政府的旅游开发下,冰玉堂成为旅游观光点和民俗博物馆,增加了其作为商业和旅行空间的维度。自梳女们对冰玉堂的修建展现出她们推崇的生命伦理,因此冰玉堂除了作为权力空间、政治空间或说社会空间,更应该被理解为自梳女的生命空间,在跨越历史的创立与修复中呈现出其多层次的文化意义。从这个意义来说,冰玉堂是自梳女群体历史承载的载体,也是自梳女个体生命的供养形式。

就冰玉堂作为文化表征意义而言,修建冰玉堂的初衷是自梳女试图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群体的生命空间,而随着冰玉堂渐渐成为对外开放的社会空间,自梳女群体的私人空间转化为公共空间。这样的历史流变一方面反映出自梳女群体渐渐老去的生命历程,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整个大的社会环境和背景的变化。自梳女从最初回国受到村里人歧视到成为被消费的对象,从一开始的被排斥、边缘化到被被接纳到当地社会当中,利用和整合了当地的资源进行冰玉堂的修建,直至最后被整合成为当地的文化品牌和文化资源。这与自梳女原先所倡导的精神相悖,折射出我们整个社会对于经济利益过于重视,背离了生命本身无法用经济利益来衡量的无价美好。

简而言之,自梳女修建冰玉堂的初衷是为了有一个清静的聚会和祭拜先祖的场所,时过境迁,当地政府出于经济发展的考虑,在旅游业的思路下开放冰玉堂。尽管在冰玉堂的重修和使用的过程中,自梳女们展现出冰玉堂作为生命空间的顽强生命力,然而,随着自梳女生命的终结,她们静心维护的冰玉堂被政府和旅游公司用来进行商业化炒作,这从侧面反映出现今社会对于生命伦理的认知开始与自梳女发生分歧。政府在意和推行的,是如何将自梳女的文化资本在更大范围内转变为可见的经济利益。与之相对,自梳女不论身处何种境况,一直坚守自己信奉的美德和生命伦理,试图与蕴含着她们自己生命历程的生命空间冰玉堂建立联接——作为自梳女生命空间的冰玉堂表达的正是其对生命的追求。然而,这已渐渐沦为过往,自梳女们的生命之舍被转化为谋利润、促进经济增长的景点,自梳女的老去和离开使得生命之舍不复有从前的生命承载之意,这个空间最终见证的,是她们个体以及群体生命的终止、作为生命空间的意义的再阐释以及商业空间的开始。

[责任编辑 王加华]

和文臻,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助理研究员(山东济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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